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第二十二章
亞風谷的人那天晚上又慶祝了一番,不過陸邁鐸這次並沒有像以前那樣狂飲,反而是一面啜着酒,一面看著兒子,同時要自己的老婆整個晚上都陪在身邊。
裘琳不明白他的反應。他為什麼要把別人的兒子當成自己的呢?是為了面子問題嗎?可是後來她就逐漸明白了。陸邁鐸還沒有準備好要將領袖的大權交出去,而他對兒子高漲的權勢,以及民眾對他的反應也並不盲目。以他的年紀再生孩子能夠提升他在手下心目中的形象,而且能夠趕在歐文之前先生下孩子更是理想。
因此之故,在每個人向他敬酒的時候,陸邁鐸總是淺嘗即止!還不時拍拍裘琳,彷佛把她當成心中的最愛一般。他也一直得意地注視着歐文。
陸邁鐸對於她懷孕的消息有這麼出乎意料的反應,倒讓裘琳寬慰不少,但仍並未完全放心。歐文的仇恨是不可以輕忽的。他恨他父親,也恨她,將來還會再恨她的孩子。想到這就令她渾身戰慄,真想溜回自己房間獨處一下,但陸邁鐸把她的手按在桌子上。
他命令道:“留下來。”
她低下頭。“我非常累,我的丈夫。”
“妳永遠也不可以一個人獨處,”他對她說道,卻同時仍然面露微笑回敬別人祝賀他雄風再現。“絕對不可以。”他又說一遍。“妳明白嗎?”
裘琳很想哭。難道她連片刻的私隱都不能夠享有嗎?“我不明白。”
他的答覆卻是站起身來。“現在讓我們舉杯向我的兒子歐文敬酒,願他跟妻子早生貴子,就跟我一樣。”
每個人都喝下酒,但歐文那狠戾的雙眼卻對着裘琳瞪視良久,邪惡的眼底充滿憤怒、挫敗和報復的意念,不過那也只是一瞬間。然後他就笑着把酒喝下去,還說著不堪入耳的話,描述他如何在三個地方在老婆的體內播種三次。
所有的男人全都爆笑出來。
“說不定那正是還沒有結果的原因。”陸邁鐸開玩笑地說道。
裘琳不懂他們那種猥褻性的幽默,但現在卻明白了剛才陸邁鐸的警告。她不能一個人獨處,因為他不信任歐文。他是否真的認為歐文會過分到傷害自己父親的妻子呢?
真是傻女人,她責備着自己。歐文如果要下手殺她或是她的孩子一定不會遲疑的,她恐懼得渾身戰慄起來,他大概也不會在意殺掉自己的父親吧!
“妳懂了嗎?”陸邁鐸坐下以後又問了一遍。
她點點頭。“懂了。”
“如果妳希望生一個健康的小孩,就要記住我說的話。因為妳不會再有別的小孩了!”
他握住她的手腕。“我不會容許的。”
她抬眼迎視他。“我會謹守做妻子的職責。”她說道。“我不會違背對你的誓言而不守貞節的,我的丈夫。”
“很好。”然後他托起她的下巴,痛快地吻下去,在場的人全都歡呼起來。裘琳雖然不喜歡這樣做給別人看,卻也知道最好不要表現出自己的感覺。所以她就盡量配合著扮演自己的角色。她彷佛害羞似地把頭埋在他的胸前,忍受着大伙兒的粗俗暗示以及醉后的胡言亂語。
她非常明白自己必須拿什麼來交換孩子的合法身分,也明白自己夾在這對父子的鬥爭之間,而她那無助又無辜的孩子也將處於同樣可怕的鬥爭夾縫中。
她也明白,在這場鬥爭中,陸邁鐸不大可能獲勝;時間對歐文有利。等歐文最後勝利的時候……她必須對那一刻有所準備。但要怎麼做,她現在也還不知道。可是她一定會想出什麼辦法的。
她的手移到自己的腹部。她沒有別的選擇。
蘭德看着在劍擊場中的傑柏。那孩子使劍的技術相當高明,在使用長槍方面也日有精進,甚至空手搏擊方面也很不錯,以他曾在修院度過五年的背景,這實在不是件容易的事。
現在他與亞倫搭配得相當好,兩人都已由歐文造成的傷痛中復元。他們一起練習、一起喝酒,也一起打架。蘭德皺起眉頭,抓一抓下巴。
“那孩子真的熬過來了。”奧朋對着空麥酒桶說道。
蘭德咕噥着說:“他很能打。”
“那會讓你不高興嗎?你還希望他怎麼樣呢?”
