第七章
人是有着奇怪情緒的動物,比如說感情投到另一個人身上希望得到回饋,等對方有所回應時卻不自覺閃躲;或者,拒絕對方伸出的手,而別人收回手的時候卻又感覺失落。
依向磊的性格,會嗤笑這種情況純粹欠抽,完全屬於自作自受不值得半點同情。
如果放在自己身上,那麼,就是他目前更通俗化一點兒的自嘲形容——賤骨頭!
以前米曉妍天天拉他出去玩時,他叫苦不迭嫌她麻煩,現在小姑娘不找他了不陪他了,他又覺得寂寞。
寂寞——
像荒草一樣在心裏瘋長。
時間這麼慢;屋子這麼空,電視節目無聊得要命,書翻開看不下去,癱在沙發上死活睡不着……
如果,有個人能跟他說說話多好。
第四天打沈雪的電話了,仍然是“您呼叫的用戶目前正在通話中……”
她在忙?或者不想接?
不是沒再找過她,不是沒試圖與她溝通達成共識,但她已決心放棄,來去匆匆的身影讓他也覺得無望。
是不是,沒有了曾經的堅守,沒有了等待一個人的信念,才會這樣寂寞。
鄰居又在陽台向樓下大聲喚:“老李!都幾點了,快帶歡歡回來吧——”
他便考慮把鄰居家那隻小肥狗拐過來做伴的可能性有多高……
翻着手機通訊錄,隨手撥了一個號碼。
“喂,小宋,忙什麼呢?”
電話那頭聲音嘈雜,小宋的舌頭有點大:“喝唄……”
向磊被挑起興緻:“跟誰喝啊?”他也要去湊份!
“今天岳母生日,就是一群親戚。”小宋熱情邀請,“來來來,到這兒來一起熱鬧熱鬧。”
“不了,我不去看你現眼,你當心明早起不來遲到,又挨老張刮。”
“去!老張算個P,我怕他?哼……”
小宋顯然喝高了,沒顧忌地好一通哼唧牢騷,向磊嗯嗯啊啊應了一陣,及時在他進一步羅嗦醉話之前說句“那你慢慢喝,吃好喝好啊”,然後切線。
換個號碼騷擾。
“小卓,回家沒有?一起喝酒去。”
“沒空。”
另一端的回答簡潔明了,讓向磊大為不滿。
“還陪女朋友哪?你也別太膩了,一兩個小時差不多就成啦,知不知道什麼叫距離產生美?沒事多學學相處藝術,小年輕的這麼想不開,還沒結婚就綁定了怎麼行……”
“滴——”那邊掛機。
更加乾淨利落!
向磊瞪着手機屏,暗咒句小卓這個混帳,見色忘義!
繼續翻通訊錄,要好的同學都不在本市,在本市的又不算很熟。張三、李四、王五……米曉妍?唔,這名字很Q好聽又可愛……
手指一歪差點就按了撥通鍵,狠狠罵自己一句:向磊你這個賤骨頭!接着往下翻。
“喂,老張,長夜漫漫無心入睡吧?喝酒去不去?”
愛吃喝的老主管立即興奮道,“行啊!”下一句馬上算計算計,“誰請?”
“廢話,我找你,當然是我請。”
張主管積極回應:“我現在就出門,哪兒見?”
※※※
23:40,將被灌趴下的張主管架回住處,向磊也有些過量了,暈暈地吹了一陣風,頭腦才清醒些。
深夜裏的霓虹燈依然絢爛斑斕,街上早已空曠冷清,沒騎摩托車出來,不然真想就這樣微醺地在路上飆行,一定過癮得很。
一群年輕男女喧嚷着從某家KTV推門而出,大聲說大聲笑,在寒涼的夜裏形成一股翻騰的熱浪。
向磊懶懶倚在花壇石台上,眯眼瞧過去,看他們打打鬧鬧、吵吵嚷嚷,都已近凌晨,仍然活力四射地推搡說笑。那種快樂的氛圍似乎隱隱擴散開來,也感染了他,讓他不由自主,跟隨着一起微笑。
這群人三三兩兩地散向不同方向,各自攔車回家,有的人經過他身邊,好奇地瞄過來一眼,他不動,笑笑回看過去,看得別人反倒不好意思了,趕忙快步而去。
人聲漸漸消散,靜夜恢復冷清,深秋時節,除了五光十色的城市燈光,誰還在這樣寂廖的夜裏無聲駐留?
