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她在黑暗中沉沉浮浮,總也見不到光亮,總也不知道自己在哪裏。天與地都混沌成了一體,萬事萬物都是死灰一片,死寂一片。
冷,刺骨的冷,沒有風、沒有雪、也沒有雨,卻出奇的寒冷,好像滲進了骨子裏似的,讓她縮着身子瑟瑟發抖。
她恐懼地想要大聲叫,卻發不出聲音來,只是任一股看不見的暗流帶她到可怖又無聲的世界。
模模糊糊地,她似乎看見下雨了,大雨沖刷着農舍、菜舍和土地,澆得大地到處都在冒水泡兒。
有個女子衝進這大雨滂沱,仰頭悲苦地喊:“老天爺!你為什麼這樣對小妹呢?小妹才剛剛十五歲啊!”
她發了瘋似的張開手臂呼喊,“有什麼苦你沖我來……有什麼罪你讓我受……你為什麼偏偏這樣對小妹呢……你要是不長眼,就不要再叫老天爺了!你塌了吧!你塌了吧……”流下面頰的,分不清是雨水還是淚水。
她同情地看着她,這個人一定是瘋了。你沒聽說過向天吐口水,最後口水會落在你臉上嗎?這樣咒罵老天爺,你會遭報應的。
旁邊還有個模糊不清的聲音在低沉地說:“你不是最不信天嗎?你不是最不信命嗎?怎麼你的說法,竟是個完完全全的宿命論者了?”
她不由自主地想回憶以前的事情,可是記憶的塞子像是被塞住了,她什麼也想不起來,什麼也記不起來,順應老天,順應命,她默默自問,難道真的可以避災消禍嗎?那麼為什麼那個女子還要咒罵?她在此之前,難道就不曾是個虔誠的篤信者嗎?
又一波暗流悄然來襲,她很快就被卷到遠處,那個女子嗚嗚咽咽的身影漸漸消失不見了。
在旋轉中,在震動中,在寒徹骨髓的刺凍中,她又見到了一個女子。
她正在大街小巷中狂奔,跑過一個又一個當鋪,在店員板著臉冷冰冰的對待下,吞下一滴又一滴淚。
“三十兩,最多了!”當她拖着酸軟的兩腿,抱着最後一線希望來到“升記”當鋪時,掌柜的眼裏閃着詭異的光,像是在看一隻走投無路的籠中困獸。
她哆嗦着乞求:“這……不能再多些嗎……”這黃金、白玉加上鑲嵌的藍寶石,難道就只值這區區的三十兩銀子?
“三十兩!一分也不多!”掌柜的斬釘截鐵地答,站在高高的櫃枱後面,不耐地點着腳,“到別家的當鋪,給的更低!”
這句話說到了她的處境,她一咬牙,掌中的金玉劍落在櫃枱上。她將銀子揣進懷裏,轉身迎着滿目的人聲喧嘩吵鬧,走進了熙熙攘攘的人群。只有眼角,孕育了多時的淚珠,戚戚地潸熱滑下。
她瞧得也傷心地哭了,好像不僅僅是在為了這場慘劇而哭,更像是為了傷心而傷心地哭。昏昏沉沉中,有人沮柔地搖着她,慢慢地,她就被這搖動,又帶走了。
永樂皇帝製造了一個盛世出來,還給了天下人一個太平祥和。可是在榮華富裕的影像後面,隱藏着多少窮人賤女的辛酸事,又埋葬了多少渺小生靈的期待與追求!
她為這兩名女子哭泣,卻突然覺得此情此景,似曾相識,來不及辨認間,潛伏已久的暗流呼嘯而來,再次捲走了她……
***
明明渾身都好冷,嗓子裏卻幹得像是着了火,杜十娘微微張開乾涸的嘴唇,喃喃地說:“小芹……我好渴……”只說了這麼一句,她便疲乏得再無力說話。
可是僅這一句就將屋裏默坐的所有人都吵起來了。
模模糊糊地,她聽到小芹又哭又笑地叫:“小姐要水喝呢!小姐她醒了呢!”緊接着又聽到有些雜亂,有些匆忙,又有些激動的聲音都在重複着:“她醒了!她醒了!她醒了……”
是誰醒了,又是誰在她的雅閣裏面這樣大呼小叫?
