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巨大的鼻子不斷地在窗口上撞,撞得砰砰的,每撞一下,他的身體就會猛抖一次。

窗戶還能支撐多久?

燈還能支撐多久?

——放我進去!

——你欠我的!你欠我的!你欠我的!

——放我進去!

他抱住頭蹲在角落裏,臉色蠟黃,雙目無神地自語:“我沒欠你……我什麼也不知道……我真的什麼也不知道……放過我……九年了……放過我吧!”

***

公寓中外來異物的搗亂已經到了白熱化的程度,連陰老太太的房間裏,也出現了用蒼蠅拍四處拍打的聲音。但即使是這樣,那個見錢眼開的老太太還是死守着她的鈔票,任其他住客們——包括溫家兄弟——磨破嘴皮,也不願意把106的住客趕走。

溫樂源七竅生煙,可打也打不過,就算打得過,也不能把她怎麼樣,整日鬱悶得要死。

其實他很想帶着溫樂灃到梁永利的房間去看一看,說不定能多發現點什麼,但溫樂灃死也不去,勸得多了就裝出一副柔弱得快死的樣子倒地不起,把溫樂源氣得直跳腳。

輾轉到最後,溫樂源還是非常在意梁永利房間裏那個奇怪的燈。

普通人看不見,溫樂源卻看見了,這種情況只說明了一種可能。但最讓他不得不在意的地方還不是這個,而是那盞燈為何會引起他的注意?為什麼他連燈本身的異樣都沒有看出來,卻還是忍不住想問它?

他很少對什麼事好奇,平時最煩的就是探聽他人私隱,溫樂灃喜歡管人閑事——從大學畢業后這種情況就越來越嚴重,但他可怕麻煩得很,只要與自己和家人無關,一律都會被他的五感遮罩。

可是這盞燈讓他不得不在意,甚至萌生出了想偷偷摸到106室把它弄回來的想法,他對這樣的自己深惡痛絕。話說回來,即使他深惡痛絕也好,捶胸頓足也罷,對於那盞燈不太正常的在意情緒,還是讓他做出了自己最鄙視的事。

看着溫樂源喜孜孜地抱着一盞藝術吊燈回來,溫樂灃手裏正準備拿去洗的毛巾緩緩落地……

溫樂源可不是會買這種燈的人,要他買這種中看不中用的東西,還不如遣他去買一袋水泥來得輕鬆。是哪裏來的,還用問嗎?

“你……你你你……”溫樂灃指着兄長,抖得連話都說不清楚了,“你居然偷……偷……如果讓姨婆知道,你信不信你死定了!”

“哦,你會讓她知道嗎?”

兄弟就是兄弟,總不能在這種事上出賣他吧!

“那不就行了?反正只要讓你看完,我就馬上送回去,沒人會知道的。”

溫樂源一邊說著,一邊把手裏的吊燈往前遞。沒想溫樂灃一看它接近,自己就唰的白了臉,非常狼狽地拚命後退,一不小心絆在什麼東西上,摔了個四腳朝天,反而把溫樂源嚇了一跳。

“這是怎麼了?這是怎麼了?”他抱着燈想扶起溫樂灃,溫樂灃卻更加驚惶失措,甚至連最難看的四肢着地姿勢也使了出來,硬是快速地爬到了牆角。

“不要過來!你快點把它還回去!別讓它接近我!”

“我只是想讓你看一眼而已……”

“夠了!我看了很多眼了!把它還回去!”

即使是溫樂灃還受到所有人的關愛而很驕縱的時期,他也從來沒有對溫樂源用這麼無禮的語氣說過話。溫樂源當然很生氣,不過比生氣更多的還是驚訝,自從溫樂灃成年之後,他已經許久沒有見到他這麼驚恐的模樣了,這盞燈里究竟有什麼秘密,竟能把他嚇到這種地步?

溫樂源抱着燈,它的重量和普通的燈一樣,摸上去也沒有特殊的感覺,他的鼻子更沒聞到什麼奇怪的味道。那麼,溫樂灃到底在恐懼什麼?梁永利又為什麼看不見它?

