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當金黃色的晨光透過窗欞,羅亞睜開雙眼,聽到岩堡里人們忙碌的聲音,看見小屋屋頂淡淡陌生的棕褐色木頭條榛,不禁有些茫然。
朦朧月光、金髮的精靈,還有許許多多紛至沓來的片段記憶,讓他一時之間竟有自己還在作夢的錯覺。
然而敲門聲將他拉回現實,出現在門口的是一道高大的身影,在晨光的映襯下,西蒙對他的養子露出慈愛的微笑。“嗨,小夥子,睡得好嗎?”
羅亞深吸了一日清晨濕潤的空氣,跳起來,抓過床邊的衣服套上,像孩童時一樣微微羞澀地笑了。“從來沒有睡得這麼好過,西蒙大人。”
“來吧,早餐在等着我們呢。”西蒙領着他到自己住的正屋裏,松木桌上,熱氣騰騰的蔬菜湯和大塊的冷炙兔肉整齊地擺開,散發著誘人食慾的香氣。
西蒙推過一把椅子給養子,自己則在桌子另一邊坐下。
兔肉的滋味鮮美無比,羅亞不禁大加讚賞。
西蒙笑了,“這是吉娜送來的,知道你回來,她很高興——你應該還沒有忘記她吧?”
廚娘吉娜,他童年時善心的保護神,有多少個寒冷的夜晚,他是在她溫暖的爐邊度過的呀,他怎麼會忘記她呢?不過,吉娜怎麼能這麼快得知他回來的消息呢?
思緒一下子跳回昨夜。月光下措手不及的相遇,他與莎曼,一言不發,默默走回岩堡,會是她告訴吉娜的嗎?
心頭盪起莫名的漣漪,像是石子投入平靜的水面。羅亞籍著低頭喝湯的動作掩飾自己的表情,“當然沒忘,我也一直很想念她,可愛的吉娜嬸嬸!”
“那麼,趁著克利德還沒有把新工作派給你,去見見老朋友吧,羅亞。”西蒙帶著瞭然與洞察的神色,淡淡地說。
*********
與七年前離開時一樣,岩堡鐘樓前的方場上熱鬧非常。兩隊帶回來的各種貨物都集中堆放在這裏,等待各買主按約領取。羅亞把清單一張張交給貨主,看着他們點齊領走,以近乎藝術的洗鍊與高效率,有條不紊地依次進行。但即使如此,這龐大繁雜的工作還是叫他從上午直忙到傍晚。
直到天色完全暗下來,羅亞才提着一個包里,悄悄來到王室府邸的后廚房。晚餐時間已過,大廚房裏顯得清閑而雜亂,幫傭們都回家去了。羅亞很清楚,這個時刻吉娜一定在與廚房相連的小房間裏她早已沒有家人,王室廚房就是她的家。
推開伊呀的木門,窄小昏暗的房間裏只點著一支臘燭,勞累整天的吉娜閉着眼靠在床旁的木椅上,手裏還在飛快地織著毛襪。聽到門響,她連眼皮也沒抬,“莎曼,不用再白費勁了,我這是老毛病,治不好的。”
他愣了一下,微笑。“是我,羅亞·莫爾。我回來了,吉娜嬸嬸。”
她猛地睜開眼睛,盯着門口高大的青年看了半晌,慢慢露出一個笑容。“你這個沒良心的倔脾氣小鬼,過來,讓老吉娜好好抱抱你。”
他乖乖過去讓她抱,對他來說,從少年時起,吉娜就是權威的存在之一,而且他是完全心甘情願地俯首貼耳。
吉娜的擁抱一如記憶中溫暖,帶著混合了食物的香味,寬大的胸懷意味着安全與保護,可以放心休憩。離開托勒利夏的這些年裏,無論再苦再累,他始終咬着牙堅持下去,不給自己任何軟弱的機會,而現在,靠在吉娜懷中,羅亞終於擁有一種久違的輕鬆與溫柔。“我真的很想你,吉娜嬸嬸。”
“是啊、是啊,臭小鬼,一去七年還敢說想我。”吉娜故意揪着他的耳朵,眯起眼看他,眼中全是寵溺的笑意。“不過,的確是長大了,而且成了個漂亮小伙兒。唔,羅亞·莫爾,這些年過得怎麼樣,快跟老吉娜說說。”
於是,依偎在暗淡的燭光下,他興高采烈地講起行商的見聞,長途跋涉、奇異風光、遙遠的城市、不同的民族,還有各式各樣天差地遠的風俗……從最初的陌生、惶恐,到漸漸的接受、習慣,再到如今的熟悉、熱愛,長長的七年,無數的故事。
“你看,”他解開桌上的包里,取出一大塊深藍色的布料,“這是用腓陵頓最有名的特產孔雀藍,線里混入了孔雀毛,織出的布就像鳥羽一樣閃亮。”又拿出一包赤褐色的東西,“這是道林的蘇合香,用葡萄酒浸泡后喝下可以活血安神。”再拿出一條純黑的披肩,“這是諾丹的上等羊絨織物,號稱比薄紗還輕,但卻非常暖和……”件件都是來自異國的特產,精緻實用,價值不菲,藏着一個孩子最深的心意。
“你這個小鬼……”吉娜眼圈紅了,“真是浪費,我一個老太婆哪用得着。”
羅亞摟着她胖胖的手臂,“當然用得着。”跟着岔開話題,“吉娜嬸嬸,該你給我講講托勒利夏這些年的變化了吧?”
