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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之後的很長時間,梁永利沒有再出現,事情似乎就這麼結束了。
當然,只是似乎而已。
半個月以後,一樓最里側106房間的住戶搬走了。
又過了一周左右,一輛寫着“螞蟻搬家”的汽車,停在了綠蔭公寓門前,從上面下來指揮其他人搬東西的人——可不就是梁永利么?
當時溫樂源正打算出門,抬眼看見那輛車,愣了一下,再轉眼看見梁永利,臉當即就綠了,也不顧梁永利對他善意的一笑,轉身就往回沖。
陰老太太躲在房間裏喜孜孜地數鈔票,溫樂源匡的一腳踹開門,闖了進來。
“老太婆讓錢蒙了心吧!那種人你也敢讓他住進來!”
聽到踹門聲的時候,陰老太太用驚人敏捷的速度把錢揣進了懷裏,等到發現是他,冷笑一聲,又掏出錢繼續數。
“我敢?公寓是我哩〈我的〉,我為啥不敢?”
溫樂源氣得發抖:“公寓是你的!可我們也是住戶!掏錢的!”
陰老太太舉起手中厚厚的鈔票,笑得滿臉只見皺紋不見五官:“別人比你掏錢多哈,三倍。”
“所以我說你利慾薰心啊!”溫樂源真的快氣昏過去了,“我不信你看不出來那是個垃圾桶!他在前面走,後面就有幾噸蒼蠅追着呢!”
“噢,”陰老太太回答,“那又咋?”
溫樂源的臉生生兒泛出了黑紫色,再刺激他一下,說不定就能欣賞到臉部噴血的奇景。
“咋……你問我那又咋……你還能不明白那會咋!我不信你沒看到!那兒全是——那兒全是——”
陰老太太不慌不忙地示意他平靜一下:“我明白,我咋不明白?他是垃圾桶,可咱這還不是個垃圾場?怕麻煩就怕麻煩,莫找借口。”
“什麼叫怕麻煩!就算是垃圾場也只收垃圾不收桶吧!你自己喜歡連桶一塊兒收,別人可不喜歡!為別人想想行不行!”
“喔——”老太太惡意一笑,用力抖一抖手裏的錢,“那你也和他一樣,多交點這個哈。”
溫樂源一口氣沒順過來,險些厥倒過去……
***
不管溫樂源是不是七竅生煙,總之梁永利要住下來的事是板上釘釘,不可改變了。溫樂灃對此沒有什麼表示,但溫樂源看得出來,他一直在極力掩飾自己害怕106房間和梁永利的事——如果一個人永遠對某人或某地保持十米以上的距離的話,肯定連傻瓜也看得出他的恐懼。
梁永利入住綠蔭公寓一周后,不只是溫家兄弟,整個公寓裏的所有住客——包括活的和死的,人類和非人類的——情況都越來越糟了。
首先是公寓的氣流混亂,人鬼之間,人妖之間,妖鬼之間,精氣之間,全部喪失了原本的平衡與默契,不僅在非規定之間內橫衝直撞,還時常發生情緒失控的問題。時不時能看到虛空中有影子劈里啪啦地打,打完了就散了,過一會兒又聚集到一塊兒打。
不過現在的情況還只是小兒科而已,再發展下去,誰知道還會發生什麼事?沒準鬼節時間之外的鬼流也會發生,到時候這裏的混亂情況才好看呢。
“我討厭那種不好好待在自己的地方,反而喜歡鑽別人房間的傢伙!”女妖精憤憤地投訴,“誰能讓他們老實點兒?”
“家裏多了很多蟑螂……”何玉困惑地投訴,“怎麼會有蟑螂的?公寓裏不是從來沒有蟑螂嗎?”
胡果投訴的次數,多得連溫家兄弟都會背了:“進門是那東西、出門是那東西;睜眼是、閉眼還是;抬頭不見低頭見,到底什麼時候才能讓人安安靜靜活兩天啊——”
沉默者倒沒有投訴過,但他的房間裏經常有像貓捉老鼠似的扑打聲,然後就有許多黑黑的東西被丟出來。
馮小姐不再沒事飄在樓梯上下,因為有東西強佔了她的地盤,她只要下來就上不去,上去就下不來。
宋昕和宋先生不知何時起就沒再回來,溫樂灃在外面見過他,據說,連他們的地盤也不保了。
按理說,以現在的情況,最着急的應該是身為管理員的陰老太太才對,但事實正好相反,公寓裏最逍遙的就是她了,對這些投訴視而不見、聽而不聞,整日光顧着數她的錢,好像那才是她活命的意義似的。
***
匡當!
