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第二章

「一杯失戀咖啡!」

男女相混的聲音,意外地說出同樣的字句和相同的咖啡名,連吧枱里的老闆都錯愕地看着第一次來的兩位客人。

他也是?梁雨萍看着隔壁的男人。

她也是?柏烈旭回望隔壁的女人。

「你--」

「妳--」

「兩位認識?」老闆決定站出來說話,好確定到底要煮什麼咖啡。

「不,我們下認識。」

異口同聲的默契像極相識多年的老友。

老闆理解地不再多說,只問:「各一杯?」

兩人相視一眼,驚詫的表情轉換成和之前同樣的空洞落寞,無言點了頭。

「請稍候。」

柏烈旭看看隔壁,同是天涯淪落人的情愫油然而生。

他在想,是不是該開口跟她說些話,她的表情看起來好悲傷卻沒有眼淚,然而,這樣看起來反而讓人更能感受到她欲哭無淚的悲哀。

張口欲言,他卻不知道該說些什麼,但同是天涯淪落人的感覺減去他些許孤寂落寞。

這個世界並非只有自己是傷心人。

梁雨萍心裏覺得有種莫名的鬆懈和安適,不曉得是不是因為知道原來這個世界並不是只有她痛苦的緣故。

雖然常聽見人說「你笑的時候全世界都會跟着你笑,你哭的時候卻只有你一個人在哭」,現在,知道有人和自己擁有相同的遭遇,讓她覺得自己並不孤獨。

有同伴的感覺……雖然這樣的同伴不可取,但至少她現在不會是一個人。

陌生人的好處就是跟他說了一堆私隱,卻不必擔心會被身邊的朋友知道,從此像中廣的交通路況報導弄得人盡皆知,他們可以談及彼此的傷心事,之後揮手道別下次不會再見,台北小雖小,人口卻也有兩百多萬,再坐在同一間咖啡店的機車比中樂透還小。

「妳想聽聽我的事嗎?」柏烈旭看見隔座的女子啟口欲言的模樣,壯起膽子發揮騎士精神,身先士卒問道。

「你想告訴我?」

他苦笑。「我想我們點那杯咖啡的理由是一樣的。」都是在感情上受挫。

梁雨萍跟着苦笑,點頭。

「想聽嗎?」

「如果你願意告訴我。」

就這樣,他們交談了起來,把自己一個鐘頭前經歷過的事情藉由語言傳達,它們是這樣的相似、這麼的悲傷,讓他們更有同病相憐的感受。

分享了彼此的故事之後,悲傷的奔流像找到一角缺口嘩啦啦流泄,讓心裏蓄滿情傷的水庫得以泄洪減壓。

那一杯點綴他們心痛的失戀咖啡在這時送了上來。

他們同時執杯向對方致敬,小心翼翼在熱氣氤氳下啜進一口,四道眉毛再度極有默契打上難解的死結,痛苦的表情讓彼此的臉變得猙獰,好象剛受了什麼殘酷的極刑。

天啊!這是什麼鬼咖啡!

「老闆!你到底會不會煮咖啡!」

嗜愛咖啡的梁雨萍在放下杯子后,氣呼呼地怒瞪吧枱里的老闆。

也在這時,她才發現老闆有副配得上英國紳士西裝的身材和容貌。

但手上的這杯咖啡卻讓她連驚艷的心思都沒有,只想為咖啡豆申訴主人的非法虐待和萃取過度。

「你在開玩笑嗎?這種煮法還能開一家咖啡店!」同樣嗜愛咖啡的柏烈旭接着聲援。「顏色像鋪馬路用的柏油,難喝得像餿掉的味噌湯。」

「就是說!」她向同為咖啡愛好者的難友贊同地點頭。「我要告你侵害消費者權益,咖啡萃取過度,選用的咖啡豆還是劣質貨,這樣的咖啡連鬼都不喝!你還敢拿來賣人!」

面對兩位氣憤填膺,只差沒舉起旗幟聲討他虐待咖啡豆的行徑,英俊的老闆笑得雲淡風輕。

「看來兩位並沒有真正傷透心,」

「什麼?」聲討的義俠同聲發問。

「我以為感情受創的人應該輾轉難眠,應該食不知味,應該痛哭流涕一夜悲泣到天明。就算杯子裏裝的是金蘭醬油也能不動聲色地一杯乾盡,還以為自己喝的是襯托心傷的苦澀咖啡;就算杯子裏裝的是強酸,也當自己喝的是開水,被腐蝕感到劇痛的不是食道而是心。」老闆再度氣定神閑掃過兩人的表情,笑了笑:「但顯然的,你們不夠傷心,還喝得出這是劣質曼特寧萃取過度的不良品。」