“這裏還能有什麼變化。”吉娜嘆了口氣。
從帕西法爾來到此地,屈指十餘年過去,復國似乎渺茫無期,不過那也是貴族們念念不忘的傷痛,平民只關心衣食溫飽。所謂變化,無非又建起多少房子,添了多少牛羊。大事也有,去年,尼奧王子迎娶了維德公爵之女玫蘭為妻,婚禮盛況空前,連道林和腓陵頓的王室都有送禮道賀。
講完大人物,又聊起兩人認識的平民,鐵匠葛蘭生了一個女兒,木匠普特的兒子參加了禁衛隊,馬夫比利……所有人—一數過,唯獨沒有提起莎曼公主。
直到達米達文生幾匹小馬駒都講過了,再找不出什麼可以回憶,吉娜微微眯起老邁卻精明的眼睛,突然說:“為什麼不問問莎曼的事,她難道不是你的朋友嗎?”
“……我忘了。”沉默了一下,羅亞很快回答,帶著一種明顯是偽裝出來的漫不經心。“尊貴的公主殿下現在怎麼樣?一定有很多貴族少爺愛慕吧?”不由想起昨夜山路上的偶遇,微覺奇怪,一位公主怎麼會三更半夜不帶侍女、護衛獨自外出?畢竟她己不再是年幼無知的小女孩。
“你不知道嗎?”吉娜微笑,眼中閃過一絲狡猾。“她現在忙着跟隨喬菲爾德醫生行醫,經常跑出岩堡啊。你昨晚不是遇到她了嗎?”
*********
羅亞煩躁地在床上翻了個身,從窗子透進的月光太過明亮,即使他數了一千隻羊,仍然無法沉入夢鄉。或許是太久沒回威登山谷,才會有這種不適感吧,他這麼為自己的反常作了解釋,故意忽略莎曼的影子。
既然睡不着,索性穿衣出門。月色像潑濺而出的牛奶,四處流淌,羅亞沿着鵝卵石小徑朝前走,一邊整理自己凌亂的心事。
莫爾大人老了。他想起剛回來時見到養父的印象,憔悴的容顏、皺紋深刻的額頭,微微有些佝樓的身影,過於沉重的負擔使這個剛勇的貴族武士過早地消耗了精力,如今的西蒙·德·莫爾勛爵已不再是過去那個強壯而威武的禁衛隊長。當然,自己也不再是過去那個一心想要加入禁衛隊,成為合格武士的天真少年。
時間可以改變一切,往日渴切盼望的柬西,如今不值一提。人生的道路不只一條,這大概就是七年行商生涯所學到最寶貴的一課吧。
那麼莎曼呢?不由自主地,思緒又牽繞回那個月下精靈般的女子身上。
她……大概也變得像那些貴族女子一樣,關心自己的容貌勝於頭腦,享受珠寶綢緞的奢華,陶醉於被年輕男子追求的旖旎情事吧?雖說是偏見,但他確實曾經過么想,甚至可以說是一種期盼也不為過。
既然他已經不再是當初的他,那麼她也應該會改變,就不必再為過去而感到懊悔和悲傷了,就這樣,就是這樣。
然而,完全出乎他意料的,莎曼竟然以公主之尊執意隨喬菲爾德醫生學習醫術,還時常獨自去白楊村為村民看診。羅亞無法想像,記憶中那個愛哭、愛笑,怕苦、怕疼、怕見血的嬌貴少女會有如此巨大的改變,變得讓他措手不及,變得讓他不自禁感到莫名的惱怒。
為什麼?在他放棄與命運抗爭之後,她反倒選擇挑戰世界,並堅持到今天?
