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第四章

世界上最遙遠的距離,不是愛人站在面前,卻不知道你愛他;而是餓了三天,站在香雞排前,發現口袋沒有半毛錢。

褚心苑拎着少得不能再少的行囊,狼狽地躲開誘惑的香味,熱鬧喧嚷的馬路,穿梭不斷的汽車,她隨便找個公用座椅坐着發獃。

小龜蜷伏在她腿邊,餓得前胸貼後背,巴掌大的吐司根本填不滿它的胃袋,喉嚨發出嗚嗚叫聲。

褚心苑摸摸它毛茸茸的頭,啞聲說道:“沒東西吃的不只你一個。別叫了,媽媽會想辦法的。”

話是說來安慰自己的,能想什麼辦法?

褚心苑想來想去,連心都想涼了。

有沒有一個地方能讓她大吼大叫而不被當成瘋婆子,可以痛痛快快哭一場,不必煩惱沒錢買面紙擦眼淚鼻涕?

人生在世,有些人總是走不完的好運,有些人卻是倒霉事一樁接着一樁,不知何年何月才能翻身,才能否極泰來。

她提前解約,房東大刺刺地沒收訂金,沒半點不好意思,也沒有念在她窮得快跳樓的份上,退一部分錢給她應急。

平常她按時去付房租時,房東彌勒佛似的慈謁笑容只是衝著鈔票的面子嗎?她原本以為他是個好人呢!

回南部投靠父母?也不是沒想過。

可是,小麵攤生意普普,進賬有限,養活爸媽和大哥一家人,已經捉襟見肘,實在湊不出多一張嘴吃飯的費用。

褚心苑又嘆了口氣,肩膀無力地垮下來。

更別說大哥的小貝比——愛哭愛鬧沒片刻安靜的“花格格”,生來嬌滴滴的公主命,先天對狗毛過敏。

要回家?可以,把小龜扔了再說。

她和小狗是生命共同體,誰也不能拆散她倆!

待撥號碼已經整齊地排列在手機熒幕上,那是從名片抄下來的電話,但褚心苑遲遲無法做出決定。

長這麼大,她萬事靠自己,不曾依賴陌生人施捨慈悲。只是如今山窮水盡,形勢比人強啊!

思前想後,幾度天人交戰,她終於重重一咬唇,咬出一排深深的齒痕,按下綠色通話鍵。

電話很快接通,傳來彬彬有禮的男子聲音:“副總裁室,您好。”

褚心苑竭力按定突突亂跳的心,不規律的呼吸還是泄漏慌張的心緒。

“請問石先生在嗎?”

“小姐怎麼稱呼?找石先生有什麼事?”

褚心苑額頭沁出冷汗,小手神經質的抓住牛仔褲。

他還記得她嗎?那個承諾還有效嗎?他會許她一份工作嗎?他只是見過兩次面的陌生人啊……她能期待他會伸出援手嗎?

“我是小苑,麻煩您轉告一聲。”

小“嬡”?哎啊啊!老闆去喝花酒被酒店公主纏上啦?美女主任知道的話,有好戲看了!

只要嗅出“一咪咪”異常氣息,想像方就風起雲湧的男秘書施聰智自編自導八點檔灑狗血劇情,口頭上依然維持無懈可擊的禮貌。

“請您稍等一下。”

褚心苑伸手抹了抹汗,輕快的等候音樂並沒有讓她緊繃的情緒因而放鬆,她額頭冒出更多冷汗,血液幾乎凍結。

“小苑,是你?”

絲滑的男子嗓音沒有預警地響起,褚心苑嚇得幾乎當場昏過去,結結巴巴地說道:“石……石先生!”

“我說了很可怕的話嗎?”低低啞啞的笑聲傳來。“嚇到你了?”

褚心苑小手剋制不住的顫抖,連手機都握不穩。

“沒……你沒嚇到我。”

“你總算打來了,我等了好久。”石濟宇笑容可掬地道。“法院人事室不肯說你的聯絡方式,本來我想找人給他們蓋布袋,痛毆一頓,讓他們知道誰才是老大,沒想到你先打來了。省得我麻煩,這年頭布袋也不太好找。”

比起來,弄把左輪手槍倒是容易。

石濟宇說話的口氣帶了一絲誰也無法否認的寵溺,旁邊的經理、專員大眼瞪小眼,都是一副差點噎到的表情,有的甚至下意識地搓着手臂,想拂去猛然而起的雞皮疙瘩!

眼前這男子,真的是他們流血不流淚、作風強悍、全宇宙儀此一人別無分身的副總裁嗎?

