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蘇州,翠湖。
這折騰人的工作再一會兒就結束了。
方昔安伸手在汗津津的臉上胡亂抹了一把,忍不住又在這艘裝載滿米糧的貨船張望了一下,沒望見任何一張熟面孔,他再次鬆了口氣。
雖已是初秋時分,然今日頂上火辣的日頭還是熱得讓人站不住腳。
“有勞方爺了。”工頭清點完角落堆成小山的麻袋,露出笑容。
他虛應兩聲,疾步往繩梯走去,底下一聲大喝,令他臉色驟變。
“小方!小方!”
這兩聲中氣十足的呼喊,完全壓過碼頭裏的沸騰人聲,正急着下船的方昔安猛然一腳踩空,握住梯子的手,無法抑止的顫抖起來。
老天啊老天!求求您……
“小方小方啊!”吼聲似劈下的迅雷,一下子便掃到他身後。
“溫……,溫老大。”對上了一張粗獷的鬍子臉,方昔安不覺打了個冷顫。
“我說小方啊,咱們幾年沒見,你替幫里出這趟小差也不通知我一聲,可真不夠意思。”溫海抱怨着,身手矯健的朝他豪氣一拍,全沒顧慮到對方是否承受得住。
“沒有的事,溫老大說哪兒話。”撫着隱隱生疼的臂膀,他笑得苦澀。“實在是在下還有些重要的私事未了……”
“哎,你那點事兒不差這麼點兒時間。上船來,我泡壺茶,有要緊事請教你。你肚子裏有學問,替我拿個主意!”
方昔安再次打個冷顫。不能怪他反應太大,三年前,他曾應翠湖幫總舵之令,在溫海執掌的海記分舵里待過一段時間,算是對溫家的事了解不少。
那段時間雖不長,但其中經歷,如今回想起來還是讓他畢生難忘。
“外頭吵,進來說話。”沒給機會拒絕,溫海已把他推進船艙。
見大勢已去,方昔安垮下臉。
“溫老大要談的……,可是喜綾兒?”
提起獨生愛女,溫海原本笑咪咪的一張臉突然凝住。
“除了她,天底下還有什麼可以讓我溫海煩惱。小方呀,她今年十九,十九了!唉。”語畢,溫海表情更扭曲了。
“成天遊手好閒、無所事事,我每瞧她一回,想到她可能賴在我海記里吃喝拉撒一輩子,我……我、我這條老命可真要短上一截兒呀。”
方昔安哭笑不得的聽着溫海抱怨下去。
“你還記得吧?幾年前,我照你說的,花了一筆錢替她招個丈夫,沒想到卻錯招了個閨女兒!”
溫海一頓,接着唉聲長嘆,彷佛想吐盡這些年來說不出的怨氣。
“我當然記得。”方昔安一怔,不知怎地也嘆氣了。想起那位女扮男裝的薛家姑娘溫柔細緻的模樣,若非當時初進海記,被分舵的人事搞得灰頭土臉,以他還算機靈的心思,肯定早擄獲美人芳心,也不會至今仍是孤家寡人一個。
“就是這樣我才氣!”把拳頭往桌上狠狠一砸,溫海沮喪得大叫。“她同人家一般年紀,薛丫頭如今早替佟家開枝散葉。半年前,夫妻倆還帶着一對白白胖胖的娃娃上船來與我請安問福,老子聽了,心都揪了!我的喜綾兒啊,唉唷喂喔……”
抱怨在長吁短嘆中告一段落,就只差沒說清楚講明白,他的獨生愛女溫喜綾,仍是整個蘇州城的滯銷貨。
“那薛家姑娘認了您做乾爹,他們的娃娃,自然也算您的外孫,溫老大這麼想,不就心寬了嗎?”
