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第二章

“什麼事?”吉仔放下了工具。

“大姐要我明晚到她家裏去。”

“什麼原因?”

“她說她生日。”

“答應她!”

“什麼?”子斌麵皮都紅了,他低叫着:“這份工做不做沒有關係的,人格要緊啊!你還說是我的好朋友呢!你簡直要我的命,不管怎樣說,我不會到她的家裏去。”

“老弟,你聽懂了沒有?”吉仔敲一下他的頭:“我叫你答應,你一定要答應。”

“我聽不懂,明天晚上,你去赴約。”

“我會代你答應大姐……”

大姐李春文,雖然是個管工,但是,她住的是花園洋房,而且家裏還有傭人。

她穿了一襲紅色的晚裝長裙,一面戴耳環一面對工人說:“早點讓B仔吃飯,吃過飯送他上床睡覺,等會兒人客來了,可千萬不要讓他出來。”

“我知道了,太太!”

“叫小姐,我吩咐你多少次了,除了老爺在家,你可以叫我太太,否則,任何時候,你都叫我小姐。”

“是……太……小姐,如果沒有什麼吩咐,我去喂B仔吃飯!”

“沒事了,你去吧!七點鐘之前,你一定要把一切做好!”

李春文坐下來,開始佈置餐桌,又開了電唱頭,她雖然沒有讀過書,但是跟了老闆半年,她也學會不少時髦玩意。

快七點鐘,她又奔人房間噴了滿身香水,她知道子斌快要來了。

果然,七點鐘一到,門鈴就響了。

傭人出來開門,大姐手一擋,跑了出去:“我自己來!”

大姐帶着最甜蜜的笑容開了門,站在門口的果然是丁子斌,穿着西裝,更加英俊瀟洒,大姐恨不得吻他一下:“你真準時。”

“生辰快樂!”子斌把一隻大盒子放進她的手裏。

“那麼巨型,是什麼東西?”

“生日蛋糕。”

“我們兩個人,怎吃得下一個巨型蛋糕!”大姐放下盒子,用手去拉子斌:“為什麼呆在門口呢?進來呀!”

大姐正想關門,子斌連忙叫着說:“不要關門,還有許多好吃的東西。”

“你買那麼多禮物幹什麼?小生日,害你花費不好意思。”

“你們把禮物搬進來吧!”子斌大聲向門外叫。

於是,吉仔託了一箱水果來,其它的人拿了啤酒,糖果,汽水,餅乾……大姐數一數,男男女女,一共十二個人。

“怎麼來了那麼多人?”大姐低聲問。

“大姐一向待我們那麼好,我們又不知道吃過大姐多少東西,受過大姐多少好處,今天大姐生日,我們應該來向大姐賀壽,使大姐過一個愉快的生日!”

“謝謝各位,請坐,請坐!”大姐雖然失望,不過一向好客的她,很快就忘了剛才的不愉快。不過最糟的是她只準備了兩個人的菜,不得不叫傭人到外麵館子去買。

吃過晚飯,吉仔他們在鬧酒,女孩子們在一旁湊熱鬧,大姐把丁子斌拉到露台。

“今天我生日,我只準備請你一個人。”大姐拉長着臉埋怨:“你為什麼帶了一大隊人來?”

“你不歡迎他們?”

“我對他們沒有竟見,大家都是好同事,我只怪你,不知道在打什麼主意,你不敢一個人來,怕我吃掉你?”

“大姐,你全誤會了。我怎麼會怕你呢?你一向對我那麼好。”子斌把吉仔教他說的話說了一遍:“今天吃午飯,大家提議今晚去看電影,我說不能參加,他們連忙追問,我一時不小心,說了今天是你的生日,他們知道了,都很開心,嚷着要來給你祝壽,我沒有理由不讓他們來呀!剛才你自己也說的,大家是好同事。”

“算了,他們來了也好,熱鬧些,不過我下次單獨約你,你可不要再帶他們來。”

“其它的人可以瞞得過,就是不能不帶吉仔一起來。”

“為什麼?”

“我和他住在一間屋子裏,我的行動,怎瞞得過他?”

“討厭!”

“別生氣嘛!大姐,今天是你生日。”

“誰生氣了?”大姐向他細心打量一下:“你穿起西裝來,十足像個英俊小生,其實,你在工廠里做工,太委屈你了,你為什麼不去拍電影?”

“拍電影?”

“沒想過?你那麼喜歡看戲,我還以為你會喜歡做明星。”

“我當然喜歡做明星,可是,我行嗎?做明星,說做就做?”

