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抱歉,我先離開一下。」
在一陣熱烈的討論中,駱仲齊的話好比一塊冰降下,冷了大家熱烈的氣氛。
在眾目中離開,從外頭關起門后,他只是站在門邊,一隻手摀住臉閉着眼睛。
她又跑到哪去了?駱仲齊按住隱隱作痛的額角,深深呼吸。
一個禮拜,整整一個禮拜不見她的人影!會不會又出了什麼事?
自從王仁拓的事情發生之後,心底的不安愈見蠢蠢欲動,在看不見她的時候總會擔心她是不是又發生什麼事?
他知道這樣的念頭一旦化為具體的行動,將會讓他想要把她留在身邊不放,也知道這樣下去他總有一天會束縛她、限制住她堅持擁有的自由。
但是,他管不住這一股如脫韁野馬的不安,就像漣漪,不被激起沒事,一旦被激起,哪怕只是一點點力道都會一圈圈不斷泛大,愈是想要去阻止,愈是激起更多。
拚命壓抑住不安就像跳入水中企圖阻止漣漪擴大般愚蠢,愈是壓抑,愈是讓自己陷入不安的泥沼中,像踩進流沙坑,愈是掙扎,陷得愈深。
該怎麼做才能平撫心中的不安?
她是個堅持原則的女孩,有自己的想法,有她特立獨行的瀟洒,正因為這份瀟洒和對原則的堅持,只要發現自己被困住就一定會設法離開,就算再多不舍,為了堅守原則,她也會選擇絕然離去,絕不委屈自己。
他了解,所以隨着這份不安起舞作亂的是深深的恐懼,恐懼心細的她感覺到他的不安、看出他蠢蠢欲動想要將她緊緊抓在身邊的念頭,然後在一切還沒發生之前離開他。
離開──是的,他恐懼這一件事。她說過當她對一處的人事物沒興趣時就是她離開的時候,這話深深烙印在他腦海里揮之不去,成為他恐懼的根源。
一個禮拜不見,除了擔心她出事,他更擔心她已經不留訊息地離開。
她像風但更像雲。
風看不見,來去之間不會讓人發現它曾經存在過。但云不同,它來時會擋住陽光在地面投下陰影,你會知道它來過;當陰影消失,你會知道它離開──最悲哀也最無奈的是,無論是它的來或去,都沒有你可以置喙的空間。
她像雲,一如她的名字,沒有一個地方能永遠留住一片雲,自然沒有一個地方適合她長期駐留不走,而每一個地方又都適合她駐留,只是她從不留在原地。不定的動向或許在愛上她之前他會認為這叫瀟洒,但現在,他卻覺得這叫無情。
愛上她,他逐漸明白黃美茜急欲知道他一切、介入他生活的心情。
交往近三個月,他連她的生日都不知道,她的一切仍然是個謎。
他也很清楚生日、星座這些不過都是芝麻小事,但瑣事積少成多,因為這些小事累積成的不安龐大得不容忽視,被這樣壓抑囚着,見不到她的時候都是折磨。
「你沒事吧?」門從裏頭打開,走出來的於佑彷彿早知道他沒有離開似的,一轉頭就對他這麼說。
他苦笑。不認為有人能明白他此刻的心情。
於佑關起門,站到他身旁。「現在不是想她的時候。」
「我知道。」當初是他向於佑提出這個創業計畫,現在一切都逐漸從抽象的理想化成具體的成果,他不能分心。「雖然明白卻沒有辦法克制自己,我很擔心她。」因為合作才真正認識沉默寡言的於佑,終於有第一個推心置腹的台灣朋友。
「她太自私,不適合你。」於佑真心道:「我只看見你不斷在付出,她什麼事都沒有做,甚至連你忙着創業的事也漠不關心,還惹出王仁拓的事情讓你擔心。」
「我沒有告訴她。」正如她沒有告訴他關於她的事一樣,他也沒有告訴她自己正忙於創業工作。
只是……對於他減少跟她見面的次數這件事她沒有疑問,這種反應讓他寒心。
如果是普通的女孩子,在男朋友減少和她見面次數的時候,一般的反應就是會問他去哪裏或做了什麼,可是她什麼都沒有問,這樣的反應往好處想是信任他,往壞處想是對他漠不關心、毫不在意。