為了不嚇到弟弟,他只好抱着燈到樓頂上去研究。

雖然最近天氣回暖,但今天是陰天,暖暖的太陽躲得無影無蹤,溫樂源一上了樓頂,小風兒就吹得他狠狠打了幾個噴嚏。真冷……溫樂源大怒!

他找了個背風處坐下,把那燈翻來覆去地看了幾遍,還沒看出什麼端倪,摸着玻璃燈罩的手已經凍得僵硬了。沒辦法,他放下燈,一邊在心裏痛罵溫樂灃臭小子,一邊把燈放到地上,想把手揣在懷裏取暖。

奇怪的是,他的手剛一離開燈,冰冷僵硬的手就立刻恢復了活力,剛才還凍得疼痛難忍的手指也恢復了正常感覺。

溫樂源瞪着眼睛看自己的手指,然後又將一隻手指觸在燈上,果然,指尖感覺到了從燈體中傳來的冰冷寒意,當然,不是玻璃本身該有的過低溫度。不過這種寒意並不明顯,如果不是有意去感應的話,即使是他也會忽略掉。

這盞燈的確有古怪。

他敲了敲玻璃罩,和普通的燈罩沒太大區別;他又用力晃了晃燈體,只有琉璃珠鏈發出嘩啦嘩啦的聲音;想用超能力探進去,卻怕用勁太大導致燈體或者玻璃碎裂——不管梁永利是不是真的看不見這玩意,他也不想因為這種二手貨被扣個小偷的罪名。

煩惱……真煩惱啊!要是樂灃願意幫忙就好了,他靈魂脫體的技術比他哥熟練多了,也不會因為脫出一次就讓肌肉酸痛好幾天……要是他願意幫忙多好啊……

溫樂源高大的身軀用難看的姿勢叉腿坐在地上,一手按燈,仰頭看天,唉聲嘆氣地做着不可能的夢。

***

溫樂灃坐在地板上,兩隻手指不斷在地板上打着雜亂的節拍。一會兒,他站起來,心神不寧地在房間裏兜兜轉轉,不時嘆一口氣。

***

不知何時,陰雲竟逐漸泛出了烏黑的顏色,低低地壓向建築物,等溫樂源從唉聲嘆氣中清醒過來的時候,已經是雨滴劈里啪啦地砸下來的時候了。

溫樂源咒罵一聲,抱着燈爬起來就想跑,剛站起來,卻突然發現原來雖然雨很大,卻沒有一滴落在自己身上——因為有一把傘罩上了他的頭頂,執傘的人不知已經站在那裏多久了。

“樂灃?”

溫樂灃嘆氣,伸出沒有拿傘的那隻手,在燈上輕輕地撫摸。

“你不是很怕它嗎?”

溫樂灃垂下眼睛,搖搖頭。

“你不是害怕它?”

繼續搖頭。

“那你剛才那是什麼意思?”

仍是搖頭。

溫樂源急了:“你光搖頭我怎麼猜得出來!”

溫樂灃猶豫了一下,說:“你跟我來。”

溫樂源一頭霧水,只得在溫樂灃的指示下將燈在天台上藏好,跟在他身後走下樓梯。

站在一樓的最後一層台階上,滿眼都是兵荒馬亂的景象。所有的房間都被打開,有人乒林邦啷地往外扔東西,扔完了這房扔那房,一邊翻還一邊叨叨:“哪兒去了!哪兒去了!哪兒去了……”

可憐白天還留在房間裏的住戶們,都站在自己門口傻傻地看,不知是被嚇呆了,還是把那個翻東西的傢伙當成了危險的瘋子。

溫樂源指了指那個在各房間竄來竄去的身影,啞口無言地看着溫樂灃。

溫樂灃微微點了一下頭,說:“我就知道會這樣,所以才讓你把它還回去……想不到你寧可在上面獨自研究……”

“原來你那樣不是害怕啊?”又是摔跟頭又是連滾帶爬,原來都是假的?

“不,我的確是害怕了。你不清楚情況,所以才敢大大咧咧地把這東西偷回來,如果你知道的話,可能也會像我那樣……”

“喂!不要把我說得和你一樣……”

“你看。”

在各個房間竄來竄去的梁永利,身後的影子在窗外光線的扭動下忽長忽短。

“他的影子有什麼不對嗎?”