踏着白石小徑漫無目的地一直走,抬頭才發現眼前龐大的黑影是岩堡的鐘樓。
遲疑了片刻,他還是推開神堂的門,沿着曾經走過千百回的石梯一直上到頂層的高台。
皎潔的月輝灑在空蕩蕩的塔頂,風掠過鼻尖,帶來一絲涼意,從遠遠的沙漠傳來嗚咽似的悲歌。牆角的那株小樹枝幹已經長到手腕粗細,油油的葉片像頑皮的小手在風中招搖。羅亞饅慢走到樹前,時光的流逝使這樹有了歲月的痕迹,但之於他,有什麼東西卻被漸漸掩埋。
記憶中的童話書、識字遊戲、葉哨、沙歌……他忍不住要嘆息,今夜莎曼簡直像是幽靈,步步緊隨,無處不在,哪裏都藏着她的影子。下意識扯下一片樹葉,湊在唇間,熟悉的曲調穿越時光,再次迴響。
也許是太過出神,他竟沒聽見身後的細微腳步聲,而來人也無意打擾,月光下,那窈窕的身影靜靜地仁立,靜靜地凝視着他。
一曲既終,他發出一聲惆悵的嘆息,轉過身來,卻驟然怔住。半晌,他垂首俯身行禮,“請原諒我的驚訝,公主殿下,沒想到會在這兒遇見您。”語音鎮定,聲調平穩,禮儀周全,無懈可擊。畢竟是經過磨練的,昨夜,只是太過突然,所以才會倉皇失措。
她沒有回答,月光清晰地映照出兩人的模樣,隔了七年歲月彼此凝視,與記憶中的面容對照,尋找童年時的影子,他們同時發現,記憶是如此清晰,而改變又是如此不可思議。
他帶着驚嘆的心情看她。昨夜因為震驚和她密不透風的穿着令他未看清她的面容,而今夜,淡紫色的衣裙完美地包裹着她窈窕的嬌軀,眉目如畫,那頭恍如金線織就的長發令清冷的月光都變得溫暖起來了。時間是一雙神奇的手,催促花蕾綻放,過去的稚氣女孩如今已亭亭玉立。這是一位全新的莎曼,光彩璀璨,令人目眩。
一個精靈,他模糊地想着,突然發現,自己再也無法用童年時的眼光來看她。
她近乎貪婪地端詳着他。他的相貌沒有太多改變,然而歲月的軌跡,要仔細找總是有的。比如從前深棕色的瞳孔,一點一點地轉淡,變成現在的錢揭色。從前機靈倔強的眼神,一天一天收斂,變成現在的沉穩含蓄。羅亞己經不再是過去那個清秀的吉德少年,他俊美而強壯,練達深沉,完完全全是一個成熟的男子漢。
一位武士,她驕傲地想着,心中的喜悅無法言表。這是她的羅亞。
“月亮悄悄地升上天空,山同的幽暗變為透明,寂靜飄落在湖水上,山谷里吹拂著輕風,春天的夜鶯沉默了,午夜的翱翔這樣幽靜……”清脆的、含着一點笑意的聲音,她的微笑緩緩漾出,雙唇輕啟,露出一排潔白美好的貝齒,再襯以一對迷人的笑渦。“還記得這首詩嗎?”
他無言,那是《吟遊詩集》中他最喜歡的一首,曾經無數次背誦過,他怎麼可能會忘記。
“月色太美,讓人不忍錯過呢。”她向他走近,輕盈而儀態大方。當她的衣裙輕輕擦過他的身體時,淡淡的草藥清香掠過西端,他屏住呼吸,心跳瞬間亂了節奏,然而,並非兒時熟悉的擁抱,她只是越過他,走到樹旁,伸手摘下一片葉子放在唇邊,歡快的音符接二連三地跳了出來,其流暢與七年前的笨拙有如天淵之別。
“你瞧,”她回過頭來,對他微笑。“我已經吹得很好了,不是嗎?”