“那可不一樣!”溫海不依的搖頭。
“再怎麼著,喜綾兒也是我溫家唯一的骨肉,薛丫頭再怎麼孝順,她的娃娃終究不能姓溫呀。”
說到底,還是傳宗接代的執拗,方昔安只好從另一頭勸。
“說不定,喜綾兒不嫁人也是件好事……”
“你這什麼話!好好的姑娘不嫁人,像什麼!”溫海怒道。
“我還沒說完呢。”被噴得一臉唾沫,方昔安委屈的拭臉。
“不嫁人,一輩子陪着溫老大,孝順體貼溫老大,也是件好事。”
“陪我幹什麼?!老子好手好腳、身健體壯,再活個三十年也不成問題。她一天不嫁人,就一天惹是生非,這麼下去,老子才會短活三十年呢!”
“可是……”
“沒可是了。小方啊,你就好心一點,替我盤算個主意嘿。”
“但是……”
“朋友一場,我都這麼求你了!”
“不過……”他仍在死命掙扎。
“有客人啊!”爽朗的聲音如旋風般繞進船艙來,方昔安抬眼,站在眼前的,是個身形清瘦的少年。
少年睜大眼瞪視他半晌,哈哈一笑,完全一副熟稔口吻––
“喲!方昔安,是你呀,咱們好久不見啦!”
打完招呼后,便毫不掩飾地張嘴哈了個深及喉嚨的大呵欠。
方昔安自椅子上彈起又落下,是驚嘆,也是驚駭。幾年前他認識的溫喜綾便是這副模樣,說實際點,除非她再投胎做人,要不然,以她那清秀的五官,無論再如何妝點打扮,也無法跟絕色這兩字沾上邊。
但昔日初識她時,那言行舉止起碼還有那麼丁點兒丫頭似的刁鑽可人;這幾年來,她的身量抽高,圓圓的臉蛋也拉長了些,但姑娘家面對男人應有的羞澀與溫柔……方昔安不自在的垂下眼,無關風度,他必須實話實說––這會兒見到的溫喜綾,完全是個男人了。
“久違了,喜……,喜綾兒。”他結巴的說。
“哎!好說好說。”
“妳昨晚去哪兒?”溫海橫眉豎眼的問。
“我在阜雨樓。他奶奶地一夜沒合眼,真是累死人!”她伸個懶腰,一鼓作氣跳上椅子、盤起腿,坐定后立刻像散沙似地攤平。
這完全像男人的粗野動作,再一次嚇住方昔安。
“又是那個姓梁的寡婦!”溫海吼道。
“人家兩天前又生了個娃娃,你這老頭什麼時候聽過寡婦生娃娃了?”
“就是寡婦生兒子,才不正經!”
“我的朋友,你哪個中意?”不知是不是沒睡飽,溫喜綾看起來雖是懶洋洋地,但回應溫海的聲浪可不小。
此情此景,如一枚火藥同時炸開三年前的記憶,方昔安暗自叫苦,但雙腳卻是牢牢釘在地上,尋不着能開溜的理由。
“就是那些不正不經的朋友,妳才變成這副德性!穿衣說話沒一件象樣。妳跟薛家丫頭也算手帕交,看看人家如何溫柔賢德,妳心裏頭就沒半點想法嗎?”
“她是她,我是我。你不高興,自己跟她做手帕交去,關我屁事!”
“關我屁事?!妳這不肖女,跟妳老子這麼回話,不怕天打雷劈!”
“劈死我倒好!懶得理你!”她惱火地跳下椅子,甩門走了。
看見溫海滿面挫折,方昔安實在不知該如何安慰他,他抬眼瞪着艙頂,終於鼓起勇氣開口:
“溫老大,我真的該走了。”
“看她的樣子,你有什麼想法?”