眾人交換了個心領神會的眼神,公事事小,愈快解決愈好,讓副座大人專心談情說愛比較要緊。

業務部經理率先說道:“福順飯店的要求,您覺得可以接受嗎?”

“這雜誌社出了名的愛亂寫,報導對公司形象並無損傷,咱們就當被狗咬,難道還能咬回去嗎?”公關室協理伸了伸舌頭。沒想到難纏難搞,動不動就發脾氣的石先生有這麼柔的表情!

透過電話線,褚心苑隱隱約約聽到熱絡的交談聲,石濟宇很快的說:“小苑,你等我一下,千萬不要掛斷!”

“六折已經很低了,價格壓太低我們連本錢都打不平,跟福順飯店說,六折是底限,要就簽約,不要拉倒。”

“我們坑殺消費者?滿嘴謊話的狗屁周刊!怎麼能默不吭聲?叫法務室追究到底,告不死他們,不要回來見我。”

她似乎挑了個很差勁的時間打電話,聽起來石先生很忙,一個人當十個人使,副總裁真不是人乾的。

“石先生,你忙你的,我晚點再打好了。”

“不要掛斷!馬上就好。”

電話那頭又是一陣熱力十足的討論,隔了好一會兒,石濟宇總算把屬下全部打發清場,柔聲問道:“找我什麼事?”

褚心苑的心狂跳起來,口才馬上變得不靈光:

“石先生您說過,我需要工作的話……”

神啊!給她一條活路走吧……她窮得快瘋了,石先生不要拒絕她……她禁不起再一次的拒絕了……

“我馬上就通知法務室,明天九點你來公司報到,先當法務助理,表現良好的話,很快就可以升專員。”

石濟宇公私分明,雖然是他引薦的人選,一樣要從小助理開始干起,褚心苑能不能升專員,那要看汪紫妤點不點頭。

她沒聽錯吧!

褚心苑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石先生答應聘她當法務助理!

不是秘書、不是行政人員,而是法律系畢業生擠破頭爭取的法務人員職缺!她可以發揮所學的工作……

天下真有這麼好的事嗎?她擺脫衰神的糾纏了嗎?不是她的幻覺吧!

事情出乎意料的順利,反而讓霉星罩頂的褚心苑難以置信,不敢相信聽到的消息是真的!

褚心苑嘴裏顛三倒四重複着自己也不知所云的感謝:“石先生,謝謝您,我真的不知道該怎麼謝您才好……”

說著說著,她忍不住哭了出來。

淚水一旦出閘,愈流愈多,到最後竟是抽抽噎噎哭個不停。

科長罵她,她不哭;住戶害她沒工作,她也不哭;房東苛扣她的錢,她還是不哭。可是,石先生每次都讓她好想哭……

這些日子,她想盡辦法找工作,卻四處碰壁,只有他伸出援,手,其他人全閃得遠遠的,不聞不問。

就連父母,也委婉表達不希望她回家的立場。

枱面上的理由是家裏擠不下那麼多人。事實上,二老寵得孫女上天,凡是危害小貝比健康的,一律禁絕,狗毛就是其中之一。

“傻瓜,這是我該做的,”低柔的安慰從遠方傳來。“就像阻止銀行法務騙人是你該做的一樣。”

“石先生,我還有事想拜託您……”

褚心苑掙扎着,愈想愈心慌,她會不會太貪心了?要了工作又要他提供暫時的棲身地。

“你說,只要我做得到,一定幫忙。”石濟宇豪邁地允諾。

“我能不能跟你見面后再說?”褚心苑咬住被蹂躪得不成模樣的嘴唇。“我可以見你一面嗎?今天晚上?”

不賴他的話,她只剩下公園可睡了。褚心苑瞥惡自己乞憐的嘴臉,但人有趨吉避凶的本能,走投無路的她,只能出此下策。

石濟宇皺起了眉。她明天來公司報到,他再去法務室關照一下,兩人不就見面了嗎?為什麼非要今晚見面不可?

怪異歸怪異,想到兩千萬,她就算叫他去南極陪企鵝裸泳,去北極幫北極熊拔毛,他也只能照辦。

“我等一下要開會,你差不多兩小時後來公司。”

“不!我想去你家找你。”

見面還指定地點?她小腦袋瓜子到底在想什麼啊?

“這個可能不太方便。”

今晚他跟美女有約,香艷場面不太適合有第三者在場吧!

“拜託,石先生,我求求您!”

