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第五章

馮新群說到做到,果然開始約亮娟出去,每星期一次或者兩次。他不是年輕熱情的小夥子,這種約會也不像情侶見面,兩個人的共同話題,除了小立平,頂多就是天氣、音樂會、電影。他堅持付所有帳單,亮娟起初非常歉疚,漸漸地也就不爭了!

沒有人提到感情,但說也奇怪,見面次數一多,由陌生人變成朋友,似乎又跟感情有點關係,不是愛,但又不只是普通的友誼。亮娟比誰都清楚,如果讓她自己選,今生今世,她不可能與馮新群這樣的人交上朋友。

亮娟聽了馮新群的建議,半是回報他的關懷,半是為了自己,改戴隱形眼鏡。原本被鏡框限住的臉,忽然開朗清秀,加上長發修短了幾吋,整個人鮮亮起來,談戀愛的消息不逕而走,她並不認真去否認,於是嘉德蘭學園裏的老師們,卻開始以異樣眼光看她。大家認為她動作既狠且准,馮新群是個好對象,尤其看在平凡樸素的女老師眼中,情況一如亮娟戲言,“兩全其美”。

“我好像應該陪你去逛街了!”馮新群有一晚,吃過歐式自助餐,突然對亮娟這麼說。

“為什麼要說好像、應該?”亮娟笑着。“要不要讓人陪着逛街,似乎是我才能決定。”

“不逛街,永遠不清楚你到底喜歡什麼。”馮新群誠實的說:“我想送點禮物給你,總不能胡亂選購。”

“為什麼想到要送我禮物?”

“每一件事,如果要認真追究,我恐怕連站在你身邊的勇氣都沒有了。”

“因為你正打我的主意,想騙我回家當立平的新媽媽,是嗎?”亮娟毫不介意的說。

“一點也沒錯。”馮新群坦率一笑。“我已經不年輕了,而你是個理智又聰明的女人,我不能提供轟轟烈烈的愛情,卻能保證你生活安穩平順,我們可以是朋友形式的夫妻,小平喜歡你,你能教養他成為好孩子……這就是我正在打的如意算盤。”

亮娟微笑,就像整件事與她無關。

“你同意我的想法嗎?”

“理論上,這就是我要的。”亮娟眼神里的光彩黯下一度。“我想不出有什麼理由可以反對。”

“可是,實際上……”馮新群相當理解的替她接下去。

“我總還是個女人,該保留一些些幻想,維持一點點浪漫……這樣不算太奢求吧?”

馮新群環擁着她的肩,體諒又感動的輕拍她。

“我又何嘗不是呢?重新面對感情,我並不比你輕鬆,這是我們兩人都必須經歷的考驗。”

亮娟很感激,深深吸口氣,抬起頭,認真的說:“再給我一些時間,好不好?我們先逛街,再過一陣子,我幫你介紹幾位我的朋友,然後請你陪我回家——”

“如果你遇到任何一位,讓你產生幻想、帶給你浪漫色彩的男士——”

“那我會甩掉你,努力去追求他。”亮娟說完,忍不住笑出聲,“天哪!我是個心腸惡毒的女人。”

馮新群也笑了,擁着她往街上走。

“你是我所見過心地最善良的女人,而且你很坦白,從來不掩飾你心中的想法,這是我最欣賞的地方,千萬不要因為同情我,改變你這個特色。”

“我一點都不同情你,馮大哥。”

“當然了!此時此刻,我非常滿足,即使你同情,我也不接受。”馮新群指着前方,“我們去逛那家百貨公司吧!認識這麼久,還沒陪你買過衣服。”

“女人試衣服,就是男人的惡夢,你不怕?”

“我有時間,又有不限額度的信用卡,你認為我該怕嗎?”馮新群反問。

“這可是你說的,到時候別怪我心狠手辣,完全不把錢當錢看。”亮娟故意嚇唬他。

“你買吧!”馮新群一臉任憑宰割的表情:“錢,再賺就有;貼心的伴侶,一生卻可能只遇上一個。”

這真是悲哀又華麗的交易。他有錢,她需要有錢的人供給最好的生活;她有能力,寂寞卻忙碌的他需要她的支持和幫助。

他們並肩走着,在燈光輝煌的百貨公司里,兩人靠得很近,想法也相近,只是缺少一點什麼。在他們眉宇之間,當彼此眼神接觸時,僅只是缺少那麼一點點東西,事情完全不同了。

馮新群為亮娟提着紙袋,那是他為她添購的衣服,其實他看得出來,她並不真的想要買,只不過,他覺得她穿上那些衣服很好看,是他決定買下來的,而他知道,下次見面的時候,她會為他穿上它們,就像他建議她拿走眼鏡,而她照着做一樣。

“我看起來跟以前相差很多嗎?”亮娟站在一面大鏡子前,望着鏡中的自己,問着同時映在鏡里的馮新群。

“你愈來愈漂亮了。”他真誠的回答。

“我永遠比不上立平的媽媽,你不覺得遺憾吧?”