“啊……?”方昔安張口結舌。他能有什麼想法?人家姓溫,又不姓方,方昔安心裏惱着,但嘴裏卻像是塞了黃連,只能苦笑。
“半年前,我底下一個伙夫喝醉酒與人起了爭執,對方吃了悶虧,私下找了一伙人,約在城西要報仇,兩方人馬一見面便打了起來,我聽到這消息,馬上就去處理。”
聽着溫海突然把話轉了向,方昔安的心思也跟着繞開。
“幫主不是曾經明令,翠湖幫眾個人的私怨不能動用眾人的––”
“我知道我知道!”溫海不耐地切斷他的話。“我說的重點不在這兒。對方人手可比咱們多上一倍,但我沒擔心會吃虧,因為當時喜綾兒也跟去了。我趕到的時候,她已經把兩個比她還高還壯的男人揍得哭爹喊娘。”
方昔安張口結舌,回想溫喜綾那風吹就倒的紙片似身材,仍無法置信。
一眼看透方昔安的疑慮,溫海急着解釋:
“別說你不信,我要是聽說的,也會把它當笑話。可我是親眼目睹,我那丫頭一屁股壓在那個混蛋的肚子上,朝人家臉上揮拳時既准又狠,等我跳上去拉開她時,連那個小夥子原來長啥樣子都不知了。”
這番話再度讓方昔安背脊僵直,艱難的咽下口水。
“小方啊,你說說,我該怎麼辦才好?”
“您、您……該另請高明。”他打了個寒顫。
“怎麼另請高明?能問的能請我全試了!”溫海說著,一反方才的強勢,眼底惶然湧起無限哀愁。
“我真的無能為力。溫老大,不好意思,我急着把事辦妥,明兒個我要出趟遠門。”
“啊?”溫海一呆。“去哪兒啊?”
“揚州。”
“哦……”拖了個長長的尾音,溫海難掩失望。
“不好意思,溫老大,您保重,咱們日後再敘。”雖然心裏對溫海還有那麼點兒歉疚,但上岸的那一刻,方昔安着實鬆了口氣。
翌日。
“小方!”
才走出客棧,一見溫海那滿是熱情的笑臉,方昔安心裏直喊要糟。
“我晌午後就要走了。”他強調的說,期望對方能知難而退。“溫老大的忙,我真的辦不上。”
“可以的!你一定可以的!”溫海上前緊握他的手,語氣很是激動。
不太對勁啊……方昔安僵着笑,聲音小了。
“什麼意思?”
“昨天跟你聊了那麼多,心裏頭還是不舒坦,所以上街去逛了逛,結果哎,嘿嘿,讓你猜猜我遇着了誰?”
“啊?!”
“一個算命先生。”溫海砸着拳,張嘴嘩啦啦地朝他笑開了。
“他瞧我心事重重,便跟我聊了幾句。說也奇怪,這位大師可真神通,他初到蘇州,完全不認識我,居然知道我有個女兒!”
溫海握住他的肩,大力一搖。“聽我說呀,小方!”
“那算命師父跟我說,我這丫頭的命太硬,蘇州這兒的風水不合適她,如果要求姻緣,就得往北行。你懂我的意思吧?我就馬上想到你,哎呀!一切都是命中注定,我真是開心得不得了!”
方昔安原先還不明了,當對上溫海越說越精亮的笑眼,他臉色都白了。
“不可以。”他虛弱的說。
“可以的。”溫海搓着下巴,哈哈一笑。
“單憑算命之說,未免太愚昧了!萬一喜綾兒此行不似您想的,那又該如何?!”方昔安忍無可忍的大叫。
“小方,別跟我爭,我是真沒法子了。你是個好人,就幫我這個忙!她與你同去,要是能在今年順利出閣,我溫海少不得你一個大禮。”
我願意包個更大的紅包給你,只求您別找這種差事折騰我。方昔安在心裏哀嚎。
見他沒回應,溫海笑開了,扯着他就往碼頭走。
“不說話就是同意了,走吧走吧!”
“我沒……,我們去哪啊?”
“跟我那丫頭說一聲,絕不耽誤你,晌午照時出發!”
海記。
“開!”溫喜綾腳踩上桌,丹田有力的大喝一聲,掀開碗蓋,然後哈哈哈的笑了開來。
“豹子啊,通賠!願賭服輸,這銀子全是我喜綾兒的啦!”