“他的能力已經像個男人了,卻沒有男人該有的心。你一定也看得出來。”
“他才十八歲。”
“他對什麼都不認真,即使練習時也是在玩。”
“那你就自己去挑他。”
蘭德怒視着朋友。“那可不是聰明之舉。”
奧朋仍然直視着他。“為什麼?”
蘭德的怒火升起!血脈沸騰。這一整個漫長夏日他都是這樣子,他總是怒氣沖沖的?
多半時候他都忍了下來,卻始終無法真正平息。他曾經發作過兩次,兩次都讓對方為之流血。如果要他拿劍對自己的弟弟發泄,後果一定不堪設想。
“我恐怕會殺了他。”
奧朋搖着頭。“他比你想的要好得多。”
“那隻會使事情更糟。”
“不會更糟的!”奧明也忍不住了。“從他來了以後,你脾氣就一直很大。你說自己在氣歐文,但其實是在氣傑柏。為什麼?因為你被迫拿裘琳來換他的一條命嗎?老天!她只是一個女人啊,傢伙,再找一個就是了!”
“他不應該被歐文抓到的,要是他警覺一點、要是他對自己的職責認真一點,他就能夠打敗歐文,毫髮無傷地抵達這裏!”
他們兩人互瞪着,握緊拳頭,態勢緊張。在場中的傑柏與亞倫則毫不知情地繼續比劃着,只聽得金屬相錯的聲音,以及悶哼聲與友善的挑戰聲不時響起。奧朋用力吁一口氣。“如果你不要在練習場中對他發泄,就必須往別的地方發泄出來。”他雙手插起腰。“你需要一個女人,我們也都需要。怎麼樣,我們去徹斯特買幾個姑娘吧?大伙兒會自願蓋一間妓院給她們住的。”
一間妓院。蘭德曾想過要蓋一座教堂,但老實說他與手下比較需要的是妓院。這種諷刺實在是很痛苦的事。老天!怎麼什麼事都不在他的計劃之中呢?
和平?那是痴人說夢。
熱情?轉眼即逝。
滿足?恐怕自己永遠都不會有那種感覺的。
他咬牙強忍住失望。和平是可以維持的,但願如此。熱情可以在妓院中買到。至於滿足……他望着練習場上。傑柏與亞倫正倚着劍,滿身大汗地笑着,就跟他與奧朋年輕時一樣。
或許奧朋是對的,或許傑柏還是可以好好受訓練,等蘭德回倫敦以後就能接管玫瑰堡。
或許滿足也是他仍可以找到的東西。
他點點頭,明白奧朋在等他的答覆。“那就去徹斯特吧!去給我們找一些女人,但不要那種想結婚的,我不要大家為了要娶她們而打架。只要有經驗的妓女,不會要什麼心機的。
”他想起一個曾欺騙了他的女人。
“你去打點吧!”他又說道,然後轉身走開,去做一些現在必須親自處理的事,而以後也許可以放心丟給傑柏了。包括玫瑰堡,這個給他惹麻煩的地方。現在的牆還不夠高,但一直在加高之中。