他們……不夠傷心?梁雨萍看看柏烈旭,發現他也正在看着自己。

「我們傷不傷心,用不着你這個不相干的人來決定!」柏烈旭怒瞪他。「我們是客人,你只是在賣咖啡!」

「他說的沒錯,你不會明白我們的感受,這種事如人飲水冷暖自知,你根本就不懂。」

「如果不懂,就不會插手。」老闆收回兩杯咖啡,邊說:「如果不會煮咖啡,也開不了這家店。」

梁雨萍嗤了聲。「這種煮法難怪沒有客人。」

優雅的長指在吧枱下的水槽洗着杯子,老闆依然將微笑掛在臉上。「咖啡不是大麻也不是麻醉藥,能讓人在喝了之後忘卻一切;相反的,它是提神飲料,會讓人從委靡中恢復清醒。它不是療傷葯,傷口在清醒的時候總是比昏迷時痛楚。」

「你--」梁雨萍啞口無言,咖啡的確沖不去心裏的難受,只會使自己更清醒地重複回想令自己心神俱裂的一切。

柏烈旭仍不服氣自己受到這等待遇。「你憑什麼說這些?又憑什麼干涉我跟她處理情緒的方法?我們就是要喝咖啡不行嗎?」

「二十分鐘前不行,但現在可以。」

「再喝一次你煮的柏油咖啡?」柏烈旭第一個帶頭抗議。

「讓情緒陰沉如死灰的人喝下一磅八千元的黃金藍山,也喝不出它的香醇優雅,現在的兩位比起二十分鐘前生氣勃勃。」老闆用手動磨豆機磨咖啡豆,一邊慢條斯理地說:「顯然一杯劣質咖啡在兩位心目中,它的份量比方才相互傾吐的感情創傷重要得多,如果兩位夠細心,會發現失戀咖啡它的單價是零,只是單純想移轉兩位的注意力。」