為了小龜,褚心苑逼自己忘記自尊兩字怎麼寫。

唉!小天使都開口了,他能不答應嗎?這個人情債他是一定要還的。只好改天再向美女賠罪。

“手邊有紙筆嗎?我念地址,你抄下來。我家在天母,地址是榮華三路一百四十八號——”

★★★

這兒,就是石先生住的地方嗎?

陽明山下渾然天成的美地,風景明信片才有的歐式獨棟洋房,有豪宅的氣派,沒有豪宅擦不幹凈的市儈,放眼望去,只見藍天綠樹相互輝映,置身繁華,卻能擁有一份隱逸的閑情。

找到石濟宇電話中所念的地址,褚心苑像初進大觀園的劉姥姥,驚嘆連連,終於見識到什麼叫有錢人的家。

單看外表,她仍震懾於建築物的恢宏格局,動線流暢,內斂外放,展現一種從容的氣度,可見設計師很為此花費一番心思。

門前小庭院翠綠可愛,每根草都是不長不短的五公分,種的花不是一般常見的風仙、秋海棠,而是芬芳清雅的桂花、茉莉和七里香。

美輪美奐不足以形容這房子給人的感覺,屋主不但財富傲視群倫,品味也非同小可,光潔的玻璃窗像是剛才刷洗過,亮得讓人睜不開眼。

褚心苑坐在石階,小龜窩在她腿邊打盹,氣溫三十五度,初夏的熱浪讓花香更加突顯出來,薰人慾睡。

時間還早,石先生沒這麼快回來,她先眯一下培養體力,等會兒還有場硬戰要打呢……

希望石先生能讓小龜留下來……等她工作領到薪水后,她一定用最快的速度搬出去……這只是過渡時期……她不會賴他很久的……

想着想着,褚心苑眼皮愈來愈重,腦袋一頓一頓的,很快睡著了。

天色漸漸變黑,夜幕初降,月亮不情不願的升上天空。

小龜耳朵陡地豎尖,聽見車道傳來聲響,立刻扯開喉嚨狂吠,把夢周公的主人一併吵醒。

石濟宇提着公事包,雙腳生根釘在地上,目光眨也不眨地盯着自家門前古怪的景象。

狗!為什麼會有狗?

血液一點一滴往頸部以上集中,怒氣一寸一寸在眉宇間累積,還好現在不是農曆七月,否則附近鄰居會以為活見鬼了。

沒有一種憤怒比得過石濟宇目前的震怒。

他平生最痛恨養小動物,人生該做的事情那麼多,哪有時間伺候這種狗東西!更別提這些事事無法自理的生物根本就是髒亂的代名詞。

看!他引以為傲的漂亮草皮,被那隻肥狗睡出一塊凹痕來了!

“石先生,您回來了。”

褚心苑衝著他遞上討好的笑容,石濟宇卻視若無睹,直勾勾的眼神盯住小龜,眼中燃燒着無可錯認的怒火。

褚心苑情緒幾乎在瞬間凍結,無法做出任何反應。

看到石濟宇不豫的臉色,她心中一百二十個後悔。

早料到重視整齊的人免不了有潔癖,像石先生這樣的人,絕不會容忍家裏莫名其妙地多條狗。

她居然想碰碰運氣!真是蠢到不行,連智障都比她會思考,白痴也知道石先生不可能收留小龜!

褚心苑只想趁着夜色掩護,腳底抹油溜得愈遠愈好,她寧可去發酸發臭的遊民堆過夜,也不要面對石濟宇的怒火。

她怕他!她真的好怕好怕他!

時代在進步,小天使也學會長心眼了!

石濟宇冷笑着,她堅持要在他家和他見面,是想製造生米煮成熟飯的既成局面嗎?算準他狠不下心大黑夜的趕她走,小狗也順便留宿他家嘍?

好深沉的心計!

他生平最痛恨的第二件事,就是和心機重的女人打交道,女人的心眼繞得跟北京老衚衕一樣,只會讓男人倒胃!

褚心苑想溜卻腿軟,第一次見面時,石濟宇帶給她的龐大壓迫感,又從記憶深處翻了上來。

她一直是怕他的……即使在此刻以前,他從未對她擺過一次難看的臉色,說過一次難聽的重話,她仍然好怕他……

老鼠生出來就知道要怕貓,她第一次見到石濟宇,就知道他是絕對有資格成為本世紀頭號煞神,多看一眼都會惹禍上身。

“為什麼帶條狗來見我?”。

看在認識一場的份上,他就給她機會解釋。

如果,她老實說出心裏頭的盤算,他就視情況幫忙;要是她玩手段、耍心眼,他就一腳一個、連人帶狗踢到陽明山頂去修鍊仙氣,眼不見心不煩,索性讓她當真的“天使”!