唉……他驕傲於她對他的信任,卻也失落於她對他的鮮少過問,他們之間有很多事是可以彼此分享的,偏偏──誰都沒有主動說出口。
「就算是這樣,兩個人相愛也不應該變成對方的負擔。對現在的你來說,她已經是個負擔。」
「儘管如此,我還是愛她。」駱仲齊毅然決然道,殊不知這樣的一句話等於問接承認她已經變成他的負擔。
「那就暫時不要再想她,把心放在工作上。距離比賽只剩不到兩個月的時間,這一次的比賽你說過勢在必得。」
「優勝的獎金將成為我們的創業基金,當然勢在必得。」他說。
「那就進去吧,你一走,群龍無首,大家的工作就停了下來。」
「你在說笑,我們每個人都有獨當一面的本事。」
「可是大家會聚在一起是因為你,這點你千萬不要忘記。」於佑提醒。「我們都以你為首。」
「你們兩個怎麼站在外頭?」一個禮拜沒有出現的凌雲又不知道從哪蹦出來,嬌俏的身影落在兩人眼前。
「凌雲?」駱仲齊有點吃驚。「你怎麼知道我在這?」
「蘇珊娜說你最近和唐恩、於佑還有一些人在忙遊戲軟體設計比賽的事,我來看看你,順便帶點慰勞品。」她晃晃手上的袋子。
「這一個禮拜你到底跑哪去了?」
不是說好不過問彼此的去向?凌雲皺眉,念及他最近在忙、旁邊又有於佑在看,便笑着回答:「我之前說過要安排楊凱加入SkyPub,事情總算圓滿成功。」再次證明這世上沒有她辦不到的事呵。
「原來如此。」懸了一周的心總算安穩放下,駱仲齊扯了記有氣無力的笑容。
心細如她怎會看不見。「怎麼了?」
「我希望你以後要到哪裏先告訴我,別讓我擔心。」
告訴他?「仲齊,我們曾經約定好──」
「我知道。」他搶白:「我知道我們約定了什麼,但是我真的很擔心你。」
「你──」凌雲本想開口說些什麼,但瞥見站在駱仲齊身後的於佑別具深意的眼神,她改口:「啊!我忘記買飲料。」
將提袋塞到駱仲齊手上,她又說:
「先幫我把這些慰勞品拿進去,我等會兒就上來。」語畢,凌雲轉身下樓。
「凌雲!」
「先進去吧!大家都在等你下決定。用不着擔心,她又不會走丟。」於佑邊說邊推他進門。「如果你不放心,我去幫你看牢她。」
「謝了。」駱仲齊朝他一笑,放心進房。
※ ※ ※
「你有話跟我說。」凌雲並沒有離開,只是站在樓梯口等待,果然等到人。
「剛才我和仲齊的談話,你都聽到了?」
凌雲楞了下,不願意承認,但只怪她躲的技巧太差,果然還是被他看見。「聽到了。」原來她已經變成他的負擔。
「那麼你就該知道你已經變成他放不開的負擔。」
負擔?這兩個字很傷人!凌雲怒瞪面無表情說這種傷人話的於佑。「輪不到你來說。」
「我不說,他會說嗎?」認識駱仲齊不是一天兩天的事,他可以斬釘截鐵地說了解他,就是因為了解他,才必須幫他說。「你很清楚他不會當面對你說。」
「所以背着說。」凌雲冷哼。
想起自己聽見那話的心情,他間接承認她是他的負擔。
「會這樣要怪你,你們的交往我只看見他在付出,你什麼事都沒做。」
「我已經告訴他我不習慣付出。」即使這麼說,她也試着付出,否則何必聽蘇珊娜提到他們準備參加比賽的事情就過來看他,但這些她幹嘛跟他說。「他說他不介意,你有什麼資格管我跟他的事。」
「我是仲齊的朋友。」
「就算是朋友也沒有資格過問。」什麼口氣啊!他以為自己是誰?當自己是警察在訊問小偷?「這是我跟他的事。」
「他不會說的。因為他跟你約定不過問彼此,所以就算心裏再怎麼不安,他也不會坦白告訴你。我老實告訴你,自從王仁拓的事情發生之後,只要你不在他雙眼所及的範圍,他就會擔心你,讓他變成這個樣子的人是你,如果你仍然堅持不習慣付出,至少看在你讓他不安的份上,這段期間不要讓他分神來擔心你。」
如果不是個性倔強,她早掉淚。
「你把他的不安感全怪罪在我身上,哼,這就是你對他的友情?」她該說什麼?