滿懷興奮之情,偏遇上此情此景,只激得溫海當下想一頭撞死。
生出這種女兒,不應是一個父親該有的現世報。溫海眼眶含淚,忿忿的想,他這輩子沒造過什麼孽,唯一一樁,也不過就是強迫了孩子的娘,然後就生出了這混世魔王。就算是罪罰,也不該凌遲了十九年還斷不幹凈!
“妳跟薛家丫頭處得這麼好,怎麼就不學學人家輕聲細語、溫柔婉約!賭錢逛窯子樣樣都來,妳氣死我就甘願了!甘願了!”溫海咬牙切齒,自牆角抓起扁擔,毫不留情地掃向溫喜綾的腳踝。
幸虧得她眼明腳快,要不真被抽個正着,肯定要痛上半天出不了門。收銀子的同時,溫喜綾忍不住對父親的行徑皺眉。
看到頭頭動怒揍人了,賭錢的伙夫一瞬間作鳥獸散,無賴點的,還不忘拿走桌上沒被收去的碎銀子。
原來吵翻天的甲板,此刻空蕩蕩的只剩三人。
“喂喂喂!你們願賭要服輸嘿,怎麼耍詐!大李你要滾,也把銀子留下來!”溫喜綾氣呼呼地喊。
“真該拿把鏡子讓妳照照,看妳這副鬼樣子!”溫海咆哮。
自父親嘴裏嚷嚷出來的這些話,不多不少也聽滿三年了,別說溫喜綾聽得耳朵長繭,海記里記性好一點的,恐怕都能倒背如流了。
溫喜綾沒頂嘴,她忙着數算手裏的碎銀子。
“馬上回房!把妳常穿的那幾件衣裳拾掇拾掇!”
她捏住銀子,狐疑的瞧着溫海,這才看到父親身後的方昔安。
“沒颳風沒下雨的,好端端沒事收什麼衣裳?”
“叫妳收就收,哪這麼多時間蘑菇!”
“這麼沒頭沒腦的,我懶得理你!”
溫海氣急敗壞的跳上去,一把揪住她,咬牙切齒的吼出:
“小方要上揚州辦事,我讓妳跟他走一趟,見見世面嘿!”
好不容易扳開父親的手指,溫喜綾痛得直咧嘴,口氣也毛了:
“你講話就講話,非要這麼手來腳去嗎?!”
“妳去不去?!”
“現在?”
“難道等過年?!現在就去收拾!”
“一定要嗎?”她不情願地拉長聲音。
“沒得商量。”溫海冷冷的說。“要嘛妳就走這趟。要嘛,妳就立刻滾出海記,死都別回來!”
見父親把話說得絕裂,端看他差點擰斷她耳根子的力道就知道不對勁了,凶煞煞的表情有着她沒見過的決心,溫喜綾按捺下火氣,不死心的問:
“有必要搞得這麼嚴重嗎?你中邪啦!”
“去!啰嗦什麼!”
“不給個好理由,不去!”
“你他奶奶的!妳在這兒太自由了,無法無天無人可管了,讓妳跟着小方上揚州見見世面,磨磨妳那蠻牛性子!”
什麼爛理由……溫喜綾抬起左眉,用力呼口氣,又抬起右眉。
父女倆一觸即發的火爆氣氛,早把方昔安嚇出大串汗水。
“不去!”她吼道。“不想我留在這兒,我住阜雨樓去!凈說那些廢話,沒人聽得懂!”
“給我去!”溫海跳上前,兩根指頭又朝她耳朵揪,這回溫喜綾利落的閃到方昔安身後。
“不去不去就不去!你這老頭糊里胡塗,我不理你!”
“死丫頭,不肖女!”溫海氣急,撲上去又要打她。
兩隻雷公喝喝罵罵左右包夾他,吼叫與飛濺的唾沫濺得他一臉濕,方昔安不知哪兒生來的勇氣,突然雙手舉高,仰面大喊:
“不要再吵了!”