他突然有一種回憶幻滅的感覺,眼前這個女子,已經不是那個靠在他肩頭傾聽風聲的女孩,不再是他的莎曼。
彷彿一塊大石堵在胸口,他感到一陣窒悶,勉強從喉嚨里擠出聲音,“殿下,很晚了,請允許我告退。”不等莎曼回答,他轉身就走,急促的腳步簡直像在逃竄。
走到梯口,她的聲音幽幽傳來,聲音低沉,卻字字敲打在心上。
“你能回來,我很高興,羅亞。”
克制住回頭的衝動,他默然無語,匆匆下樓,心口一陣一陣地發緊,終於明白,時間不會讓人不痛,它只是讓你習慣了痛。那久遠的傷口從來沒能真正痊癒。
“羅亞……”望着他迅速隱沒在黑暗中的身影,莎曼輕輕的、低低的,默念這個珍藏了七年的名字。
名字是一種咒語,是想念人、呼喚人、束縛人的一種力量。這些年來,頂著巨大的壓力,堅持自己的選擇,她相信羅亞終有一天會回來,每每都是依靠這個名字支撐着她走下去。如今,信念已然成為現實,她甚至莫名地認為,是她鍥而不捨的呼喚把他召回來的。
對他的情感如往昔一般純凈、深切,莎曼的倔強,即使是面對時間這樣無情的敵人,也不認輸。
*********此後的幾天,羅亞一直忙於整理商隊往來的文書與契約,以及結算這半年交易的利潤,在得出正確數字后,他大大呼了口氣,帶著帳簿去找商隊首領。
克利德回到托勒利夏后就轉換回王室內廷總管的角色,他對自己這個得力助手的工作表現非常滿意,並且不吝於讚賞。“羅亞,你有一副做生意的好頭腦,假以時日,你會是穆大陸最出色的行商之一。
“好好乾,年輕人,我己經決定向王子殿下推薦,由你來接替商隊首領的位子,你會有光明前途的。”
他一下子怔住了。讓一個吉德人來擔任商隊首領?
“不用擔心,”克利德彷彿看透他的想法,拍了拍他的肩膀。“你只要做好自己的事就行了,其他的我會來想辦法。”
他垂下眼帘,遮住眼中激閃而過的火花。“謝謝您。”
從房間出來,羅亞仍感到身體深處沸騰的熱度和昂揚感,那是能力得到承認與肯定的喜悅,以及對未來半憧憬半畏懼的迷惘。
“羅亞大哥!”一隻手抓住他的胳膊,羅亞轉頭看見一張少年興奮的笑臉。
“在這兒看見你真是太好了!”
“盧克,是你啊。”羅亞也笑起來,“幾天沒見,過得還好吧?”
盧克的臉垮下來,扁了扁嘴,沒有回答,眼神透著委屈。
羅亞摟着他的肩把他拉到外面,“怎麼了,做錯事挨克利德大人罵了?”
他不滿地抗議,“我才不會惹克利德大人生氣呢!”
“那是怎麼了?”羅亞耐心地問。盧克是個懂事乖巧的孩子,不會沒事自己鬧彆扭的。
他低着頭,好半天才悶悶地說:“就是那些貴族大人們啊,他們嘲笑我的口音和長相,還罵我是諾丹鄉巴佬。羅亞大哥,我不明白,諾丹人和伊林梅爾人有什麼不一樣?在米都爾我們從來不嘲笑他鄉異客。”
羅亞的心重重一沉,他不知道該如何向盧克解釋,這些困居於此的貴族們必須以高傲和誇耀來掩飾無力與頹廢,除了祖先的榮耀與貴族的血統,他們已經沒東西可以支撐自己的信念。
但是,這並不代表他們有權利以剝奪他人的信念為樂。
看着盧克困惑受傷的眼,羅亞無聲地嘆了口氣。在到達理想彼岸之前,他還有無數荊棘之路要走,這僅僅是第一重障礙而已。早已嘗過這種痛苦的羅亞,無法給他更好的建議。
“盧克,記住,無論什麼樣的侮辱,成功就是最好的報復。”
*********
離開王宮,羅亞滿懷心事地走回自己和養父的住處,一路上半垂著頭,心不在焉,直到一道聲音叫住了他。
“喂,小夥子,等一等!喂!”