這個問題很明顯地打亂了褚心苑的盤算。

她本來想一見面就向石濟宇哭訴。使盡所有水磨工夫讓石濟宇留下小龜,可是在石濟宇面前,她又一向是實話實說的好寶寶,原本的打算馬上報廢。

“我連續丟掉兩份工作,沒錢付房租……找不住地方住……所以才想請您收留我和小龜,真的只要幾天就好……等我領到薪水,馬上去找房子……我怕電話里講不清楚才說來你家……”

她一邊說、一邊發抖,連實話都說得語無倫次,這種時候還叫她說謊,等於是叫螞蟻去拉火車頭,非不為也,是不能也。

“石先生,你別生氣……我……對不起……如果你不方便的話,沒關係,我馬上就走……”

褚心苑顫抖地拎起隨身行李,再抓住小龜的狗繩,只要石濟宇一聲“滾”說出口,她就用最快的速度消失。

石濟宇沒有放過她臉部肌肉任何細微的牽動,也沒有忽略那雙明潔眼眸中愈積愈多的水氣。

商場別的不多,騙子特別多,石濟宇一眼揪出不少狐字輩的大老千,但他看不出來褚心苑有說謊的跡象。

如果她的話不假,那麼她的遭遇只比阿信好一點,如果任她自生自滅,一個小女生在台北怎麼活下去呢?

石濟宇沉思着,小苑丟掉法院的工作,自己得負道義上的責任。臨時叫她去找可以養狗的租屋,恐怕很困難。

褚心苑又累又怕,全身力氣都被抽幹了,卻硬撐着不敢昏倒,在石濟宇面前,她連昏倒的勇氣都沒有。

漸漸的,濃密的睫毛承受不住淚水的重量,眼淚順着臉頰流下來,嘴裏一股澀澀的鹹味。

石濟宇臉部線條柔和了下來,怒火在瞬間消失得無影無蹤

女人的眼淚像海里的淚,足以讓人溺斃,也可以辦到千軍萬馬都辦不到的事。石濟宇雖是鐵錚錚的硬漢,心腸卻不是鐵做的。

“別哭了,我又沒說不幫忙。”

“啊?”

褚心苑又一次懷疑自己聽力有問題!

他說要幫忙?他肯讓小龜留下來?真的嗎?

騙人的吧!那不是真的!

褚心苑渾身剋制不住的顫抖,她不相信石先生會讓小龜留下來,一定是她聽錯了,但她沒有划亮最後一根火柴啊!

石濟宇揉揉褚心苑的短髮,見面以來,他就當她是沒長大的小孩,大掌動不動就打她小腦袋的主意。

“進來,我買了鼎泰豐的小籠包。”

她應該很多天沒好好吃飯子!

石濟宇眼底憑添一抹憐惜,第一次見面,她瘦歸瘦,至少還有二十三寸腰,現在的她,腰圍只怕比二十一寸還少幾公分。

由此可見,這陣子她真的很慘。

“那小龜呢?”

石濟宇勉強看了那隻狗一眼,心中的厭惡漲到極點。

全身毛色白黃相雜,兩隻耳朵不符比例的大,和長長的狗臉形成三菱汽車的標誌圖案,丑得破紀錄。

小苑看上它哪一點執意養它?石濟宇就算有十個腦袋一起統統想破了,也想不出小龜獲得主人青睞的原因。

“只可以綁在屋外。”

石濟宇哀嘆一聲,這種難看的生物和他美麗的房子,太不搭了。

原本已不抱任何希望的褚心苑,被這個遲來的允諾給駭住了。

老天保佑,她的反應比石濟宇後悔的速度快。

褚心苑跳起來摟住石濟宇的脖子,又笑又哭地說:“我好高興,好高興!謝謝你,你真是太好心了!”

毫不猶豫地在石濟宇的臉頰印上好幾個吻,她太快樂了,只想表示對石濟宇的感謝,男女授受不親滾一邊去吧!

然後褚心苑才不好意思地捂着嘴唇、羞紅了雙頰,匆匆地轉身把小狗系在門柱上,站到門邊等主人開門。

不可思議的,石濟宇嘴唇勾起一抹笑容。

幫助別人,原來也能帶來單純的快樂。他活了三十幾歲,卻是第一次體會呢!小丫頭教會他的事情,還真不少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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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火燎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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