“喂!”
一隻秀致的皮鞋尖踢踢他褲角,抬頭看,臉頰紅紅的女孩站在面前歪着腦袋打量他。
“你怎麼在這兒?”
“你怎麼在這兒!”
他笑,心情忽然愉悅起來,拍拍身邊石台,“過來坐。”
米曉妍一口拒絕:“才不,冰死了!”
“坐這兒吧。”他拍着自己膝頭玩笑道,“天然暖爐,保證純綠色無污染。”
沒想到這妮子猶豫都沒猶豫,居然真就過來大大方方坐上他的腿,讓他着實怔了一下才反應過來,只好扶住她以免她摔下去。
“你喝酒了?”
“你喝酒了!”
再一次異口同辭讓兩人都笑,向磊了解了,原來是酒精的作用,難怪平時的害羞矜持都不見了。
“這兒怎麼了?”好笑地戳戳她腮上貼着的一塊膠布。
她臉蛋紅得像蘋果,真想捏一捏……
“這些傢伙太可惡了!我早擔心他們會灌我酒,就準備了膠布貼好說牙痛,誰知他們還是不依不饒,非說既然疼就應該用冰啤鎮一鎮消腫,結果後來真的開始牙痛了。”她氣憤又委屈地強調,“我下回再也不參加同學會了!”
向磊悶笑不已,被米曉妍揪住逼問:“說,你呢?老實交待,去哪兒鬼混了?”
真粗魯的質問,一點兒沒有女孩子該有的賢淑文雅氣質。可是,聽在耳里,卻有那麼一種說不出的舒服親昵。
“剛在酒桌上解決掉老張,讓他跟我叫板!”上回聚餐有女同事在場,不好太狠下手,這次只有兩人,所以他沒再客氣,半斤白酒就把張康奇撂倒了。
“呸,酒桶!”
女孩斜眼睨他的神情實在可愛,可愛得他幾乎要冒出放棄鄰居家小肥狗轉而拐走她的想法了。
她又嫌坐得不舒服,咕噥着往上挪了一挪。
靠得太近了,胸膛貼着纖細的背。
向磊覺得自己可能也有些醉。
這樣的醺醺然,這樣抑不住的一種渴望,想要……想要抱一抱面前這具柔軟溫暖的身軀,填補懷裏的寂寞心裏的空,哪怕這具軀體,並不是自己的戀人。
“你留在松遠,是為了她吧?”
熱氣呼在耳邊,米曉妍仰在他肩頭,輕輕問。
他的醉意褪了,渴望仍在衝動卻散了,笑一笑將她身體一轉,雙臂使力,把她託了起來,嚇得米曉妍花容失色哇哇亂叫。
“太晚了,我送你回家。”
“放、放下我,啊我不坐醉鬼的車!”
“還想坐我的車?今天沒機會啦。”向磊笑着,將吱喳驚呼的她放下來,向路上駛來的出租車招了招手。
上了出租車,開動不到五分鐘,米曉妍就歪在坐椅上睡著了,一直到下車也沒醒。
向磊有幸見到睡神的巨大力量,又喚又拍又搖這妮子硬是沒醒。不得已只好把她拖下車。誰知她竟直接往地上滑倒繼續睡,不得已再把她背上樓。
整棟居民早已熄燈休息,只有米曉妍家所在的單元戶六樓還有一扇窗子亮着燈。向磊猜想乖乖女的父母通常都是操心牽挂型,便直上六樓冒昧按了那家的門鈴。
“是米曉妍家吧?她喝了一點酒睡著了,我送她回來。”
本來想實話實說是在外頭正巧遇上的,但在女孩父母略微吃驚的目光注視下,一向磊落的他居然有些狼狽起來。
“快進來!”