有人扶起她,將一匙熱水喂進她的嘴裏。她饑渴地吮着,是熱熱的,好像馬上就有了一股熱流直衝進胃裏,衝進心房裏。
伴着這股得來不易的熱流,她茫然地睜開沉重的眼皮,發現自己正倚靠在一個男人的胸上。她緩慢地抬頭,正對上一雙深邃幽遠的眸子,深深切切地凝視着她,那裏面柔情百折,蓄滿了淚。
就在他們彼此凝望的時候,她一顫,回憶起了所有的事情,想起了雅閣、想起了錢公子、想起了遊船……再後來,她想起了李甲!
就在擲劍又激動又狂喜於她的蘇醒時,她卻頭一偏,滾倒進床里,拒絕了他的愛撫,有氣無力卻堅定地說:“出去!”
擲劍的手一頓,從她的髮絲上離開。
“杜微,”他輕聲地喚着,深怕打擾到她似的,“你看看這裏。這裏不是雅閣,這裏也不是挹翠院。我們現在回家了!”
“家”?她勉強睜開雙眼,看到灰黑的屋樑和剝落的牆皮,身上蓋的不再是雅閣里的錦被,連眼前的擲劍也恢復了浪跡江湖時質樸的打扮。
這裏居然是久違了的杜家!
“讓我告訴你發生了什麼,”擲劍憐惜地看着她閉上眼睛,一副無動於衷的樣子,“杜十娘在遊船的時候掉進了湖裏,她的小婢也跳湖殉主,所以挹翠院裏名噪一時的杜十娘就這樣香消玉隕了。”他握住她冰冷的手,“你再也不必為這個名字背負不必要的犧牲了!”
在她縱身投湖的時候,一直冷眼旁觀不動聲色的錢少聿早已經料到,他不聲不響地潛伏在周圍,在她剛剛落進湖裏的時候就抓住了她,只是那時她早已經因為沉重的打擊不省人事了。
倒是少聿和滿諒都沒有料到,擲劍痴情到竟然毫不猶豫地也追隨下來,費儘力氣才將他也拖出湖面。
她的昏迷整整持續了十幾天,在高燒中她有時斷斷續續地呼喊出一些凄涼的句子,雖然聽不懂,卻讓人感覺到字字挖心;有時則沒命地發抖,好像被狂風暴雨逼得無路可退,一遍又一遍地反覆折騰;有時則瑟瑟地縮成一團,像只受驚的刺蝟,不得已將自己掩藏起來,卻似乎總是徒勞無功。
擲劍就一直守在她身邊,沒日沒夜地期待她醒來,幾天就消瘦了一大圈。原本他就帶着一路遠行的滄桑,這時更顯得憔悴,整日為她的安危惶恐不安。
“杜十娘也死了?”她低喃着,聲音蒼白無力,一點底氣也沒有,“那麼活着的,是誰呢?”
她問得讓他連心都揪起來了,她是什麼意思?什麼叫杜微早就“死”了,現在“杜十娘”也死了?
擲劍的眼裏閃過一絲慌張,後悔自己的失語。他很快地說:“你不要想太多,我們還有很多的時間,現在,你只要快些好起來!”他深吸了一口氣,堅定地說,“為了我!”
她的確還很虛弱,又有太多消化不了的消息在頭腦里盤旋不去,除了昏睡,她什麼也做不到。慢慢地,她又墜人了睡眠。
***
小芹頭上包着塊碎花布,站在高凳上踮着腳去折院裏一條槐樹的樹枝。
她才十五歲,個子小小的,那樹枝明明就在眼前了,可頑皮的風一吹,它一盪,就從她的小手邊溜走了,總也夠不到。
她仍然不氣餒,又屏息靜氣伸長手去夠。
就在她馬上就要碰到樹枝的時候,突然有人在她耳邊爽朗地大笑:“小芹,怎麼這麼大了還要折樹枝玩?”