沉思被打斷,他轉頭望向聲音來處,只見一位胖胖的老者提着一個藤製的小箱於快步向他走來,滿面笑容,老遠就喊道:“老天,瞧瞧這是誰!羅亞·莫爾,你終於回來了,這真是出乎意料的驚喜啊!”
“喬菲爾德醫生,好久不見了。”羅亞報以真誠的微笑。這位伊林梅爾的御醫,是極少數不曾鄙視他吉德賤民身分的好人。
喬菲爾德放下藤箱,掏出手帕擦擦額頭上的汗,一手抓着他的胳膊,另一隻手興奮地用力拍他的肩膀,笑聲在寬厚的胸腔中回蕩。“我去提耶購買藥材,昨天才回來,莎曼告訴我這個消息時我還不相信哪,想不到你真的回來了!”
羅亞保持微笑不說話。莎曼……每當想到這個名字,他的心總是要麼痛楚要麼甜蜜,不過他必須承認,痛楚總是多於甜蜜。
“我正好要去看莫爾勛爵,一起走吧。”喬菲爾德拎起藥箱,笑着拍了拍箱蓋,“這次買到金盞草,總算是把藥方配齊了,莫爾勛爵可一直等著這葯呢。”
“醫生,您說什麼?西蒙大人生病了嗎?”
“怎麼,你不知道?”喬菲爾德一怔,“莫爾勛爵的心臟不好己經三、四年了,他從來沒跟你說過嗎?”
羅亞緊緊咬着牙,臉色刷白。他終於明白,為什麼一向默許他不回托勒利夏的西蒙大人會突然派人帶信要他回來,為什麼年當壯盛的養父會過早地顯現出衰老,“醫生,您告訴我,西蒙大人的病是不是很嚴重?有沒有危險?快告訴我!”
“羅亞,不用這麼緊張,莫爾勛爵的身體暫時沒有大礙,我每個月會為他做一次檢查,這種病只要長時間的休養,按時服藥,一般不會發作。只是,勛爵實在太過操勞了,這樣下去,恐怕藥物也不能舒緩他的病情,心臟終告衰竭。”
聽到這裏,再也無法按捺心頭的恐慌與焦灼,羅亞幾乎是粗暴地奪過齊菲爾德平上的藥箱。“請原諒,醫生,讓我們快點走吧!”
*********
羅亞拖着氣喘吁吁的喬菲爾德來到門前,剛踏上木階,就聽到從屋裏傳來模糊的人語,顧不得禮貌,他一把推開門。
“西蒙大人,喬菲爾德醫生來了……”
在看清造訪者的一瞬間,他的聲音像被掐斷了,而他身旁的喬菲爾德則叫道;“莎曼,原來你己經先來了,給莫爾勛爵做過檢查了嗎?”
穿着樸素灰藍裙服的莎曼從桌旁站起來,點點頭。“做過了,老師,一切正常。”
“很好。”喬菲爾德抹著汗,從愣在一旁的羅亞手中接過藥箱,走進屋去。
莎曼默默退開,將勛爵身旁的位署讓給老師。
西蒙的臉色微顯蒼白,精神卻很爽朗;微笑着對老御醫說:“殿下的醫術己經很純熟了,醫生你後繼有人啊。”
“是啊,殿下越來越能幹了,多虧有這個好學生,不然我這把老骨頭非忙斷不可。”喬菲爾德對這個聰明的學生也是讚賞不已,頗覺顏面有光。
羅亞深吸了口氣,壓下紛亂的心緒,走上前沉聲問:“西蒙大人,為什麼您沒有早些告訴我您身體不好?”