米家父母急急將他迎進門,然後——
苦命的向磊同志在米曉妍沉浸在香甜夢鄉時,被米氏家長盤問了半個小時才蒙赦出門。
聽說總公司下派市場監察到各個市級分公司進行全面檢視巡察,經向磊的人脈網絡透露,這一支新聘任的監察隊伍極其嚴格,分公司陳芝麻爛穀子早已無人問津的舊帳也翻個底朝天核對檢查,銀行帳差個兩三分錢也要到開戶行問清查明。
於是松遠分部也上下行動起來,外至各分銷處、相關賣場、經銷人員,統一作好鋪墊準備;內至分公司內部帳冊、款項、貨品一一對應,所有個人借貨一律取回入庫……總之,儘可能將不規範處統統清理整頓完畢,不讓監察找到任何紕漏。
米曉妍忙着將以前的舊報表整理歸類,抬頭望一眼主管辦公室門口,向磊正跟小宋和卓緒交待着什麼,兩人專註聽完,便立即出門前往分銷處。然後向磊又開始給上面區域主管打電話,聊了一陣,再打給省內外其他分公司主管了解監察行程情況。
米曉妍拿着考勤表進入主管辦公室,張主管坐在轉椅上雙臂環胸,面無表情不知在想什麼。米曉妍又喚他一聲,他才嗯了一句,取筆在考勤表上籤了字。
一個小時后,向磊的手機不斷響起,是卓緒和小宋打來的,說明各分銷處與賣場目前人員及貨品的狀況,據反映已有貌似總公司監察的人前去走訪過。
10:15四分銷處反映那人已走了五分鐘。
10:40二分銷處反映一個不像顧客但詢問產品銷售相關問題的人剛出門口。
11:02某超市賣場銷售員反映有人來詢問過公司下發獎勵金情況。
11:08六分銷處回報沒有奇怪的人去過。
11:33中央街合作店反映有個二十幾歲的年輕人進店后,打聽鴻宇公司的業務經理是不是經常來查看產品擺放,以及與合作店相處是否融洽……
米曉妍到茶水間清洗被複寫紙染藍的手指,見呂蓉正在盥洗池裏清洗鋼筆尖,不由悄笑嘀咕:“真像偵破片呀,一會兒一個電話捕捉監察行蹤,我都有點緊張了。”
呂蓉笑了一笑:“按總公司規定,分公司之間是不允許相互聯繫的,不過向磊還算有些人緣。”
米曉妍好奇道:“那可可姐說他毆打過大區總監,是不是真的?”
“可可一向說話誇張,具體我也不十分清楚。”呂蓉淡淡嘆了口氣,“不過向磊總說可可衝動沉不住氣,他自己也是個氣盛的人,鋒芒太露,不夠隱忍成熟。”
見米曉妍不解地看她,她搖搖頭,聲音放得極輕,“像今天,所有安排指令都是他下達,可是他忘了,他已經不是現在的分公司最高領導,張主管才是。雖然他人脈廣網絡熟,指揮妥當有序,但張主管心胸太狹,向磊又不是圓滑諂媚推功示弱的人,這樣一來張主管的面子往哪裏放?總有一天他會不能容忍的。”
“難怪……”米曉妍恍然,和她咬耳朵,“簽考勤表時,我見張主管好象不太高興的樣子,我還想又不是銷量不佳,可可姐也沒惹他,他幹什麼弄張白板臉嚇唬人?”
呂蓉一笑,隨即又低聲道:“張主管雖然暴躁嚴苛、愛聽奉承話,但也算走南闖北能力不弱的老江湖了,論經驗閱歷管理方法,向磊還不及他,一山不容二虎,這兩人遲早要起大衝突。”
正說到這裏,就聽見張主管在財務區那邊不悅道:“人都哪去了?”
米曉妍一嚇,趕快應着:“在這裏,馬上就來。”
擦了手過去時,張主管皺眉看她一眼:“李可可也在洗手池那兒?你老和她嘀咕什麼!”
米曉妍微訝地眨了下眼:“可可姐不是去開戶行了嗎,您找她?”
“那倒沒有……”
“我剛才在茶水間看蓉姐擰鋼筆芯,結果墨水卻濺到我袖子上。”她懊惱地扯着衣袖上一塊濕痕,手指用力抹了又抹,“才買的衣服呢,只穿了兩次,真倒霉!”