羅爵士的藍圖現在已經很清楚地呈現在這處多石的工地上了。城牆光滑的內面高度已經及胸,不過外圍還沒有這麼高;中間夾層每天都用貨車拖拉石塊填充進去。夏季日照比較長,再加上蘭德也不斷增加給工人的獎勵,所以工作量大增。一旦牆建到有頭那麼高,而且必須在冬天之前用乾草把尚未封好的牆頂遮蓋起來,工人就可以在他選定做為城鎮的土地上蓋自用的房子。他承諾要給已有家室的人房子,還要在來春派遣專船把他們的家人接過來,這些誘因使玫瑰崖這裏變得像蜂巢一樣活動頻繁。羅爵士每天都抱怨不已,但其實他對進度是非常滿意的。
蘭德可沒有那麼滿意,但他的問題比羅爵士還大得多:糧食、安全、防衛。無論如何,韋爾斯人對於玫瑰崖在各方面都一直是個威脅。截至目前為止,韋爾斯人還沒有對興建中的城堡發動大規模的攻擊,而蘭德有時也懷疑是否真會有那一天。取而代之的是連續不斷的小攻擊,有兩個工人被箭射倒。還有一次縱火事件,但這次沒有燒船或建築。他們變狡猾了,一把火燒掉了半邊乾草地,那是準備在寒冬給牲畜當糧草用的。
現在在周圍森林裏能獵到的東西越來越少了。亞倫在許多地方發現有其它獵人的痕迹,而這結論也很明顯。韋爾斯人都集中在離玫瑰崖最近的林子裏打獵,想把這片林地里的獵物滅絕。但如果他們以為那樣就可以把英格蘭人餓死,那可是絕對不會成功的。蘭德雖然看到魚就想吐,但他知道就算其它所有資源都消失了,大海仍然能夠讓他們活下去。
然而,他還是想吃魚和牡蠣以外的東西。他命令獵人到比較遠的地方去試探看看,不過狩獵陣容必須較大,而且至少要帶一匹快馬,那樣萬一遭到攻擊就可以迅速示警。
他嘆一口氣,望着城牆外面,掃視着美麗的原野風光。然後他把注意力放到墓穴之上,那是韋爾斯人的象徵,他突然迫切地想把它摧毀,將石頭拆下來給玫瑰堡蓋城牆用。
“那不會改變什麼的。”紐霖的話並未使蘭德驚訝。
這個小矮人怎麼樣悄無聲息地走近、怎麼樣看穿他的想法,籣德都不曾費心去猜測。顯然這個詩人就是有這種能力。蘭德又嘆一口氣,肩膀垮了下來。“你不必擔心,我只是想想而已。”他停了一下又說道:“只是一個瘋子的瘋狂念頭。”
他們靜一且許久。周遭可聽見施工的聲音,貨車發出的嘎吱聲,石塊撞擊的聲音,以及石匠敲打的聲音。他們來此地不過半年,環境卻已改變了許多。
“在你們佔用的這塊地方之外,還有很多美麗的原野。“紐霖用一隻好眼睛看着蘭德。
“還有村莊與高山,有野地與鄉鎮,有市集與市場。”
市場。蘭德若有所思地抓抓下巴。他需要刮鬍子,不然鬍子就會長得像蘇格蘭人一樣了。他不了解這個長相怪異的詩人,但對他卻相當信任。“這附近有沒有市集或者市場,而且我可以用英格蘭錢幣買東西的?”
