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第三章

我日夜默默的祈禱似乎還是有點用。蟬鳴短長,桅子花開又落了一地。光陰於我,快得像穿過指逢的風,當清流迎娶龍騎大將軍最疼愛的妹妹進門時,我已在他身邊度了第三個年頭。

三年,宛如一瞬。若不是望着鏡中比從前幾乎高了一個頭,已可與他並肩比高的人影,我會以為自己只是剛枕夢醒來。

相較當初那個白凈纖弱如處子的美少年,清流更喜歡我現在的模樣:“這才像個男孩兒,到明年這時候,你就高過我了,呵呵。”他一直都希望我更有鬚眉氣概,若非我體質單薄,不適宜習武,他早請了武師回來。

他對我的好,不是局外人能體會的。可惜,新娘子進門后,我將再也不能像往日那樣陪在他身邊。那個位置,不屬於我。

我嫉妒那個成為他妻子的女人,卻無從嫉起。她明眸善睞,氣度如蘭,琴畫詩詞,無一不精。如此一個奪天地鍾靈秀氣於一身的女子,難得地對下人和氣平易,叫最想挑剔的人也不自禁慚愧自己的小人之心,我只能笑着祝她和清流白頭偕老。

他倆,其實是真的般配。我終於平心靜氣,執意搬進離婚房遠些的小庭院,繼續我的學業。

清流笑着說我長大了,不再似個孩子整日膩他。我笑笑,不想他知道,每個黃昏霞飛,他和妻子手拉手在池塘餵魚,身後,都有個影子偷偷看着他們儷影成雙。

直到有一天,李夫人偶然回頭,對上我的眼睛。我看到了她目中的驚訝、疑惑,咬牙落荒而逃。

那一晚,我夜不成寐。

第二天日上三竿,我還是賴在被窩裏,根本不想去給他倆問安。清流夫婦卻親自登門,還帶了個身材窈窕,一笑眼兒彎彎如新月的侍女。

“她叫小雨,以後就由她來照顧你的起居。”清流坐在床沿,看着小雨勤快打掃的忙碌身影,湊上我耳邊輕笑:“我也是事情多暈了頭,忘記你已經是個大人了。要不是你嫂子提醒我,我還想不通,你為什麼近來都離我夫婦遠遠的。呵,怕看見我倆成雙成對,自己更覺得孤單吧?”

全身的血似乎都湧上臉,我盯着李夫人。她也看着我,神情溫婉依舊,卻又洞悉一切。我和她,都知道了對方心裏的鬼。

唯一蒙在鼓裏的,只有清流,他擰一下我的耳朵,哈哈笑:“傻孩子,哪個少年不懷春?說出來,我又不是老古板,還怕我罵你?”指指小雨背影:“她年歲跟你相仿,以後你就有伴了。”

他聲音並不輕,小雨撣着書桌,耳根子就紅了。我冷冷瞧在眼裏,連苦笑都裝不出。

當晚,小雨伺候我盥洗沐浴,就要侍寢。我絲毫不感意外,那一定是來之前,清流就交代過的。可是——

“我想你也清楚,就算你做了入室的丫鬟,日後最多也只是個如夫人。你還是看看,府里可有中意的人。明媒正娶總好過做小。”我擋開她伸過來幫我解衣帶的手,突然之間,想到了被活活燒死的母妃,不由慟不可抑。

母妃的錯,或許就在她出生卑賤,卻心比天高,想母憑子貴,與皇后一爭高下。她卻忘了,世上有種東西,叫門第。任憑父皇萬千寵愛集一身,任她的舞再妖嬈多姿,她,終究是個“賤”人。

澄凈清正如清流,亦無法免俗。他不止一次地提起,要我考個功名,將來娶個名門淑女,晉身仕途。他全是一片好心,為我着想。

我奇怪自己怎麼無由想了這許多,那邊廂小雨紅着臉,細細道:“這些婢子都知道,可婢子是心甘情願來服侍蓮少爺的。”

她的嗓音清脆而輕盈,明澈得如同掉在玉盤裏的水晶珠子。記憶里,惟有母妃的天籟之音可與媲美。我笑了:“你是小雨,不是什麼婢子,你也不要叫我蓮少爺,叫我蓮初就可以了。”

我做不了太子,可也不想再做戲子,也聽不得她叫自己婢子。好好的人,為什麼非要如此作踐自己才能討得生活?