“當然不是說做就做,不過,做明星真的很威風,你可以有用不完的錢,你可以住最豪華的房子,開名貴房車,無論到哪兒,都有人羨慕你,圍繞你。”

“到那時候,我不用再搬貨,不再是藍領,就可以過舒服的生活,我爹也就可以享晚福,他補鞋補了幾十年,眼睛也越來越不靈了。”

“你還是去拍片吧!有錢又有名。”

“誰要我,你給我介紹?”

“我沒有能力幫助你,不過你不妨多留意報章,報章常常有刊登招請演員的啟事,你可以去試試,你條件那麼好,我擔保你不到一兩年,立刻就紅了起來。”

“大姐,你不識字,怎會知道報刊有這種廣告?”

“我曾經想過去拍電影,有一天,一個朋友指住報刊一段廣告給我看,他說有人登報請人。我對那份廣告印象很深刻。以後見到那類廣告,我就認得出來。”

“你後來有沒有拍電影?”

“拍過,只不過是臨記,一次做女傭,一次做人家的後母,只有三四個鏡頭。我沒有條件,做不成明星,我很失望,便到各大工廠做女工,後來認識了老闆。以後的事相信你已經知道。”

“你既然沒有條件做明星,恐怕我也沒有什麼希望。”

“你真是個傻孩子,你怎能跟我比?第一,你年輕,前途無量;第二,你樣子英俊,現在有哪一個明星比你更英俊?第三你身材適中,不太過高也不太矮,像你這種人才,最適合做靚仔小生。”

“做明星能賺許多錢?”

“能賺許多,如果你將來紅了,每套片最少可以賺一二十萬。”

“那麼多?我一輩子也沒有見過。”

“以後你多留意報紙廣告。”

“我不會忘記,謝謝……”

從那天開始,子斌連做夢也想着要做電影明星,白天工作也在獃想,有時簡直魂不守舍,吉仔拍了他一個巴掌:“喂!你在這兒偷懶,搏炒?”子斌這才集中精神。

看報紙,是他每天的功課,自己固然買一份,看見人家有報紙,他也一定會借回來,可是,一個月了,沒有電影公司招請演員。子斌開始有點灰心。

這天,大姐拿了一張紙跑來找子斌:“你看,招請演員廣告。”

“真的是電影公司請演員,年紀是由十七歲至二十四歲,學歷是中學程度……大姐,我很適合啊!”

“當然適合,你還不寫信去應徵?”

“這間電影公司,靠得住嗎?”

“天皇星電影公司。我們上次看的‘玉女芳心’”,不就是他們出品的嗎?這公司每天最少拍六七套片。”

“怎樣寫應徵信?”

“把你的學歷,年齡,特長,愛好,家庭環境,最重要是寄一張正面半身相和全身相,還要一個回郵信封。”

“我很久沒有拍照,學生照行不行?”

“學生照拍得好不好?”

“亞SIR和同學都說我很上鏡。”

“那就行了!今天一定要把這件事情辦妥,”大姐十分興奮。

子斌把信寄出去,大約過了兩個星期,那天他下班回家,吉仔在樓下的魚蛋牛雜檔吃魚蛋,子斌一個人先回家。

老爹一看見他便說:“今天收到一封信,是你的。奇怪,好象是你的字?”

“爹,信在哪兒,快給我!”

老爹回到自己的床位,把信找出來,交給子斌,然後他到廚房煮飯去了。

子斌拿着信,心裏卜通卜通地跳,他知道吉仔很快回來,他不想吉仔知道他應徵做電影明星。

他為了避開吉仔,跑進廁所。

他關上廁所的門拆開信慢慢看,越看越開心,簡直是心花怒放。

“喂!誰在裏面?”萍姑的叫聲。

子斌連忙把信放進褲袋裏,拉了水箱,然後開門出去。

“你們那麼喜歡廁所,改天搬到廁所去吃飯!”萍姑喃喃地罵。

“她是全世界最凶的二房東!”吉仔說。

“你吃完魚蛋了?”子斌不敢把信給吉仔看,因為他知道吉仔一定反對他演戲。

“吃完了!一塊錢,就這樣報銷啦!”

“吃夠了沒有?我再請你吃一元。”

“為什麼今天這樣闊氣?”

“心情好嘛……”

第二天,他一回工廠就找大姐,把收到的信交給她。

“你忘了我不識字。”

“那我把大概內容告訴你,電影公司叫我下星期一去面談。”

“第一關你過了。”

“可是星期一下午二時,我正在上班,怎能前去赴約?”

