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拿不到三百萬兩,拿這麼點補償也是好的。’林外二十多里處,侯院浣笑嘻嘻地拉開袋子,抽出自己那枚鐲子后,然後數着裏頭從嚴正處搶來的金銀珠寶。
‘丫頭,難道你一點都不怕?’疤臉阿羅嘆口氣。‘要是大當家知道你這樣胡搞瞎搞……’
‘你不講,他怎麼會知道?’侯浣浣噘起嘴,把袋子推給前面的三人。
‘唔,既然你們都不想到關外去,那這些全給你們。做些小買賣應該夠本吧!’
‘這……’阿利和阿德面面相覷。
‘不好吧?!不是才聽阿狗說牧場那兒現在正需要資金……丫頭計劃的三百萬兩沒到手已經很對不住大當家的了;再說,創業是咱們兄弟自己的事——’阿利囁嚅,才說一半,就被她打斷了。
‘唉!羅嗦什麼?你們三人這些年也盡心儘力幫了卜家不少忙,這些根本就不下算什麼,大當家常念着你們兄弟的好!他不會有意見的。拿走、拿走,這事到此為止,別再說了!’
‘那你呢?’阿德問。
‘我啊,當然是回卜家牧場去!’
‘可是王爺府里……’阿羅沉吟了一下。
一提到京里,侯浣浣的臉就沉下。‘難不成你真信九王爺那套鬼話?’
‘大伙兒當然不信,丫頭,我指的是——王爺府里來的狄無塵,他不是簡單的人物。那一晚,你沒瞧見,他一人是怎麼挑了風月……’
‘別提他!’她迸聲大罵。
瞄過她難看的臭臉,阿利示意阿羅別再說下去。
‘那混帳充其量不過是個有名無實的大騙子!’一思及昨晚她為狄無塵所做的事,侯浣浣的火氣就直直上冒。
胸口上的傷還在隱隱發疼呢!這全都該怪那個死男人!最好,那個狄無塵不小心給刀砍死,侯浣浣恨恨地詛咒着。
‘丫頭,那,咱們兄弟送你一程。’
‘不了!你們快走吧!若是教官家認出你們,就不好了!’
***
告別了三人,侯浣浣在野地里眯着眼歇息了幾個時辰,當天色漸白,在她面前的柴火也微弱得僅剩一團黑塊,侯浣浣伸伸懶腰,起身捶了捶腰間。
遠方第一聲雞鳴,讓她想起了在卜家的日子。
她得意地笑了。那個‘一事無成’想捉她回王府,哼!作夢!她才不會乖乖被帶走。
她是卜家的人,想都別想留她在王府。想起關外那一片比西湖還壯麗的卜家牧場,侯浣浣的心就不停地跳躍着!去他的‘一事無成’!管他有多聰明厲害,不就是個大騙子;還有,去他的九王爺!她只要關外的卜家,那個世界對她來說,才能讓她真正暢快。
關外!關外!她想着,迎着初升的朝陽,展開雙臂笑着轉了好幾圈,模樣歡喜之至。
‘看起來心情不錯,清黎郡主。’
聽到那揶揄的聲音,她緊急收住步伐,一顆心差點沒蹦出來;瞪着那張鬍子臉,侯浣浣一早的好心情完全被破壞掉。
狄無塵就靠在前方的那棵樹榦上,冷淡又厭煩地睇着她。
阿羅的警告沒錯,狄無塵果真不是等閑人物,直到這一刻,侯浣浣才知道自己犯下多大的錯誤;她太輕敵了,她錯估了狄無塵,這個受命帶她回王府的男人是個超級難纏的人物。他有強悍的決心和貫徹力,不像一般人容易被她驚世駭俗的行為給嚇倒;看來,她碰到對手了!
深吸了一口氣,她先行堅定自己的立場;然後,她開始昂首闊步,精神抖擻地從他面前跨過,表情是不可一世的驕傲。
而狄無塵,則颳風似的嘆了一口氣,不知道是已經習慣她的傲慢態度,還是決定放棄訓誡她有關禮節這方面的道理。
‘走錯了,王府不是這個方向。’
她仍繼續跨步,姿態輕鬆,舉步輕盈,想她侯浣浣別的本事沒有,與人‘唱反調’的功夫可是一流的。
‘你要惹火我嗎?朱清黎。’他的聲音輕柔,一絲火藥味輕輕逸出。
侯浣浣不搭理他。
‘朱清黎,別忘了是你先騙我!這筆帳我還沒跟你算,做人別太過分!’
這赤裸裸的威脅終於讓她停了一下,但也只限於一下下而已。立刻,侯浣浣抬起腳,又開始移動,且步伐更大,要下是裙子夠寬,腰下那可憐的藍色長裙會被她撕開。
她是故意的,他敢發誓。狄無塵用力地閉上眼,順順自己的呼吸,又大力張開眼。
‘朱清黎!’