砰!
溫樂源照着房間大門使勁地踹了幾腳,隨着可憐的門垂死的慘叫,彷彿某種軟體動物似的東西,劈里啪啦地掉下來,從各個可以找到的縫隙中,驚惶失措地逃走。
“這日子還讓人怎麼過?啊!還讓人怎麼過!”溫樂源一邊踹門一邊咬牙大罵,“死老太婆!利慾薰心!那點兒錢我讓你一輩子也數不清楚!”
溫樂灃搖搖晃晃地爬起來走進浴室,把搭在前額的毛巾丟到水底下沖一衝,擰一擰,蓋在頭頂上,又搖搖晃晃地出來。
“其實……這不算是姨婆的錯吧……”他無力地說,“別老一口一個老太婆地罵了行不行,有點禮貌……”
“禮貌!”溫樂源再次狠踹一腳,門又是一聲慘叫,“有禮貌的溫樂源早就被她氣死很多年了!你別給她找借口,都是她的錯!如果不是她把梁永利弄進來,是絕對不會有這種問題的!”
“……但問題其實在梁永利本身吧?”
沒錯,問題是在梁永利本人身上,可更大的問題是,梁永利根本就不明白自己錯在哪兒了,也許他連自己導致了什麼結果都不清楚。
現在的情況,就好比他是一塊糖。當這塊糖放在冰箱裏時,也許幾天,也許幾年都不會有“客人”光顧;若這塊糖放在桌上,用不了多久就會有螞蟻排隊前來品嘗;可這塊糖若被放在蜂窩附近,你馬上就能欣賞到糖球變“蜂球”的奇觀。
現在,綠蔭公寓就是那個蜂窩,可要命的是那塊糖本身卻毫無自覺,不僅傻呵呵地把自己晾在蜂窩附近,而且還在想盡辦法往裏沖!
原本蜂窩裏的蜜蜂是相安無事的,你干你的事,我做我的活,但現在糖進來了,平衡劈哩啪啦地碎了滿地,蜂窩能不炸么?
如今讓溫樂源鬱悶的還不只是這個,糖本身沒有自覺也就罷了,至少讓他知道這塊糖為什麼會變成糖也行是不?只要能尋個對策,保住自己兄弟兩個,其他人管他去死!
可溫樂灃不知道發了什麼神經,寧死也不願意跟溫樂源說實話——他敢拿自己的鬍子發誓,溫樂灃絕對知道讓梁永利變成這樣的原因!
他又不敢逼急了,否則溫樂灃還會甩給他一句:“有話能說,有話不能說,真想我死不如換個方式,別在這問題上逼死我!”
第一次被甩下這句話的時候,從來沒被弟弟這麼嗆過的溫樂源受到了嚴重的打擊,小玻璃心碎得一片一片的,險些吐出血來。
不過話說回來,溫樂灃很少對溫樂源隱瞞什麼事,如果某件事連溫樂源都不能知道的話,那溫樂灃必然有最充分的理由。
所以,困擾溫樂源的問題,還是從“樂灃到底在隱瞞什麼”逐漸轉到了“樂灃為什麼要隱瞞”上去。
***
與其他人的狼狽或氣憤相比,梁永利那邊顯得非常安靜。
他每天早上準時出門,每天晚上準時回家,房間裏從來沒有類似電話的聲音,也沒有類似朋友的人來找過他,他就那樣一個人靜悄悄地住着,要不是公寓裏現在亂到這個地步的話,可能連溫家兄弟也會忘記他的存在。
“我不明白他到底住這兒想幹啥?”溫樂源不無憤怒地說,“看他這樣也不像經濟有困難的!而且他為了住進來,還足足給了那老太婆三倍的房租呢!這麼些錢租多好的房子沒有啊?幹嘛非削尖了腦袋往這兒擠?”
溫樂灃用毛巾遮住眼睛,默然不語。
“溫樂灃!”
溫樂灃拿下毛巾,疲憊地揉揉眉心,“你想讓我說什麼?”