溫樂灃嘆氣——今天他已經嘆了無數次氣了:“今天他該有影子嗎?”

溫樂源忽地一個激靈,心中泛起了輕微的寒意。外面的雨下得越來越大了,在烏黑陰雲的壓迫下,這個沒有廊燈照耀的走廊里,暗得連人臉都看不太清了,他怎麼還會有影子?

溫樂源仔細去看,終於發現他的影子本身就有點怪異。

普通人的影子都有較為固定的形狀,即使被光線的方位影響而忽長忽短,也絕不會變成與那個人的身材相差過大的形狀——你可以想像某個人的影子,忽然變得像蛇或是大象一樣嗎?手影的舞蹈除外。

梁永利的影子倒沒有變得跟大象一樣,卻比像一頭大象更糟。

他的影子根本沒有邊緣,不過不像燈光不夠強時的那種模糊狀態,而是像有什麼東西在他的影子裏蠢蠢欲動,將那片陰影扯得一會兒向這邊凸出一塊,一會兒又向那邊凸出一塊,沒有固定的邊緣形狀,再定睛去看,還可以發現那本應是二維平面的“影子”中間竟有東西在蠕動,像即將沸騰一樣。

“那是什麼東西?”

溫樂灃不答。

“喂,是你要我來看的吧,又在這兒故弄什麼玄虛!”

“……我告訴過你……”溫樂灃低聲說,“讓你快點把燈還給他,你就是不聽。”

溫樂源大怒:“說什麼呢!你那叫‘告訴’?分明就是在嚇我吧!你以為我會為這個放棄?見鬼了!”

溫樂灃知道,溫樂源之所以這麼鍥而不捨,其實不是為了梁永利,也不是為了爭一口氣,而純粹是因為自己……他在此時上的沉默,使溫樂源異常焦灼,不夠了解情況的他,的確很難就此視而不見——換作溫樂灃肯定也是一樣的。

“但是我以為你會明白……”

“我又不是老太太那種多心眼兒!你不跟我說清楚我哪知道!”

溫樂源從來不知道什麼叫壓低聲音,吼出的這幾嗓子,很快就把其他人的注意力給吸引了過來——包括梁永利。

“溫樂灃!”他急急地奔過來,滿臉是汗,以及隱藏不住的驚慌,“你有沒有看見!你有沒有看見!它不見了!”

溫樂源一把抓住他即將碰到溫樂灃的手。他身邊有太多不好的東西,沒碰到就已經把溫樂灃害成那樣,誰知道碰了以後會怎麼樣?

梁永利一愣,好像現在才發現溫樂源的存在似的,狠狠地就想把他甩開:“幹什麼!放開我!我有重要的話和他說!”

溫樂源不為所動:“有話就好好說,不要動手動腳的。”

梁永利神經質地顫抖着看向溫樂灃,發現他只是沉默地看着自己,連句阻擋的話也沒對溫樂源說,便也不再大吼,只是用力掙開他。

見溫樂源鬆手,溫樂灃才開了口:“是那個不見了吧?”

“是,今天早上還在,中午回來想拿個東西,就發現不見了。”

到底是什麼東西不見了?即使梁永利和溫樂灃語焉不詳,溫樂源心裏也猜了個八九不離十——還能有什麼?不就是他偷走的那個嗎?不過……他不是說看不見嗎?

他整了整表情,做出一副好奇的模樣問:“什麼?你到底丟了什麼?”

他畢竟不是陰老太太那種說變就變的嘴臉,如此僵硬的轉圜不僅他想抽自己,連梁永利的表情都有點抽搐,溫樂灃更是向他射來了警告的眼神。

見這三個人波濤暗洶,那些被從房間趕出來的住客趁機一鬨而散,把自己的東西都搜羅搜羅扔回房裏,然後轉手鎖門不出。

警告是警告,溫樂灃卻沒說什麼,轉頭又問道:“你丟了東西,翻別人家幹什麼?”