梁雨萍看看價目單,正如他所說,價格的位置是一個0。

兩人你看我、我看你,發現彼此臉上寒愴得彷佛剛看完悲慘世界的表情,如今是氣惱加上訝異得不知其所以。

在同心協力為咖啡豆聲討的那段時間,他們的確忘記自己應該是縮在陰暗的角落,滿臉凄楚神色的情場失意人、愛情挫敗者。

他--剛剛像發狂的猛虎,只差沒進吧枱轟老闆一個拳頭。

她--方才如罵街的潑婦,直想拎着老闆的耳朵大罵三字經。

「噗哧!呵呵呵呵……」

相視一笑,悲傷如雲似風,變輕許多。

「再來杯咖啡?」老闆提議。

柏烈旭看着老闆閑適的表情,半晌:「你很多事。」

「悲傷是咖啡最不需要的調味,本館嚴禁傷心人進駐。」咖啡館賣的是閑情逸趣,絕非感傷悲痛。

「我們不會感謝你,」感情屬於私人,他沒有權利干涉。

「讓客人放鬆心情、舒緩情緒,是敝店的宗旨。」

伸手不打笑臉人,這道理柏烈旭是懂的。

這老闆人……很好。感受到對方的誠意,梁雨萍感激地看着一臉平靜的店主人,想起自己方才的行徑,瓜子臉微微泛紅。

「我……我想要甜得能沖淡苦澀的咖啡,可以嗎?」

英國紳士式的頷首致禮。「我的榮幸。先生呢?」

再動怒就顯自己氣度小了,他服輸。「給我一杯熱得能感受到溫暖的咖啡。」

「那麼,小姐一杯特調摩卡,先生一杯炭燒咖啡如何?」

兩人點了頭。

「要坐這?還是挑別的位置?我店裏靠窗的兩個角落,其實有百葉窗可以擋住刺眼的陽光,如果有需要--」

老闆的話沒說完,店裏的兩位客人已經移步坐在一個角落。

柏烈旭將百葉窗拉下,無意隔開陽光,只是不想像櫥窗里的擺設供人觀賞。

兩人沉默對坐,不看彼此反而凝視自己這邊的桌緣,專註得像發現上頭鑲了什麼鑽石,還是留有上古時代三葉蟲爬行的軌跡。

直到咖啡送來,兩人再度一起執杯啜飲。

她喝的是有焦糖香甜和細緻奶泡,並且混合巧克力醬及醇醇咖啡香的摩卡。

他喝的是舌尖微苦、舌根處回甘轉香,不加糖不加奶精卻不澀的火山炭燒。

嘴裏的香甜讓她忍不住落下第一滴淚,接着一串串如斷線的珍珠。

口中的甘醇讓他覺得眼皮沉重,眨了眨,一滴透明液體落在手背。

沒有人再開口說話,靜靜的咖啡店裏流泄着GaryBurton的Gorgeous,輕輕地包圍着一室靜謐和咖啡香。

不相識的男女同坐一桌各自啜着自己的咖啡,各自流淚,沖淡心裏的悲傷與難過。是巧遇也是緣份--他和她是同病相憐的天涯淪落人,也是失戀的難友,分享彼此相似的傷痛,無聲舔拭自己的傷口。

等待傷痛過後擦去眼淚,彼此揮手告別,一個向左一個向右,回到自己的軌道重新運作--

沒有交集,也不會重逢。

「所以妳就目送那對姦夫淫婦踏着勝利的步伐離開,任他留妳一個人像木雞一樣呆立在那裏?」

「嗯。」梁雨萍有氣無力地應聲。

「什麼都不說就揮揮衣袖作別西天的雲彩?什麼都不討就輕易讓位?」葉秋不可思議地看着同學,眼睛凸得像銅鈴。

「要不然妳認為我還能怎麼辦?」一個男人當著女朋友的面,肆無忌憚地摟抱另一個女人,還任那女人罵她這個領有女朋友身分的正宮,決裂的意味分明得像太魯閣素有「一線天」之名的峭壁,各自聳立兩邊沒有交集。

「就算當場打不贏,至少妳可以在他們走了以後,衝進他辦公室把檔案櫃裏的文件撕個粉碎,把他桌上放着妳的照片抽回燒毀,接着翻箱倒櫃用口紅在透明玻璃寫下狼心狗肺、男人犯賤,公諸世人他是個惡形惡狀的現代陳世美!」葉秋提議的時候臉色看起來比當事人還要激動。

梁雨萍驚詫地看着手帕交。「妳知不知道這些事足以構成很多罪?侵犯他人財產、毀損他人文書還有毀謗罪?」她還記不記得自己是念法律的?

「拜託,都到這個節骨眼了,妳還想要知法守法像個理性的法律人?就算感情的事情能這樣簡單用法令明文規定,也不過是增加台灣的犯罪率,沒有人信那一套,也不會有人乖乖按照法規走,要不然專一是愛情的基本原則,怎麼時下愈來愈多人偷跑?」

「那麼妳是認為我應該去拿桶王水往他們身上倒,看他們化成屍水從此消失在這個世界上?」

「如果妳想,以後我會常常到女子監獄探望妳。」她很有義氣伸手拍上好友的肩膀。

梁雨萍沒好氣瞪了她一眼。「感情的事情不能勉強,不愛了就是不愛,任憑再怎麼拋棄自己的尊嚴也沒有辦法換回他的心,他的心已經不在我身上,一哭二鬧三上吊的舊把戲只會讓自己更難看,我……我不想這麼難看到最後還是抱着一地心傷回家。」

「到這個地步,妳還想冷靜地分析自己的感情?」葉秋看着她,被她失魂落魄的神情打敗。「算我服了妳,那麼妳到底想怎麼樣?」

梁雨萍看着她,無語以對。

其實她也不知道自己該怎麼做,難過的心境就像滯留鋒一樣在心頭盤旋不去,就像驚蟄過後的梅雨季,日復一日在心裏下着悲傷的綿雨,她也想揮開這片陰鬱卻無能為力。

她回想起當天下午的奇遇,和一個陌生男子面對面無言哭泣,她不知道原來在陌生人面前掉淚是那麼容易的一件事。

擦乾淚后,是釋懷些許,可惜還不夠她有力氣告別這段感情。

甚至,真的要告別嗎?她不止一次問着自己。

她是這麼愛那個傷她至深的男人,交往了四年多得到的卻是這種結果,割捨是最難的決定,就算理智很清楚那可能是最好的結局。

然而,說是簡單,做卻不易,她也知道如果瀟洒揮揮手,說忘就忘會讓自己變得輕鬆,可是真要做又有幾個人能達到這樣的境界?