“你這傻豬,你可以向主任請假。”

“對!我可以請假,我們是有權請事假的。大姐,我去電影公司的事,你千萬不要告訴任何一個人!”

“放心吧!我不會說的,不過那天你要理髮,穿西裝,打扮得好好的。”

“我知道,大姐。”

應徵已經不是第一次了,子斌想,也沒有什麼害怕的,於是,他拉了拉領帶和衣服,便推門進去。

一推門進去,立刻看見一個年輕的女孩子,不怎麼漂亮,但是也不難看。

她看完了子斌的信,笑了笑說:“請跟我來吧!”

她推開另一扇門,裏面有一個小房間,一張辦公桌后,坐着一個大胖子。

他向子斌由頭到腳看一遍。

子斌並不害怕人家打量他,因為已經不是第一次,而且胖子看他的眼光並無別念,他和麥尊尼是完全不同的。

“你演過戲沒有?”

“沒有,先生!”

“臨記特約你都未做過?”

那女孩子把一份履歷表放在胖子的辦公桌上,他細心地看了一遍:“唔,你的學歷不錯,年紀也很輕,你就只有爸爸一個親人?”

“爸爸是我最親的,此外還有一些遠房親戚,不過很少來往。”

“你在學校有沒有參加過一些文娛活動,比如演話劇,唱歌和跳舞。”

“表演過唱歌,但是沒有參加過舞蹈組,我對舞蹈沒有興趣。”

“話劇呢?”

“我演過兩三次話劇。”

“悲劇還是喜劇?”

“不是喜劇。”

“那就是悲劇啦!”他嚴肅地大喊:“珍妮,進來!”

剛才那女孩子進來:“王老闆!”

“你去看看亞凡在不在,最好能夠找到林導演,我要替他試鏡。”

“我出去看。”

“在未試鏡之前,我想你念一段台詞給我聽,唔,這個劇本適合你,你就念這一段吧!”

“我能不能先看一遍?”子斌接過了劇本說。

“為什麼?”

“我想了解這個角色,念起台詞來才有感情。”

“很有思想,”王老闆笑着點一下頭:“你坐下來慢慢看。”

子斌看過一遍,站起來,開始有點心慌意亂,他用略帶微顫的聲音說:“小慧,我知道錯了,只要你不離開我,我願意戒賭,相信我,我真的不再賭博了。”

“王老闆,我念完了。”

“我知道,感情控制得不錯,就是不夠放,還有點怯場,不過我相信你以後會更好的。”

“謝謝王老闆。”

珍妮敲門進來:“王老闆,我已經把藍先生和林導演找回來了。”

“很好,你帶這位先生去試鏡,叫亞凡替他多拍幾。”

子斌跟着珍妮走進一間昏暗的房間,珍妮說:“王老闆請兩位替丁先生試鏡,凡哥,王老闆要多幾款。”

“我試做,小夥子,站在前面。”

子斌在他們擺佈下,拍了幾十款。

一切完了,珍妮又帶他到會客室。

“等一會,很快你就可以知道是否被錄取。”

“是不是有很多人來應徵?”

“很多,我們每天要約見五六個,已經進行差不多一個月。”

“我看,我被取錄的機會很微,剛才我念台詞念得不好。”

“我卻認為你錄取的機會很高。”珍妮笑一下:“這些日子,見了差不多二百個應徵者,這些被接見的人,還是經過挑選的,在那麼多人當中,以你條件最好。”

“真的?”

“我沒有理由騙你。”

“假如我被取錄,是不是立刻就有戲拍?”

子斌見她和藹,忍不住問長問短。

“我們正在拍一套片,需要一個年輕的男角,如果你被取錄,明天就要拍戲。”

“那麼快。”

“你坐會兒吧,我還有事要做。”

等候的時刻,是最難過的,子斌在休息室走來走去,一會兒又坐下來,大約過了差不多一個小時,突然珍妮走進來,對子斌說:“王老闆請你到他的辦公室。”

“珍妮小姐,我……會被取錄嗎?”

“我不知道,不過王老闆、林導演和攝影師的樣子都很高興。”

子斌心裏一陣難禁的喜悅,他跟隨珍妮,走進王老闆的辦公室。

王老闆果然滿面笑容對子斌說:“我們對你很滿意,我們正在拍攝一部文藝片‘珊瑚淚’,珊瑚淚劇中一個中學生的角式,我們需要找一個年輕,英俊,新面孔的男孩子去擔任,現在,我們就把這個角色派給你,高興嗎?”