小芹晃了晃,險些從高凳上跌下來,定了定心,看見院裏的少聿正用含着笑意的眼睛頗有興緻地看她。
她高興地一蹦,從上面跳下來,連拉帶扯地拽他:“錢公子,拜託你幫我摘一枝吧!”她仰起小臉請求。
“小芹,你這是在做什麼?”他莫名其妙地問,被推搡到樹下。
小芹嘆口氣:“小姐一直不肯出房……現在都已經是春天了,她躲在房裏卻什麼也看不到,連人也不見,這樣下去會呆出病的。我想着摘些山花放在她房裏,沒事只是瞅瞅也比現在強。可又不敢走得遠了,所以就想起這槐花來了。”
原來如此,這小丫頭還是這樣忠心!
少聿看看滿樹的小白花爭相開放,雖然不夠嬌怯,也稱不上美,可是生命力極強,頗有一番堅忍不拔的感覺。
瞧着小芹一臉的熱切,他倒有些感動了。她自從杜十娘跳水以後就跟着她在杜家的小破屋暫居。
大家都沒想到這個毫不出色的婢女,竟然異常適應這裏的簡陋與貧寒。每日忙裏忙外地照顧主人的起居,從不曾聽她叫過一聲苦。
往日在煙花之地被幛蔽的柔韌和堅決漸漸顯露,一如這忍過寒冬,縱情綻放在春日的槐花一樣。
他飄飄一躍,便從樹上取下一枝下來交給小芹:“拿去吧,你們的春天都到了!”
小芹聰明至極,聽懂了他的弦外之音,卻有淚水奪眶而出,她接過槐樹枝兒,用衣角擦擦眼淚:“小芹怎樣都無所謂,只要小姐好起來,和擲劍公子有個幸福的將來,再找到小小姐……就是我最大的願望了!”
他們還沒有合好嗎?事過境遷一個多月,他走得放心得不得了,怎麼事情卻糟糕成這個樣子呢?
他大吃一驚,脫口而出:“擲劍在哪裏?”原以為回來時可以看到久經苦難的兩個人卿卿我我,如膠似漆的情景,可看樣子遠沒有想像的輕鬆簡單。
“擲劍公子和柳公子住在城西不遠的‘悅友’客棧。”小芹憂鬱地說,“他每天總是要來看望小姐,可小姐鐵了心就是不肯見……”
她話音未落,少聿的影子已經消失在門外了,她只瞅見眼前白影一閃。
她抖抖枝條上的塵土,聞聞淡雅的香氣,一邊往屋裏走,一邊想着這位錢公子回來得太好了。擲劍過於偏執,柳滿諒過於書生意氣,他們都投能撼動杜十娘的心意,可是這位錢公子則不然,行事總能出人意料,人又在局外,一定會為他們帶來轉機……
***
當少聿推開擲劍所住的西廂房時,他正坐在桌前,桌上擺着一壇酒,封條剛剛剝落。
“你倒是好興緻,優哉游哉還有心情喝酒!”少聿上前劈手奪過酒杯,本想丟在地上,聞着酒香又有點不忍,一仰頭自己飲了,看得擲劍哭笑不得。
“滿諒呢?”他張頭張腦的,卻沒看見人。“回成派了嗎?”
擲劍不介意他的“無禮”,沉思着說道:“我讓他幫我找個人回來。”
少聿眼珠一轉,這才醒悟到,一向雷厲風行的擲劍何以會這麼多天按兵不動。
笑着在他對面坐下來,他問,看似輕鬆,實則一語中的:“你不怕又一陣苦等,會煎熬得她油盡燈枯?”
擲劍心中一動,這正是他最害怕的。
可是一個人多年的牢固心牆,怎麼可能輕易就打破?只有時間可以慢慢沉澱創傷,消除記憶,但是她會不會在重重打擊下熬不到那個時候呢?他不敢想下去了。
“你的葯雖然是對症,用的卻是慢葯,想要一點點滲透的法子雖然沒錯,終究是太慢了。人生漫漫,其實短暫得彈指一揮間就過去了。你以為你們還有多少個五年可以等?她的心還有多少個五年可以來得及救?”少聿一針見血地說,“要是‘那個人’一直找不到,你們就一
直沒有未來了嗎?”