他--她是期待他會來找她,跟她解釋的。

她並不會天真到認為愛情的過程是絕對的一對一,中途出現插曲是無可避免的,四年多的時間不算短,這之間也曾發生過類似的情形在她身上。

只是--她從來沒有答應任何一個中途插隊的異性邀約。

然而,如果他來找她、給她一個解釋,她……她會原諒的。

愛情,需要包容妥協之餘,也需要原諒,否則難以長久,她一直這麼想。

「喂喂,不要又縮到自己的龜殼裏愁眉苦臉好不好?妳才二十五歲,幹嘛讓自己看起來像五十二的滄桑歷盡?」

「二十五……妳才二十三歲……」好年輕。

「拜--托!」葉秋沒好氣地瞥了轉學生身分進來,無意中竟成手帕交的好友。「才差兩歲,而且妳已經用多出的兩年比我累積更多的社會經驗,不像我,單純的大學生,社會人士眼中的小綿羊!畢業在即,我就算找到工作也是在兩萬五上下振蕩,沒有工作經驗,一切從零開始,我反而羨慕妳。」

「再多的社會經驗也沒有辦法處理好自己的感情問題,而且,我懷疑像妳這麼潑辣的個性誰能讓妳吃虧。」

「嘿!我沒說妳妳倒是糗起我來了,瞧瞧妳,現在哪像個失戀的女人,口若懸河、雄辯滔滔的,又是一副女強人的樣子。」

梁雨萍的表情在這瞬間又變得陰暗。「他……他的新女友說我像個女強人,強勢凌人得好象巴不得把全世界的人踩在自己的腳底下。」

「那他有說什麼嗎?」

她搖頭。

「那就是默認的意思嘍?同意新女友的話沒錯?」

「也許。」苦苦一笑。

可是她也疑惑,他曾說一開始引他注意她的,便是她理直氣壯與同事對辯的模樣,而她私底下在他面前總是說話輕聲細語、忍受他火氣的那一個。

在他面前,她只願自己像個小女人承受他的溫柔和情感,希望一切能長長久久,其它什麼都沒有想。

可是,什麼時候開始他竟嫌棄當初吸引他的自己?她找不到起點,努力回想在他面前的自己是否真那麼強勢。

「我真的很剛強?太過獨立自主,沒有女人樣?」

「拜託!我還羨慕妳這樣認真看待自己人生的女人呢。」葉秋捧住她的臉,正色道:「妳是我的偶像,可以剛強也可以溫柔,還有一點點傻大姐的憨樣,如果我是男人一定把妳娶回家好生奉養,小心翼翼保護在臂彎里,掛上『葉秋所屬,旁人勿近』的字樣宣告自己的所有權!是,妳是剛強,但那只是表面假象:感情上,妳比誰都還要來得細膩和投入,被妳愛上,是件幸福的事。」

「……也許妳比他還了解我。」

這不是廢話嗎?「我是妳的手帕交。」

「我……我以為我可以理智地面對這種事情,可是現在我發現自己沒有辦法,我甚至在不認識的人面前哭,哭得像剛出生的小娃娃。我遭逢感情的創傷,遇到一個同病相憐的難友,不認識卻說了好多話,然後兩個人靜靜面對面坐着為自己的傷痛哭流涕。」

「那個人是男是女?」

「男的。」

「長得怎樣?」

梁雨萍仰起頭想了想。「我忘了。」她根本沒有仔細看過他的長相。

「他知道妳是誰、叫什麼名字、家住哪?」

梁雨萍搖頭。「我們沒有互相自我介紹,只有說自己的事情給對方聽。」

「然後拍拍屁股走人?」

「嗯。」

葉秋舒了一口氣,看似放下心。

「不然妳以為呢?」懂得察言觀色的梁雨萍看出她的不對勁。

「我是覺得慶幸。」

「慶幸?」

葉秋正色看着她。「我慶幸妳沒有和對方糊里胡塗做出什麼事。」

「能做什麼?」

「很多啊,比方說一夜情啦、開始交往啦等等,很多胡塗事都是在失戀的時候發生的。」小說都嘛這樣寫。

「才不會。」

「不會就好。」葉秋點點頭,續道:「我不覺得兩個感情受創的人相遇是件好事,帶着同樣情傷的兩個人並沒有辦法為對方療傷止痛,只是會提醒對方自己心裏的那份痛,每見一次面就像在傷口上抹一次鹽,到最後只會發炎化膿,讓自己更痛。」