“謝謝王老闆,謝謝各位,只是,我念台詞……”

“你放心,你演那個角式,是一個沉默寡言的年輕人,你用不着念很多台詞。”王老闆比剛才和藹了很多:“等你演完這套珊瑚淚,如果成績好,我們會跟你簽約,你在這套片里,一共有七天戲,每天酬金一百元,此外還有宵夜津貼費,怎樣?你對於酬金有什麼意見?”

“我沒有意見,只是衣服的問題……”

“你放心,”林導演說:“服裝我們會替你解決。”

“我明天什麼時候來排戲。”子斌一想到又要請假就頭痛。

“我們是不會公開排戲的,如果你演對手戲的演員肯跟你排戲,那當然是一件好事。”林導演說:“你第一次上片場,又沒有演戲的經驗,明天你下午六點鐘到。”

“我白天還有工作,要到六時才下班,我能不能遲些進片場?”

“可以,不過,如果你趕得及六點鐘,你準時到這兒來集合,公司會派車送你去片場,你自己可以省掉交通費,如果你趕不及,就要自己去片場,那條路不算短。”

“這……”子斌垂下頭沉思。

“這樣吧,我們在這兒一直等到六點半。”子斌怎樣也想不到,那大胖子竟然很有人情味:“也難怪他,他是要吃飯的,我們又沒有和他簽約,他原來的工作也不能不做,要是請假嘛,連請七天,哪一個做老闆的都不會高興。”

“王老闆的話對!”林導演拍一下他的肩膊:“我們一直等到六點半,希望你能趕得及。”

“謝謝王老闆!謝謝各位!”

“你把劇本拿回去,今晚好好地研究一下,希望明天你有表現,現在,你可以回去了。”王老闆把一份劇本交給他:“啊!你明天來的時候,不用穿西裝了,片場的人都很隨便,就穿一條牛仔褲好了。”

“是的,王老闆,各位明天見!”子斌走出去,珍妮笑着問他:“錄取了?”

“錄取了。明天晚上就要拍戲,我從來沒有拍過戲,心裏很慌。”

“每一個人第一次拍戲,都有這種感覺,慢慢的,就習慣了。”

“珍妮小姐,有一點,我很不明白,以前我們在學校演戲劇,要排練十幾次的,剛才林導演說不用排戲。”

“演話劇和拍電影不同。演電影,是分鏡頭拍攝的,拍一個鏡頭,可能只要說幾句話,或者一兩個動作和一些面部表情,開拍之前,導演多半會示範教你,所以,你只要記熟對白,和對手合作就可以勝任愉快,你明白我的話嗎?”

“珍妮小姐,你這麼一解釋,我就明白了,你真好,一直幫助我。”

“以後我們是同事了,你不必跟我客氣,有什麼不明白的,你隨時可以問我。”

“謝謝你,我回家了,再見!”

“明天見!”突然她叫了起來:“丁先生,請等一下。”

子斌停下來,珍妮送上一個紅封包:“王老闆給你的,取個好兆頭。”

“謝謝,”于斌很高興。

子斌一離開天皇星影片公司辦事處,他就忍不住哼歌和吹口哨,跑到巴士站,還忍不住蹦跳了幾下。

上了巴士,看了看錶,時間尚早,他決定不回家,去鞋檔找了老爹。

丁老爹事前並不知道兒子去電影公司應徵,他去天皇星公司的事,只有大姐一個人知道,他怕自己“失敗”了,老爹失望。

老爹見兒子提前放工,又穿西裝,深感奇怪:“今天工廠開慶祝會?”

“爹,你看這些是什麼?”

“爹又不識字,一大本的,是什麼?”

“是劇本,‘珊瑚淚’的劇本。”

“什麼劇本?什麼珊瑚淚?”老爹仍然低下頭,埋頭補鞋。

“爹,我拍電影,我做明星了。”

“什麼?”丁老爹把皮鞋扔下,“你做那些演戲的明星?聽說明星可以賺許多錢,比做白領還要威風。”

“那當然了,做了大明星,不單隻可以賺許多錢,而且還可以住洋樓,坐汽車,又被人崇拜,你有沒有見過大明星走在街上,有許多人追着他簽名?”

“子斌!”老爹笑得瞇了眼:“快把今天的事告訴我。”

子斌把應徵前後的事,全告訴父親:“爹,我拍七晚戲就可以賺七百元,我在工廠做足一個月才有一千。”

“做明星,比做工廠仔,高尚幾百倍,你猜,他們會不會和你簽約?”