可恨!從來沒有幾個人敢對他的警告這般無動於衷,就連愛要嘴皮子的老三都沒敢這麼蔑視他,但眼前這個——還是個女人,竟頑劣到難以管教!要不是體諒她的出身背景,還有她的‘救命之恩’,再加上對王爺的那個鬼承諾,狄無塵老早把她按在腿上,先痛打一頓。
她又跨一步,沒出聲。
‘朱清黎!’他咆哮,剋制着想將拳頭猛往身後樹榦捶去的念頭。
‘錯!’她終於出聲,背着他把頭一陣猛搖。
‘朱清黎!’他真的捶向那顆倒霉的樹了。
霎時,綠葉紛紛飛落,活像給狂風掃過。侯浣浣回過臉,親眼看到那顆樹在須臾間變——禿了。
‘錯!’這人真夠殘忍的!這樹又沒惹他!怒氣一起,就……侯浣浣叫得更大聲。
‘我哪裏錯?!’他失去耐性。
這女人的倨傲超過一般人,她把他有關女人的那套道理完全給顛覆了;偏偏他又不能動她,想到這裏,狄無塵恨不得再揮出一拳,以消消怒氣。
‘姓狄的,除非你把本姑娘的姓名叫對,要不然,休想我跟你說話!’
‘你當真以為我這麼傻,會任你一騙再騙,你明明就是朱清黎,堂堂九王爺府中的……’
‘不對!’這回是她不再沉默。‘我姓侯,我明明就姓侯,我不姓朱,也不叫清黎,你現在該死地給我聽清楚,我從來不稀罕當什麼郡主,就算你把公主這位置捧來給我,我都不幹!你愛當豬奴才就盡量去當,但別找我麻煩,我跟那個九王爺非親非故,他愛施恩、愛當好人,儘管可以找別人去,我受夠了!你現在回去覆命,說我絕不回去、絕不回去!’
‘你說什麼傻話!’他真的聽不懂她說的話,那一頭霧水的表情卻惹惱了侯浣浣。
‘說傻話、說瘋話的是你,狄無塵!我叫侯浣浣,就像我第一次告訴你的,我就是我,名字由我決定;如果你愛喊我朱清黎,那就請您大人慢慢叫吧!認不認在我,要是我不認,你愛一路叫到西方極樂世界,也沒人搭理你。阿彌陀佛!笨蛋!’她比比手勢,又跟他扮了一個鬼臉。
‘但你明明就是朱……’
話還沒說完,一根銀簪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刺進狄無塵前一秒所站立的位置,要不是對她早有心得,時時先防着她暴力的一面,只怕這會兒他會非常狼狽。
唉!這凶丫頭簡直是座活動的兵器庫。狄無塵只希望早早把人送走,干保鏢比當捕快累人多了。
‘說話就說話,幹嘛一定要動手動腳的!’忽然地,狄無塵對她的任性沒了火氣,搔着頭,他喃喃抱怨。
‘再說,我封了你的嘴!’她手上還捏着另外一枝亮晃晃的金釵,作勢要朝他丟來。
女人就是女人!不過是個名宇,三個字罷了!而且也不是什麼阿貓阿狗的粗野字眼,她居然可以為之捉狂到這種地步!不是也說過搭不搭理人在於她嗎?現在居然跟他計較起來。
‘把那玩意兒放下來,你會傷了自己。’
‘我不放,你要是敢抓我回王府,我就告訴九王爺你欺負我!’
‘我如果不帶你回去,我沒辦法交差。’
‘那是你的事,誰叫你愛當差!’
對她的個性,狄無塵真的是啼笑皆非。這會兒她變得像個不成熟的小孩。
他就算再有耐心,也沒法子跟她這麼耗下去。天哪!會發瘋的。
‘那好吧!’他舉起手。‘你至少給我一個理由,一個不回王府的理由!’
‘我說了,你真的會放我走?’她狐疑地問。
‘看情形!’
‘什麼意思?要就要、不要就不要,羅嗦個半天,做事不堅持,你還是不是男人?’她不耐煩地嚷起來。
‘你在找碴嗎?’他忍無可忍地嚷起來:‘是誰比較羅嗦?說就說、不說就不說,這干我是不是男人啥屁事?’
‘是你自己不確定嘛!’她白了他一眼。
他閉目禱告了一會兒。‘你說不說?’
侯浣浣的表情忽然沉澱下來,一種落漠的神情寂寞蕭索地堆上眉間,她朝前走了幾步,看着眼前一株約要三人才能合抱的大樹,半晌才靜靜地開口。
‘那裏不適合我。’
狄無塵呆立許久,無法說話。
‘就這樣?’
‘對,就是這樣!清黎郡主不是我,我這一生,只認“浣浣”這個名。我生於山野、長於山野,王府不是我的世界。’
‘但你不能否認,你是皇室一族。’
又是那個鬼扯的謊話。天哪!侯浣院深呼吸,再深呼吸,如果能,她真想撕爛九王爺那張該死的嘴!見鬼!難道她永遠無法解釋這一切?
‘沒法說不去了,狄無塵,反正我是不會跟你回王府的。’
侯浣浣扭頭想走,卻被他叫住。
‘在風月樓,你不肯跟我走的原因就在此?’
‘一半。’
‘我可以知道另一半嗎?’他疲累地問。
她想了想,決定據實以告。‘我想要那筆錢。’
狄無塵目瞪口呆。
打死他都不相信她是這種人,那天李三才不過拉住她袖子,就見她吼成那樣,這女人傲得很,怎麼可能忍受自己像貨物一樣標價賣出?