擲劍的心開始狂跳了,他隱忍了一個漫長而日思夜念的五年,又隱忍着悲痛,揭開她的層層面紗,眼見得杜微復蘇在即時,他卻無奈地看着她為了一個恩將仇報、羞恥自盡的李甲再一次逃離他的身邊……他們的未來在哪裏?他們的幸福又在哪裏?
他的血液在體內開始瘋狂地沸騰了,只是他的神情還格外地清醒,他低着頭在屋子裏踱步,忽而堅定地說:“未來是屬於我們兩個人的,無論是誰也不能左右!再沒有人可以從我身邊搶走她!”
***
春天趕走冬日的寒冷,讓萬物復蘇發芽,樹木在抽枝吐嫩,花兒在含苞欲放,鳥兒們啾啾地開始在綠意盎然的枝頭跳來跳去,活潑地互相嬉戲追逐。
杜十娘卻將這喜氣洋洋的春意拒之門外,她所住的屋子,窗子封得嚴嚴的,門關得死緊,很難進來一絲光線,因此無論何時都黑乎乎的,沒有聲音,沒有生氣,更像沒有生命般。
她的身體已沒什麼大礙,小芹盡心的調理讓她的軀體恢復得儘管緩慢卻見效,可心境卻像是倒退了一百八十步,回到了混混沌沌的太古時代。
所有她堅信不疑的信念被拆穿成了欺騙,所有她為之努力的青春與辛苦付諸流水,所有她追求的簡簡單單的願望都粉碎了……她的心裏,又怎能不亂呢?
院子裏進了人,和小芹低低地說著什麼,這死一般的寂靜,讓這點聲音都顯得格外刺耳。
“外面春光燦爛,春意盎然,杜微,你真捨得不看一眼嗎?”擲劍的聲音傳來,語境輕和。
情到濃時,簡單的問候都足以讓人心動。光是這樣聽着他說話,她就感到一陣眩暈了,又慌亂又惶惶不安。
擲劍站在門口,將手掌貼在門板上,好像要觸摸她長長的髮絲般。
她好固執!從再見面到此時此刻,從不肯讓他清楚她堅持的到底是什麼,只是任他苦苦地搜尋:“你不肯見我。不肯認我,我……只要是你的決定,我都可以接受。可是你為什麼這樣折磨你自己呢?”半晌,他聲音沙啞地說。
又過了良久良久,守在一旁的小芹早巳認為這又是一次無效的見面,正心灰意懶時,屋子裏傳出一聲細細的,音量出奇淺薄的聲音:“進來吧……”
他心頭一顫,緩緩地推開了傷痕纍纍的木門,第一次邁進了她的房間,她的世界。
***
這間房子用作比喻她的世界.簡直是出奇的合適!
黑黑沉沉的,一片死寂,冷冷清清,像是死魂靈居住的地方。杜十娘就坐在床邊的椅子上,臉孔模模糊糊的,瞧不清楚。
擲劍進來的時候,她好像很怕見到光似的,舉起袖子擋了一下,這令他心生憐惜,飛快地閃進來將門關好,維持住了她所希望的黑暗。
幽幽的,她的嘆氣盪在屋子裏,“你覺得我這樣是在自己折磨自己嗎?可是我卻覺得,只有黑暗才適應我,只有夜色才容得下我……你能懂我的意思嗎?”
他稍一猶豫,頷首說:“我懂!”除了他還有誰更應該去懂她?更應該去憐惜她?如果她是在黑暗中,他便生來就是要拉她出黑暗的!