“原因不能說,那傢伙是個怎樣的人,總能說一下吧?”
又是沉默。
“連這個也不能說?”
“不……”溫樂灃稍微掙扎了一下,猶豫地說,“其實,我也不知道他這個人怎麼樣,他似乎是說好也很好,說不好的話,似乎還是有點……”
梁永利不和公寓裏會說話的生物打交道,對大毛二毛三毛倒是親熱得很,那三個傢伙也很喜歡他。經常是溫家兄弟想起來把它們弄回來吃飯的時候,才發現它們的小肚子已經吃得滾瓜溜圓。不必問,這八成是在梁永利那裏蹭過的。
“我覺得,既然能喜歡這三個小傢伙,那他這個人應該不算太差才對。”說著,溫樂灃嘆了口氣,“但是……所謂的好人和壞人,我覺得其實沒有那麼明顯的分界線……”
溫樂源想一想,嘿嘿笑了起來。
“你笑什麼?”
“我在笑……反正你也‘不能說’,對不對?既然這樣,那不如就讓我來親身‘感受’一下那傢伙……”
“什麼?”
“嘿嘿嘿嘿……”
“……哥,你笑得很恐怖。”
“咦?是嗎?”
***
儘管三胞胎吃得不多,但畢竟也是三坨往五公斤的重量上奔的肥肉,霸王餐吃一兩次可以,長此以往,主人又還裝作沒看見,就太欺負人了。
所以幾天後,溫樂源懷裏抱一個,肩上蹲一個,頭上頂一個,瀟瀟洒灑地出現在梁永利的房間門前。
開門的梁永利顯得很驚喜,忙把這一人三貓往房間裏讓。
溫樂源站在門口,沒有發現什麼異常,便一腳向內踏去,然而在他的腳剛剛越過門檻的時候,一股巨大的力量從房間裏轟的一聲撞到他身上,他眼前瞬間黑暗……
不知過了多久,溫樂源緩緩張開眼睛,天花板上一盞六爪琉璃燈映入眼帘。
“這玩意看起來不眼熟……”他不太清晰的意識如此說。
“你醒了?”
溫樂源咚的一聲跳起來,在他肚子上玩的三毛骨碌一下被翻到地上,打個滾,撒爪子逃走。
按著有點眩暈的頭,溫樂源環顧四周。
那個叫梁永利的人,正坐在他對面,臉上帶着溫和卻有些僵硬的微笑,大毛二毛掛在他的肩膀上打盹,似乎很滿意那個位置。
溫樂源低頭,用力揉揉太陽穴:“不好意思,可能是最近有點累,所以身體柔弱了點……”
“柔……柔……”梁永利的表情活像生吞了那三胞胎一般,乾笑,“哈哈哈……你真幽默……”
“幽默?”溫樂源冷哼。
這小子膽兒肥呀!敢說他“幽默”?他以為他為啥這麼“幽默”!老天作證!他整日裏在溫樂灃身邊趕“那些東西”,吃不好、睡不香加上精神緊張……還能不比以前柔弱?
當然,這種柔弱的身體,要對付個把梁永利這種體形的人,還是綽綽有餘的!
也許是發現了溫樂源不太友善的態度,梁永利沉默了下來。
溫樂源知道自己這種態度根本查不到什麼,可他看到這小子就一肚子不高興。
罪魁禍首啊!罪魁禍首啊!這公寓裏最近亂成這樣,這小子是真正的罪魁禍首啊!但他卻還是帶着那一副無辜得要命的表情坐在那裏,好像一切都和他沒關係似的!看着就想揍!
為了平復自己“有點”波動的情緒,溫樂源坐正身體,裝作稍微伸展四肢的模樣,暗暗觀察四周。
沒人會對自己租來的房間盡心裝修,這間房也同樣,加上樑永利畢竟是個單身男人,又剛搬來不久,房間裏幾乎沒有任何可稱得上是裝飾的東西。光禿禿的牆,光禿禿的窗戶——連窗帘都沒有,地板擦得倒很乾凈,卻因傢俱太過稀落,而使整個房間看起來冷冷清清。
房間裏,唯一還讓人感覺溫馨的裝飾,便是那盞吊燈了。
吊燈是玻璃質地的,中心一個蓮花座,周圍展開六隻飛檐般的觸手,觸手尖處垂下許多和手掌差不多長的琉璃串,玻璃罩上不太均勻地分佈着紅色的細絲花紋,溫樂源不太懂這種東西,不過看起來那應該是前衛的藝術設計。
這的確是很漂亮的裝飾,但在這種加點鐵條就跟監獄差不多的簡陋房間裏,一個單身男人——應該連女朋友都沒有的男人房間裏——出現這麼一盞燈,那就有點奇怪了。
他裝作不在意的樣子,跟梁永利攀談:“對了,謝謝你照顧這三個傢伙,它們真是太不聽話了,不管我怎麼說就是不聽,非來你這兒吃……難道是你這兒的飯比較好吃?”