‘用你的身體?’縱然不願置信,他仍問了一句。
‘你當我白痴?’她怒視他。‘那只是伎倆,幾百萬兩對那些老色鬼而言,根本是九牛一毛,別說是他們其中一人,就算是嚴正,我也不會讓他動手摸我一下。’
‘你就這麼需要錢?’狄無塵的怒火又被挑起。
‘秘密。’她噘起嘴。
‘你以為嚴正會讓你得逞?’愈問愈氣,也愈問愈不解。她要錢,找九王爺要就是了,幹嘛用這種下三濫的手法騙人?
‘我當然有法子。’她聳聳肩,繼而怪起他來。‘你還敢問我,都是你,帶走那些姑娘就夠你立大功了,你幹嘛斷了我的財路?’
夠了!他確信自己只能忍受這個程度。尤其聽到她的質問,他改變了不帶她回去的初衷。
‘那三個人是誰?為什麼沒跟在你身邊?’
‘走了。’她退後一步。‘喂!我已經給你不回去的理由了,你可別再纏着我不放。我可是你的救命恩人,雖然我覺得自己實在很愚蠢。’她厭惡地說完,搬出恩情壓他。
‘我也救了你一命。’他提高音量,移近一步,讓她看清肩上的創口。‘我的血可沒比你流的少,雖然這傷簡直愚蠢透了。’狄無塵比她更厭恨地說完,忽然一手朝她抓來。
‘我就知道你不守信!’她拍掉他的手,連連怒吼。‘你休想從我這兒再問到什麼東西,狄無塵,你是個騙子,大騙子!’
忽然腰間一麻,侯浣浣整個人癱下來,全身軟得連根手指頭都抬不起來。
‘一事“無成”!你竟敢、你竟敢亂碰我!’侯浣浣滿臉通紅,聲音劍拔弩張。
下一秒,她連話都說不出口了。
不能怪狄無塵出手太狠,連她啞穴都給封住;實在是因為他的頭實在太痛了,三十年來,從沒這樣痛過,全是她逼出來的;方才讓她灑潑了這麼久,回敬這些並不算過分!
‘在我接下這個案子前,李總管就跟我談過,他說你是九王爺和蘭夫人親生的女兒。’
放屁!放屁!侯浣浣瞪着他濃密大胡間兩片說不停的嘴,心裏恨恨地大吼。
‘不管怎麼樣,你不回去是你的事,可是要不要帶你回去,就是我的事了。你輸了,朱清黎。’不知怎地,她愈瞪他,狄無塵的心情就愈好,哪管這種爭強簡直幼稚無比;重要的是,他的頭不疼了,甚至,他還能笑出來。
老天!這感覺可真爽!要不是老三不在身旁,耿無塵會要他吹上一首小曲兒給他聽的。
***
要帶她回去並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回京的一路上,她至少又試着逃跑八次。
就要到州界地帶時,狄無塵幾乎已被她逼得捉狂;而每一回,他都是以點住她穴道做為結束。他不得不這樣,因為這丫頭會惱羞成怒地拿起手邊的任何東西,朝他砸來。
‘一事無成!’然後,那女孩總會利用她那一張嘴對他破口大罵。
接下來,狄無塵習慣性地便點了她的啞穴。
‘把你帶回王府,我就不會一事無成。’他總是用這句話做為結束的完美句點。
但是,別以為事情就這麼完了,因為解開穴道后的她從不知道悔過為何物,總以是一副‘等着瞧,我會再跑’的眼光回敬他。
連同今天這次,是第九次了,朱清黎真的很不可愛,或者王爺要他來找人的深意在此,因為他的原則是——無論處在任何情況下,都絕不對女人動粗。
說實話,這段時間下來,他發現自己的耐性修養更上了一層樓,這全拜她所賜。
有點自知之明的,早就放棄了,偏偏她還要一試再試。這分普通男人都及不上的意志力,連他狄無塵都自嘆弗如。
如果不是用在脫逃的企圖上,說不定他會喜歡這丫頭的。
搞什麼鬼?他會喜歡……喜歡她?狄無塵搖搖頭,弄錯辭了,這一定是被她氣的;頂多,他只是‘欽佩’她的勇氣和決心,但是絕不會‘喜歡’她的,管她那張臉生得如何花容月貌,他才沒這麼膚淺呢!而且,這種‘麻煩’……算了!
不管如何,這差事真的太累人了!不但累,而且無趣。尤其是這個‘朱清黎’,他才不在乎她那些猴呀豬的鬼話,朱清黎就朱清黎,管她在山裏待了幾年,他都不容她忘本!
狄無塵靠着樹榦,才悒悒想完,就見到客棧二樓上的廂房的那扇窗被輕輕推開,那個‘麻煩’正左右張望,查看四周。
面對此景,狄無塵疲倦不堪地揉揉眉心,老天!有誰能告訴他,他還得忍受這種事多久?