張主管的神色舒緩下來:“哦,小心點嘛。”
他來回踱了幾踱,到落地窗前站了一陣,望望外頭景色,又走回辦公室。
米曉妍在手背上塗了護手霜,慢慢地、認真地抹到手掌每一處紋理。向磊走過來,拎拎她衣袖問:“墨水濺到什麼地方?”
她抬眼,莞然一笑。
“還笑,看來是墨水濺得少……”
向磊的手機又響了,米曉妍趕他:“烏鴉!忙你的去吧!”看着他到一邊去講電話。
坐下來,細心地摩挲雙手,讓膏脂均勻滲入肌膚,眼睫稍垂,視線落在桌上攤開來的報表單據上,淡淡微笑。
她也不再是初出茅廬不明世情的雛鳥了呢,避重就輕轉移注意力的小方法誰不會,遇上難纏的上司,用單純的笑和無辜的語氣就可以令其無處尋隙刁難了。
只是,她這麼一個不起眼的小員工也不會成為誰的什麼障礙,能成為別人心頭刺的,是窗邊那一個,正合了手機蓋,笑吟吟過來,打算繼續與她鬥嘴的人。
米曉妍有些笑不出,向磊向磊,這樣尷尬的處境,這樣尷尬的位置,是你為了她,甘心屈就的嗎?
神龍見首不見尾的總公司監察終於來到松遠分部。兩個年輕的市場監察人員,果然如所料的一般將分公司賬目庫存徹底清查一遍。
好在所有事項早已有所準備,監察並未查出什麼違規事件。但是未及一個星期,向磊負責的一家大型賣場負責人打來電話,怒言不再與鴻宇集團合作,向磊立即前去了解情況,回來后也是面沉似水,將文件包摔在桌子上,就開始撥總公司區域主管手機。
原來,已經離開的兩名監察人員在松遠還做了一件事——他們未與松遠分公司聯繫,就直接帶了相關手續到工商局進行投訴,要求查處兩人走訪中發現的仿冒假貨。工商局自然求之不得地前去調查,確認情況基本屬實后就下發了清理處罰通知書,這家賣場被罰款十萬元,負責人大發雷霆,叫人把鴻宇公司產品從貨櫃撤下,通通棄置商場門外,然後揚言再不予以合作。
區域主管的手機暫未撥通,張主管就已捺不住咆哮:“打給上邊有什麼用,罰也罰了,貨也扔出來了,你早幹什麼去了?指揮這個指揮那個,自己那兒卻出了差子,我還以為你有多大本事,怎麼眼皮底下那一畝三分地沒管好?”
米曉妍心裏噔的一下,張主管這幾句含沙射影,怕是將久壓的不滿藉機發泄,向磊一向傲氣,怎能經得起這樣不留顏面的斥責?
向磊果然神色一峻,微怒道:“我怎麼知道總公司會派下這樣兩個冒失的二百五!”
張主管冷嘲:“別人都是二百五,只有你能力超群,松遠不是一家商場在賣仿製品,小卓小宋那邊就沒出事,偏偏你背運!天天跑分銷處跑相關店面,就弄出這種結果來?”
向磊沉聲道:“我已經和負責人在談了,這種事不是一天兩天就能協商好的。”
張主管沒好氣地往椅子裏一坐,環胸冷哼:“有什麼難協商,還是你工作沒做好……”
主管辦公室里忽高忽低的聲音仍在持續,米曉妍雙手捧着熱水杯取暖,瞟了瞟主管辦公室門,唉,看來沒個幾十分鐘是談不完的,向磊還說今晚請她吃麥當勞,希望張主管早早放人,不要害她大冷天的餓肚子。
下班時間已過了十五分鐘,張主管才想起來外面還有三名干坐着陪聽的女職員,於是喝一聲“財會內勤先走罷。”
李可可翻翻白眼站起,直接拎包走人。
呂蓉向裏面四人打了招呼,急匆匆出門去幼兒園接女兒。
米曉妍站在門口猶豫一陣,見向磊走出來對她說:“你等我一會兒吧,如果超過半小時你就先回家,明天再去。”
米曉妍笑眯眯點頭,聽到張主管興緻似乎忽然好起來地調侃,“說什麼悄悄話,約會啊?”也不在意,高高興興出門。
※※※
西伯利亞寒流再度來襲,不下雪的晚上尤其乾冷,北風割剮皮膚穿透額際,是一種緊瑟凍裂的疼,連向磊這樣一向不畏寒的人,也考慮起扔下摩托去乘出租車回家的想法。
看一眼手錶——19:20。
TMD!張康奇這個王八蛋絕對是故意的,明明知道他已有約,偏偏東扯西嘮,一件事翻來覆去地強調,倚着上司身份蓄意整他!