“女人的美,不能靠外表來評斷,更不適合把兩個完全不同的女人拿來比較。”馮新群微微一笑:“在我而言,你是無一獨二的好女孩,茵玫她……我不能否認,她也是獨一無二、無可替代的。”

“我明白。”亮娟轉身,主動挽住他的手肘。“真心愛的人,即使分開,那種愛過的痕迹,永遠不會被另一個愛所取代。”

“所以我只敢告訴你,我們能做好朋友式的夫妻。”

“你是好男人,馮大哥。”

“你也不賴呀!”

亮娟露出笑容,隨他來到手扶梯。馮新群細心慣了,幫她注意腳步,自己先走下一階,再伸手扶她。

他們是下樓,左方的手扶梯是上樓,就在中段交錯那一剎,亮娟的目光與上樓的孟剛交會,兩人都怔住了。

“怎麼了?”馮新群感覺亮娟的手一陣僵硬,很細心的問着。

亮娟轉過頭,朝樓上看,孟剛也在看她,可是他一隻手扶在一個非常時髦、衣着大膽的女孩身上。

“沒什麼。”亮娟對馮新群搖搖頭。“我還以為看見熟人,可是認錯了。”

“以前的男朋友?”

“馮大哥!”亮娟臉一熱。“不是這樣的。”

馮新群笑了幾聲,不在意,也不追究,只是伸手自然的擁她的肩膀,帶她到下一層樓的賣場。

他們兩人都沒發覺,就在他們身後,孟剛硬拉着女伴匆匆下樓,一雙眼睛緊盯着馮新群擁住亮娟的手,眼神非常複雜,臉色更是陰沉可怕。

“你在看誰呀?”女孩被孟剛怪異的舉動弄得莫名其妙,忍不住嬌嗔:“別人老公帶老婆出門買衣服,關你什麼事?”

孟剛狂亂的瞪她一眼,衝口說:“誰告訴你他們是夫妻?不懂的事,你最好閉嘴。”

“幹嘛?你吃錯藥了?對我這麼凶,”女孩嘟着嘴,很不高興的批評:“那個女的又不漂亮,衣服穿得那麼土,她被你甩了,再找有錢的老男人陪她,那是聰明的決定,總比躲在家裏獨自傷心來得強。”

“叫你閉嘴,你聽不懂嗎?”孟剛狠狠扯住她的手。

“討厭,你弄痛我了啦!”女孩掙扎着,“既然你在乎她,幹嘛不追上去,狠狠揍一頓她的老凱?只會在這裏凶我,有什麼用啊?”

孟剛愣住,頹然鬆開手。他是怎麼了?亮娟有權利和任何男人交往,無論從哪一個角度看,他都沒有吃醋的理由,何況她早就說得清清楚楚,她只當他一輩子的朋友,好朋友……

“還不走嗎?”女孩扯住孟剛,整個身體也跟着貼上去,親匿的撒嬌,“你答應買個超大尺寸的加菲貓給我,想藉機耍賴是不是?我可不會放過你。”

孟剛只好移動雙腳,重新搭手扶梯上樓。他聽見自己的心在重重嘆氣,以前高中時代,常有女孩主動到他家門前等他,而他並不想陪這些女孩出門,只想好好跟亮娟說些話,但是她永遠不肯聽他說完,總是一股腦推他出去,她不喜歡他丟下別的女孩來陪她,因為她認為她是他的朋友,她跟別人不一樣。

她就是跟別的女孩不一樣。

孟剛覺得嘴裏有種苦澀難咽的滋味,而他只能默默吞下,甚至找不到更好的解決辦法。

午睡時間,亮娟安頓好班上的小朋友,把維持秩序的工作交給她的助理教師吳曉雲和劉郁香,跑到辦公室拿出家長通訊簿,打算打幾通電話,因為她晚上的時間總是不夠用。

還沒開始打電話的動作,電話鈴卻自己響了。亮娟順手抓起話筒,溫和有禮的說:“你好,這裏是嘉德蘭幼兒學園。”

“亮娟,是我。”孟剛嗓音低沉沙啞。

“孟剛嗎?”亮娟有點心虛,上次在百貨公司不期而遇,她還在想,要是他提起,該怎麼向他說明。“你是不是感冒了?”