小雨愣了一下,眼眶就開始紅了。可能,她也盼這一日,與我同樣久。

那晚,我變成了真正的男人。

她的柔,她的弱,讓我驀然意識到自己其實並不是想像中那麼孱弱。至少,我的肩膀足以背起她,在飄滿花萼的庭院裏逐風奔跑,壓着她一齊倒在滿地厚厚的樹葉子上,胳肢她,聽她脆若銀玲的笑聲在耳邊回蕩。

原來,能放開手腳去喜歡一個人,是如此快樂。

紅袖添香夜讀書,若能得妻如此,夫復何求?月色下,我與小雨偎依相伴,耳鬢廝磨。白日裏,我和她亦形影不離,如膠似漆。

清流笑言,他都開始嫉妒起小雨,居然讓我把他這個做兄長的都疏遠了。我不知道他說得是真心話還是戲言,只好沉默不語。不過李夫人眼裏的安慰和如釋重負,我卻瞧得通透。

她贏了,也比之前更氣度雍容,什麼好吃的東西,漂亮的衣料,都不忘給小雨送來一份。小雨受寵若驚,我由得她在身邊歡欣雀躍,只是對清流夫婦越發地敬而遠之。

他跟我,終究不是同一個世界的人。

我終是醍醐灌頂,安心在我的小庭院吟風弄月,繞裙逐蝶。可清流看不慣我這般沒出息地懵懂度日,這天,硬是拖着我出了府,隨他夫婦倆去龍騎大將軍府上道賀將軍四十壽辰。

龍將軍手握兵馬,權傾一時。花園裏到賀的官場同僚多如過江之鯽。

“你不用膽怯,多和周圍諸位大人們聊聊,日後你晉身仕途,都要靠眾人提攜,至少,也不要得罪了任何人。”清流發現我面色突然變得慘白,以為我是從未見過這等百官雲集的大陣仗,拍着我的手輕聲點撥。幾年官場浸淫,他也被磨掉了當初的稜角,更懂得圓滑處世。

可他並不知道,我動容失色,是因為在眾人群星拱月中看到了我以為今生都無法再見一面的身影——我的父皇——賀蘭倚天!

那瞬間,我呼吸驟停,手腳冰涼。直至看到清流驚疑詢問的眼神方才如夢初醒,借口肚疼,飛一般逃離花園。

我聽見清流叫我,可身後鑼鼓聲響,特意請回來的京城第一戲班已粉墨登場,他只得作罷,陪在夫人身邊看戲。

我衝到僻靜無人處,死死咬着塞進嘴裏的手指頭,眼前一片模糊,淚水紛紛掉落。

那是我的父皇,我的父皇啊!

狠狠一拳砸在樹上,我強撐全身的最後那點力氣也被打了出去,如癱了一樣,沿樹榦滑坐在地,嘗到淚水的鹹味,忍不住笑。

不是早已決定做個普通人安穩度日?我如今,卻又在痴心妄想什麼?

賀蘭楚這名字,永遠也不該再出現世上。

我靜靜抹凈淚痕,理齊了冠帶,走回花園。

就容我遠遠地最後看他的背影一眼,從今往後,他當他的皇帝,我做我的蓮初,再無牽挂。

台上武戲鑼鼓敲得正歡。清流見我回來,定了心,臉上卻帶着濃濃憂慮。

邊上正和李夫人低聲說話的男子,眉頭緊糾,滿面愁雲更勝清流三分。

我認得他是剛進府時清流引見的龍將軍,也就是今日壽宴的主人家。這個馳騁沙場所向披靡的大將軍,此刻一籌莫展。

下面一折是風靡京師的壓軸戲“鳳飛離”,可那個據說傾倒無數達官貴人的當家旦角馮小山班主卻巧不巧在後台換裝時扭歪了腳。

“皇上他們今天就是專程衝著馮班主的‘鳳飛離’來的。”龍將軍陰沉着臉,後面的話不說,大家也都聽懂了。

身居高位固然風光,然後背後覬覦的小人也和當面奉承的人一樣多。誰都虎視耽耽盯着對方,等着落井下石。

哪怕比芝麻綠豆更小的一點紕漏,被別有用心的人揪住了,也會將人往死里整。

李夫人到底是女人家,沉不住氣,凄惶惶抓起清流的袖子:“這可如何是好?你快想法子,幫幫大哥啊!”