幸好他事先囑了米曉妍等太久就先回家,於是無所謂地跟他耗,反正都是單身光棍沒家沒業,也不怕被誰拎着耳朵抱怨,姓張的要玩,他就奉陪到底。
想想不免得意,晚七點時,兩人都餓了,張主管暗示他請吃飯,他便裝傻表示:月底兜里比臉還乾淨,正打算天天吃麵條。見了張主管無可奈何的表情,真是其爽無比。
抱歉,他心情好主動請是一回事,委曲求全地任人敲竹杠卻免談。再者,他寧可陪着米小丫頭天天啃膩死人的漢堡薯條,也不便宜姓張的蛔蟲!
走到前一座寫字樓轉角,燈下的一個人影讓他一怔。
“你怎麼……還沒回家?”他試探地問,見那腦袋裏不知裝些什麼的丫頭點頭,他有點火氣上撞,皺眉道,“我不是讓你超過半小時就先回家?”
裝飾彩燈下,她的臉不知是凍的還是被燈光映得有些青白,聲音和身體一樣瑟瑟抖抖,“我以為……你再過一會兒……就出來,就、再等……一下好了……”
向磊一時說不出話,想着該先罵“你是獃子啊!”還是該先安慰安慰這死心眼的笨蛋。十秒鐘后,他撫額嘆息:“就算要等,也找個暖和地方,你就傻站在這裏吹風?今天零下二十一度你知不知道!”
米曉妍吸吸紅鼻頭:“我的手機……沒電,又忘記帶錢打公用電話,不等……怕你走了、看不到……”
向磊看着她那可憐可氣的模樣,無言地一伸臂攬過她顫瑟的肩頭,將她拖下台階,在馬路前叫了一輛出租車,對司機道:“和平街北段。”
倚在他身側的冷凍冰棒立即抗議,“我要吃麥當勞,不回家……”
“還吃,我看把你扔進烤箱裏烤了算了!”
“你答應過的——”好委屈,撞他撞他撞他!
向磊無奈只得穩住她,“天這麼冷,咱們改吃點熱的好吧?”徵詢一下司機師傅,“哪家餐館是有熱炕的?”
“熱炕?高麗狗肉還是滿族烏拉,看你想吃什麼。”司機師傅對各家餐飲飯店地址最是熟悉,張口拋出一串店名。
進了滿族烏拉特色城,要了間有炕的小單間,米曉妍還沒緩過來,站在炕邊依舊顫顫地抖。向磊幫她解了大衣掛在衣架上,她覺得全身骨頭都是僵的,好像稍微彎一下就會折斷,聽着服務員熱情道:“快上炕吧,炕里可暖和了!”不由嘿嘿苦笑,“我、我先活動下……”
向磊看她一眼,二話不說將她按坐下,在她嗬嗬呼痛中將她鞋子脫掉,把她往炕里一推,在十七八歲的小服務員竊笑下面不改色地點菜。
火炕熱乎乎的,米曉妍蜷在炕里縮成一團作垂死狀,見向磊點完菜式上來,不自覺地偎過去,頭剛挨上他膝蓋,倏覺一驚,她是不是太忘形了些?