‘我的傷還沒好,要是你不小心跌斷了腿,我絕對不會浪費我的肩膀來背你;連看都不看地一眼,狄無塵離開樹后,走進客棧大門。
侯浣浣僵在當場,她磨着牙,強咽下一句粗話。
每一次,不管用什麼借口、什麼招式,他就是有法子等在她要逃的那條路上。
狄無塵簡直不是人,他比鬼還難纏!
但侯浣浣絕對不會輸給他!她的倔強個性可是出了名的——不至最後關頭,絕不投降!
五天後,他們投宿在一座小山村裡。入夜後,侯浣浣在床上做個假樣后,她輕輕翻出房間,跑進村后的森林裏。
狄無塵不知是睡死了還是怎麼著,這回竟沒快她一步,等在林間。約莫兩個時辰過去,她蜷身縮在大樹上,狄無塵還是沒跟上來,很難解釋侯浣浣心裏的感覺,她居然在緊張之餘,還夾雜了一些失落;然後,侯浣浣堅決拋開那毫無道理的情緒。
下樹之後,無視於四周幽暗得嚇人的黑夜,她高興得歡呼了幾聲。因為第十回合,她終於成功!至少,在那記悶棍敲昏她以前,侯浣浣一直是很得意的。
***
這一覺侯浣浣睡得很難過,直到睜開眼,她才感覺到那種不舒服是由腦側傳來的那股火辣辣的燒痛感,然後,她發現狄無塵的臉在正上方瞪着她。
她居然躺在這渾人的懷裏?
‘你把我打昏?’侯浣浣霍然起身,撫着頭,震驚地推開他。‘這兒是什麼鬼地方?狄無塵!你這個可惡的臭男人!竟敢不安好心地把我拖到這兒來,想幹嘛?’
就算老天能賜給他長江一樣浩瀚的耐心,他也用光了。
這是第十回合,他不打算再忍下去,尤其肩上那死不了人,卻隨時提醒他這一團糟的抽痛原因是由誰而起,狄無塵終於爆發。
‘還不都是你的任性!’他忘了自製,開始數落地。‘一個知書達禮的郡主是不會做出這種事的,朱清黎,你別拿那對大眼睛死瞪着我,我眼睛沒你大,也不想跟你比;還有,注意聽我說話,不准你拿簪子射我,也不準再用鞋子扔我。我要制你還有更好的法子,不會沒風度地動手動腳;你是被他們打昏的,要不是我早一步趕來,你早就沒命了。’
侯浣浣這才注意到,在山洞另一邊,幾個山野村夫打扮的男人東倒西歪地被捆成一堆,他們全都昏迷不醒,四周還散落着幾個箭筒及零零散散的幾枝箭。
隨她眼光調去,狄無塵的火氣更大。‘你的腦袋瓜是不是只對銀子才有反應?
一個姑娘家三更半夜跑到這兒來,找死是不是?你不知道這附近林子裏壞人很多嗎?’
之後,他又把她可能遇到的悲慘情況精采地描述了一大串。對女人!他從沒這麼多話,但是方才親眼所見的那一幕依然讓他餘悸猶存,他從沒這樣倍受驚嚇過;當他瞧見她無助地躺在那些混帳中央,又聽到那些無意義的淫語穢詞,狄無塵只知道他的怒氣激動得想立刻見血。
為此,他的訓話更加賣力,哪知道自己的口若懸河,全都是為了掩去對她的在乎心情。
‘你不要以為你在山裏待了幾年,就不當這兒是一回事了,我告訴你——’
‘喂喂喂!你罵夠了沒有?’明知他說得有理,可是那口氣卻惡劣得讓她聽不下去;侯浣浣惱了,她聽不進去,卻也插不上嘴,她只知道,照他這種淘淘不絕的氣勢下去,直到天亮,她的耳朵都會不得清靜。
‘你還不認錯!’他氣得渾身顫抖、七竅生煙。
‘我幹嘛要認錯?若不是你逼我,我會揀在這個時候跑出來嗎?’不甘示弱,侯浣浣吼回去,揉着後腦勺,一臉氣呼呼的。
‘過來。’不服輸的兩人相互瞪視了半晌,他忽然命令。
‘叫我過去我就過去,那我算什麼?’她嘴裏使壞,腳步卻朝他跨去一步。
‘你們都不算什麼。’一個陰惻惻的聲音自黑暗中傳來。
侯浣浣只覺得身子被狄無塵用力一帶,她被牢牢定在這男人身後。
這無防備的倏然接近,兩人的氣息都壓得彼此都有一瞬間的痴楞。
和男人相處,已不是一天、兩天的事了,但侯浣浣卻從不知一個男人的氣味是這般好聞。
而狄無塵,亦不曉得女人的體香,可以如此誘人。
‘放——開——我。’她踮起腳尖,紅着臉小聲地說。
‘別輕舉妄動。’他低喝地手鬆開了一些。
侯浣浣總算能彎下腰,在她伸手的範圍內,快速去揀拾地上敵落的一把弓和幾枝箭。然後,她忽然心念一動,想起那說話的聲音很熟悉,起身後,她站回狄無塵身旁。
‘左邊。’狄無塵低喃,她隨即朝他所言方向望去。
數十道火炬在洞外亮起,至少有三十條大漢包圍了他們倆。侯浣浣本能地搭箭上弓。
‘滅火。’那聲音好像看到什麼東西,忽然大聲怒吼。
可是來不及了,侯院浣手裏的箭,早在火炬亮起的那當口,已經一枝接着一枝彈了出去。
要不是親眼看見,狄無塵絕對不會相信,身旁這個他認為‘沒大腦’的女人,會有這樣百步穿楊的箭法,連關外長大的他都自嘆弗如。
火光尚未全滅盡,但她從地上拾起的七枝箭,卻早早全數發盡;而且,沒有一枝不中目標,地上的哀叫聲和紛紛滾落的火把,就是最好的證明。
洞外仍是黑暗一片,那熟悉的聲音再度響起。
‘侯姑娘,你已經沒箭了。’
‘對方認識你?’狄無塵張大眼,注視着外頭。
她困惑地搖頭。
‘忘了我是誰嗎?小浣。’那聲音又問。
她怔了一下,飛快地在記憶中搜尋着,最後終於想起聲音的主人是誰。
一個騙子!一個披着官衣,卻比山賊還卑劣無恥的人渣!