她的聲音出奇的飄渺,彷彿來自雲間,儘管輕,每一個字卻都清清楚楚。“你‘懂’?你怎麼可能懂?從一開始你就錯了,大錯特錯了。”
他茫然地想要往前踏進一步,卻又不敢打擾她,只停留在門口,看着她模糊的一團影子。模糊、模糊、模糊……他們間總是橫亘着這種感覺,現在他恨透了這兩個字!
“我‘錯’了?我只是錯在不了解你,而你又不給我了解你的機會。之前,我們中間有個有個恩將仇報的李甲,現在,還有誰?是誰仍站在我們中間?”
聽到李甲的名字,她的身子無聲地抽搐了一下,低低地說:“你該知道沒有的。”這句話說得那麼悲切,那麼無助,又是那麼傷感,聽得他心都要碎了。
“既然沒有,又為何不肯面對我?”還將他視作洪水猛獸,避不見面。
在黑暗中,她隱約古怪地一笑,聲音凄側而悲涼,“若你想知道答案,就打開門……若你想失去杜十娘,也不妨打開門……”
她出了一道難題給他。
如果要打開門,他就會知道她現在迴避的是什麼;可是一旦打開門,他又會再次失去她!
他瞪着那團黑影,聲音低沉而沙啞:“什麼也不能令我失去你!”像是個莊重的宣誓。
他準確地反手握住門板,輕輕地打開一點,光立即從門縫鑽了進來,像條張牙舞爪的白龍。他的動作帶着些機械,慢慢地用力,將房門大大地敞開。
陽光、涼風、新鮮的空氣……一下子充斥了密閉的小屋。
就在這一覽無遺的光亮中,他看見她嬌弱的身子縮在一把木椅上,連腳尖都蜷縮進寬大的裙子裏。
他的臉刷地白了。
她的臉由於生病,更因為久不見陽光而帶有一種不健康的蒼白,眼神空洞而無神,只默默地低垂着。
可讓他震驚的是,那頭烏黑亮麗的青絲,在鬢角處有好大一束變得像雪一樣白!
他像夢遊般走過去,直走近剛剛他還認為是團模糊黑影的她的身影處,半跪在她的椅前,用手掬起那束白髮,仔細地凝視,神情古怪。
她側過頭去,帶着不關己的冷漠和難以察覺的悲傷:“你說得沒錯,杜十娘--她已經死了。”嬌艷的顏色在她心力交瘁時,早已毫不猶豫地離她而去了。
他低吼了一聲,突然緊緊地將她摟進胸前,抱緊她千瘡百孔的身軀,這才發現,她那肩胛瘦骨瞬峋。
可意外的是,他居然笑了,“這就是你再次拒絕我的原因了嗎?認為自己再不能以色事人?”他抬起眼睛,裏面閃着幽幽然的光芒,“你真是低估了我成擲劍!我從不會因為你的絕色容顏而傾倒,令我心折的是你的心,而你的美麗不過是我意外的收穫!”
她顫抖了一下,將散亂的視線投向他。他的瞳眸一向深沉如大海,漆黑如夜空,寧靜如一望無際的草原,現在卻燃燒着兩簇莫名的火焰,熱情、渴望、充滿期待。
她凄然地低吟:“‘君不見高堂明鏡悲白髮,朝如青絲暮成雪’……”韻華已逝,顏色已盡,或許在不久之後,連生命之色也會褪去。
他被深深觸動了,在這一刻,他感受得到她的悲傷。
他也慢慢念了一句詩:“‘搗麝成灰香不滅,拈蓮作寸絲難絕’!”他們間的情義,怎是一個“色”字所包含的?
她纖瘦的身子就在他厚實的胸膛里,一呼一吸都近在咫尺,但他仍感覺到她在漸漸離他遠去,這不禁又令他倉惶不安了。
她不再避開他的視線,安靜地說:“你仍不明白嗎?若你愛杜墩的堅貞不屈,那麼她賣身青樓,就已經拋棄了這份清高;若你愛杜十娘的美貌,她現在已成顏色盡退,身無分文。無論你愛哪一個,你都已經失去她們了。”
他用手指輕觸她的眉梢和鬢角,眼底是一片深深切切的柔情。“可是你還活着不是嗎?我不問過去,不測將來,只要現在能夠擁有你,我就心滿意足了。”
“不!”她斷然拒絕道,“你能夠寬恕我,我卻無法原諒自己。除了這一片黑暗,我已經沒有一處可安身立命,你既有光明的前途,還有不盡的福分沒享受,就不要再苦苦糾纏我了吧!”