「是嗎?」梁雨萍疑惑。

回想那天下午,她反而覺得那時的自己很放鬆,因為能感同身受,所以就算是陌生人也能體貼彼此的感受,靜靜地傾聽什麼都不說,對感情上受創的人來說,他們要的不是建議、不是和他們同調的情緒激動,而是一個安靜聽他們訴苦的垃圾桶。

她和那個陌生人都知道,也盡責地做了彼此的垃圾桶,雖然,現在還是無法告別傷痛。

「葉秋……」

「幹嘛?」

「能不能借我妳的肩膀用?」陌生人的壞處在於無法給自己一個溫暖的懷抱、一個能吸收淚水的肩膀,她到現在還是很想哭,很想找一個溫暖的地方哭盡自己的心痛。

葉秋嘆了口氣,攤開雙手。

梁雨萍幾乎是衝撞進柔軟的胸懷,歇斯底里地哭了起來。

柏烈旭再一次按下拒絕接聽的鍵,在下一步關掉手機前被擦身而過的同學搶去。

「嘿,為什麼不接手機?」看了看屏幕上的來電顯示,教林德政好生羨慕。「是你那個美麗女朋友的來電哩。」

「別鬧了。」柏烈旭搶回手機,想着改天去換個門號讓自己清心。

「怎麼啦?」

「分手了。」柏烈旭邊整理手上的筆記邊說,試着讓自己的口氣像在談今天的天氣。

「你甩掉她?」不會吧,那是媲美瑪麗蓮夢露的東方性感尤物,他怎麼捨得?

「如果這是反諷法,顯然你的中文有待加強。」

「被甩了?」他同情地看着他。

「我只是她比較親密的朋友。」連男朋友的邊都沾不上。

「比較親密的朋友?」林德政偏着腦袋想了下。「你是說她拿你當炮友?」

炮友?「什麼意思?」

「別開玩笑了,這年頭炮友已經是過去老一輩的流行語,你還在給我裝清純,這笑話太冷,已經不流行了。」

「我真的不知道。」

「好吧,那我就為你這個好兄弟解釋一下。」林德政清清喉嚨,煞有其事開始搖頭晃腦,活像孔子轉世:「炮友者,上床時的最佳伴侶,下床后的生活調劑,是西餐最後的點心,可以作調劑,也可以當遊戲,沒有真心只有虛情,彼此只是彼此生活中的小小遊戲,這就是炮友的定義。」

柏烈旭一張臉沉了下來,勾起背包離開教室。

林德政跟上去。「你跟她到底發生什麼事?」

「我對她付出真心,她卻--就像你說的,只拿我當作生活上的調劑,大魚大肉之後的腸胃消化劑。」

「健胃仙?」

「優酪乳。」

不會吧?他的條件好到讓他們這班平均身高一七二、臉蛋像國字一樣方正的中庸男又羨又妒,女同學看得口水直流,又是社團里的風雲人物、教授眼中前途不可限量的精銳份子,這樣還配不上那位美麗的姐姐?

看着林德政一臉下可思議的表情,柏烈旭苦笑。「沒有麵包,愛情只是一時的虛與委蛇,沒有真心。」

他是付出了真心,無奈何過上的,是重視現實問題更勝感情的都會仕女。

怪不得人,正如她說,她看不見他的未來,哪怕他在學校的表現優異,進了社會能不能出人頭地還在未定之天,誰都說不準。

調適了幾天,心雖然還是不時會隱隱作痛,但男人天性中的剛強已經逐漸幫他慢慢裹傷,至少現在不會淌血。

他只能靜待時間作最後的調養,好讓自己能真正釋懷接受他愛的人不愛他的事實。

失去愛情,人還是要活下去。

「別難過了,時間會沖淡一切。」林德政只能給與同情,在同時又忍不住瞻戰心驚。

連阿旭這樣條件的人都會被三振出局,那他們這票孟子中庸之道的信奉者又豈能安然活命?