蘭德帶着奧朋以及十個親自挑選的戰士騎馬到連甘鎮去,他們雖然全副武裝,卻是為著和平前往。聖艾比節市集在這裏是一項傳統活動,由連甘修道院為紀念主奉的聖人而贊助舉辦。這場市集正好配合上收穫季節,修士可以藉此採買一些冬季必需品,不必拉着貨車到處去搜購。對許多住在北韋爾斯偏遠山區的人而言,只有聖艾比節市集能讓他們換個心情,暫時擺脫一年到頭做不完的例行工作:勞動六天,剩下一天做禮拜。然後在勞動六天,做一天禮拜。到了聖艾比節就不一樣了。
在河邊平坦草地上的市集裏,足足擠滿了四百多人。大街把場地分成兩邊,粗貨攤子在靠河的那一邊,比較高級的貨品則靠着修道院圍牆邊展售。
蘭德一行人走在街上,一面觀察着周遭的環境。他注意到韋爾斯男人都怒視着他們,婦女都擔憂地皺起眉頭,小孩則好奇地等着他們。有這麼多婦孺在場,那些韋爾斯人不大可能挑起戰爭,只要不激怒他們。而蘭德也無意激怒他們。
群眾之中響起嗡嗡的低語,大家口耳相傳地轉述着警告,其它的對話都中斷下來。市集上變得異常安靜,不過耍熊把戲卻仍在繼續着。蘭德可以聽見激動的狗吠聲夾雜着熊痛苦嚎叫的聲音。由三個裹着褐衣的修士匆匆上前迎接這批新來的人,顯然想維持場面的平和,蘭德繃緊的肩膀肌肉這才放鬆下來。他來這裏時對的,不會有什麼問題的。
修士陪在這些英格蘭人左右,一路穿行過各攤位。蘭德是來賣韋爾斯貨品的,而他也確實賣了不少,包括兩桶鹽、一組公牛、幾十隻母雞、兩隻公雞,還有兩隻剛斷奶的小狗。
他帶來的兩個貨車上裝滿了買來的東西,而他不停購買的時候,旁邊對他們怒視的人漸漸減少了,至少某種程度上是如此。
市集上吵嚷的聲音又恢復了,娛樂表演繼續着。有一個表演特技的家庭吸引了一群觀眾,其中包括了他自己的幾個手下;一個表演吞火的人也把觀眾唬得入了迷。三個修士終於放心丟下這些英格蘭人,因為大概不會爆發什麼衝突而破壞他們這個最賺錢的日子了。
“這跟英格蘭的市集完全不像。”奧朋評論道,眼睛一面瞄着一盤肉派,那熱騰騰的香味瀰漫在初秋的空氣中。但戰士精神令他再度把持住。“不過現在晚了,除非我們打算在修道院圍牆邊紮營,不然就得回頭往玫瑰崖走了。你說呢,蘭德?”
可是蘭德沒有聽到他說什麼。有一小隊人剛騎着馬抵達這裏:七個男人,兩個女人,其中一人是裘琳。
他不自覺地握緊韁繩,訓練有素的坐騎立即往後退着,差點踢翻一個布攤的桌子。
那個布商喊道:“嘿!”
“對不起。”蘭德咕噥道。“艾斯古所帶非。”他又補上一句韋爾斯語,希望自己沒有說錯。然後他沒有多想就策馬繼續前行。他早知道可能會碰到陸邁鐸或者陸歐文,所以才把傑柏留在玫瑰崖。如果打起仗來,萬一他被殺死了,傑柏仍可以繼續把玫瑰堡建好。但他完全拒絕讓自己想像會在這裏碰到裘琳。
並不是因為那有多重要。
他咬緊牙關。她跟着丈夫到市集來了。他突然對她心生氣憤,於是把馬往旁邊一扯。他還沒有向這對快樂的新婚夫婦致意呢!
“走。”他對奧朋下令道,然後就直直騎向依然出現在他夢中的那個女人,以及她那個老得足以當她父親的丈夫。
裘琳比丈夫先看到蘭德。她本來沒有理由要抬眼看什麼,但她卻看了,而一見到蘭德就令她頓時心緒激動翻騰。她彷佛感覺到他在場一般,而在陸邁鐸尚未注意到蘭德的那短短片刻間,她的眼睛貪婪地看着他,想記住他那充滿男性氣概的身形,以及悠然騎在馬上的英姿。等他走近之後,她又看到他臉上的憔悴神色,以及嘴角新增的線條。在太陽曝晒之下辛苦的工作,使他變成了褐色。她聽說玫瑰堡的城牆越築越高,他的手下日夜趕工,常常還點着火把地工作,而他比手下工作得更辛苦、時間更久。
她也聽說他找了一些女人去為他的手下服務--無疑也包括他自己在內。她倒並不在乎這個,但她仍然難捺胸口的不平之氣。他難道沒有羞恥之心了嗎?