他定睛地瞅着她。
這番刻骨銘心的話,她竟然說得這樣鎮靜,這樣平和,像事不關己般。可語句中無法漠視的蒼涼與幽怨,才令他恍然領悟到,她原來一直是這樣深切地責備着自己,寧可獨自舔傷,也不願面對他!
他無法說動她,她的固執是有目共睹的。
這是第一次兩人心平氣和地進行推心置腹的談話,他們彼此都拋開了原先刻意的遮掩,赤裸裸、毫無隱瞞地道出了自己最真實的心聲,卻依舊各行其道,沒有一個人可以接受對方的思想與打算。
他拉過她冰涼的小手,在她的掌心裏烙上了一個滾燙的印記。
他清楚地感覺到她一陣痙攣,“我會給你時間,我們彼此都需要再次證明彼此的忠誠。不論你承不承認,你都是我的未婚妻子。”他緩緩站起身,她的目光不由自主地也往上抬升,直到他站穩身形,“情之所終,此生不渝。一生一世,不離不棄!”
他轉身健步離開,留她呆坐在椅中,已經目眩神移,心碎魂摧。
***
這天的夜裏,小芹高興得總也睡不着,在床上翻來覆去。
小姐終於肯見擲劍了,他們的情況正在好轉。至少擲劍對杜十娘依然那麼一心一意,讓她一想起來,就忍不住要哭了。
她重重地嘆口氣,那麼苦命的小姐,大概也終於熬到頭了吧?老天終究還是長着眼睛的,讓她們預見到了幸福。
正想着,模模糊糊地就要入睡,她瞅見窗欞上有半扇在冒着紅紅的顏色。
天邊有朵火燒雲……她念叨著兒歌,眼看就要睡着,卻突然激靈靈打了個冷顫,醒了。
胡亂披上衣服,她赤了腳跳進院裏,看見城西的一角,已經是火光衝天,濃煙滾滾。救火的呼聲在郊外都可以隱約地聽到,她已經看見附近的鄰居有人拎着水桶趕去救火。
她突然想到了什麼,刷地白了臉,沒命地去敲杜十娘的房間,一迭聲地狂喊:“小姐,‘悅友’客棧的方向著火了!‘悅友’客棧的方向著火了!……”
***
杜十娘在拚命地奔跑着,夜間的涼風迎面而來,冷冷的,颼颼的,瑟瑟的。鞋子早不知什麼時候跑丟了,小路上尖利的石塊劃破了她柔軟的腳踵,但是她仍是不知疲倦,用盡全身的力氣在奔跑。
小芹猜得沒錯,當她披着滿頭亂髮,僅着幾件單衣狂奔到城西時,“悅友”客棧里早已經是一片火梅,火勢很大,旁邊的幾間店鋪也全都燒得面目全非。
到處是扛着重重的水桶奔忙救火的人。
她抓住其中一個人的手,哀求着問:“客棧里還有人嗎?擲劍出來了嗎?”
那人粗魯地甩開她,破口大罵:“臭娘們!滾一邊兒涼快去!沒瞅着這兒着火了嗎?”急匆匆地又去汲水救火了。
她眼瞅着火勢越來越大,穿插在救火的人群中,揪住一個又一個人昏亂地問,不停地問。
擲劍出來了沒有?
擲劍出來了沒有?
擲劍出來了沒有?
小芹跟在後面,一樣赤着腳,衣衫不整。她死命地往外拽她,卻拗不過她不知從哪兒來的力氣,只好一遍又一遍向旁邊的人哭着:“你們有沒有人看見西廂房的擲劍和柳滿諒公子?你們有沒有人看見?”