怎麼幫?難道要清流塗脂抹粉,上台去唱“鳳飛離”?

我自己也無法控制地噴出聲帶着幾分嘲諷意味的譏笑,他們三人頓時齊齊安靜,回頭看我。

心頭不可思議地掠過一陣平靜清明,我對龍將軍笑笑:“讓我來頂馮班主吧。”

“你?!”

龍將軍和李夫人兄妹連心,不約而同地質問。清流臉一板:“蓮初,別亂說話。”

呵,再怎麼視我如親弟,他還是對我過去的戲子生涯諱莫若深。

可這一次,我不再聽任他的安排。我微笑着在三人面前雙袖卷揚輕折腰:“這台姿,不比馮班主差吧?我以前,可也是紅過一時的角兒,這‘鳳飛離’還是我的看家戲呢。”

沒理會李夫人驚愕的表情,我施施然拂袖,走去後台。臨轉身那一瞥,看見清流氣得發抖。

他一定恨我濫鐵不成鋼。可我,只是不想讓父皇乘興而來,敗興而歸。

既然已打算日後再不相見,這齣戲,就當我報父皇的生身之恩罷。

匆匆描眉點胭脂,跟還有點摸不清頭腦的對唱小生大概溜了遍詞,就踩着鼓點兒裊裊上了台。

台下的官爺們個個是犀利眼,眨眼就發現我不是正主兒,立即噓聲四起,卻在我一個腰舞迴風,假嗓的女音聲穿雲霄崩金石時,全場肅靜。就連賀蘭皇原本冷肅的面容也微微平緩。

我慶幸自己的戲藝還未曾全部荒廢。

對戲的小生也慢慢放開了,漸入佳境。演到善猜疑的丈夫對新婚妻子咄咄逼問那陣,他眉眼兇狠,煞是動情。

我的眼神,卻時不時偷偷溜向人群逡巡。忽地看到清流站在夫人身邊,面帶薄怒地盯視我,我心一慌,忙不迭移開視線,竟偏偏與賀蘭皇的目光在半空對撞。

他容顏一如我記憶中威嚴,端坐如松,氣勢如岳。眼光也依舊明銳,卻含着欣賞。顯然對我這個臨時上陣,名不見經傳的小小戲子頗為滿意。

雙眼剎那迷濛,尤記得當我幼時初初學會抓筆,寫下自己的名字“楚”時,父皇便是用這樣的目光看着我,抱起我,在我粉嫩的小臉上連親幾口,哈哈大笑。

父皇的髭根,扎得我臉好痛,我任性地放聲大哭,直到父皇趴在地上,讓我騎了幾圈大馬,我才破涕為笑……

我如痴如醉望着台下,猛聽到小生在我耳邊一聲怒吼:“打你這賤婦人!”掌風亦呼呼隨之而來,我方始驚覺自己是在戲中,急忙扭腰,還是慢了一拍。

原本是個假動作的一巴掌,因我躲避不及,結結實實掄在了我臉上,我騰騰跌出好幾步。

天旋地轉間,台上台下一片顛倒。大夥驚叫聲讓我領悟到自己從台邊摔了下來。

“蓮初!”清流焦急的呼喚在亂鬨哄中還是異常清晰,但一把緊緊托住我的,卻不是他的雙臂。

我的父皇賀蘭倚天,居高臨下看着我:“小心了。”

我完全失去思考的能力,只愣愣躺在他臂彎里。眼光穿過他龍袍的腋縫,落在後側清流夫婦相握的手上。

從台上墜下時,我眼角餘光看到清流邊喊邊向前沖,可李夫人的纖纖柔荑及時搭住他的手,向他微微搖頭。清流,於是頓住了腳步。

“……呵,呵……”我扯開嘴角想笑,卻是兩聲沙啞的乾號。眼一閉,放任自己暈厥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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恨封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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