一個差點就害死她爹的混帳敗類!
就在年前,在卜山後方的秘密地窖里,她曾經朝這傢伙拉滿弓,以利箭穿過並廢掉他一隻手掌。
那個曾想毀掉卜家寨的膿包——江雲奇。
下意識地,侯浣浣捉緊手上的弓,感覺手心又濕又滑。
‘江雲奇,站出來吧!別偷偷摸摸的像個賊似的,莫非你到現在還改不掉那種壞習慣?’她竭力穩住聲音。
狄無塵看得出來她很不安,這令他訝異,他以為這個朱清黎根本是天不怕、地不怕的。
江雲奇?狄無塵皺起眉頭,那是誰?聽起來有些耳熟。
侯浣浣仍極力想維持鎮定,但身子卻忍不住輕顫,直到一隻溫熱的大手那般自然地握進她濕冷的掌心。
不知為何,狄無塵讓她的心整個都定下來。
洞外忽然擦亮了幾道火炬,當十多個男人陸續進洞、包圍住他們倆時,一切再清楚不過了。
‘你的手還好嗎?江雲奇。’她靜靜地問,狄無塵注意到中央那個五官俊俏的男人臉部僵了一下。
江雲奇,是的,狄無塵也記起來了。在王爺府里,很功利、很自私,但也很有能力的一個人;九王爺曾提起,他被張公公調去辦事,不知怎地,就沒了蹤影。沒想到,此刻一見,居然成了賊頭子。
他注視江雲奇左邊那裹得跟粽子似的手掌,再比對了這幾日和朱清黎相處下來的心得,狄無塵暗想:那隻報銷的手八成跟這用箭如神的丫頭脫不了關係!
無法理解地,他竟然揚起了嘴角,彷佛那是件非常愉快的事,也許是他不喜歡江雲奇吧!想到他的手下曾企圖傷害朱清黎,狄無塵就無法對他有好感。約莫是察覺有異,侯浣院擰着眉心,轉頭過來望他,然後,她月眉兒開始皺緊。
緊得簡直可以夾死一票蚊子,狄無塵微笑地望着她。
顯然,侯浣浣非常、非常地不滿意狄無塵這輕鬆自如的態度。
拜託!她要是手上還有幾枝箭,還可能會有勇氣陪着他一起哼哈笑上兩句,不過她已經改變心意,要是真能變出箭,她定要留一枝回敬給狄無塵不可。
面對她表情上的威脅,狄無塵不但無動於衷,他仍揚着嘴,弧度還火上加油,愈彎愈大。
大得就像一隻漫天亂飛的烏鴉,囂張地在她面前呱呱怪叫。
‘狄無塵!’她威脅地低吼了一句,恨恨地想把手掌抽出,但他施在她手上的力道剛好,她一點都抽不開。
在一片昏暗中,侯浣浣只覺得自己的手被迫服服貼貼地握在他掌心底,那扣住她的厚繭手掌牢而不緊地握着。第一次,她對男人生出了異樣窘促的感覺。
一路上,她對他的態度像仇人似的,除了假受傷的那次,她也不曾對他有過什麼感覺呀?只有方才,他這樣毫無預警地把她拉過去,但那謎樣氣氛散得好快,快得來不及讓她從容細想。
‘你吃過苦頭的,江雲奇,要是聰明,就千萬別碰她,這丫頭挺兇悍的。’
狄無塵從容不迫,—點兒都沒把對方放在心上。
江雲奇嘴角抽搐了一下,想起當日在卜山被利箭穿掌的椎心刺骨之痛,他無端地畏縮了一下。
‘閣下是誰?’
‘狄無塵。’
名震關內、關外的狄無塵?江雲奇的注意力飄到狄無塵的臉上,當掃過那層上還帶着血跡的傷,及他握着侯浣浣不放手的舉動,江雲奇立刻挺直了肩。
狄無塵、武天豪、馮即安這三人向來是一道定的,從不落單。江湖上傳言,狄無塵是個鐵錚錚的硬漢,而且極端討厭女人,江雲奇雖沒見過狄無塵,卻也知道那種人是絕不會在這種時候,還抓着侯浣浣的手不放開。
他不是沒見過世面的人,而且江湖早有消息。說那狄無塵早就辭了都護府的總捕頭,這男人想藉‘邊城三俠’的名號唬他,門都沒有!
