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第十章

“我決定在鼻子上穿孔裝鼻環。”

特雷的叉子差點掉了下來,“不會吧!”

“你肯定是經過了很長時間的考慮才做這個決定的,是嗎?”嘉芙蓮十分自然地插話道。要是坐在緊靠特雷的地方,她會迅速地踩上特雷一腳的,但可惜的是,餐桌太大,她又離得太遠。談話從一開始就被破壞了:特雷提到報紙上報道了某個商場遇到的麻煩,而這個商場恰恰是斯塔茜經常光顧的,於是,她就發出了陣陣咂舌聲以示厭惡。接着,他告訴他們,孩子們竟然手持槍械。斯塔茜翻了翻白眼,繼續發出那種粗魯無理的聲音,嘉芙蓮見特雷恨得咬牙切齒。

“她還有大量的時間去考慮這個決定,”特雷回答道,“大概還有五年吧。因為,她只要生活在這座庄園裏,這種事情就不可能發生。”

“那麼,可能我現在就該離開這裏!”斯塔茜站立起來,不知怎麼搞的竟然將她的牛奶杯打翻了。

這完全是無意的,嘉芙蓮可以作證。但是,特雷卻沒有看見女兒眼中閃過的那種尷尬、愧疚的神情。他見到的只是迅速演變的頑固反抗的表情。

“不要站在那裏,”他惱羞成怒地命令着女兒,“去拿東西來把它抹掉。”

斯塔茜從廚房取來毛巾,擦着桌上的牛奶,由於心中有氣,她的動作在微微顫抖。與此同時,道格一直低頭不語。斯塔茜接着拿起吃了一半的食物盤子和空空的杯子,故意看也不看特雷,對着嘉芙蓮說:“對不起,我可以離開了嗎?”

道格也跳了起來,儘管他吃得更少。

特雷正欲開口說話,嘉芙蓮卻搶在他前面開了腔。“行!”她說,“你們倆都可以離開了。上樓到遊戲室去把作業做好。我一會兒就上來。”

廚房門在他們身後關上了,這時的特雷身體靠在椅子上,兩手正不停地揉搓着額頭和眼睛。

“我怎麼會那樣做的?”他歪着腦袋看着桌子對面的嘉芙蓮問道,“我明白,她只是試圖誘我上鉤,而我則坐在這裏,眼睜睜地看着自己掉下了萬丈深淵。我的反應一如她所期待的那樣。不過,關鍵在於,我覺得如果自己一句話不說,就會讓她在一番粗魯無理的表現后從容離去。”

嘉芙蓮不知該對他說什麼才好。

“不過,你讓他們離開是對的。”他繼續說道,“我和斯塔茜都已經記不起來如何才能心平氣和地同坐在一個屋子裏。”

嘉芙蓮轉身朝着他說:“可能那是個辦法。”

“什麼?”

她站起身來。“我有個主意,跟我來。”

鋼琴。

在後客廳里——特雷原本把它當作鋼琴室的那個房間。多年前,他買了這架碩大無朋的平台式鋼琴。當時,他和海倫娜正在裝修這個地方,他們有很多很多空房間要塞滿,而且他正好遇到了經濟大大盈餘的第一年,從此以後,竟年年盈餘。

他買了這架鋼琴,接下來,生意持續興旺發達,他就再也沒有時間彈鋼琴了。

他看了看嘉芙蓮。她對自己的想法十分得意,只見她兩頰透着紅暈,兩眼晶瑩閃亮。特雷不由得笑了起來。“你在開玩笑吧,對嗎?”

她搖了搖頭說:“不,當然不是。您不是說過您過去常常彈鋼琴嗎?斯塔茜每天花好幾個小時練單簧管,這您是知道的。太好了!您和她可以在一起度過時光,不需要說一句話。”她打開琴凳,在樂譜中搜尋,找到了他的爵士歌本。“嗬,”她說著,立即把它翻開,“這是您的嗎?”

“不是。”

她抬起眉毛,瞥了他一眼,一副將信將疑的神情,“您有沒有偶爾撒過謊?”

“撒過。”

她把樂譜放在鋼琴鍵上方的琴架上,合上琴凳,輕輕地拍了拍說:“請坐。”

他坐了下來,一副不情願的樣子。“凱茜,說真的,都過去好多年了,自從我……”

她指着樂譜說:“‘哈萊姆夢幻曲’,您熟悉嗎?”