溫家父女停了爭執,轉而看着他。
“喜綾兒,聽妳爹的話,跟我去一趟揚州。”
“沒事去哪兒作啥!”她扭頭瞪父親,咽下還沒出口的粗話。
“去––”
知道溫海出口沒好話,方昔安及時捂住溫海的嘴,示意他忍耐。
“像妳爹說的,去見見世面。妳長到這麼大,從沒離開過蘇州,外頭世界很大,多少好玩好吃的妳都沒見識過,跟我去一趟,值得的。”
溫喜綾緊捏的拳頭鬆開,方昔安一席話打動她了。
“好吃的?”她挑眉。
溫海待要開口,見方昔安頻頻對他使眼色,硬是憋下那口氣,不說了。
“當然有。揚州美食,可是大大出名的。”
她沉思了一會兒,點了點頭。
“你應該沒那熊豹子膽騙我,看在有好吃的份上,我跟你走一趟。”
見她進房去了,溫海咧嘴笑了。
“還是你有法子,小方。”
方昔安拭去額上一片汗水,整個人頓覺乏力。
“這麼突然,換作是其它人也不能接受,不換個方式說服她,她會聽嗎?女兒是您的,怎還不知曉她的牛脾氣?”
溫海不搭腔,聲音突然一改方才的戾氣。
“我笨啊,要是我腦袋靈光些,也不至於到現在還在為她操那一千一百萬個心,眼前她肯跟你去,我也別無所求啦。”
“我還是覺得溫老大單憑算命師之語,太過貿然了。”
“小方啊你不懂,就算是江湖術士貪我錢財與我胡謅,只要是為她好的,我也只好死馬當活馬醫了。”
聽溫海這麼說,方昔安的心情也跟着沉重起來。
一個是天下父母心,一個是任誰也拉不動的蠻脾氣,他心裏清楚,自己天性里的柔軟個性是壓不住喜綾兒的,要不早就遂了溫海的心愿,做他溫家的女婿。
總是一個人過日子,心裏從沒踏實過,喜不喜歡已是其次,處得來就好,可緣分這種事,實在強求不來。
況且,依喜綾兒的個性……。
當朋友還行,至於相守一生,光想像日後只要一言不合便掄起拳頭相夫教子……,方昔安突然打個哆嗦。
年過三十,不切實際的夢還是少作的好,他還想多活幾年呢。
“我會好好照看她的,溫老大別擔心。”
“我哪擔心她!這趟去,你帶她去見見世面,最好能讓她吃點苦頭,受了委屈開了竅,回頭,她才會認認分分的嫁人。”
揚州。
與他接頭的線人失約了。這對叢傑來說,情況實在異常。
而天空落下的這場大雨似乎也沒有體恤他的心情,一整個下午,從四面八方潑灑下來,執拗的狂打着他頭上的屋檐,水花四濺。
即使罩緊斗蓬,整個人縮在石階上,雨水仍是將他全身淋得濕透;偶爾他會換個姿勢,表情像眼前灰濛濛的石板路一樣漠然。
舒適的大床和美味的食物就甭談了,叢傑抿着唇,心想,眼前若能有一盆火暖手,就很幸福了。
如果不是手上這件竊案僅差這麼點兒線索就能有所突破,依他平日的性子,哪肯浪費時間在這兒乾耗!
冷啊,真冷。他咕噥。想他習武多年,皮厚肉粗,都覺得這濕氣寒得刺骨,更別說一般老百姓會在這種時候出門了。
該死的二尾子!拿錢辦事竟敢不守信,遲到這麼久……。正當胡思亂想之際,一股濃郁的香味突然盈滿鼻間,一直滴在他臉頰上的雨水也停了,用荷葉裹住的幾個熱包子出現在他眼前。
那熱呼呼的香氣,攪得叢傑的胃一陣痙攣,目光似也變得迷濛了。
抬起頭,眼前出現一張憔悴臉龐。
他怔住!絕不是包子太過美味誘逼人的緣故,也不是給包子的人長得奇形怪狀,實在是因為,施捨這種事,本該是你情我願,但眼前這少年卻像是被硬逼着,非常不樂意似的。
包子裏摻了毒么?還是味道餿了?叢傑狐疑地瞧着包子。
味道像剛蒸出來的,很香哩!