「你行蹤不定也難怪他會擔心,更何況你擅於惹事。」
「於佑,看在你是第一個懂他也欣賞他的人的份上,我不跟你計較這些話;但是我要告訴你,我跟仲齊的事用不着你插手!別激怒我,否則絕不讓你好過!」
「說不過人就威脅對方?你也不過如此。」於佑輕蔑地瞥了她一眼。
她從沒嘗過這種屈辱!凌雲咬唇忍下,嘶聲道:「你以為高舉為朋友着想的大旗就可以出口傷人?」一開口就拚命指責她的不是,難道一切都是她的錯?
為什麼不反過來想想她聽見自己被男朋友當成負擔這些話時的心情?為什麼不站在她的立場想,如果他肯多相信她一點,這些不安根本沒有存在的必要。
她以為駱仲齊會懂的,因為他也認為兩個人再怎麼相愛也無法支配對方的心、對方的一切,所以她以為和他相愛,自己仍舊可以保有原來自由自在的自己,他也答應了不是嗎?
甚至,他還說喜歡這樣子的她!
那麼現在為什麼把她視作負擔,當成不安的來源?
駱仲齊!你騙人!
於佑發現自己的話得不到對方回應,於是出聲:「你有沒有聽見我說的話。」
「什麼?」回過神來的凌雲冷冷抬起眼。
她不會受傷的。她告訴自己,本來嘛,人一生下來就會帶給別人負擔,被當作負擔又怎樣,這是他自找的,怪得了誰──一而再、再而三,她在心裏重複這些話,倔強到不肯對自己承認方才偷聽到的話和現在於佑的話讓她覺得難過。
「你也許喜歡仲齊,但你不愛他。」如果愛,就不會讓他不安。
冷冷的眼閃過怒氣。「你憑什麼說這種話。」
「旁觀者清。」
「那麼照你的意思他是喜歡錯人了。」
「愛錯人,你只會讓他不安。」他直言,只希望她能有所改變,好讓駱仲齊能安心地將全副心力放在工作上。
「那麼身為他好朋友的你有什麼指教?」凌雲雙手抱胸,等着他長篇大論中最重要的一段。
「讓他安心,在他可以看得見的地方。在比賽前的這一段時間他需要的是心無旁騖,但是你不在他身邊他無法安心。」
要她把自己囚禁在他身邊,「於佑,我突然發現做你的朋友絕對比做你的情人幸福。」
於佑挑了挑眉,對她的話並不以為意。
就算這樣,她還是要說完:「你或許有情,但我懷疑當你觸及愛情的時候又會怎樣。倘若那個時候我在場,絕對絕對不會讓你好過,沒有人可以在惹毛我之後平安無事的,你最好要有所覺悟。」
不認為這種威脅有放在心上的價值,於佑哼聲以對。
「你總有一天會後悔惹火我的。」凌雲揚唇勾起冷淡的笑意,轉身下樓。
「你去哪裏?」
她停下,抬起頭嘲諷地看他。「買飲料。」
「剛才我跟你說的話你聽進去沒有?」
「聽進去也好聽不進去也罷,你又能拿我怎樣。」
「如果你還有一點喜歡仲齊,希望你能照我的話做。」
凌雲頓了頓,下樓前又說:「如果你們需要打雜的人,叫我一聲。」
於佑聞言,放心地鬆了一口氣。他知道她把他的話聽進去了。
※ ※ ※
「你要來幫我?」駱仲齊瞠大眼,對於某個人毛遂自薦的行動很是訝異。
這個某人,不用說,正是凌雲。
「對啊。」笑着伸指拭去他嘴角的麵包屑,凌雲聳肩道出理由:「St.C.的事已經忙完了,我看你們在進行的計畫好象也挺有趣的,怎麼樣?你這邊缺不缺人手?」
「你願意來,我當然有工作給你。」這樣他就能順理成章將她留在看得見的地方、能夠安心,怎麼會拒絕。
「我可不懂電腦程式的東西,我最多只會打電玩而已。」