“我……”梁永利有點窘迫,“我覺得它還在公寓裏,應該離我不遠,所以一定要找到才行。”

溫家兄弟無語,那種行為無異於搶劫啊……要不是公寓裏的“非人類”之流都知道他不好惹,恐怕現在他已經被捆起來扔警局裏了。

“找不到那個也沒關係。”溫樂灃終於又開口了,“我告訴過你吧,如果它離開了,就說明你們的緣分到頭了,以後你只能靠你自己。”

梁永利露出了異常震驚的表情,“緣分到頭……不可能!那絕不可能!我們定下的是十年契約!現在還有一年才到時間,它怎麼可能主動離開!”

“那……你可以問問你自己,”溫樂灃扶着欄杆彎下身體,看着他的眼睛說,“問問你自己,你幹了什麼。”

“我幹了什麼?我幹了什麼?”梁永利慌亂地自語,“我幹了什麼嗎……我最近什麼也沒幹……”

“不,是你以前。”溫樂灃說。

“以前?以前?”梁永利的表情更加茫然無措,傻傻地不斷重複這兩個字。

溫樂灃知道他不可能明白了,嘆息一聲,回身上樓。

依然一頭霧水的溫樂源跟在他身後。

“以前……以前我到底干過什麼呀!溫樂灃你老說話說一半什麼意思!”站在樓梯口,梁永利吼。

“他以前干過什麼?”溫樂源好奇地問。

“他自己也不知道吧。”溫樂灃頭也不回地說。

“啊?他記性這麼差嗎?”

“不是記性差……”溫樂灃的腳步停了一下,握着扶欄的手愈加用力,“而是,他從來都不知道自己做了什麼!”

“啥?”

***

經過那番話,燈暫時是不能還給梁永利了,雖然溫樂灃對把它拿回房間還是有點心理障礙,卻也不能在這種寒雨天氣把溫樂源趕到樓頂去,只好各退一步,允許溫樂源把它拿回來……坐在房門口研究。

溫樂灃把那個吊燈翻來覆去地探究了半天,也搞不清它到底神秘在什麼地方,不由也心煩起來。

“樂灃……樂灃?樂灃!”他叫。

“什麼事?”溫樂灃叼着牙刷從浴室里伸出頭問。

“你說過你對人有‘諾’,不是梁永利那傢伙吧?”

“不是,怎麼了?”

“那這玩意……”他背對着門內,將燈高舉過頂,“是哪來的?總不可能是他從古董店買的吧?”

溫樂灃沒有說話。溫樂源回頭一看,才發現他又鑽浴室里刷牙去了。

“溫、樂、灃!”溫樂源快氣昏過去了,“你居然敢無視你大哥的問話!”

浴室里傳來漱口的聲音,一會兒,溫樂灃一邊擦嘴一邊從裏面走了出來。

“不管你用什麼方法,我是不會說出它的秘密的。只要是和梁永利有關的,必定與我的‘諾’有關,可惜,我的‘諾’不是和他成立的。”

溫樂源扭曲了一下臉上的肌肉,做出一個凶神惡煞的表情,卻忽然又笑了。從表面上聽來,溫樂灃似乎什麼也沒有說,但在與他一起生活了這麼久的兄長耳中就不一樣了。

他至少透露了三點資訊:一、問題不在梁永利本人身上,而是他被人害了;二、害梁永利的人與溫樂灃曾有過的“諾”有關,也許就是同一個人;三、溫樂灃是故意透露出這些消息的,說明他本人也並非真想遵守這個“諾”,也許當初就是被迫的,也許是後來發現了什麼問題,所以現在非常後悔,卻不能違背“諾”,只能以隱蔽的方式解脫。

綜合一切線索和猜測,溫樂源已經更加確定關鍵的秘密就藏在這盞燈里。現在最大的問題就是,怎樣才能在不破壞它結構——包括“咒”的情況下,將它完美地弄開?溫樂源對此非常煩惱。

公寓的大門匡當一聲巨響,一樓傳來女人毫不矜持的尖笑聲,間或還有男人低沉的聲音,似乎在勸她小聲點,不過成效並不顯著。

女人一路飛奔上樓,老舊的木梯上只有輕微的點地聲,男人上樓的聲音就重多了,而且較為緩慢。

“馮小姐馮小姐馮小姐!我給你帶禮物來了!咦?馮小姐?怎麼今天不在?”