“該走了!”巷口有個男人提高音量喊。
“請你吃包子!東西要趁熱,冷掉就難吃了。”少年心浮氣躁的喊。
什麼時候請人吃包子需要這般強勢了?
渾身濕透的叢傑,心情一樣地不痛快;為了與線人接頭,扮成乞丐已夠窩囊了,這陌生少年還想怎麼樣!?
這種大眼瞪小眼的耍狠樂趣,溫喜綾向來樂在其中,但這一次,她卻顯得有心無力。
全是水土不服害的!十九年來,她從沒到過蘇州以外的地方,原本期望這趟揚州行可以實踐她想像中的美食之旅,誰知進城不過半天,便弄得她上吐下瀉,一身狼狽。
就像手上這剛出籠的包子,儘管香味誘人,卻是只能聞不能塞進肚子,教一向嗜吃如命的她怎麼甘心!?
狠下心把熱包子送人,但眼下這個乞兒卻似乎比她還生氣,那表情像是她羞辱了他一般。
“不吃算了!不識相,活該餓肚子!”忿忿地把包子扔進他懷裏,溫喜綾打着傘,腳步虛軟的走掉了。
看着香軟白嫩還燙手的包子,叢傑毫不遲疑地咬下一口,原因無它,用食物毒殺一個沒沒無聞的乞丐太費事,他沒什麼好怕的。
老天!這肉餡和得肥瘦適中,口感紮實,分明就是揚州美食排名第一的錢家包子!聽說出籠時還得排隊才買得到,看來他運氣不錯哩!
不過……,看着少年消失的巷口,叢傑還是好奇:發善心的人怎會有這麼難以割捨的痛苦表情?
客棧里。
“你要不要再喝點水?”
客房裏,方昔安替自己倒了水之後,習慣性的問上一句。
兩天以來,對倒在床上動憚不得的溫喜綾,他最常說的便是這句話。
本以為她食量驚人,身體應該強健如牛,哪知道她一進城便上吐下瀉,嚇得他急忙找大夫,殷勤伺候,不敢有半點怠慢,畢竟受人之託,就怕溫喜綾有任何閃失,回頭對溫海不能交代。
“我出門后,你乖乖的在房裏別出去,店小二會送粥來。”
“不吃不吃!”溫喜綾扯下被子,對着方昔安一陣橫眉豎眼。“躺了兩天,不是喝水就是吃粥,能飽肚嗎?去你的!”
“是大夫要你禁食清腸,可不是我的意思。”方昔安嘀咕。
“不能吃,也別凈逼我喝水吃粥!我喝得一肚子火!”
“不喝就是,生這麼大的氣。”他委屈的低語。
“我就氣!什麼不能進食!是要餓死人么?我……”她嗓子噎了。
“怎麼了哎?”
“什麼怎麼哎!”她突地抬起頭,一對眼睛灼亮亮地瞪他。“我肚子餓死啦!餓翻啦!餓扁啦!還能怎麼著?你這個笨蛋!”
“……”
被這麼近距離一看,方昔安突然面紅耳赤,說不出話來。
要不是平時她太粗魯,他早該注意到,眼前這丫頭有張弧形優美的嘴唇,當她不做作大咧咧笑起來的時候,唇邊還有個迷人的小酒窩……
“看什麼?我要吃東西啦!”她喊。
“你就不能忍忍嗎?”
“不能!”她大叫,掀了被子,一掌推開方昔安。“今天一定要吃夠本,餓兩天了,就算再吐死拉死,我也不在乎!”
“不行不行!”
“你啰唆哎!”她怒瞪他,這不讓他的心又飛快跳了起來。
“我……我、我、我是為你好!”
“去!不理你!”她站起身,整個人頭暈目眩,站也站不穩。
“你、你莫要這樣!”他心急,卻不敢伸手去攙她。“你連站都站不好呢,就說要多躺着嘛。”
“我站不穩是因為這兩天凈喝那些湯湯水水,不是天殺的水土不服!”