由他那堅強的外表看來,他是沒有的。
陸邁鐸以一種挑戰的姿態騎到她前面,她叔叔也騎上前來。然後蘭德與奧朋勒住馬。
一股新的沉默立即像傳染病一樣蔓延開來,就連正在叫喊的摔角表演者也靜止下來,只有咯咯叫的母雞打破這不自然的寂靜。
奈絲將馬騎到裘琳的旁邊,然後向她伸出手。奈絲是想安慰裘琳,但事實上沒有人可以做到這一點。裘琳瞪着蘭德,渴望看清楚他外表的每一處細節。她原以為早已經將他排出腦海,現在才知道失敗了,看見他就表示想要他。只不過他絕對不會像她這樣渴望見到對方。
他已經轉頭去看陸邁鐸。
“恭喜你結婚大喜。”蘭德用值得稱讚的韋爾斯語說道。
陸邁鐸冷冷地盯着他。“我們見過嗎?”
克萊湊向前說:“他就是那個英格蘭人費蘭德。這位是陸邁釋,我侄女的丈夫。”
裘琳閉緊嘴巴,痛苦地讓自己不發出聲音。陸邁鐸不會容許她插嘴的。這是男人的事,不是女人的,但感覺起來很像是她的事。她的一生都被此刻騎在前面的三個男人操控着。
陸邁鐸在馬鞍上栘動一下位置,馬鞍發出嘎吱的聲音。他的嘴角露出一絲狡猾的笑意。
“我接受你的祝賀。但你大概不知道我還有更值得祝賀的事情。”
裘琳猛吸一口氣。不要!他不可能想把這件事說出來吧!他不可能那麼傻!
陸邁鐸彷佛聽見她心裏在想什麼似的,他瞄她一眼,眼中警告意味明顯。奈絲嬸的手抓緊了她,彷佛提醒她別激怒丈夫。她當然是對的;隨裘琳怎麼說都不會改變陸邁鐸的計劃。
裘琳雖然心如刀割,卻仍然做出一副好妻子的樣子,移開目光,聽着陸邁鐸如何自我炫耀。
“我的妻子給我懷了一個兒子。”
蘭德沒有回應。裘琳再也忍不住了,抬起眼睛看他。“我妻子給我懷了一個兒子。”陸邁鐸又說一遍,然後說:“笨英格蘭人,他聽不懂我的話。”
但他聽懂了。蘭德毫無表情地瞪着陸邁鐸。他明白這個人的話,裘琳懷孕了。他不明白的是,為什麼自己會有如遭到強烈失落感猛擊的反應。裘琳懷了這個老頭子的孩子?
或者是他的孩子?
他用銳利的目光盯着裘琳,只見她那修長的身形跨坐在馬鞍上。她怎麼可能懷孕了呢?