誰知向磊安撫地拍一拍她的頭,居然沒有拒絕。
沒有尷尬,沒有玩笑,就這樣自然而然地親昵,在一種微妙的曖昧中靜靜沉默。
米曉妍枕在他膝上,忽然眼眶微熱。其實,這些所有的氣氛感覺,都是她一廂情願的吧?像當初喜歡卓經理那時一樣,為對方的一舉一動心跳,為對方不經意的言語笑容歡喜,只是向磊比卓緒平易愛鬧得多,才讓她能靠近他親近他,在嬉鬧玩笑中,不知何時,這樣動心。
而他,卻似乎對誰都一樣玩笑不羈,經銷處那麼多漂亮女孩,都熟得如同左鄰右舍。見面時調侃戲言,讓她多麼失落,原來原來,他不是只愛逗她一人,那些年輕的女孩子,都是他口裏的小丫頭,她們愛吵愛笑愛瘋,都是他眼裏天真不解事的小妹妹。
誰能成為特別的那一個,讓他聲音如沉慟懇挽留,讓他方寸已失錯插匙孔……
誰也不能。
包括她,又是一廂情願。
除了,那日樓梯間,擦肩而過的女子。
“怎麼還抖?你是冷血動物緩不過來的?”
損她的玩笑聲在頭頂響起,她努力讓他聽到自己一聲笑,悄轉頭,眼角蹭他膝蓋,鹹鹹水滴藏入他的衣料,無人尋見。
“咪咪乖,快起來,主人有三急……”
米曉妍撲地笑出來,氣赧地唾棄他:“你這人——”
向磊哈哈笑:“真的真的,清理乾淨多裝些。”
“噁心!快走啦……”愁郁一散而空,這個傢伙,總是讓人氣不得惱不得,總是讓人,如此快樂。
向磊下地穿鞋,走到門口時又回頭喚米曉妍:“你要不要也清理一下?”
“你你你……快回火星去!”曉妍跳下炕去,堅決劃清界線地打算把他關在門外,這麼丟臉的人趕快轟出去才好。
鞋子沒穿穩,踉蹌地撞到他身上,他伸臂笑拖,“還沒喝就多了?”
米曉妍沒顧得上答,她扶着門板,看見一名剛結完帳,本要從收銀台往餐廳外走的女子正淡淡看過來,她身邊的同伴催她一聲,她應着,見向磊已經看到她了,便從容向這邊而來。
米曉妍緊張起來,卻聽向磊像遇到普通熟人似的笑笑打聲招呼:“吃完了么?”
“是啊,你們這麼晚。”沈雪的視線落在米曉妍身上幾秒,看一眼向磊,臉上的表情是溫和的,卻用着一種說不清的語氣道,“你的身邊,從來都不寂寞。”
氣氛一下子微僵起來,米曉妍忽然有些憤怒,想要駁斥一句什麼,念頭一轉,卻笑得單純道:“向大哥,你如果有這樣漂亮的女朋友,我可不敢追你啦!”
“胡扯,什麼追不追……”向磊下意識道,也不知是“女朋友”這個詞讓他心頭隱約一刺;還是這丫頭居然很乖開口叫大哥,讓他略微有點脊背發癢,只能別開心神,對沈雪說道,“你晚上還要忙吧,別熬得太晚,天氣冷,注意身體。”
她垂了下眼睫,輕聲道:“你也是……”
“沈雪你快點!”她的同伴也走過來,見狀便問,“朋友嗎?”
“哦。”她含糊道,將坤包往肩上提了提,“我先走了。”
“路上小心。”向磊點頭,目送那兩人出門,轉頭問米曉妍,“你真的不去洗手間?”
“啊?我、那個……不去。”米曉妍很想抬頭看一看他的眼,可是又不敢,趿着鞋子回到火炕上,“我餓了餓了,唔、菜怎麼還不來?”
她多麼怕,一抬眼便看見,向磊瞳里被尋常語調掩蓋的悲傷,越是談笑風生,越在心底深刻埋藏。
不去碰觸不去探及,她會先於他哭泣,為他深切痛惜,那守了多年卻消散無果的愛情,帶給他難以言說的傷害。
向磊回來時,米曉妍已端了小碟開始大快朵頤,他立即不滿地加入陣營:“給我留一點……你不是說要減肥嗎?好了你可以不用吃了下桌罷!”
搶搶鬧鬧,剛才的事也好,遇到的人也好,統統拋在腦後,高高興興地吃,快快樂樂地笑,誰也不再提,誰都已經忘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