若不是想保留點力氣出門去,溫喜綾肯定要痛揍這個迂腐不堪的書獃子一頓。她捏緊拳頭,不斷的吸氣吐氣。
“你忍過這餐吧,等我的事辦完,我肯定帶你去吃好吃的。”
“那還要到晚上,不行!我會餓死,我一定會餓死!”
“你想得太偏了,沒這麼慘啊。”
“就有這麼慘!餓死的可不是你這書獃子,我自己去!不麻煩你。”
“那怎麼行!我可不能讓你有半點閃失的。”
“去不去一句話,你哪來七八十條腸子這麼多話!”
他臉色為難。“喜綾兒,這個十年一次的古兵器交流會可不是普通的展覽,我盼了好些年,才有這麼一個大開眼界的機會。”
“你莫名其妙!我又沒擋你,咱們各走各的,我要我的陽關道,你吃你的毒菇粥,回頭客棧里碰面就是了,哪這麼多廢言!”
“你走你的陽光道,我過我的獨木橋!”方昔安哀鳴。
“懂那意思就好,獃子才計較這麼多。”
“喜綾兒,我不能放你單獨亂跑——”
“狗屁!我能照顧我自己。”
拉不住她,方昔安急得如熱鍋上的螞蟻。
“你怎麼就說不通啊,錯過這一次,我得再等十年啊!”
“不懂啦!”她惱怒的低吼。
“當然是你不懂,你要懂了,就了解我在說什麼了。”
一講起此行他帶來的珍愛收藏,方昔安眼眸閃爍着光芒,拋去對溫喜綾突生的些微情意,他拿出準備帶出門的大錦盒,將之打了開來,裏頭全是一塊塊形狀不一的高級絲綢,綢布包裹着許多色澤不顯眼的小刀匕首。
小心陳列后,方昔安開始說起這些小刀的來處及典故。
一反平日木訥少言的個性,一開口,方昔安便滔滔不絕,曦哩嘩啦半個時辰沒聽過。
剛開始溫喜綾還能認真聽,但餓到灼痛的胃,令她的臉色也來也難看。
“……還有這把匕首,比方才那把前朝出土的更珍奇,這是出自唐朝一位知名宰相所珍藏,不提上面精湛的雕工與花紋,光就年代來看,已是彌足珍貴了。”
“說了半天,這些刀的主人都死了呀?”她插嘴道。
“當然哎。”
“你哪兒弄來的?”
“當然是花很多錢和時間搜集到的。”
她瞪大眼,不可置信的搖搖頭。
“所以你到揚州,就為了這些死人玩意?”
為她最後的那句話,方昔安猛然收口!這些兵器稱得上是他畢生心血與珍藏,如今卻被她評得如此不堪,方昔安激動異常,免不了又氣起溫海。
全怪自己耳根子軟,幫了溫海這狗屁倒灶的忙。眼前這女孩有張迷人的小嘴又如何?她說的話,隨便一句都能嘔死人!這趟揚州行,看來是不用想有什麼經歷了,他沒被活活氣死、躺進棺材送回翠湖已經很上算了!
盛怒中,方昔安顫抖着手自袖底抓出一把碎銀子遞給她。
“去去去!橫豎我管不了你,隨你去找你想吃好吃愛吃的玩意兒。這樣十年一回空前絕後的兵器交流會,遇上你這門外漢,說破嘴你也不懂。”
“我是不懂啊!不能吃的玩意,在我看來都一樣。”她聳肩,收好銀子,取了件外衣穿上,出房門前停下腳步。
“對了,你在哪兒交換這些死人玩意兒呀?”
“那不是死人玩意!”他大吼。
“隨便啦!你在哪裏交換這些呀?”
“問這做什麼?”他氣悶的問。
“我吃飽了好去找你呀,獃子!”
“滿福堂。”
“嗯,知道啦!我一會兒就去找你嘿。”
小心包裹好桌上的古銅短劍后,方昔安瞪着被掩上的房門,想起溫喜綾鬧脾氣時那灼灼發亮的眼神,他嘆了一聲,突然什麼興緻都失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