“我就在你們學校圍牆外面,你可以出來嗎?”

“有什麼急事嗎!”亮娟的手按在家長通訊簿上面,微微皺眉。“我現在可能走不開。”

“我有話告訴你。”

“在電話里不能講嗎?”

“你不想見我,是不是?”孟剛突然發怒了,“你還說你是我最好的朋友,我早該想到,女人的話完全不可信,你有了男朋友,根本沒空理我,以前說的全是屁話。”

“孟剛!”亮娟捺着性子勸他,“我是真的有事,不過,你堅持的話,我也可以去見你,我現在就出去,好不好呢?”

“不必了!”孟剛斷然拒絕,“現在不需要了。”

“那你想告訴我什麼呢?”

“我不想說了。”

亮娟嘆口氣,他真是長不大,令她非常為難。

“這樣吧!我晚上要做酸辣面,如果你願意,就到我那兒一起吃,有話我們晚上再聊,好不好?”

“做酸辣面?幾個人要去?”孟剛語氣里有不滿。

“沒有人,就我自己,法律規定單身女郎不可以煮酸辣面自己吃嗎?”

“我喉嚨痛,不能吃辣椒。”孟剛心情稍霽。

“那你吃陽春麵好了!我上次從家裏帶來一些滷味,是我媽做的,想不想吃?”亮娟知道他一定在笑。“我搬家的事,你應該知道吧?找不找得到地方?”

“美霖告訴我了!還好我找到她,她說她也要搬走了,為什麼她的聲音聽起來那麼悲傷?發生什麼事?”

“以後再告訴你。”亮娟看一下時鐘。“我時間有限,真的得去忙了。”

“別忘了!晚上我會去找你。”

“那就晚上見。”

亮娟掛上電話,淡淡的哀愁升起。她要的是什麼呢?孟剛到底想要什麼呢?為什麼每次想到他,事情就變得複雜又悲哀?她永遠擺脫不了這種掙扎嗎?

整個下午,亮娟的心情就繞着孟剛打轉,心不在焉,情緒低落,好不容易盼到下班時間,她趕回家,匆匆洗菜、下面,一切準備就緒,開始等人。

六點半、七點半、八點半……

亮娟坐在沙發上,焦急、生氣、怨懟……都消失了。她把桌上的餐具一一放回原位,所有已涼的食物收進小冰箱,然後開始打掃屋子,擦窗戶、清書櫃、整理衣服,抹地……麻木的感覺,迫使她不停做家事來調整自己。

該死的!該死一萬次一千次的!亮娟咒着自己那顆對孟剛深信不移的真心。

十一點半,亮娟終於完全放棄,熄燈,上床,明天還有課,還要隨娃娃車去接小朋友,她得早起,她甚至連徹夜痛心失眠的本錢都沒有。

門鈴終於響了!

亮娟抓起床頭的鬧鐘,十二點,這傢伙說的晚上,原來指的是午夜。他當她是什麼人?

門鈴聲又急又響,逼得亮娟不得不應門。

燈亮了!門開了!孟剛一身酒氣,摟着一個紅褐發色的長發美女出現了。

“嗨!孫老師。”孟剛口齒不清的說:“打擾了!這是汪達;汪達,孫亮娟。你們互不相識,無所謂吧?”

“請進。”亮娟對汪達露出一個有點勉強的笑容,“很高興認識你,汪達小姐。”

“高興?”孟剛誇張的怪嚷怪叫:“你會高興?我和汪達在一起,鬼混了整個晚上,直到半夜十二點才來敲門,你覺得高興?啊?”

“你醉了。”亮娟簡單的說。

“我沒有醉。”孟剛大聲反駁,同時轉向汪達:“你告訴她吧!孫亮娟永遠不相信我所說的任何一句話,換你來說,你說我沒喝醉,她就信了。”

“好了!不要再鬧了!”亮娟很不耐煩,“就當你沒醉,你非常清醒,只是時間不早了,我明天還要趕六點的早班,真的很抱歉,你們請回吧。”

“嘿!你不夠朋友哦!”孟剛整張臉湊到亮娟鼻子前,兩眼直直盯着她的眼睛,“每次我有話告訴你,你非把我推給別人,我看你根本不想聽我說。”

“我沒有這種意思。”亮娟捺着性子勸他:“我只是累了!明天再聽你把所有的委屈都說出來,好不好?”

孟剛突然大笑,好像聽見全世界最好笑的笑話。

“有什麼好笑?”

“你沒躲開,我靠你這麼近,你居然不躲開?”