「我們正好需要一個軟體試打員來試試我們設計的遊戲。」唐恩搶白道:「嘿,凌,這工作很適合愛玩又不事生產的你。」
「閉嘴,唐恩。」凌雲睨他一眼。「小心我向蘇珊娜告狀去,說你欺負我。」
「誰敢欺負你啊。」唐恩怪叫一聲,惹來在場所有人大笑。
駱仲齊為凌雲介紹其他志同道合的夥伴后又說了些話才回到工作上,大家全神專註在軟體設計上,完全不懂的凌雲百無聊賴地看東看西,最後挑張沒有人的辦公桌坐下,眼睛又不知道該放哪邊,先是看這十坪不到的小工作室,後來乾脆發獃,後者佔去她大多數的時間。
一開始的九天,她幾乎都這麼過,因為駱仲齊他們這時候還沒有具體的作品呈現,輪不到她這個試打員上場。
所以,這九天,凌雲覺得像在坐牢。
第十天,同樣始於發獃終於發獃,不過她倒發現主作中的駱仲齊認真的模樣很吸引人,有一整個下午的時間她看着他忙碌的背影發獃,雖然還是像個廢人,至少還有注視的焦點。
原來全心全意投入工作的他這麼好看!經過幾天的觀察,她發現每一個人都有自己的特長,也有自己的看法,更因為都是名校出身,所以很難彼此妥協,只有當駱仲齊開口說出結論,大家才會心服口服。
所以這些人對駱仲齊很服氣,她漸漸可以理解為什麼於佑會私下警告她那番話,要她別變成他的負擔,讓他無心工作。
可是負擔……想起這兩個字就覺得胸口隱隱作痛。
她早說過喜歡她很辛苦,是他執意拉她一塊跳進愛河,現在又把她的存在當作負擔看……怎麼想都覺得錯的人是他不是她。
可是被束縛的人卻是她。
唉……還有一個月又二十天。趴在窗邊,凌雲抬眼望天,沒有半朵白雲的蔚藍天色好漂亮。
這種天氣坐在飛機上往下望一定很過癮。她想。閉上眼想像旅行中曾看過的那片一望無際的蔚藍。
這種天氣如果能躺在阿波羅神廟遺址的土地上曬太陽絕對很舒服……
明知道愈是這麼想像,困獸般的桎梏感愈重,偏偏她就是管不住自己翻騰的思緒,心思飛到遙遠的一方。她看見自己像以往一樣背着簡單的行囊,自由走在人來人往的街道觀看擦身而過的人臉上不同的表情。
「在這裏設計一道關卡,然後──」不經意回頭,瞥見趴在窗邊不動的背影,駱仲齊心虛地別過臉,重新埋首討論桌上。
他知道這樣對她而言已經算是束縛,也知道自己之前揚言不會束縛她的承諾,但他失約了,違背承諾,變成束縛她的人,讓她只能像籠中鳥一樣望着天空發獃,想飛也飛不出去。
這十天,他雖然忙也會分神注意她的一舉一動。
他發現當大家投入工作的時候,她會坐在椅子上發獃;等到大家累了想休息,她才會回過神開始像他熟悉的凌雲說著挑釁的話逗弄夥伴。表面上說是為了好玩,實際上是在提振大夥的精神。然後等大家又回到工作上,她就繼續發獃,或者看着窗外,直到有人叫她為止。
在他面前,她依然愛笑,依然說話挑釁,卻隱約失去了活力。
他已經很少聽見她讓人印象深刻的怪笑聲。
說會讓她自由自在、說不會試圖改變她的人也是他,最後做不到的人還是他,這和說要與他交往,最後又說要分手的黃美茜有什麼不同!
他知道,也時時刻刻被這份違背承諾的罪惡感所苦。
可是──他不想失去她!無論如何都不想!
明知她就像隨風四處飄移的浮雲,他依然貪心地想抓住她。
她是這麼特別,這麼與眾不同,永遠像個驚喜似的有意想不到的言行舉止,豐富的神采有如萬花筒般隨時隨地都在變化,好不容易將她留在身邊,怎麼可能放手!