該不會將來應付不了現代新女性的眼高於頂,最後只能花錢尋找自己的真命天女吧?

「我沒事。」柏烈旭笑笑響應同學的關心。

「對嘛!像你這麼有條件的人,將來出社會當了某某大公司的總經理什麼的,要什麼樣的女人沒有?大丈夫何患無妻,更何況那個大姐姐只是一家公司的小小秘書。」

柏烈旭沉默了一會兒,搖頭。「用物質衡量的感情沒有意義。」他還是喜歡心靈上、情感上童叟無欺的坦誠。

他並非柏拉圖的信奉者,只是相信愛情的存在而已。

「你應該去念中文系,學徐志摩誦春悲秋說浪漫,而不是到經濟系學蛛網理論和凱恩斯曲線。」

柏烈旭白了哥兒們一眼。「念商並不代表在感情上也要用這些理論處理,難道感情還能畫出一張資產負債表?」

林德政聳肩攤手,說得無奈:「這年頭大家都是這樣,感情跟金錢差不了多少,表面上說得是風花雪月,其實暗地裏都在寫收支表,算算自己為對方付出多少,將來要怎麼才能回本,這樣就算最後的結局是分手,自己也不會吃虧。」

柏烈旭停下腳步,訝異地看着身邊的朋友,無法想像和他一樣處於同個世代的林德政對感情這麼地--商業化。「這樣的感情還有什麼真實可言?」

「當你不覺得它是謊言的時候就是真實。」

「自欺欺人?」

「有時候事實的真相反而更傷人。」

他無法苟同地搖頭,繼續往前走。

前方不遠,他看到兩個女生在他左手邊的樹蔭下,穿着淡雅無袖連身裙的女生讓打扮中性率氣的友人摟着,前者用手帕捂着臉靠在後者肩上啜泣。

這讓他想起那天下午遇見的陌生女子。

身為男性好象天生就被剝奪哭泣的權利,遇到什麼事只能忍住,反覆把「男兒有淚不輕彈」念給自己聽。

天曉得男人其實也會掉眼淚。

那天下午是他滿十八歲后第一次落淚,雖然是在二十一歲的今天還是在一個女孩子面前,但他卻不覺得尷尬困窘,也不認為自己沒有男人氣概。

那個女孩子陪他一起喝咖啡、一塊兒掉眼淚,沒有多說什麼,也沒有安慰對方,同為淪落人,知道對方要的只是安靜和短暫的相依。

喝了一下午的咖啡,除卻之前互相分享的傷心事之外,他們誰都沒有說話。他曾分心看着那個女人的臉,哭腫的眼睛其實很明亮,皺紅的鼻子很挺直,削瘦的瓜子臉有一點點獨立自主的驕傲跡象。

整體看來,他猜想她是一個堅強的女人。

只是遇到感情的事,再怎麼堅強也擋不住波濤洶湧的黯然神傷,會掉淚是正常,會大哭也是應該。

不知道她現在怎麼樣了?他心想,腳下的步伐緩緩地經過勾起他記憶的兩個女孩。

哭泣的女生太難過,以致於一個不小心,讓拭淚的手帕離了抓握的指頭,意外地往一旁飄落。

柏烈旭想也不想,順手攔截,在手帕落地前接住。

對一個傷心哭泣的女孩子要怎麼表達自己的好意?有點難,可是不說話更尷尬。

「嗯……妳的手帕。」這是他唯一能想到的。

「嗚……謝、謝謝……」掉了手帕的女生抬起頭,哭紅的眼並沒有看清楚幫她接住手帕的人的長相。

但這一眼就讓柏烈旭認出人。

是她!那天在咖啡店遇見的女孩子!

「是妳!」她怎麼會出現在這裏?難道--「妳也在這裏念書?」

這個聲音……梁雨萍抬頭,哭紅的眼閃着疑惑,但對方的聲音有點熟。

「妳不記得我?」一份沒來由的心慌讓柏烈旭急忙開口:「那天在咖啡店,我和妳一起跟老闆為了咖啡的事吵架,記不記得?」

「是你!」她認出他,這次真的看清楚他的長相,發現他很高。

也發現這個看似無涯的世界有時候真的很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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失戀期未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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