她那樣子一點也看不出來,除非是剛剛才知道。他們上次共枕是四個月以前的事了,如果那是他的孩子,她的體態應該更明顯才是。
他的目光往上移到她不顯露表情的臉上,然後他的失落感變成了苦澀。他斷然將目光移回至陸邁鐸的臉上,用韋爾斯語說道:﹁希望你我的子嗣都能夠和平相處。﹂然後他點點頭,就掉轉馬身騎開了。
裘琳目送着他離去。她沒有出聲,也沒有任何出賣自己感情的動作。但在無人能探知的內心,她卻在哭泣。他知道孩子可能是她的,卻一點也不在乎。
陸邁鐸得意地笑着,連克萊和奈絲也都不知道他剛才宣佈的消息。每個人似乎都很高興,奈絲伸出手擁抱裘琳,克萊則握住陸邁鐸的手。
裘琳也笑着。她回答奈絲關切的問題,對她給予的忠告也點頭接受。但她的內心卻在哭泣。丈夫選購的東西她都表示贊同,也提出建議要買多少香料、布疋和家用品。然而在她平靜的外表下,她在哭泣着。
一直等到那天晚上她一個人躺在床上了,她才讓自己解放,擺脫白天舉止正常的自我控制,讓情緒奔流出來。但即使這樣她也沒有讓自己的哀痛被淚水淹沒。她兩眼乾澀地躺在床上,懷疑着自己要如何忍受未來的幾個月,更不用說要如何忍受未來空虛卻又壓力沉重的幾年了。
裘琳的孩子在一個暴風雨夜誕生,是一個頭髮稀疏的黑眼睛小女娃。她是九個足月生的,但仍然相當瘦小。裘琳幫助接生過其它小孩,知道這不是好現象。但是這孩子五官健全,是一個純潔漂亮的小嬰兒。裘琳第一眼就愛上了她。
在生產前的整個冬天,裘琳都因害喜而躺在床上不能動。歐文在家令她更不好受,艾莎備受粗暴凌辱的樣子也使她更加難過。再加上梅麗鬼祟的監視,以及陸邁鐸一直吹噓個不停。他有時候似乎相信這孩子是他親身的,而他一星期來與她同床兩次對她則變成一種折磨。
那多半只是做給別人看的。他對她試了三次行房,而三次他都不舉。
上次她在終於結束時,大概鬆懈的表現太過明顯,他竟動手打她,使她跌到了床下。
她臉上的瘀傷過了一個星期才消。不過之後,他就沒再試過了。
對於她生下來的是一個女嬰,他幾乎是頗感寬慰的樣子。孩子是誰的種似乎不如是否男孩那麼重要。從生產之後,他對裘琳與孩子好像都失去了興趣。她給孩子取名為漪瑟。
艾莎在秋天的時候也懷孕了,卻在還未確定時就流掉了。她沒有告訴歐文,可是他不知如何得知了此事,將她痛打了一頓。
一定是梅麗告訴他的,梅麗似乎一天到晚都在偷偷摸摸地監視人。先前裘琳本來要嫁給歐文的時候,梅麗就一副很熱心地想陪伴她的樣子。後來裘琳嫁給陸邁鐸時就完全不同了,梅麗無論何時都拒絕與她友善,裘琳在挫惱之餘也曾試圖了解其中緣故。梅麗為陸邁鐸料理家務多年,如今先是被裘琳取代,接着又來了艾莎。有一次陸邁鐸喝醉時曾說她是醜陋的老表妹,裘琳看見她臉上露出深受打擊的樣子。然而她卻斥責裘琳,要裘琳不必多管閑事。裘琳一直深為自己的哀傷所苦,也就無心去追究梅麗封閉自己的原因。
如今裘琳至少有了漪瑟,她拚命祈禱這個嬌弱的孩子能健健康康地長大。有許多這樣的孩子都活不下去。裘琳望着這個裏得暖暖地、放在壁爐邊的小女兒,她是不是還在呼吸呢?
“漪瑟?”她擔心地摸摸孩子的臉頰,看見孩子嘴巴反射性地吸吮起來,她才鬆了一口氣。裘琳的乳房由於脹奶而癢起來,但孩子需要睡眠。等她餓的時候自然會醒,而裘琳也必須去拿一點乾淨水回來。
這時候是中午。陸邁鐸在大廳的椅子上打鼾,歐文與艾莎不見蹤影,梅麗坐在唯一的窗戶旁邊替陸邁鐸縫補長襪。按理應該是由裘琳替丈夫料理衣物,但她非常清楚不必跟梅麗爭,而且其實她也不想做。陸邁鐸是一個殘暴自大的土霸,比歐文好不了多少。如果梅麗喜歡照顧他,就隨她去吧!