“不是什麼大不了的毛病,不用太擔心。”西蒙的聲音平靜,帶著一點溫和的命令。“羅亞,我想和醫生單獨談談。”
聞言,莎曼立刻走出屋去,遲疑了一下,他也無奈地服從了。
將屋門關上,羅亞突然發現自己陷入一個很尷尬的處境,那個他一心想要避開的人,就站在幾步外,和他面面相覷,這己經不是轉身離開或禮貌寒暄可以解決的了。
他們沉默地彼此互視,彷彿不知該用什麼語言來溝通。
他應該要說點什麼,心思卻完全沒辦法理清,張了張嘴,說出的還是——“西蒙大人的病真的不要緊嗎?殿下。”
莎曼沒有立即回答,而是走向屋前的白石小徑,他為她的態度緊張起來,不由自主地跟上去。
七年之前,這裏還是一片長滿荒草的土地,如今已被清理乾凈種上一株株野薔薇,柔嫩的枝條開滿粉白的花朵,散發出濃郁的香氣。莎曼在一叢盛放的薔薇前停住,這裏離木屋已有一段距離,只要不高聲說話,屋裏的人是聽不見的。
“不,那病很嚴重。”轉過身來,她輕而嚴肅地說。
站在花叢前的她美麗得恍如一幅畫,太過強烈的視覺衝擊讓羅亞在剎那恍惚中差點沒能聽懂她的話,遲了一刻才反應過來。“什麼?到底怎麼回事?為什麼醫生說的和你不一樣,你真的確定嗎?”
“羅亞,你冷靜聽我說。”她抬起一隻手,似乎想安撫他的激動。“莫爾勛爵的心臟己經嚴重衰弱,他不能再承受任何勞累,可是我沒辦法說服他停止工作。”
羅亞咬着牙,幾乎是痛恨地想着,如果沒有那些虛無的、所謂的忠誠、責任、復國大業,對托勒利夏毫無歸屬感的他大可以帶著西蒙大人離開,找一個山明水秀的地方,過平靜安逸的生活。他也看不出,那些整日只知沉溺於舊日榮華,空想復國的貴族們究竟有什麼為之效命的價值。
“這就是武士的信念,嗯?為了忠誠與誓言一切都可以犧牲?”他忍不住冷笑,“你們這些王族真該感動得痛哭流涕!”
莎曼只是平靜地回答,“人們總是相信他們願意相信的東西,它也許不值得,但沒有它,別的就更不值得。”
她這種冷靜的態度更一步刺激了他的憤然。“那麼你呢?你又為了什麼而做這些?”他指着她抱在懷裏的小小藥箱。
“我嗎?”她低頭思索片刻,微微一笑。“開始因為倔強、不願服輸,現在,我只想為大家做點有用的事,並沒有什麼崇高的目標。”
這個理由真的很簡單,簡單到羅亞幾乎無法相信。如果說從山腳向上爬異常艱難,那麼從山頂降下凡塵又何嘗容易,難道僅僅只為“想為大家做點事”這種不成理由的理由?
但他相信她,從小,她就是個傻傻的軟心腸的孩子啊!一種奇異的感動充斥胸口。“不會覺得辛苦嗎?”
“大概習慣了吧。”她慢慢地說,想起剛開始要求學醫時所遭到的巨大阻力,從兄長到貴族們一致反對;想起自己以絕食威脅換取兄長的勉強默許;想起在行醫時不能公開公主身分的可笑條件,想起學醫過程中遇到的種種未曾料到的困難……
連她自己也沒想到能走到今天,有時候,倔強可以讓人變得堅強,而堅強則隨時間化為習慣,只要習慣了,沒有什麼不可以忍受,而對於人來說;又沒有什麼不可以習慣。
“還是說說你吧,羅亞,這些年你過得好嗎?”她帶著怯生生的微笑看着他,像是想要靠近卻又害怕被拒絕,只好格外小心翼翼。
他張了張嘴,剛想回答,木屋的門開了,喬菲爾德提着藥箱出來,大聲招呼著,“莎曼,我們走吧,還有好幾個病人在等著哪!”
於是,他只能眼睜睜看着她離開,再次錯過與她交談的機會。
回到屋裏,西蒙正在扣上衣的扣子,神色疲憊不堪。
心頭湧起不顧一切的衝動,羅亞撲到養父膝前,仰起頭,急切地說:“西蒙大人,我們走吧!隨便什麼地方都可以,只要離開這兒,好好休養,您的病一定會好起來的!”