“如果我演得好,他們會和我簽約的,今晚我不睡覺,也要把劇本念好。”

“子斌,和電影公司簽了約,就不要再做藍領了。”

“那當然?爹!王老闆給了我一百元的利市,今晚我們兩父子上酒樓去吃一頓,慶祝一下,好嗎?”

“好,我可要來四兩五加皮。”

“等我做了明星,你吃龍肉都可以,爹,早點收工,你把這些東西帶回家,我在街口的酒樓等你。”

“你不回家?”

“我怕碰見吉仔,他又會問長問短,如果你見到他,他問起我,你就告訴他,有一個遠房親戚請我們吃飯。”

“不要讓吉仔知道,他知道你不想做藍領,一定很不高興。”

“要是我真的和電影公司簽約,吉仔一定又要和我吵一場,到時又翻臉。”

“其實屋子裏的都不是好人,你賺了錢,我們立刻搬出去。”

丁老爹因為窮了幾代,他本身又做了幾十年的補鞋匠,實在也窮夠了,看見兒子有出息又有本領,便把一生所有的願望,全寄托在兒子的身上,由望子成龍變成妄想發達,一直向上爬,也不知道路走對了還是走錯了。

第二天了子斌回到了工廠,首先找着大姐:“我成功了,被取錄了。”

“真的呀!他們給你多少月薪?”

“王老闆說給我七百元。”

“什麼?做大明星,每月才給你七百元,那倒不如做工廠。”

“不是月薪,他們還未和我簽約,他們要我拍完珊瑚淚,如果我成績好,才和我簽約,現在我在珊瑚淚里演一個學生,有七大戲,每一天一百元。”

“每天一百元,和特約相差無幾?”

“他們對我已經算不錯了,而且我念台詞又念得不好。”

“你這個人真老實,又容易滿足,什麼時候開始拍戲。”

“今天,我正在擔心,他們要我六點半到寫字樓,我六點才下班,半個鐘頭不知道可不可以趕到。”

“這兒到天皇星公司不很遠,坐的士去,大約二十分鐘就趕到了。”

“坐的士?要花許多錢。”

“的士錢,算在大姐的身上,這幾天,你要給人一個好印象,你明白嗎?”

“我明白,但是我絕對不能要大姐的錢,我就聽大姐的話,坐的士。”

不出大姐聽料,才只不過六時二十五分,子斌便到天皇星電影公司。

到片場,已經七時三十分,片場裏有不少人來來往往,有些竟然是子斌看過的演員,子斌到片場后,林導演叫他看劇本,等會兒有人替他化妝,說他出鏡的時候,也有人會通知他。

子斌安份守紀地坐在一角看劇本。

到八點半,有一個男人走出來,“林導演,怎麼還沒有人來化妝?”

“怎麼沒有,人早就到了。”林導演指住子斌:“先替他化妝。”

“他老角歹角,還是小生?”

“學生哥。”

“那還不容易,喂!”那男人一揮手:“跟我來。”

子斌跟着他:“先生貴姓?”

“我叫亞祥!”

“祥叔!”

“有禮貌,人品不錯。”亞樣打量他:“念過中學沒有?”

“剛會考畢業。”

“成績好不好?”亞祥一面替他化妝一面跟他談話。

“有幾個優,幾個良,優比良多!”

“原來還是高材生。”

“沒有用的,我沒有錢升大學。”

“不一定要升大學才有用,如果你做了大明星,賺的錢比大學生還要多。”

“只怕我不成材,永遠做不到大明星!”子斌在鏡子裏看看自己。

“我擔保你一定紅,我亞祥替人家化妝化了幾十年,什麼人沒有見過?如果你將來不紅,我賠你一千元。”

“真的?”

“是真的!妝已化好了,清清的,不要太濃,這樣才像學生,才有真實感。”

“謝謝祥叔,我可以留下來嗎?”

“這兒是化妝間,等會兒有許多大明星來,你還是到外面坐會兒吧,外面風涼。”

子斌剛站起來,就看見林導演陪着紅極一時的大明星——畢榮走進來。

子斌連忙躲過一邊,目不轉睛地望着華榮,心裏對他有說不出的羨慕。

“一天趕兩組戲,疲倦死了。”

“我們知道華榮哥白天要拍戲,所以特別為你安排晚班。”

“天氣熱,睡得不好,也吃不下,如果不是和你們王老闆有交情,這個戲我不會接,簡直是虐待自己嘛!”