亮娟真的有點惱了!看一眼始終在角落、面無表情的汪達,又看一眼失態狂笑的孟剛,完全不敢相信,她竟然讓自己捲入這個狼狽萬分的漩渦中!

“你該送汪達回家了,孟剛。”她想盡辦法脫身,但也只能說出這麼一句。

“她自己知道怎麼回去。”孟剛止住笑,似乎看透她的心思,冷冷的當著亮娟的面問汪達:“你應該記得回家的路,對吧?”

汪達沒有出聲,只是點了一下頭。

“那你還等什麼?”孟剛揮一下手,“快回去吧!我今天晚上要在這裏過夜。”

“孟剛!你不能在這裏過夜。”

“為什麼?”孟剛眼裏充滿譏誚,緊盯着她的臉,“除了我之外,誰都有機會,是嗎?”

“你不知道你在說什麼。”亮娟推他,可是推不開,“算我怕了你,今天的事,我會當作從來沒發生過,你行行好,不要再讓我為難了!”她愈說愈感到悲哀,聲調也愈來愈低:“難道你沒發覺嗎?現在你做的每一件事、說出口的每一句話,只會把你自己逼得發狂,把我逼得離你更遠……我真的不想這樣。”

孟剛掩住耳朵,痛苦不堪的閉上眼睛,狂亂的說:“我不要聽,你不要再講那些大道理,我不想聽,我做不到——”

亮娟悲傷的看着他,陌生的情愫漸漸擴散,眼前的孟剛,不再是她兒時熟悉的那個男孩,他是她的世界裏,從未出現過的那一類男人,他沒有按部就班的觀念,他不肯安於平凡,他很危險。

最教亮娟感到悲傷的部分,還是她自己的感情,即使她深深明了,孟剛會害她心碎,害她不得安寧,但她仍然為他的受苦模樣心軟。他正在經歷感情的煎熬,因為她不肯成為他功勛簿上的一筆,他是天生的獵人,對得不到的獵物耿耿於懷,不能自己。可是,亮娟幾乎控制不住淚流的衝動,她又怎能心甘情願的向他屈服呢?

做孟剛的情人,維持不了一季;做孟剛的朋友,卻能持續一生。

她怎能為了一季的短暫歡愉,留下一生的痛苦遺憾?

“亮娟,你為什麼不肯聽聽我心裏的聲音?”孟剛可憐兮兮的跌坐沙發上,抱着頭,“你比我聰明,比我有本事,你總是對的……求求你,你幫我聽聽看,我的心到底在說什麼?連我自己都聽不懂了。”

“你的心很簡單。”亮娟走近他,輕輕按住他的手,溫柔的告訴他,“它叫你安定下來。”

“為什麼要安定下來?”

“因為……”亮娟忽然想到汪達,四下張望,她已經離去了,亮娟嘆口氣,放心的說:“你已經流浪太久了!回家去,孟剛,你的心叫你回家。”

“你是說——”孟剛抬起頭,兩眼發亮。“回我們以前的家?回去我媽那兒?”

“就是這樣。”

“就只是這樣?”

亮娟疲倦的點點頭。

“然後你一直幫我,拉住我,直到我真正安定下來為止?”孟剛不放心的問。

“你需要人幫忙的話,我當然可以幫你。”

“一言為定?”

“反悔的是小狗。”

孟剛看着她,終於露出笑容,徹底擺脫悲憤狂亂的情緒,單純的說:“我喜歡你把頭髮剪短的樣子。”

“很好,我也是。”

“我好累,讓我躺在沙發上,天一亮我馬上走。”孟剛邊說,邊就側卧下來,他太高,兩隻腳從膝蓋以下都懸空,“我要回家去。”

亮娟本想叫他起來,看着他的側臉,終究還是不忍心,她抱了一條毛巾被給他,然後搬來兩張矮凳,輕輕墊在他腳下。

她回到床上,熄燈就寢,幾乎頭一沾枕就進入夢鄉,完全不知道,當她沉睡時,孟剛離開沙發,來到她床頭,坐在床頭邊的地面上,就這樣看着她熟睡的臉龐,整整看了一夜。

孟剛從未如此清醒過,即使他喝了不少酒,可是就像有人剛用天上的神水洗凈他的眼睛,他看到了原本看不真確的東西,那是亮娟。這一生,他非常確定,再也沒有別的女人給他這種感覺,他願意傾盡所有,只求成為躺在她身邊的男人。

她會容許他跨越友誼的防線嗎?

他暗自下定決心,從此時此刻起,他會是個全新的孟剛,更新、更好,更符合亮娟的要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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夢伴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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