‘你以為我會相信這漫天大謊?’
狄無塵無動於衷地看着他輕敵的笑。
立刻,江雲奇用完好的另只手狠狠握拳,咆哮出聲:‘侯浣浣,咱們該算算帳了。這兒全是我的地盤,可不是卜山,沒有人知道你在這兒,我想怎麼折磨你都可以上。’到最後,他又自言自語地笑起來。‘不!你這麼美,我怎麼捨得折磨你呢?記得嗎?咱們還有婚約在呢!’
先前聽到卜山,狄無塵的眉心便已擰起,或者這可以解釋嚴正手下那三名男子的身分;當他聽到婚約之事,狄無塵轉頭,見她眼神出現了一抹嫌惡,才松下忽然被提起的心。
‘我不想廢你另外一隻手。’她說。
‘你沒箭了,小浣。’江雲奇得意地笑出聲,一旁的幾個男人則貪婪地盯着她瞧,饑渴的宛如正值發春期的公羊。
‘老大,這個女人不錯!呵!呵!呵!你用過她之後,就賞給咱們樂樂吧!’一個傢伙嘴裏散着酒味,對着她下流地抓抓褲襠。
狄無塵眯了眯眼,確定自己控制不住了,無妨,反正他也不打算收住自己的脾氣。這些人全死定了,敢拿那種下流猥穢的眼光看朱清黎,他不殺了他們,也要廢掉他們一隻膀子。
他的傷早就不礙事了,這次他也不會像死人般的躺着,對周遭情況坐視不管。
他要保護這女孩,於公於私,不管她是‘朱清黎’,還是‘侯浣浣’!
侯浣浣驚異地察覺到他的怒氣和殺意。
‘怎麼啦?’她輕聲問。
這種不把人放在眼裏的態度惹火了江雲奇。
‘我在跟你講話!婊子!’他怒吼。
‘怎麼啦?’她連頭都懶得朝江雲奇轉去,雙眼定定地鎖着狄無塵。‘你在生氣?’
狄無塵點點頭,望着她亮晶晶的眸子,想殺人的慾望立刻消失。
‘現在不氣了。’他柔聲說,語調中的溫柔竟讓自己也嚇了一跳。這種情況,她竟不忘先安撫他的情緒,狄無塵咧嘴微笑,不再同於以往的冷淡。
侯浣院的心忽然‘碰碰’大響。她瘋了嗎?現在應該把心放在禦敵上,可是,她怎麼只是一股強烈的念頭,想永遠瞧着他這麼笑?
這不能怪她!是這個狄無塵很少這樣,清澈兩眼加上寬正鼻樑,那一口比天上月牙兒還白亮的牙齒難得露出,在濃得看不見下半張臉的胡堆里特別耀眼。唉!
她確信一定是剛才那一棍把她打得迷糊了,她居然覺得這隻大熊好看?
狄無塵的一對眼珠子轉而瀏覽那些曾對侯浣浣投注淫穢又無恥的目光的人,卻無人敢回視他——全部不是回頭,就是膽怯地把視線移開。
‘臭女人!老子在跟你說話,聽到沒有?你已經沒箭了,膽敢如此囂張?’
‘你錯了,她有!’
江雲奇的笑聲嘎然而止,他錯愕地瞪着眼前的一男一女;侯院浣則猛盯着狄無塵,驚訝的程度和江雲奇不相上下,她不解,狄無塵怎麼能洞悉她的心事。
就好像他認識她已經好多年了,可是……她幾乎又要皺眉了,這些年來,陳小韜才是最了解她的男人,不是嗎?
但事情的確是這樣子的,除了她丟鞋子扔了他那次,如果那也算勝利的話,後來的情勢,侯浣浣的確沒一次斗得過他。
現在的他,渾身散着威武不屈的氣概,周遭的男人跟他一比,簡直相形失色。
而且,他也說對了,在她身上,的確有‘箭’,不但好幾枝,而且每枝皆出自於名家設計。
‘你敢耍我!’再次巡視了她手上及她周身四處,並無半枝箭影,江雲奇大吼。
幾乎是同個時間,一道金光自侯浣院的弓弦上飛彈出去,端正地插在江雲奇頂上高束的髮髻中央。
江雲奇大叫一聲,整個人朝後栽去。
‘不是告訴過你了嗎?這女人悍死了,你偏偏不聽!’
狄無塵的聲調飽含同情,臉上卻是一副‘朽木不可雕也’的厭煩表情。
‘你……’江雲奇拔下那枝金簪,再也止不住渾身哆嗦。‘你拿……這個射我?’
‘江雲奇,她現在可不是卜家寨的侯浣浣,你要不要數數她頭上還有幾根金釵銀簪?’