特雷看了看手寫在紙上的音符和和音,嘆了一口氣說:“熟悉。”

“在我還是個小姑娘時,就很喜歡這首樂曲。”說著,她目光落到了琴身光滑錚亮的木弧部位。接下來,她兩肘倚在閉合的琴蓋上,兩手托着下巴面對面地看着他。

“時間太久了,不知道還……”他在那絲綢一般光潔的熟悉琴鍵上輕輕觸摸了一下,動作十分輕微,鋼琴沒有發出樂音。他抬起頭,嘉芙蓮正凝視着他,灰色的眼睛充滿着期待和熱望。

上帝,他需要她。

他一看到她就覺得口乾舌燥,今天下午竟差一點吻了她。道格的變化完完全全從情感上征服了他,而且她也比較主動。她就那樣偎依在他的懷抱中,與他想像的一樣綿軟溫馨。

他當時已低下頭來親吻她,就在快要接觸到她的唇時,他突然意識到,摟抱有着多種含義、多種解釋,而親吻就是親吻。老闆可以摟抱僱員,但是,親吻卻完全不同。親吻可以把他們驅趕到一個他自己也無法判定兩人是否都想去的地方。

就這樣,他沒有吻她,而是提議給她加薪,試圖讓她當場簽下七年的合同,狠狠地傷害了她的感情。她本該簽下合同的,但卻沒有。他到現在都感到驚訝。

他依然有親吻她的慾望。

真糟糕。

星期二晚上,他們倆會穿上禮服,他將帶她進城。他倆單獨呆在豪華轎車裏時,他到底怎樣才能使自己在這麼長的時間裏不碰她呢?

他已無法收回自己的邀請。即便他有辦法不邀請她,他也不想那樣做。

他真是個令人厭倦的傢伙,坐在這裏強烈地渴望着,卻被無形的束縛壓抑得喘不過氣來。可他也不知道哪裏會比這兒更好。

“有些東西您是決不可能忘記如何去做的。”她輕輕地對他說,“請為我彈一曲,好嗎?”

她以這樣的方式請求,他如何能夠拒絕呢?“請不要見笑。”他說。

“我做夢都沒想過要笑話您。”她喁喁低語。

特雷兩眼注視着她,根本就不用樂譜。當手指觸到那熟悉的琴鍵時,他的眼中只剩下了嘉芙蓮。

當他凝視着她時,嘉芙蓮的目光退縮了。鋼琴走調得厲害,聽上去糟糕得一塌糊塗。音程與和弦都亂了套,發出如金屬一般不可思議的不和諧音。他只彈了幾小節就停了下來,為彈得如此糟糕而感到十分尷尬,“實在抱歉。”

她一點也沒有露出驚訝的神情,“這樣看來,我們把音調好就是了。鋼琴發出那種聲音並不是您的過錯。請不要停下,好嗎?”

“你到底是什麼人,難道是受虐狂嗎?這聲音太可怕了。”

“哦,不,這架鋼琴可能有點跑調,但是,您彈得卻很漂亮。”

“不要給我上你那通俗心理學了,我不是六歲的孩子。”他笑着對她說。她是他孩子的保姆,不是他的保姆。他並不需要她那瑪麗·波平斯式的肯定態度。他本該會被這種方式激怒的,但是,他卻只是感到了有趣。“瞧,我聽到了鋼琴發出的聲音。我自己的聲音也差不多跟鋼琴一樣嘶啞刺耳了。”

“如果您的聲音也叫嘶啞刺耳的話,”她熱心地說,“讓我過一兩個星期再聽我會等不及的。”

對她的讚不絕口,他哈哈大笑。他也在笑自己,笑自己對她毫不掩飾的讚美竟然認同。她以那樣的目光注視他時,他會答應她任何要求的。

他一副笑容可掬的模樣。“這可能會奏效。”她堅持說。

“但願如此。我一直都想,什麼時候能夠把斯塔茜引到這屋裏來和我一起演奏就好了。”

凱茜·溫德並不擔心,說:“讓我來辦吧。”

“新內衣。”

嘉芙蓮久久地注視着斯塔茜,一語不發。

小姑娘聳了聳肩,假裝若無其事的樣子。“那是前提條件,”她說,“這是我的交易底線。我不會到樓下琴房去,除非你帶我去商場給你挑幾件新內衣,這樣你星期二晚上出去和特雷約會時就可以穿了。”

“這不是約會。”

“我讓你挑選晚禮服,”斯塔茜慷慨地說,“不過,你得讓我來挑選內衣。”

嘉芙蓮在坐在床上的斯塔茜身邊坐下。“你要知道星期二晚上不是約會,這很重要。我和他一道去赴會只不過是幫他一個忙而已。”