裘琳去拿桶子裝水時,這兩個女人都沒有說話。她把水桶抬到樓上時,心裏不禁愧疚起來。她應該對梅麗再用點心試試。梅麗的年紀大了,又沒有女兒可以照顧自己。
裘琳把水桶放在門外的地板上,揉着發痛的背部。她什麼時候變得這麼嬌弱了?一時她聽見房間裏傳出一個聲音,所有的疲倦感立刻消失了。誰在裏面?她衝進房間,赫然發現瑞斯正俯身趴在漪瑟的搖籃上。
“你在做什麼?”
那孩子驚跳起來,骯髒的臉上帶着愧疚之色,卻擺出一副防衛的架勢。他望向門口,但裘琳擋住了出口。
“你在這裏做什麼?你要幹麼?”
他皺起眉頭,十足是他那老子生氣時的縮小翻版。“我在看她,如此而已。”
儘管裘琳擔心可能是歐文派瑞斯來傷害漪瑟,但她仍然按捺住驚慌,小心地走向搖籃。
“她在睡覺,現在不大適合看她。”她摸摸嬰兒的臉頰,睡眠中的嬰兒又吸吮一下嘴巴。漪瑟沒有受到傷害。他是否有那個意思呢?
她抬頭看瑞斯。他已朝門口移近了一點,但並沒有離開。他那近乎黑色的眼睛看看漪瑟,又看看她。“她真小。”
“她會長大的。”
“梅麗說她很可能死掉。”
“梅麗錯了,她錯了。”襄琳重複說著。她伸手去抱漪瑟,不管嬰兒是不是在睡覺,她都需要把女兒抱近一點,要保護女兒,不讓女兒受到這個惡劣環境的傷害。
小男孩看着她把嬰兒抱在懷裏。“女孩子不能繼承什麼。”
“她不會威脅你的繼承權,對你父親也不會有威脅。你沒有理由害怕她。”
“害怕一個小嬰兒?我才不會呢!”他說道,可是仍然沒有離開。
裘琳打量着他。以年紀而言他算是高的了,不過卻很瘦,而且一直都是髒兮兮的。她一時衝動地說:“如果你把自己洗乾淨,我就讓你抱抱她。”
他口氣很沖地說:“我才不想抱她。”
裘琳聳聳肩。她低頭看着漪瑟甜蜜的小臉,然後微笑起來。“我喜歡抱她。她這麼柔弱、這麼好。她使我也想要變好,想變得比我平常更好。”
她再瞄一眼瑞斯,只見他臉上露出一種奇怪的神情。她想着,真是一個孤獨的孩子,孤獨又無人理會。而她來這裏幾個月了,也一直都忽略了他。她對他笑着說:“對她感到好奇是很自然的事。畢竟,她就像你的小妹妹一樣。”
“她不是我妹妹,妳也不是我母親。”
“不錯,可是等她會走路以後,就會一天到晚跟着你跑。走近一點,瑞斯,來看看她的手指有多小、看她的指甲有多小。”她用微笑鼓勵他。“來,她也會想認識你的。”
他在她的房間裏逗留了很久,一直到陸邁鐸大聲說話的聲音傳來,才提醒了他身在何處。但這期間他已經洗乾淨了手和臉,抱過一次熟睡中的漪瑟,後來又在餵奶后抱過一次。漪瑟大聲打了一個隔的時候,他還真的笑了起來。
“真是一個粗魯的小傢伙,不是嗎?”他笑着說,這也是他第一次看起來真的像一個小孩。
裘琳也笑了。“我們以後會教她禮儀的。”
可是後來他走了以後,裘琳爬上床,漪瑟躺在她旁邊,她卻無法入眠。瑞斯很容易讓人忘記他只有八歲。他是歐文的兒子,而且跟他父親一樣性情惡劣又好攻擊。但他也是一個孩子,孤單地生活在惡劣的環境中。她應該試着跟他做朋友,應該嘗試感化他。
就算沒有其它作用,至少在往後的歲月里,她也可能讓他成為漪瑟的盟友與保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