“羅亞,”西蒙伸出手,撫摩著心愛的養子的發,溫和地說:“雖然你不是武士,但總該明白,武士的誓言重於一切。”
是了,以養父比拉特岩山還要堅固的忠誠,他絕不可能拋下對王室的責任,即使那將一點一滴耗盡他的生命力她想起莎曼的話——“人們總是相信他們願意相信的東西。”哪怕那是悲劇……
“至少,讓別人分擔一些吧,減少您的工作,多點時間休息。”他退而求其次,懇求着。
西蒙看着他,眼中有一絲不忍與悲哀,慢慢地說:“可是,羅亞,我不像約翰和醫生那樣幸運,我沒有一個值得信賴而有能力的好學生。”
*********
羅亞站在門廊上,皺著眉頭看陰沉沉的天色,憑著多年行商的經驗,他知道,一場暴風雨即將來到。
裏屋的卧室再度爆發出一陣歇斯底里的尖叫,夾雜著“用力、用力”的喊叫。
真是糟糕,他想着,看來今天是不可能跟布朗談商隊出發的事了。
由於養父的病況堪虞,羅亞決定暫時留在托勒利夏,商隊新旅途的人員安排必須及早作交代,所以今天他前來白楊村找布朗,只是沒想到碰上他妻子分娩,如果再等下去,在暴風雨來臨之前就趕不回岩堡了,還是明天再來吧。
正考慮向主人告辭,門嘩啦一聲開了,布朗神情慌張地衝出來,“怎麼辦?孩子生不下來!接生婆說是難、難產!天啊!怎麼辦?”
“必須去請醫生!”羅亞當機立斷,“布朗,你陪着葛麗,我去岩堡把喬菲爾德醫生請來。”
然而事有湊巧,喬菲爾德今天一大早就前往利迪斯的丹卡定採購手術刀具了,至少三天後才能回來,到那時早一屍兩命了。羅亞霍然轉身,此時此刻,救人如救火,也顧不得那麼多了。
他一路衝到王宮后廚房,找到吉娜。
她猶豫了一下,說道:“你在鐘樓等著,我去試試。”
於是,他牽着馬等在鐘樓背着人的一角,忐忑不安地翹首以盼,眼看着黑雲越壓越低,空氣里悶意大增,馬兒不耐煩地打着噴嚏,彷彿是在催促主人快些找個安全地方避雨。
羅亞拉住馬韁,自覺心浮氣躁。她會來嗎?轉而又有些失笑,這種患得患失的心情,倒像是個等候約會的情人。
泊!一滴水珠落在他臉上,跟着豆大的雨點驟然從雲層射了下來,他剛打算找個檐角暫時躲避,朦朧暗色中,一抹嬌小的身影正急急向他跑來。
“對、對不起,我來晚了。”穿着一身黑色連帽斗篷的莎曼急促地喘著氣,抱着藥箱仰頭望他。“天太晚了,莫拉夫人不肯放我出來……我好不容易才說服她。”
“我們走吧。”他抑制住看到她時迸發的喜悅,簡單地說,同時伸手托住她的腰,輕鬆將她送上馬背,跟着自己也翻身上去,一聲喝斥,馬兒衝進開始橫掃一切的雨幕。
從岩堡到白楊村這一條短短的路從來沒有這麼難走過,地處沙漠邊緣,土質疏鬆,沙化嚴重,又被大雨浸泡沖刷,馬兒每走一步都得費很大的勁從泥濘里拔出腳來。狂風卷著暴雨,早已將兩人淋得濕透,濕衣服里在身上,鐵一般冰冷沉重,雨像瀑布般刷過臉頰,連眉梢都掛着水簾,幾乎完全睜不開眼睛。
“你還好嗎?”他大吼著,努力勒緊韁繩,讓兩人不會從馬背上被甩出去,聲音在風雨中簡直快聽不見。
她緊緊抱住他,頭埋在他懷裏,聽到他的話,微微點頭。
他稍稍放心,繼續全力控馬。
好不容易到達白楊村布朗家時,兩人就像從水裏撈出來似的。“病人在哪兒?現在怎麼樣?”顧不得全身狼狽,莎曼急忙問着手足無措的布朗。
他結結巴巴,“殿下,我老婆生、生不下來……已經一天了,接生婆說是難產!”
“讓我試試。”莎曼的臉色不比他好多少,被大雨洗得發白,嘴唇凍得發紫。
她脫下斗篷,準備進屋去。一隻手臂抓住她,她愕然回頭,羅亞站在她身後。
“先換衣服。”他的眼光掃過她貼在身上的濕裙,重複一句,“先去換件乾衣服。”
這時,裏屋的門砰一聲開了,一個五十多歲的胖女人跑出來,身上全是血的尖叫,“沒辦法!她流了太多血!孩子的頭出不來!老天,我沒辦法了!”