如此而已。他並沒有把她當作約會的對象,至多只是個需要僱用的人。她不必提醒自己注意身份的問題。

“在這個問題上我已經動搖了,”斯塔茜說,“你只要同意我替你買內衣,我就去樓下鋼琴室。無論特雷選擇什麼樂譜,我都不會嘲笑他的。”

“這是訛詐。”

“這只是交易而已。”

嘉芙蓮下定了決心,“從現在起到聖誕節,每天至少有半小時你要下樓到鋼琴室,用單簧管與你父親鋼琴伴奏。”

“每天?他沒法保證每天有時間來彈鋼琴的。”

“有辦法。”她說,“他會有辦法的。他確實希望你們倆能夠和好如初。這對他非常重要,斯塔茜。”

“我不知道。”斯塔茜表現出一副不會同意的樣子,但是,嘉芙蓮明白她會同意的,知道她心裏也想與父親和好。她只是不想讓這件事顯得太容易。

“這是我的前提條件,”嘉芙蓮說,“我的交易底線。”

“為了每天做這件事,”斯塔茜鼻子哼了一聲說,“我還要去給你挑選星期二穿的晚禮服。”

“這不行。”

“那麼,好吧……我還要做今年的感恩節晚餐。”斯塔茜說,“我要全權決定菜單。”

嘉芙蓮非常激動。她一直希望斯塔茜能夠加入她和道格籌劃了很久的計劃中來。“由你決定主菜,”她說,“道格和我在準備星期三晚上烤餡餅。”

“就這麼定了嗎?”斯塔茜問,“感恩節晚餐和內衣?”

“為了這個,你得保證在每天的三十分鐘裏,不發牢騷,不管什麼情況都不說粗魯話,不過分暴露身體部位或做別的什麼事情讓你父親尷尬。”嘉芙蓮警告說。

斯塔茜想了想后,點點頭說:“好吧。”

嘉芙蓮伸出手說:“成交。”

斯塔茜握住搖了搖說:“成交。”

道格正在遊戲室里,對着德克斯說話。

特雷站在門廳里,傾聽兒子在向狗訴說著迪斯尼動畫片“阿拉丁”的故事情節。他說得那麼詳細,並且還用小小的塑料活動人模型來表演這個故事。這真是非常好笑,彷彿是既然道格已經開口說話,那麼就應該彌補失去的時間。

德克斯支着耳朵躺在冷冰冰的壁爐前的地毯上,一副專註的神情,好像是在全神貫注地傾聽道格說的每一個字。

“嗨,小夥子,”當道格停下來喘氣時,特雷走進屋子說道,“天氣真好,我敢打賭,德克斯會願意躺在院子裏的陽光底下的,為什麼你們不走出去玩玩呢?”

特雷計劃大約幾分鐘后在鋼琴室里與斯塔茜會面。很有可能在接下來的半個小時裏,將會出現大吵大嚷的不愉快場面。特雷想讓道格離開屋子,因為他心裏明白,和斯塔茜爭吵起來時,道格會感到非常不安的。

孩子和狗匆匆走下樓去,此時,特雷慢慢地跟在後面。

他很緊張。聽到凱茜的笑聲從鋼琴室敞開的門裏傳來時,他才鬆了一口氣。同時,他感到既羞愧又有幾分氣惱,自己竟無法處理好這件事。在跨進房間前,他深深地舒了一口氣,將那些消極的感受統統驅走,因為他心裏明白,這些感受無論對他還是對斯塔茜都沒有任何好處。

“您來啦。”凱茜說著,明媚的笑容照亮了整個房間,讓人不可能不報以微笑。

“我來遲了嗎?”他一眼瞥見女兒在琴架旁專心致志地看着樂譜,頭髮覆在前額上,擋住了她的臉。

“沒有,是我們來早了,”凱茜肯定地告訴他,“這架鋼琴已經調過音了,所以,您準備好了就可以開始。規則是這樣的:特雷先選第一首歌……”

斯塔茜這時揚起頭來說:“他先選?”

“年長者第一,美貌者第二。”嘉芙蓮平靜地說,“你第二,然後你們輪換。無論別人挑選了什麼樂曲……”她看看特雷,然後又看看斯塔茜,接著說,“不得有任何怨言。你得微笑着說,‘這曲子聽上去不錯。’來,我想聽到你們為我說一次。”

特雷看着女兒禁不住笑了。“這曲子聽上去不錯。”他和着女兒的聲音說道。她一定是緊緊咬住臉頰裏面的肌肉,並且緊咬嘴唇,露出一副怪樣,才沒有笑出聲來。

上帝作證,她其實是笑了。

“如果你們要談話的話,”凱茜十分嚴肅認真地繼續說,“你們相互之間必須首先說一些令人愉快的話。實際上,為什麼你們不從現在做起呢?”