“可不是?祥哥趕快替榮哥化妝,好等榮哥拍完戲,早點收工休息。”

亞樣忙着為畢榮化妝,一個年輕漂亮的女人,帶着一個俏女傭進來了,她站在門口,拉長着聲音說:“林導演,今天的晚班戲拍不拍?”

“拍!拍!娃娃小姐來了!”林導演連忙迎出去。

“晚上還有應酬,不能拍得太晚。”

“我知道,”林導演說:“快一點,戲立刻就要開拍,娃娃小姐,你坐會兒,我去準備一切,打好燈立刻請你。”

子斌跟在林導演的後面,看見他走人第二號影棚,裏面已經有完整的佈景,攝影師和管理燈光的場務員正在忙着“打燈”,劇務告訴林導演一切已經準備好了,隨時可以開拍,而大明星,二三流明星,特約,臨記也都到齊了。

“亞昌呢?”林導演問的是副導演。

“他見閑着沒事,大概到第三號影棚探班去了。”

“沒事做?快叫他回來。”

由十點鐘到十二點鐘,全都是男女主角的戲,子斌開始打呵欠,可是還是瞪着眼睛看,吸收經驗嘛!一直到十二時半,才有子斌的戲,其實子斌也只不過走出去,說幾句話,來回走兩次就行了。

可是,子斌可能心情過份緊張,他不是忘了台同,就是忘了走位,一直TAKE了幾次,後來和他演對手戲的二級花旦,大發嬌嗔,子斌被林導演罵了一頓,到TAKEFIVE,子斌總算勉強過關。

休息的時候,子斌很謙虛地問林導演:“很對不起,我是不是很差?”

“你外型一流,面孔也討好,可惜太木,他們都有沒時間同你顛,我很難做。”

“林導演,今天是我有生以來第一次拍戲,我也知道成績很差,不過,明天我一定會加倍小心的。”

“但願如此,兩點收工,收工后一起去消夜。”

子斌本來想回家,因為明天一早還要上班,可是,現在怎樣回家,一來人生路不熟,二來連片場在那兒都不知道,這個時候,恐怕連巴士也沒有,坐的士回去?哈!那麼遠的路程,恐怕要十多塊錢。

子斌捨不得錢,只有一直等下去,他由六時半回電影公司,一直到三時,一共八小時,吃完消夜,已經天亮。

他索性不回家,在公司車內睡了一會,先到老爹鞋檔,老爹一看見他就罵:“我等了你一晚,你去了哪裏?”

“拍戲,一直到三點鐘,大伙兒還要消夜,完了差不多已經天亮,我在汽車睡了一會,爹,今晚你不用再等門。”

“你又不回來睡覺?”

“有什麼辦法?我問過了,拍夜班戲多數要天亮。”

“為什麼不拍日班戲?”

“拍日班戲我就不能上班,工廠不會讓我請七天假。”

“這也是,唉!”老爹搖頭嘆了一口氣:“你這樣日夜不停,鐵打的也挨不住,以後六天怎麼樣?”

“為了前途,能支持一天就算一天。”

“上班的時間到了,我帶些下火的湯到工廠給你喝。”

“你不要帶食物去工廠,以免別人懷疑,尤其是吉仔。”

“吉仔今天早上,已經追問了我好一會,我說你到親戚家去了。”

第二天拍片,TAKE了兩次。

第三天,只需要做一次。

由第四天開始,雖然表情仍然很木,不過,對於拍片,他已經習慣了,而且,也不再怯場了。

他每天回工廠,總把一切告訴大姐,大姐常常鼓勵他,也教導他。

吉仔也幾次三番向他追問,為什麼不回家睡覺,為什麼一下班就不見了影,為什麼人瘦了眼睛凹下去了。

子斌支支吾吾,直至主任叫他開工,子斌乘機脫身。

七日,很快就過去了,第八天下了班,他要回天皇星公司見王老闆。

“你拍這套片,不錯,就是有點生硬,相信是你不習慣的原故,我本人對你,是沒有意見,可是林導演的意思,他想再給你多一次機會。”

“王老闆,我不大明白你的意思。”

“等珊瑚淚上演了之後,我們就會開拍下一套片,下一部戲,我們讓你做第三男主角,戲當然比現在多,到那時,我們再簽長約,你的意思怎樣?”

子斌很失望,他說:“王老闆,我一天趕兩班,很辛苦,我恐怕挨不住了。”

“這樣好不好,在下一套戲未開拍之前,你先考慮考慮,我始終認為你是一個人才,你繼續演戲,一定會紅。”

“謝謝王老闆,再見!”