狄無塵還是懶洋洋的,語氣遲緩得似乎隨時都可以睡着。
此話又將江雲奇嚇得魂飛魄散。
侯浣浣被狄無塵的話怔了一會兒,立刻覺得不對勁。
果不其然!無塵不但沒有昏昏欲睡之色,反而炯炯有神地望着她。
‘朱清黎,現在,請你把頭轉過去,我堅持女人不該看見這些事;還有,你一直欠我的解釋,一會兒最好什麼都別漏掉。’
他的口氣很安詳,但那命令的意味卻不容他人反抗。
侯浣浣歪着嘴,勉強笑了笑,聽話地背過身。
‘把眼睛閉上,我沒叫你,不準張開,聽到沒有?’他嚴厲吩咐。
垂頭點了點,侯浣浣看準位置,把腳步小小地移開了好幾步。
‘走這麼遠幹嘛?’背着她,狄無塵在她身後悶悶說道。
她的心一驚,再次被他敏銳的穿透力給怔了一下。
接着,她聽到一連串的怪叫聲,那種聲響全是肉體承受了重擊之後才會有的痛苦哀嚎。
而她也聽出來,在這些男人其中,哀嚎得最慘的,也最大聲的,就是那個剛用曖昧的肢體語言污辱她的混蛋。
想着想着,她假裝‘不小心’、‘倍受驚嚇’地朝洞口移動了好幾大步,當她隱隱感覺到朝陽照在臉上的暖暖熱度,一睜眼,顧不得刺痛的目光,侯浣浣拔腿就跑。
此時不走,更待何時!
就讓他去忙吧!
***
一奔回村裡,剛跳上買來的那匹馬上,侯浣浣才高興地要歡呼,結果——
‘要我點你的穴嗎?’狄無塵忍耐地問。
‘你贏了!’她瞪着他許久,終於松下韁繩,這回沒張牙舞爪,只是認命地嘆口氣。
是錯覺嗎?那雙水汪汪的桃花眸子裏,竟沒有了這些日子以來的敵意。
‘頭一回聽你嘆氣,挺新鮮的。’他不忘嘲弄一番。
侯浣浣虛假地稱謝。‘喂!到底走不走?’
‘改變心意了?’聽到她話中之意,狄無塵好奇。
‘可以這麼說。’侯浣浣微笑。的確,她改變心意要回王府去了;看到江雲奇,讓她想起了一筆沒算清的帳。
賀家想捉走小孩的那筆帳,她可沒忘記。
揚州飛掉的三百萬銀兩,就從賀家拿回來吧!不過要想動賀家,這還得借借她的假血統才能成事。
‘你還下走?’瞄見狄無塵的眼光犀利地望着她,侯浣浣一陣心悸,這男人很厲害的,算計賀家這事,可千萬不能讓他知曉。
‘在沒得到答案前,我們不會走。’
‘你想知道什麼?’侯浣浣再度嘆氣,這回是真的無奈。
‘你在卜家寨長大?’他冷冷地問,江南徐庄的命案他在關外亦有耳聞,但狄無塵卻沒想過——自小把朱清黎擄走的,居然是那幫惡人!
這就難怪她的言行舉止足以把普通男人給嚇壞了。
‘是不是?’他加大音量。
侯浣浣為這不禮貌的吼聲橫過他一眼,才不情願地點點頭。
‘很奇妙的緣分,可以請你解釋嗎?’
解釋?解釋有個屁用?對於皇家郡主一事,這男人的堅持簡直比石頭還硬,還有啥好說的?侯浣浣不屑地想,但卜家寨早就收山了,她亦不想惹麻煩。想了想,她只得順着李仁的話,把自己過去的事瞎掰了一頓。
當侯浣浣的口氣不甚樂意地解釋江雲奇所謂的婚約只是一個計謀時,她意外地發現,狄無塵最在乎的重點居然是這個。
真是莫名其妙!她想着,但自己何嘗不是這樣?方才在山洞裏,她看着他的笑,像有一場火忽然在她的臉頰上燒起來。
接下來的問題,狄無塵問得很仔細,而侯浣浣則受盡煎熬;為了保護卜家,侯浣浣不得不用謊話規避某些敏感問題。
最後,他滿意了,歸納出一個總結論——
‘所以,你還是應該叫朱清黎!’他宣佈。
這個結論讓侯浣浣惱火不已,但她只是‘謙卑’地望着他,然後在心裏敬他三聲豬叫。
‘我比較習慣人家叫我小浣。’她咕噥—聲。‘喂!狄無塵,你要是尊重我,就別用朱清黎那名字喚我。’
‘但是九王爺——’
‘別在他面前喊不就得了。’她很不耐煩。‘說實話,我一點都不習慣朱清黎這三個字,行!你要想惹火我,就儘管喊吧!’
不知怎麼,狄無塵又想笑了,但立刻,他斂住這分衝動。
‘我想你不會讓我知道,你改變主意,想回王府的原因。’
她不回答,反而問他。‘狄無塵,你對王爺還有幾個承諾?’
‘就這麼一個,帶你回王府後,我就要回關外了。’
顯然,她被狄無塵要走的消息給怔得久久不能吭聲,意識自己的失態,侯浣浣勉強笑了。
狄無塵則一臉古怪地瞧着她。‘問這幹嘛?’