原諒他的自私,原諒他……駱仲齊在心裏默默念着。
「仲齊?仲齊?」於佑叫了數聲,他還是一臉茫然。「仲齊?」
連靠在窗邊發獃的凌雲都聽見於佑的聲音回頭,他還是維持在呆茫狀態。
「該不會睜眼睡著了吧?」唐恩打趣道,動手推了推他。「齊!」
一連串的聲音拉回他失焦的神智,駱仲齊如夢初醒。「什麼事?」
「我們剛才在討論是不是要在劇情方面多下點功夫,光是打殺的遊戲玩起來沒有什麼意思。」唐恩重複方才大夥討論的焦點。
「這個提議很好。」他說,強迫自己回到工作上:「關卡設計沒有什麼大問題,最主要的是劇情的連貫性,一味打殺了無新意,如果能夠在劇情方面與眾不同,就能讓評審留下深刻的印象。」
「但是,加入什麼劇情?」其中有人問出了重點,讓大夥陷入一場沉默。
「這還不簡單!」異軍突起的聲音來自坐在窗邊的凌雲。
「凌?」
「你們不是設計了一個男主角還有兩個女主角和其他男配角嗎?就讓他們在冒險中愛上對方,彼此猜忌、陷害,最後大徹大悟,同心協力打倒魔王不就得了。」
「啊!」唐恩一擊掌。「我都忘了你很會寫劇本嘛!」笨啊!他怎麼沒想到。
他也忘了。駱仲齊看着說得興高采烈的凌雲。
他都忘了一開始她最先吸引他注意的不是外貌,而是她設計的劇本。
他……竟然忘了。說不上來的強烈愧疚感讓他無法像找到救兵的唐恩一樣興奮。
總算有點事做了。凌雲支着下巴想,至少有一段時間不會無聊。
有事情做,困獸感應該不會再這麼強烈吧?她不怎麼有信心地想着。
於是她有了新工作:編劇。
※ ※ ※
伏案振筆疾書的凌雲看起來比撰寫程式的人還忙,忙到大家走了泰半還不自覺,沉迷在腦中不停編織的想像里,似乎不怎麼想罷手。
直到工作室只剩下她和駱仲齊兩個人,還是不見她有停手的打算。
「喔呵呵呵……」怪笑聲莫名其妙響起,過後又是沙沙沙振筆的聲音。
「凌?」駱仲齊出聲叫她。「凌?」
「咦?」有人叫她?抬頭,才剛脫離想像世界的凌雲表情有點茫茫然,像剛從夢裏醒來一樣。「什麼事?」
「大家都回去了。」
回去?她側首,果然只剩下他們倆。「幾點了?」
「快九點。」
「我寫了這麼久啊?」下午才找到事做,沒想到一下子就快九點。「難怪覺得天怎麼突然暗下來,原來已經是晚上了。」
「你──」你開心嗎?想問出這一句話,但自知理虧而心虛的他卻問不出來,只能改口:「你想了什麼故事?」
「喔呵呵呵……我想到五個故事,已經寫好大綱,就等明天你們決定要用哪一個故事,我再來寫劇情。」將草擬的故事遞給他,她期待地看他:「你先看。」
駱仲齊接過,勉強揚起笑容,看見她這個樣子他莫名心疼。
她現在的笑聲里有幾分真實幾分造假?她現在面對他的表情里有多少是真誠又有多少是裝出來的?他想問,一樣問不出口。
因為一切一切的根源都在他身上,是他扯下她自由的羽翼,讓她無法展翅。
他束縛了她,限住她該擁有的自由自在,困住她該有的快樂和無拘無束,她原本是斷線的風箏,愛到哪就飛到哪,卻被他這條一頭繫着重石的繩子纏繞,朱去隨風飄蕩的自由。
「怎麼樣?你覺得哪一個劇情比較好?」
「都很好。」一個字也沒看入眼的他只能這樣應忖。
凌雲看着他好半晌,收回成疊的草稿放進抽屜。
「凌?」
「明天再說吧,我肚子餓了。」轉了轉金棕色的眸子,她提議:「去SkyPub好不好?今天晚上駐唱樂團是St.C.,順便去聽雷克唱歌怎麼樣?」
雷克?又是這個樂團。
駱仲齊還沒有回答,但臉上藏不住的表情已經說明了他對這項提議的意願。
他給予的束縛愈來愈緊,不曉得他自己知不知道?凌雲澀澀地想。
他不喜歡她單獨去找他們,現在她邀他一起去也不能──再這樣下去,她會被綁成什麼樣子?
光想就覺得可怕!打從背脊竄上的寒意讓她預見一個──不願意麵對但終將面臨的未來。
「當我沒說過。」凌雲伸伸懶腰,打了個大呵欠,揉揉眼睛,看起來愛睏又疲憊。「寫一整天的字我也累了,懶得跑那麼遠,麻煩你送我回去吧。」
「送妳回去?」她這一提,他才想起他從來就不知道她住在哪裏。「你沒說過你住哪。」
「我沒說過?」凌雲側着頭想了下,好象真的沒說過。「我跟蘇珊娜住在一塊,不過她通常都會睡在唐恩那裏,所以等於我一個人住。」
「為什麼突然要我送你回去?」以前不論多晚,她都一個人回去,從來沒有說過要他送之類的話,為什麼突然改變?