于斌毫不留戀地走了,到外面,碰見珍妮:“咦,子斌,為什麼不開心?”

“沒有,只是有點失望。”

“失望?”

“王老闆答應等珊瑚淚拍好就和我簽約的,可是,現在又要再等下一部,王老闆分明是不守信用。”

“你不要怪王老闆,那不是王老闆的意思,其實,王老闆對你的印象是很不錯的,只是林導演說你沒有演技,一點演戲的大份也沒有,是他不贊成和你簽約。”

“既然我不是演戲的料子,我也不應該再勉強自己。”

“日薪全都領了?”

“領了,謝謝你,再見!”

“你不再來了?”

“我雖然不拍電影,但是仍然可以交個朋友。”子斌對珍妮的斯文大方很有好感。

“真的,可不可以把你家的電話寫給我?”珍妮非常高興。

“家裏電話太雜,我還是把工廠的地址和電話號碼給你。”

子斌對工廠的工作越來越沒有興趣,每天驗貨,替主任寫信。工作十分呆板,而且身邊的同事沒有學問的居多,談起話來,引不起共鳴,所以,他說話越來越少。

由於常常要做粗工,因此,他發覺手越來越粗糙,麥尊尼曾經贊過他有一雙藝術家的手,現在看看,多麼叫他傷心。

不管怎樣,他始終想做白領工作,他嚮往那種穿得整整齊齊,坐在乾乾凈凈的辦公室里的工作,他也喜歡和有學問的同事聊聊天,而且,坐寫字樓,總是受人尊敬。

這些日子,大姐也常常約他到她家裏吃飯,或者約他單獨去看戲,旅行,子斌都—一推了,他知道他和大姐在一起,是不應該的,因為她是老闆的情婦,他在工廠做事,突然和老闆的女人打交道,後果如何,他自己會想,也許他會憑着大姐的力量,一下子升為主任,亦有可能被老闆知道了送他一個大信封。

他不喜歡這份工作是一回事,可是他卻不能失去這份工作,因為他要吃飯,而且老爹年紀那麼大,颱風季節來了,生意越來越少,他漸漸感到,養老父的責任,落在他的身上。

再說,退一萬步想,就算大姐是未嫁雲英,他也不會喜歡她,她不是他所喜歡的那種類型。子斌喜歡的是“的士夠格”見到的那個女孩子。

子斌是個理想主義者,凡事都照自己的理想道路走,事業如此,愛情也是如此,如果找不到類似那個女孩子的女朋友,他寧願永遠獨身。

子斌推了幾次,大姐雖然沒有讀過書,但是,她並不是笨人,她看得齣子斌不喜歡她,也看得齣子斌外表柔和和內在倔強,他也不是一個貪小便宜的人,既然欲誘和利誘子斌都不接受,她就沒有繼續苦纏下去,只是和子斌做個普通朋友。

這天,子斌忙得一團糟,也弄了一身的污跡,他剛搬了幾箱貨物出外。

大姐興高采烈地跑來了。

“子斌,停一停行嗎?”

“行!”子斌用手背揩面上的汗水,午飯後,他到機器房替李仔修理機器,手上染上了油污,現在,他又把油污一起揩在了臉上:“今天忙死了。”

“今晚我們去看電影。”

“又是大伙兒?何必花那麼多錢?”

“不,今晚只有我們兩個人。”

“我們兩個?不,大姐,”子斌又再次抹了一下汗:“要是被吉仔知道了,他會說我出賣朋友的。”

“這一次,要是你和他一起去,他更會罵你出賣朋友。”

“怎會有這回事?”

“你知道我們今晚看什麼電影?”

“我猜不中。”

“珊瑚淚。”

“什麼?”子斌的精神來了:“是不是我有份演出的那套電影?”

“不錯,今晚午夜場首映。你要不要看看你自己到底演得怎樣?”

“當然!”子斌高興得直拉着他的工人褲:“那麼快就上映了。”

“你拍戲的時候,是沒有告訴任何人的,只有我一個人知道。因此,我不願請他們看,我不是為自己,完全是怕你難做,更怕吉仔會說你壞話。”

“我現在明白了。”

“我下了中班,飯也沒有吃就去買票,看樣子生意不錯,買票的人很多。”

“珊瑚淚,我自己演的片子,應該由我請客,買戲票的錢,我還給你。”

“不,那是我的一番心意,算是我為你慶祝。”

“那好吧!我請你吃晚飯。”

“不好意思。”大姐暗裏開心。

“應該的。晚上我們在哪兒碰頭?”