“你忘了?她被佔了地盤,所以到別的人家去暫住……”

“哦!想起來了!希望她別在那兒嚇死一兩個哦——”

“……”

那個嘈雜又不懂事的女人——女妖精歡快地跑上二樓,發現溫樂源正盤腿坐在202門口,懷裏抱着一盞很漂亮的燈,眼睛怒視她。

女妖精腳步慢了下來,顯得有些心虛:“你這麼看着我幹什麼?啊……我知道了!你別生氣!這次我只給鬼帶了東西,但是下次我一定會記得給人也帶一點的!你想要什麼?對了,我告訴你哦,我今天發芽了!”

她在自己全身上下摸了個遍,最後從腰帶里捏出了一個一指長的小嫩芽,“你看你看!好難得!而且是一大——片哦!不是只有這麼一小個哦!我這麼大年紀居然還可以發芽呢!”

她當然不是在說她這個身體發芽,而是她的本體。那棵老槐樹只是她的寄居之所,而她身為妖精的本體——也許是花和草、也許是樹、甚至也許是空氣或水——則藏在人類看不到的地方。現在她說的,就是那個藏在看不到的地方的那個“本體”。

不過溫樂源對她的本體到底是開花還是結果,還是直接又生出個娃娃不感興趣,他在意的是……這個該死的妖精居然敢打斷他本來就不太清晰的思路!

“老來俏……你個老不死的老妖精!”他咬牙切齒地罵。

女妖精的臉唰的就變了,大怒吼道:“你說我什麼!乳臭未乾的臭小子!居然敢罵我老妖精!你長得有我年輕嗎?你有我漂亮嗎?你在人類里已經是中年老男人!我在妖精里可是剛剛成年!你懂不懂這裏面的差別——呀!老公你不要拽我啦!”

不知何時上來的王先生一隻手提着大塑膠袋,另一隻手拎起沒什麼重量的女妖精就往他們房間裏拖,順勢丟給溫樂源一個抱歉的眼神。

“你多大年紀了,跟人家小孩計較什麼,一點都不莊重。”

“我才不是跟他計較!”女妖精拚命掙扎,腳卻始終落不了地,“討厭討厭討厭!我最討厭別人說我老了!”

王先生的聲音仍然波瀾不驚:“噢……那你希望別人說我們是老夫少妻?”

“討厭!老公你才不老!呵呵呵呵呵……”

“當然,哈哈哈哈……”

溫樂源:“……”這兩個老不修……

當溫樂源在心中百轉千回地痛罵了那個沒神經的女妖精一千八百回之後,低頭看向手裏的燈,卻發現它竟出現了奇異的變化。

原本它的外表和平常的燈沒什麼區別,但現在,最外層的玻璃殼外出現了淡淡的白色光暈,籠罩着整個燈體,若是不知情者看來,恐怕還以為它是被通了電的。

溫樂源納悶,心想剛才我碰了什麼機關嗎?明明之前哪兒都按過了,沒一點反應的,不應該呀……他把燈稍稍傾斜了一下,一個嫩綠色的小樹芽滑落到了地上。

撿起它,溫樂源恍然,哈哈大笑起來。

要在平常來說,女妖精那種無聊的打擾很正常也很平常,被打擾的人也只能說一句“真倒霉,該死的女妖精!”就作罷而已,但是今天,她的確在無意中幫了個大忙。

妖精是純潔無瑕的,她的本體更不必說。最純潔的東西是最骯髒的東西的敵人,這盞奇怪的燈內部應該有骯髒的東西,所以才會在接觸到樹芽后做出激烈的反應——也即是那圈光暈。

這圈光暈是保護者,也是溫樂源打開缺口的關鍵,能有這樣的意外收穫,不高興才是傻子。溫樂源撿起樹芽,在燈具的玻璃面上小心地畫圈。樹芽每劃過一個地方,那個地方的光圈就亮幾分,重複劃過時,就有激烈的光暈透出來,像白熾燈一樣耀眼。