「拜託,這麼晚我又這麼累,難不成你忍心看我一個弱小女子無助地走在漆黑的街道?你安心嗎?」凌雲雙手合十壓在胸前,楚楚可憐地瞅着他。
其實她就是知道他會擔心才故意開口要求,與其讓他擔心,不如讓他安心,讓他親自送她回去不就能讓他安心了嗎?
「走了走了,大家都回去休息,我們幹嘛那麼努力。」凌雲邊說邊拉着他走。
「凌。」駱仲齊握住她的手往後縮,將她拉入懷中。
「頭又痛了?」他只要頭痛就會抱住她,是以她有此一問。
「對不起。」答應她的事他沒有一件做到,而她這個揚言對感情不習慣付出的人卻一直在委屈自己付出。
兩相比較下,他才是真正自私的人!
事實已經造成,說對不起又有什麼用?如果只是為了減輕自己的內疚感,不如不要說!凌雲在心裏想,表面上裝作沒聽見他的低喃,故作懵懂:
「你剛說什麼?」
「沒有什麼,只是累了。」
她點頭,沒有多問,無言跟着他的腳步離開。
低頭注視相握的兩隻手。不知道他有沒有發現,就算她和他的手握得再緊,兩個人的心早就產生了距離。
不管手握得再怎麼緊,心裏的距離還是愈來愈遠。
看樣子他們做朋友會此做情人來得好。
只是不知道他明不明白。
※ ※ ※
接下來的日子,因為劇情已經被閑慌的凌雲以極快的速度設計好,得以順利進行下一步的工作,但也因為她劇情寫得太快,反而讓自己又沒事做,回到剛開始望着天空發獃的日子。
這個時候壓抑的困獸感又猛烈出籠,擊得她愈來愈覺日子難捱,落寞的神情總在自以為沒人看見的時候溢於言表,等到發現有人注意她,就搬出興高采烈的表情回應,每一次都是這樣盡職做她無業游民階下囚的角色。
沉溺於戲劇工作中的蘇珊娜難得會到這間小小的工作室探班,看見坐在窗邊的室友,倏然一驚。
小小的背影好比一隻受困多日的青鳥,渾身上下那屬於幸福顏色的羽毛因為受困全都變得憔悴失色。
她嚇了跳,在同住的公寓裏沒聽她提過工作室的事情,還以為她過得很好,想不到看見的是這種景象。
「齊!」才進門,喊的不是男友的名字,而是她的東方朋友,同時彎身閃過男友街上前的擁抱。
「蘇珊娜?」駱仲齊抬頭,不明白她的聲音為何如此憤怒。
「蘇珊娜!」回頭看見來人,凌雲堆起燦爛的笑臉。「你怎麼會來這裏?」昨天還聽她說忙着排練舞台劇,怎麼今天出現在這裏。
「你看你把自己弄成什麼樣子!」將手上大包小包一古腦兒丟給唐恩生受,蘇珊娜心疼地走向她的東方小朋友。「怎麼會──」
「蘇珊娜!」凌雲刻意打斷她的話。「你來找我的嗎?」她說,避開眾人的目光朝她使眼色。
「呃……是的,今天排練場所臨時出了點狀況停止練習,所以過來看看,順便找你一起去逛街。」
逛街!凌雲揚起興緻勃勃的嚮往神情,突然想到什麼似的又按捺住興奮的表情,回頭看向駱仲齊。「蘇珊娜找我去逛街耶。」她說。
駱仲齊點頭,表情複雜,嘴邊不忘叮嚀:「別玩得太晚。」
「我知道。」她應答,拉着還有話要說的蘇珊娜離開。
來到外頭,蘇珊娜終於按捺不住氣惱:「凌!你老實說,還種日子你過多久了?」什麼時候她的凌出門要經過齊的同意?就因為他們在交往,是男女朋友嗎?太過份了!這算什麼,把她關在工作室整天發獃度日!