梁永利笑笑,從茶几下拿出一包東西:“不是飯,它們是追着它來的。”
那東西的包裝袋上印着一隻肥碩的貓,品牌名字溫樂源沒注意,但那上面巨大的“貓糧”二字,他卻看得清清楚楚。
原來這幾個饞嘴的傢伙,是指着這種高級玩意去的啊!
溫樂源不禁大怒,怪不得都不愛吃剩飯了!有這玩意當然比剩飯好得多!它們還真會挑!
不過……冷靜!冷靜!現在那件事不重要,重要的是……
他扯出一個僵硬的笑容,對梁永利說:“啊……我知道了……實在不好意思,這幾個飯桶,八成吃了你不少貓糧,一定很貴吧……”
梁永利笑着說:“不貴,不貴,其實我也很喜歡它們來的。”
他的笑容也給人一種疲憊的感覺,但不管怎麼看,都不像是被他身邊的東西影響的……
溫樂源甩甩頭,又抬頭看剛才第一個映入眼帘的東西——那盞吊燈,哈哈的乾笑了兩聲,硬是轉了話題,指着房頂上的那盞燈說:“挺漂亮的燈,你哪裏買的?”
他沒說出來的是,這燈漂亮是漂亮,但怎麼看怎麼容易碎,身上卻沒有任何傷痕,不知道他是怎麼從以前的地方搬過來的?
出乎溫樂源的意料,梁永利愣了一下,竟露出了訝異的表情。
“燈?你看見了什麼燈?”
溫樂源像是被當頭澆了一瓢涼水,傻住了。
***
那巨大的眼睛好像更大了,也許更接近了?
大概是燈太暗了……已經九年……燈不可能還像以前一樣。
那之後呢?
他抖抖瑟瑟地伸出手去摸手電筒,想在這已經很明亮的房間裏多加一點光,就在這時,他抬頭看了一眼,那隻眼睛變成了徐徐裂開的巨嘴,露出陰森的白牙向他詭異地笑。
***
“的確很奇怪,”溫樂灃把已經快擰爛的毛巾繼續搭在額頭上,閉着眼說,“連你也沒發現它不對勁……這說明它的問題不只一點兩點。”
“喂……”溫樂源陰沉地說,“不要裝得和你沒關係一樣!你肯定知道那玩意是怎麼來的吧!”
毛巾慢慢從額頭往下滑,溫樂灃接住,面頰肌有點抽搐地看着自己的兄弟:“我不知道……”
看他的樣子,溫樂源已經猜了個七七八八。
“告訴你,我可沒耐心了,”他狠狠地說,“你再不說的話,我就去拷打你那位同學!”
溫樂灃無語。他這位兄弟絕對幹得出來的……這一點他太清楚了。
“說!”凶神惡煞。
溫樂灃嘆了口氣。
“好吧,我告訴你……不過我不能全都說,因……”
“為什麼?”溫樂源怒吼。
“你能不能聽我說完……”
溫樂灃頭疼得都快死了,哪裏還有精力和他爭辯,只能狠狠瞪他,直到他安靜下來,“我不能全都告訴你,因為這裏面有不能說的部分,這些部分已經變成了‘咒’,只要我說出來,你明天就得給我送葬。”
溫樂源恍然,啪地以拳擊掌:“啊!是‘諾’吧!”
“你明白就好。”溫樂灃捂臉,“反正我什麼也沒說,是你自己猜的。”
溫樂源不滿地說:“沒這麼嚴重吧,你現在連有‘諾’這回事也不能說了?”
“你看看公寓裏這情況……”溫樂灃說,“我還敢嗎?”
“哦,也對……”
“總之,事情是發生在我上大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