布朗一晃,這個大塊頭的男人一下子垮了下來,跪在地上緊緊抓住莎曼的裙角,嚎陶大哭。“求求您……救救她……救救我的孩子……”
她跺了跺腳,抬手掙脫了羅亞。“沒時間了!”她推開愣在門口的接生婆,沖了進去。“我需要大量熱水和乾凈的布!”
接生婆呆了片刻才回過神來,“老天!一個小姑娘來接生?她會要了她的命的!老天!”她搖晃着龐大的身軀又跑了進去,房門再度砰一聲關上了。
暴風雨像個脾氣暴躁的孩子,盡情發泄著無窮無盡的精力。這一夜是如此漫長,陸續有鄰近的村民前來探問,幾位婦女端來熱騰騰的豌豆湯和新鮮的黑麵包,大家聚在屋裏,沉默地等待結果。
羅亞已經換下濕衣服,卻和布朗一樣什麼也吃喝不下。在裏面生孩子的明明是布朗的妻子,他卻有種自己是等在產房外的父親般揪心的焦灼感。莎曼……她行嗎?她自己都還是個孩子,怎麼能幫別人接生?這太荒謬了!
坐立不安中,時間分秒逝去。黎明時分,暴風雨終於轉弱,東方天幕露出一線明亮的白。等待了一夜的人們大都在打吨,突然,一陣微弱的嬰兒哭聲從緊閉的門裏傳了出來。
“生了、生了!”人們被驚醒,嗡嗡的低語立刻變成大聲的歡呼。
伊呀,門開了,一抹抱着嬰兒的纖細身影站在門口,光線從她身後照過來,蓬鬆的金髮彷彿籠罩着煙霧,一瞬間,她好像伴着黎明降臨人間的晨曦女神,帶著光明,帶著希望。
“是個男孩子。”她疲倦蒼白的臉上露出如釋重負的微笑,“母子平安。”
片刻沉默后,爆發出來的歡呼聲簡直要把屋頂給掀翻。
莎曼將襁褓中的嬰兒交到傻住的布朗懷裏,“恭喜,你做爸爸了呢。”
他露出如在夢中的緊張表情,茫然左右四顧,又低頭瞧了瞧孩子,突然大叫一聲,抱着孩子衝進裏屋,嗓子激動得完全走音。“葛麗、葛麗!我做爸爸了!”
一屋子人都善意地轟然大笑起來。
莎曼也僵硬地微笑,她低頭看看自己的手,蒼白、發抖,指甲間還殘留着血清。剛才真的是自己剖開產婦的肚子,將幾乎己經被臍帶勒得窒息的嬰兒取出,再縫合傷口的嗎?真的是這雙手嗎?
一股大力握住她的手臂,將她拖到桌前按進椅子,一杯熱茶放在她面前。“喝下去。”
她順從地拿起杯子喝了一大口,熱茶流過空虛的胃,疲勞立即從四肢百骸透出來。
“你需要馬上去換掉這身衣服,吃點熱東西,再好好睡一覺。”
可是她簡直連動一動都覺得費力,手仍然在不停地發抖,染血的衣襟透出一股鐵鏽般的腥味,一股反胃的感覺湧上喉間,半乾的衣裙像冰冷的盔甲里得她喘不過氣。
“知道嗎?這是我第一次獨自動手術……太瘋狂了,這真的是我做的嗎?我覺得自己好像己經把她殺了……”當一切結柬,恐懼才開始湧上心頭,她低低的幾乎是語無倫次地說著,雙手不自覺緊緊握成拳,指甲深深掐進掌心裏。
一雙溫暖的大手包住她的拳頭,然後一根根將她的手指扳開,直到完全落入他的掌握。“你做得很好!莎曼,你救了兩條性命,沒有你,她們不可能活下來,你是一個好醫生!”
她抬起眼,羅亞的臉近在咫尺,神色嚴肅而溫柔,深棕的眼瞳深處火光熊熊,奇異而熱烈。在他的凝視下,她的心忽然激切地跳動起來,與他相握的手掌變得火燙,熱力源源不斷地從他手心流人她的心房。
相隔七年,他們終於能夠再度如此親密地接近,只是那與童年時無邪的親見有了一種微妙的不同。
她緩緩綻開一個微笑,在晨曦中,他們彼此對視,旁若無人,彷彿整個世界不過是片剪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