就在猛烈的火焰面前,這兩個滿面流着淚的女子激起了所有人的同情,終於有個腦袋、胳膊全扎着繃帶的人過來將她們拖到一邊。“我是店小二,西廂房沒有一個人出來……怕是已經……你們還是趕快往安全的地方去吧!”
小芹的哭聲頓時像被突然剪斷了一樣死寞。
杜十娘一片死灰的臉上則顯出了驚人的堅決,她搶過一桶水當頭一淋,毫不猶豫地衝進了茫茫火海,火焰像不久前的湖水一樣迅速接納了她,將她裹住。
“小姐--”小芹慌亂大喊,卻被周圍的人硬生生按住,她眼睜睜地看着杜十娘瘦小的身子鑽進火光萬丈的客棧,急得沒命地掙扎,又咬又踢,卻還是動彈不得。
火苗滾燙,濃煙嗆得她什麼也看不清,不時還有着着火的碎木掉在身上,地獄裏火燒煎熬的滋味,也不過如此了。
她卻全然不覺得痛,不覺得燒烤,不覺得火燒煙薰,只是一味往裏跌跌撞撞走着,一邊咳嗽,一邊聲嘶力竭地叫着他的名:“擲劍--擲劍--”
她已經完全不能思考了,身上所有的知覺都化成了他的名字,眼前火紅的一切都化成了他深邃的眼眸。老天難道要收回這雙漆黑動人的眼睛了嗎?他甚至還沒確定她的心意究竟是怎樣的,甚至不明白她有多麼多麼愛他!
他們還應該有一生一世啊!現在卻短暫得只剩下幾聲喘息了!
木製的客棧快要塌了,只有幾根大梁在支撐燃燒着的殘骸,眼看着它們搖搖欲墜,就要壓垮她薄弱的身子時,有條人影流星一般閃進來,一把抓住她疾速向外狂奔。
當悅友客棧終於在烈火的侵襲之下變得支離破碎,燃成了一堆火紅的廢墟時,他們在千鈞一髮之際,逃出了熊熊燃燒的無情的烈火。
擲劍激烈喘息着,面無血色地搖撼懷裏無聲無息的軀體,“十娘,十娘!”他痛徹心肺地怒吼,“醒來!求你快醒來!”
杜十娘沒有昏倒,她只是被嗆得說不出話來,淚水在滾滾而落。她睜大空洞的眼睛,只是反反覆復說著那一句話:“擲劍出來了沒有?擲劍出來了沒有?”
他含了淚,將她的腦袋扳向他的臉,沒命地說,重複地說,顛三倒四地說:“我在這裏!我就是擲劍!我根本沒在客棧里!老天,你要嚇死我了……你要嚇死我了……”
滿諒早就遠行去了,他和少聿外出探案,算是命大,全都躲過了這場火劫。他是個出類拔萃的劍客,從不曾感到過恐懼,可是當他聞火訊趕回客棧,聽到小芹撼天震地地沖他嘶叫:“小姐在裏面!小姐在裏面!”的時候,他感到天塌了下來!
她停止了問話,專註看他,一眨不眨,全神貫注,忽地,像是突然明白了似的,她緊緊地撲進他的懷裏,哭着喊:“再也不要離開我!再也不要從我身邊走開!火海我敢進,刀山我也不怕!只要你還肯要我!只要你還肯要我!”
“你當然是我的,你也只能是我的!從始至終,我都把你看作是我生命中的一部分,從未放棄過!我們一生一世都不能分開了!”伴着她的哭喊,他更緊地將她整個人都擁進懷裏,像是要把她揉進體內,再不分開。
她身上有着數不清的燒傷和燙傷,臉孔都被煙熏得黑黑的,披散的頭髮尖都被燒焦了打着捲兒,他的樣子也很狼狽,衣服都燒出了大大小小的洞。
可是兩個人的眼珠都是那麼亮,那麼有神,那麼光彩流動,他們疑視彼此的眼光是那麼深情款款,那麼柔情似水,那麼堅定不移,讓在一旁的小芹又忍不住抽抽泣泣起來:“太好了……太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