***

雨水落在窗外搭的雨蓬上,又像有人在倒水一樣嘩啦啦地流泄下來,雨簾的遮蓋已經連對面的建築都快看不見了。

梁永利一個人待在房間裏,沒有開燈——不,其實他開了,房裏所有的大燈小燈,甚至聯手電燈、手機燈、電腦螢幕都亮着,但房間裏仍然黑暗異常。

他看不清身邊的東西、看不清自己,所有的東西似乎都籠罩在灰色的影子裏。他腳下拉着一個長長的、變形的影子,連他自己也能看得到,影子裏有什麼東西在窸窸窣窣地蠕動,從這裏凸出來,又從那裏凹下去。

他矇著臉,閉上眼睛,心裏絕望地念叨着——燈呢……燈呢……燈去哪兒了?真的是緣分盡了嗎……不可能……時間還沒有到……不可能……

***

樹芽接觸過的地方都透出了強烈的光線,只其中一個蓮花瓣的下方,有一個指肚般大的圓圓灰點,不管怎麼用樹芽去擦,那兒也亮不起來。

溫樂源將手指探了進去,在那個灰點上一按,指尖竟從那裏毫無阻礙地穿了過去,燈身刺目的亮光啪的就滅了。

公寓裏有瞬間的寂靜,包括雨聲、鳥叫聲、蟲鳴聲……寂靜,寂靜,好像這世界所有活着的東西都死了。

那種寂靜只是幾秒鐘,接着就是不知何物的吼叫,震得人連腦子也在抖動。

那彷彿是一個信號,有無數難以形容其顏色與形狀的物體,隨着這聲信號從各個房間鑽了出來,發出各種雜亂的聲音向一樓飛奔而去。有幾個房間有短促的驚叫,但很快就被蓋住。

接着,便從一樓傳來了一聲巨大的……彷彿不是人類的痛苦嘶吼聲。

溫樂源驚得幾乎把燈摔到地上。

溫樂灃大步跑出來,扶着門框叫:“怎麼回事?哥!你有沒有看見剛才那些東西都跑了!還有這個叫聲!難道是梁……”

一低頭,他的視線落在溫樂源手裏沒了光彩,顯得比之前更灰暗幾分的燈上,臉色都變了。

“你……你把它破了!”不是疑問句,而是肯定句。

溫樂源莫名其妙地抬頭看他:“我拿它不就是用來破的嗎?”

溫樂灃腿一軟,差點倒下去。

“我……你……”他閉了閉眼,好不容易才穩定下情緒,“人都快被你害死了……把東西放下!走!我們去救人!”

“咦?救誰?”

他從溫樂源的肩頭一躍而過:“燈的主人!”

“你不是很討厭梁永利嗎?”

“不是他!”

溫樂源更是大惑不解:“不是他?那是……喂!臭小子你今天身手俐落得很嘛!又不帶身體是不是!”

“你到底去不去!”說這句話的時候,溫樂灃早已躍下了一樓。

“你也得給我點喘氣兒的時間哪!”溫樂源快氣死了,“真不知道我上輩子欠了你多少錢……”

***

梁永利的房間已經被蒙蒙黑氣所籠罩,好像某種柔軟物體的觸手,從房間裏伸出來向四面爬開,逐漸增擴自己的範圍。

溫樂灃暗道一聲糟,他現在才來已經太晚了,“那些東西”八成連梁永利也吞掉了……怎麼辦……

又有一聲慘叫,穿破黑色氣團鑽了出來,是梁永利的聲音,他還沒有死!

溫樂灃精神一振,抬腳就往裏沖。

就在他即將接觸到那些黑氣的觸爪時,諸多分散的黑氣忽然內收,互相扭曲、糾結,凝成一個巨大的錐形物體,向他迎面砸去。

溫樂灃大驚中擰身轉體,卻趕不上那黑氣拳頭的速度,被一拳砸中背部,又順着拳力狠狠撞上牆壁,又彈向另一面牆,最後摔到地上,又滾出老遠,撞在某樣東西上,終於停了下來。

幾乎被摔個半死的溫樂灃暈頭轉向,朦朧中看到溫樂源獰笑着彎下身……一把揪住他的領子把他拽起來。

“小子,嘗到冒失的滋味了吧?誰讓你不等我!”