“子斌!”主任又在樓上叫。

“來了!”子斌對大姐說:“今晚我給你電話。”子斌跑到樓上,主任的面色很難看。

“主任,是不是要打信?”

“寫字樓出了麻煩,老闆要我們立刻把貨單送去,這疊貨單,十七張,你立刻送去給老闆。”

“我現在去?”

“我已經叫亞文辦廠車送你去!”

“可是我由頭到腳……”

“車來車往的,又不是要你在尖沙咀跑路,誰會管你是什麼樣子,快去吧!老闆正在大發脾氣呢!”

“好吧!”子斌把貨單放進一隻文件袋內,立刻走出工廠。果然,已經有工廠車正在門口等待着。

汽車一直駛往尖沙咀,子斌坐在車座上,正在想那套電影珊瑚淚,一面想,一面露着笑容,就在這時候,突然汽車震蕩了一下,然後發出吱的一聲響,車停下來了。

“文哥,什麼事?”

“喂!你到底會不會開車的,你瞎了眼?”亞文已停下車,和另一輛停下來的汽車司機吵了起來。

子斌知道發生了撞車事件,於是他走下車去,就在他下車的剎那,他看見坐在勞斯萊斯內的女孩子,他突然嚇得呆住了。

她——她不就是他在“的土夠格”見到的女孩子,

他看着她,她也看着他。

他記得,她曾經向他笑過,但是,現在再也見不到她的笑容。

子斌反應極快,他迅速撫一下臉,拉一下衣服:滿面油污,一身灰塵的他,就算不像個叫化子也好不到哪裏去。

他是個工人,而她,是個坐在勞斯萊斯內的千金小姐。

他走過去,看了看車,車前面有塊油漆剝落,也回了少許,大約像一個銀元。

子斌不想再留下來,恨不得立刻離去,於是,他走過去:“文哥!”

“你來評評理!”亞文立刻拉住他:“小路是否應該讓直路?他由小路冒冒失失地駛出來,還撞凹了我的汽車!”

“小路行駛的車輛,不錯是應該讓大路,”對方的司機說:“但是,是我先把汽車駛出來,誰叫你開車不帶眼!”

“我不管,我要你賠償!”

“賠!賠多少?喂!我可不是個百萬富翁,我只不過是個打工仔!”

“我不管你是皇帝還是乞丐,我的車撞壞了,就要修理,修理的錢,應該由你來付。”

“你到底要多少?”

“兩百!”

“兩百?你想勒索!”

“文哥!”子斌拉過他輕聲說:“老闆等着要那些貨單,如果我們不立刻送去,我和你都要挨一頓罵。”

“罵是一回事,車始終要修理,他不負責,我哪兒找錢去修理?老闆知道我撞凹了車,一樣會罵我一頓。”亞文推開子斌走過去,指住那司機說:“喂!你立刻賠我兩百元,否則我報警!”

“五十元可以,兩百塊,你是要我的命,我沒有那麼多錢。”

“五十元,你發神經!五十元還不夠補油,還有那回了的前車門?”

“這樣吧”子斌實在急於要走,他不想女孩子再見到他:“你賠我們一百元,大家吃點虧也省得花時間。”

“子斌,你瘋了,一減就是一半。”

“那位小兄弟的話也有道理,我願意賠你們一百元!”那司機終於點了點頭。

亞文不肯,子斌勸他,又代他收了錢,於是,那勞斯萊斯開走了。

晚上,子斌穿了新買的T恤和大姐去看午夜場,他答允老爹,因為臨時買不到票子,因此,等正式上演的時候,才陪他看。

在珊瑚淚裡子斌很遲才出鏡,大約過了三分之二的時間,才看見他,他一出場,就有反應,大部份是女孩子,她們說——

“這個是誰?怎麼我們以前沒有見過?他一定是新人。好英俊啊!”

“比畢榮年輕許多,比畢榮更靚仔。”

“的確很好看,就是不會演戲,你看他,站在那兒,像塊木頭一樣。”

“新人嘛!第一次演戲,當然是有點怯場,畢榮第一套戲,比他更木,哭笑不分的樣子,幾年了,他當然會演戲。”

“這新人不錯,很有前途……”

“子斌,”大姐輕聲在他耳邊說:“聽見了沒有,人家都在稱讚你。”

“可是他們都說我不會演戲。”

“人一出世就會走路嗎?慢慢來,哪一個天生就是演戲的天才,還不是磨練出來的,聽我的話,你足夠條件拍戲的,這口鐵行飯,你是吃定的了。”

“但是現在沒有人請我拍戲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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