“凱茜,我認為這沒有必……”

“不管怎麼樣,我們大家都應該養成這樣的習慣。”這次,是她毫不客氣地在他說了一半時打斷了他,“見到別人時,先說點令人愉快的話。從我開始。斯塔茜,今天下午在沒有人叫你的情況下,你主動幫助阿妮塔把雜貨從車上搬進來,我覺得真是了不起。特雷,我想您露出了我從未見過的燦爛笑容。請您以後不要吝嗇,經常笑給我們看看。”

從未見過的燦爛笑容,啊?

“好吧,那很幸運,因為剛才見到你……”他意識到,他要說的聽上去可能有過於親昵之嫌,於是,他把斯塔茜也包括了進來,“見到你們倆人時,不由自主地笑了起來。”

“您瞧,那種感覺多好啊!”凱茜輕輕說道,笑吟吟地注視着他的眼睛。

這很不理智。彷彿要迫不及待地得到誰似的。但是,他的體內每一個細胞都對她高度敏感。他渴望沉溺到她的溫柔與甜蜜中去。他究竟該怎樣應付這事?不要站在那裏傻笑,那是毫無疑問的。但是,他不能扭過頭去,也不能讓人看出他要停下來。

“凱茜,你穿着我們昨天給你買的性感新內衣真好看!”

斯塔茜的話聽上去像唱片上的唱針滑落下來時發出的嘎嘎聲,令人頭髮倒豎,屋裏頓時鴉雀無聲。特雷轉過身來張大嘴巴看着女兒,同時意識到凱茜的表情也差不多。

“斯塔茜!你答應過不會為難……”

“特雷,”斯塔茜替她把話說完。她兩眼注視着自己的父親繼續說,“讓您知道凱茜和我做了一筆交易並不會使您感到尷尬,對吧?作為我今天到這裏來的交換條件,我可以幫她挑選新內衣,去配她為出席星期二晚上您的約會而買的晚禮服。”

“那不是約會。”凱茜與特雷幾乎異口同聲地說。

“晚禮服是黑色的,”斯塔茜告訴父親,“我已設法說服她放棄了購買高領絨衣的想法。我認為您會喜歡的。我選了一款神奇牌胸罩,會讓晚禮服看上去顯得非常迷人,配上條帶式內褲,真是絕妙無比。何況它們都是暗藍色天鵝絨的。”

“你怎麼說也無法讓我感到尷尬的,”凱茜告訴斯塔茜,但是,她的雙頰早已不由自主地緋紅。“我不會感到尷尬的。”她兩眼直視特雷,“確實是非常漂亮的內衣,這沒有什麼讓人覺得尷尬的。”

他不得不清了清嗓子說:“嗯,當然不會。暗藍色非常漂亮。”

上帝啊,幫幫他吧。暗藍色配上嘉芙蓮那細膩的淺色皮膚!他想像不出星期二晚上會是什麼樣子,他甚至無法想像現在是什麼樣。

“再說也不會有人看到。”凱茜繼續說道。她靠近斯塔茜,低聲向她耳語了一會兒。

斯塔茜卻不屑降低自己的嗓音,“我沒有違背我的諾言。他並沒有感到難堪,對此也沒有反感。”

“我今天穿的是紅色內衣,”特雷告訴嘉芙蓮,“我猜下一步斯塔茜要說的就是這個了,所以,我不妨先把它說出來。”

正如他所期待的那樣,凱茜哈哈大笑起來。

“其實,我正要感謝您讓道格收留了德克斯。”斯塔茜轉身背對着他說,“我想您真是太了不起了,我非常欣賞您處理整個事情的方式。”

她說了真話。特雷明白她說的是真話,因為她不敢直視他的眼睛。

就那樣,暗藍色內衣被遺忘到了一邊。嗯,幾乎全忘了。

“謝謝你能那樣說,斯塔茜。”他平靜地回答,“知道你尊敬我,這對我來說意義可真非同一般啊。”

凱茜開始向門口走去,“我讓你們靜下來彈奏樂曲。”

當門在凱茜身後關上時,特雷把一個降半音B調的流行曲目放到斯塔茜的樂譜架上。“我想從一首名叫‘夢幻’的曲子開始。這是一首古老的流行爵士樂,我父親過去曾經十分喜歡它。”

“好吧,”斯塔茜嘆了口氣說,“爵士樂,是嗎?”她又嘆了口氣,“這首看起來好像還不錯。”

特雷在鋼琴邊坐下時,爽朗地大笑起來。就在那一刻,他敢對天發誓,他聽到了斯塔茜的笑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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化身公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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