好像不是在做夢……

溫樂源不耐煩地又晃了他幾下:“讓人打傻了嗎?怎麼不吭氣兒?”

“我……在想……”溫樂灃抬起一隻胳膊,用大拇指指指身後,“你有它厲害沒?”

觸手爬出了房間,像爬山虎一樣爬滿了106門口的那整面牆壁,又向其他方向擴展。

溫樂源看了一眼:“嗯,也許是個平手。”

“吹吧你……”溫樂灃無力地訕笑,“那可是積聚了整整九年的怨氣,就算你修鍊到姨婆那樣,能不能對付還是問題呢……”

“你嘲笑我!”溫樂源氣急敗壞地狠命晃他。

“我沒有……”溫樂灃嘴邊露出一絲得逞的笑意,“只是我們的力量,還不是九年怨氣的對手……”

“恨”是這世界上最強的力量,當它被什麼東西壓制住時,它不是像愛情一樣緩緩熄滅,而是呈幾何數增加,就像荊棘里的火種,看不見,卻在慢慢積攢着巨大的殺傷力,最終,在你能看到它產生的火苗之前,荊棘已經被燒成了灰燼。

對於梁永利這個人,溫樂灃和溫樂源既不愛也不恨,也許溫樂灃很討厭他,但“討厭”這種情緒,還是遠遠比不上仇恨的。所以不要說九年,就算只積攢三四年的時間,溫樂灃和溫樂源都要在是不是必須對付對方這件事上還要多推敲幾次,更何況現在這麼長時間……

“你為什麼老給我找這種事……”溫樂源頭痛地說。

“因為你是我哥。”

兄弟等於哥哥一輩子給弟弟收拾爛攤子……溫樂源絕望了。

他放下溫樂灃,看着那堆不明所以的物體,道:“這玩意,和你有關對吧?”

溫樂灃猶豫一下,答:“……是。”

“你去姨婆那兒,把用得着的符咒給我拿來。”

溫樂灃一頭撞入陰老太太的房間,正美滋滋看電視的老太太嚇了一跳:“幹啥哈!幹啥哈!搶劫也得有預告么!”

溫樂灃沒時間和她扯,鑽進裏屋就開始翻翻找找。所幸他對這裏夠熟悉,沒過幾秒就找到了想要的東西,又冒冒失失地一頭沖了出去。

“有幾張珍貴!要錢的哈!”陰老太太在他身後吼。

溫樂灃沖回原地,發現溫樂源還站在剛才的位置上,連動都沒動過。而那團黑色的不明物體,已經吞噬了兩個房間門和兩扇窗戶,只要再前進幾米,就可以強佔一樓的一半地盤了。“哥!你怎麼不動!”溫樂灃怒吼。

溫樂源懶懶地看了他一眼:“啊……該我動嗎?”

溫樂灃想一腳踹死他!“你到底明不明白我們遇到了什麼!它占的地方就是鬼流出來的方位!萬一引出不正常時間出現的鬼流怎麼辦!”

“不明白,不知道。”

溫樂灃真的想弄死他了……

“我幹活,總要幹個明白活,”裝作沒看到弟弟七竅生煙的樣子,溫樂源還是那麼懶懶地說,“你既然不能說,那就算了,不如這一仗你來打?”

“說來說去你還是要讓我違‘諾’!”溫樂灃將一把符咒全拍到了他的臉上,大叫,“我不是說過了永不違諾!你究竟想逼我到什麼地步!”他一隻手指指向那團黑色的不明物體,“是不是要我變成那樣你才心滿意足!”

出乎意料地,溫樂源啪地打了個響指,蹲下身體開始撿拾符咒:“我明白了。你退後,這玩意我來對付。”

溫樂灃牙齒咬得格格響:“你……你明白什麼?”

“不多,”溫樂源輕鬆地說,“不過至少知道了……這些東西到底是什麼!”