「別擔心,就快結束了。」一走出牢籠,凌雲喘口大氣,買支雙球雪糕慰勞自己。
「你怎麼會變成這個樣子?這一點都不像你,我認識的凌是個自由自在、想做什麼就做什麼的任性女孩,不是現在這個死氣沉沉的樣子!」
死氣沉沉?「你說得太嚴重了,蘇珊娜。」凌雲苦笑。連她都感覺到了,是不是他也感覺到了?
還是因為忙碌的關係選擇視而不見?
反正無論如何,至少她讓他忙碌中用不着多分一副心力擔心她對吧。
只要目的達到,管它用的是什麼手段,她想。
「我沒事的,蘇珊娜。剛才差點被你嚇死,突然怪叫,害我還以為有鬼哩。」
「我是見到鬼了。」她指着她。「就是妳啊!凌,齊他知不知道你坐在窗邊發獃?」
「要知道早就知道了。」她嘆氣,間接承認每天都在過這樣的日子。
她無奈的語氣讓蘇珊娜更是氣憤。「不管他知不知道,我都要去說,絕不能讓你再這樣下去。」讓這抹自由的靈魂黯淡失色,說什麼她都不允許!
「我的好姐姐──」凌雲拉住她,拚命撤嬌。「根本沒什麼事好不好,你這麼大驚小怪做什麼?」
「凌,老實告訴我,你為什麼要委屈自己?」收斂自由任性的白色羽翼的凌就不是她喜歡的那個凌了,她至少也要知道原因出在哪。「是因為齊?」
「我只是要讓他安心專註在工作上,等比賽之後我就又是以前的我了。」
「有這麼簡單?」蘇珊娜哼聲戳破她吹起的虛幻泡泡。「剛才從齊的口氣我就猜出大概,我敢說他已經習慣困住你、詢問你的動向──你以為比賽過後這些就會改變嗎?習慣是很難改變的,何況你竟然讓他對於問你行蹤這種事問得那麼自然,恐怕也不是一天兩天的事。」是齊改變了她嗎?讓她變得這麼──不快樂!
凌雲把玩胸前的頭髮,扯開笑容:「蘇珊娜,難得有機會出來逛逛,不要這麼掃興好不好?」很顯然,她沒有向蘇珊娜吐苦水說自己有多委屈的打算。「你很難得有一天休假耶,我們到蘇活區怎麼樣?聽說最近凡賽斯出了一系列新款秋裝,要不要去看看?」
「看了又買不起。」她嘟嘻。為什麼老是把事情放在心裏面不說出來,難道她就這麼不值得信任?蘇珊娜難掩怨懟神色瞅着她。「你根本不把我當朋友看。」
「你當然是我的朋友。」凌雲抱抱她,坦白道:「可是你也是齊的朋友,我不希望你和齊因為這點小事破壞交情,這是我難得的體貼耶,還不好好珍惜?」
「沒有人比你更懂得體貼別人。」蘇珊娜抱緊她,好心疼。「我終於知道為什麼你這次會拒絕寫劇本和演出邀約了。」
「啊?」
「因為齊對不對?」
「是因為我不想啦。」低頭舔雪糕,她故作輕鬆說:「你知道我的個性,絕不會為誰改變什麼。」
「所以我不認識現在的你啊。」蘇珊娜接著說。「凌,你愈變愈陌生了。」
「是嗎?」凌雲抬頭看着天空,表情空白得讓蘇珊娜讀下出任何訊息。
沉默一直持續好久,直到她又開口:
「我好象在這片天空下住了好久……快一年了對不對?」
蘇珊娜楞了楞,點頭應聲。
「快一年了啊。」時間真快。
「凌。」蘇珊娜突然扳下她的臉,要她看着她。「如果要離開,我絕對不會留你,比起齊,我更在乎你。」
「你該不會變心愛上我了吧?唐恩會哭的。」
「傻瓜!」蘇珊娜笑着敲她一記響頭。「因為你和我都是習慣四處為家的吉普賽女郎啊!你想我為什麼會愛上唐恩?若不是他能給我一片自由的天空,說什麼我都不會接受他;對於齊,如果他不能給你這麼一片天空,我寧可你去追求你想要的,別被他束縛,否則將來痛苦的會是兩個人。」
「我知道該做什麼的,蘇珊娜。」狂放不羈的笑輕揚,凌雲展現過去的自信表情,就像破繭而出的蝴蝶,美麗而炫人。
蘇珊娜這才放心地舒開笑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