‘不瞞你說,我會想法子再離開王府的。’
說完,她努力想甩掉梗在胸口的那股不安,擺脫他應該是件開心的事,為何她整個人都低落下來?真是發昏了!一定是她那可憐的頭……先是該死的嚴正,然後是江雲奇,弄得她看事情都遲鈍了。
‘有你在,我當然走不了!但別以為我會就此放棄,我不喜歡那兒是事實,誰都擋不了。眼前,我既然鬥不過你,不如留在王府享一陣子福也好!’
‘那是你的家。你爹、你娘都在那裏。’他為她頑固的想法震驚不解。
‘但還是不屬於我。’她微微一笑。‘我沒有認同的感覺,我不熟悉那些“親人”,我相信你一定見過朱樂姿,她不喜歡我這個外來的姊姊,無所謂,反正我對她也沒好感。至於那些血統——’她哈哈笑了兩聲,很輕蔑的。‘狄無塵,你不能否認,我從香雲寺被人綁走後,一直在身旁保護我的是卜家的人,可不是那些會上風月樓召妓的官爺。’
‘你——’他啞口無書,因為她說的都是令人汗顏的事實。比較讓他好受的,是她話中並無責怪之意。
‘我忠於自己,愛待在哪兒,就待在哪兒,這就是我!你可以罵我自私、罵我不孝,我都不在乎。’說完,她聳聳肩,馳馬先走了。
狄無塵非常不喜歡她那隨遇而安的口吻,尤其是——他還嗅到這其中還有某些不尋常的意味。他向來實際,朱清黎會因他而留下的原因只是一部分,但這理由卻薄弱得無法說明一切;垮下瞼,狄無塵策馬跟了上去。
***
抵城之前,他們先在皇家專屬的驛館前洗塵梳理一番。第二天,她被扶進了一乘軟轎,而狄無塵騎着馬跟在她身後,一行人在城門口遇上了來迎接的馮即安和李仁。
‘郡主殿下。’馮即安在簾外對她微笑施禮后。走到狄無塵身前,告知嚴正在今日午後將要以擄人勒索的罪名問斬。
‘救人不快,砍人倒挺快的。’侯浣浣耳尖,在轎子裏冷哼一聲。
馮即安先是一驚,而後差點為她嘲諷的話笑出聲:但一見狄無塵,他急急咬住笑。
‘先到刑場去。’狄無塵吩咐馮即安。
依照來迎接的李仁之意,狄無塵帶回郡主之責已完成,便可以就此歇手。但是,狄無塵卻拒絕了,他看看轎內的女孩,那怪異的感覺沒憑沒據地湧上心頭。
‘職責所在,我堅持送郡主到王府外。’李仁沒說什麼,吩咐轎夫起程。
才到王府外,幾個女婢便迎了上來,攙着侯浣浣下轎,李仁則先進去傳報,而狄無塵下馬後,便看着她光采動人地被簇擁跨上台階。
侯浣浣的腳步沒有接着下去,她轉頭望着狄無塵;不介意所有的侍女,甚至門內或跪或站的僕人和守衛,她心裏清楚,這些人全在注意她的一舉一動。
而狄無塵,本來就不是會在乎他人怎麼想的那種人。
那段時間,他們只是這樣靜靜凝視着對方,侯浣浣的心,忽然有股說不上的惱。
他就要走了,所以,她再也見不着這討厭的大鬍子了,是嗎?
這種吸引力真是沒道理,狄無塵陰沉地詛咒着那種不確定的感覺。
等他離開這兒,便再也瞧不見這潑辣、任性的女人……
一陣濃郁的脂粉香飄來,截斷了兩人的思緒;一乘佈置得比侯浣浣坐的轎子還要華麗上十倍的軟轎迤迤移近,轎里的男子,遠遠就掀了紗帳大叫。
‘停停停!’說完,便迫不及待地跳下,朝台階上的侯浣浣奔去。‘黎妹妹!’那氣喘吁吁的紅衣男子約莫二十齣頭,白細的臉上沒一絲男子味,粉紅色的臉頰比女人還生嫩,衣着華麗,紅紫俗艷相映;這男子望着侯浣浣,手裏捉着扇子猛搖,臉上凈是討好的笑容。
天!這是哪號人物?
那些下人、女婢全跪了下來。口裏小郡爺、小郡爺地喊着行禮。
但這位小郡爺根本沒看任何人。‘黎妹妹,文逸哥哥……文逸哥哥好擔心你!’他張嘴笑着。
侯浣烷朝他不耐煩地噘噘嘴。‘我很好,我沒事!’說完,又轉向狄無塵。‘咱們——不再見了?’第一回,她語氣這般柔軟地問他。
隔着數層台階與眾目睽睽,狄無塵痴傻了——為她的柔、為她的美!
他搖頭,不願正面回答她的問題。‘郡主,你不是輕易舉白旗的人,我只希望,在你策畫某些荒唐計劃前,為王府的名譽想一想。’說完,他再也不回頭,上馬朝刑場的方向去了。
‘那是誰呀?黎妹妹。’
這位眾人口中的小郡爺,出身柴王府,排行老六,名為柴文逸,侯浣浣被押進宮行認宗之禮時,柴文逸一見她便驚為天人,從此九王爺府,他跑得此誰都勤快。
侯浣浣卻從不放在心上。撩起過長的裙擺,她看也不看柴文逸,進門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