撿完之後,地上還剩下了一個符咒。溫樂源舉起右掌猛力向它拍去,“噗”的一聲,一片紙灰揚起,他翻過手掌,手心中多出了一個彷彿甲骨文一般的奇怪金符,而那張符咒則變成了一堆堆也堆不起來的灰塵粉末。

“老太太小氣!”溫樂源憤憤地罵,“平時連硃砂也不肯用,就用藍墨水!說什麼經費不足……這不是還有金水寫的嗎?”

那些奇怪的東西好像能聽懂他們說話,紛紛發出難聽的嘶叫,產生了地震般強烈的共鳴。最粗最長的那一根尖尖地向上聳立,微微彎曲身體,像鞭子一樣在空氣中“啪啪啪啪”狠狠甩了幾下,便在狹窄的走廊通道上向他們猛抽過來。

溫樂源一手拉過仍在發愣的溫樂灃,轉左手將他攔在自己身後,同時右手前伸,好像要抓住那東西,卻被它狡猾地閃避過去,反而從他的手腕一直盤旋着纏到了他的肩膀,用力一拉。

溫樂源只覺一股大力在強行拉自己,卻連反抗也不反抗——恐怕就算反抗也沒什麼用處——就被拉進了那團黑黑的東西里。

“哎喲!救命呀!弟弟你要為大哥報仇——”這是他留下的最後一句話。

溫樂灃驀然清醒,卻只見到溫樂源消失在黑氣中的身影,厲聲大吼:“哥!”

***

溫樂源當然沒那麼容易死……要能那麼容易死的話,他就不叫溫樂源了。

黑氣中有一股腐爛的味道,直衝鼻端,令人慾嘔。

溫樂源一手捏着鼻子躺在一團黑氣上,手肘撐着另一團黑氣,頭上還枕了一團。

“如果不是這個味道,這裏倒也算是人間天堂……呵呵呵……”他發出幾聲意義不明的笑聲,將右手心蓋到了其中一團黑氣上,嘴裏念念有詞。

他不是傻子,更不是半吊子,怎麼可能一招沒過就被吃了?所以答案很簡單——他是故意的。

他手心的金字發出一陣金光,透過手指和掌心,看起來他的手就好像透明的一樣。金光閃了幾下,又閃幾下,滅了。溫樂源疑惑地歪歪頭,將左手中指和食指併攏放在嘴唇上,又開始念詞。

金光再度閃起,卻比剛才弱了很多,剛才還能看得到幾乎透明的手掌,現在卻只有指縫和手掌邊緣透出隱隱的光線。

這次的金光也沒有支持太久,勉勉強強地閃爍了一分鐘左右,又滅了。

溫樂源“耶”了一聲,非常驚奇地看看自己的掌心,剛才從符咒上得來的金子只剩下了一半,疑為偏旁的那半邊完全被黑色繚繞,看不出來了。

“只剩下一半,怪不得沒作用……呃……也許本來就沒作用?”他一邊自言自語,一邊使勁擦被黑色掩蓋的半邊。

那黑色比簽字筆的墨水更堅固,他越擦越是發狠,差點連皮都一塊兒擦下來了,黑色仍是巋然不動。

“這到底是什麼玩意兒……”

“救命啊——”

溫樂源忽然停下了手裏的動作,側着耳朵傾聽那聲音的來源。

又是一聲慘叫,這次聽清了,的確是慘叫。但聽不出到底是從什麼地方發出來的。這個黑氣的凝固體似乎是聲音傳導的絕佳媒介,當聲音傳來時會在各個部位不斷振蕩,導致那聲音就好像是從所有方位傳來的一樣,無法分辨它的方向。

溫樂源現在唯一知道的是那並非溫樂灃的慘叫,聽起來倒比較像梁永利。

他在黑暗中把被拖進來時就塞入腰帶里的符咒摸了一遍,抽出其中一張,纏繞在左手食指上,對它吹了一口氣,喝道:“追!”

那張符咒忽地像彈簧般一圈一圈螺旋飛起,化作一根細長的白線像某個方位追去。這是追蹤符,不管對方用什麼方法躲藏都能找到,不過他們平時不太用,倒不是因為貴賤,而是它的範圍實在太小了——只有十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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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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