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第十章

要先去哪裏?「未來」嗎?照倩倩詳細的描述,對於「風格相近」的說法,着實是無庸置疑了。那去山上找赫威風好了,畢竟那是他妹的工作室,再說他應該和這整作事脫不了什麼干係。可是……她這樣貿然前去,不就等於不信任他及凜凜姐了嗎?但事情總得有個「解釋」吧,她偏了偏頭,決定先上工作室探探虛實,或許就能探出個「解釋」也說不定。

都說是「探」,自然是不用啥通報,她微笑的對工作室里的每個人,不動聲色的閃到了凜凜辦公室的門口。

「……還有這個……」夾雜着金屬碰撞的叮叮聲。「江瀞八成會氣炸了。」

說話的聲音是凜凜。「你真打算不告訴她?」

江瀞凝神以待的傾聽另一個聲音的出現。

「妳說的,她知道一定曾氣死。」

料事如神。說話的是個男人,赫威風是也。

「她總是會發現的,不是嗎?」赫凜凜的口氣似乎在擔心什麼。

「她不曾發現的。」

「為什麼?」

「妳別忘了我只是一個『工地主任』,能有什麼『能耐』去設計一家餐館。」

表面上他安撫着凜凜,實地里,唉--

他看着散在製圖桌上的圖片,那是凜凜請她底下最信任的夥伴,潛伏在「未來」一個月的成果。不論是照片、速寫、菜單,甚至實品,幾乎是以整個瘋狗為創作雛型的加以改變,要談上抄襲嘛,倒是可以避開這麼強烈的字眼。只是不管如何,總是令人扼腕。尤其是他們特地選在瘋狗分店重新開幕的前一個禮拜對外營業,分明是要江瀞吃鰲。偏偏請她吃鰲的人,又全都是她一廂情願以為「推心置腹」的好友,唉!那種被親密愛人從背後捅一刀的滋味,比啞巴吃黃蓮是更有苦難言幾千幾萬倍呀!

「她的個性我恨了解,只要別讓她知道,或許就沒有想像中的棘手。」

赫凜凜聳聳肩,試着安慰彼此的說:「要是你不把圖給他們,至少今天……」

話隔了一道牆,便全都變質走樣。

忽地,江瀞再也受不了這種在背地裏打探的煎熬,她剌剌地開了門。三人的震驚程度在一剎那間旗鼓相當,但僵持局面不過三秒,勝負即便分曉。

引信是桌上的圖片,爆發的是面無血色的江瀞。

「赫威風,你……你好樣的!」

就說嘛,他的監工能力簡直駕凌了設計師的水準,難怪工作室的人從頭至尾不露面,赫大設計師都已「屈就」現場做監工了,她江瀞應該蒙主寵幸的感激涕零了,不是嗎?

是個頭!她翻取圖片,別的不說,光是BAR的設計,就嗅出濃烈的「赫氏風格」,至於其它雖沒BAR來得搶目,總也是延續其主題。不是她風度差,見不得人家好,做生意嘛,也不是光靠裝潢就能大發利市,更何況,他的設計特色是保持其精髓,但從各角度看來,卻沒有任何複製之虞。這是他的能耐,也是他的生財工具,擋人財路,這款有失厚道的事她是不會做的。既然她如此的「通情達理」,是不是就不該生氣……誰說的,她就是氣!

氣什麼?氣他的背叛。

背叛?難道他們的合約里有註明什麼條例不成……還合約咧,她和他之間還需要「合約」這種鬼東西才能達到共識嗎?她就這麼不值得他信任,以至於他要「打死不承認」他是工作室的首席設計師?以至於他要「偷天換日」的接下另一個case……難怪他有兩三個禮拜不見人……哼!原來他是到另一個場子去了。或許她對他還不到掏心掏肺的生死相許,但她一直都是相信他的,也願意相信他對她是真心誠意的,而如今看來,她和他的共識顯然有段極大的落差。

「你……你真是好樣的!」她實在想不出第二句話來表達她內心的痛。

「我怎麼好樣的?」知江瀞如他者,絕對明白她心裏正在想什麼。

「你還好意思問我,你想兩邊跑、兩頭賺,那是你高桿、你超人,你想怎麼設計、怎麼運籌帷幄,也都是你的自由;但,赫大設計師,盜亦有盜……」她指着桌上本是她訂的那組餐具。「這種作法,未免太不入流。」

「不入流的事還多着呢。」果真讓他給料中。她心裏所想的和事實完全是兩碼子。

將錯就錯吧!大不了她火大幾天,他再好好去說。

瞧他這麼大言不慚的無所謂,更是讓她一把火的竄燒着她的四肢、她的腦袋和她的心。

「你……好!道不同不相為謀,赫威風,我們到此劃清界線吧。」幾乎是忍着痛,一字一句從牙縫裏迸出來的。

在一旁的凜凜眼看苗頭不對,急忙的開口:「江瀞,有話好說……」

「我和她沒什麼好說的。」赫威風不領情的接了凜凜的話,舉步走到江瀞跟前。

「不是要劃清界線嗎?那妳現在可以走啦。」

「我……你……」他不解釋嗎?至少要辯白一下下吧,這種任性負氣的回答算什麼。

「走啊,別再待在這兒,讓人看了心煩。」他看也沒看她的,踱至另一邊。

走就走,她江瀞這麼點骨氣還有,只是本在心裏隱隱抽動的疼痛,卻已蔓延全身,她必須握緊拳頭,必須咬牙切齒,必須微揚着臉,才不會讓眼眶裏的淚水因忍不住痛而落了下來。

「哥,你在幹嘛?」一陣摔門聲后,凜凜不解的問。

赫威風舉起無力的雙手,徒勞的想抓住一丁點江瀞的氣息。

她是那麼的委屈,卻又倔強,如果可以,他真想狠狠吻掉她眼角泫然的淚,告訴她這一切的一切,全是為她好的謊言。

「凜凜,我會在山上待一陣子,江瀞的場子就麻煩妳找個人去收尾。」

「曖,不是啊,這……曖,哥……」

這下可好,兩個當事者帶怒、帶怨的全走了,她即使想居中調解也愛莫能助,更何況她還是想不透,她哥幹嘛無聊到去背這黑鍋,搞得大夥烏煙瘴氣不說,還平白無故氣跑一個姣好啵棒的嫂子……

「叩叩!」敲門聲打斷了她的思緒。

「凜凜,你要我調查的事,結果出來了。」進來的人是被派遣到「未來」卧底的。

「快說來聽聽。」

「未來的老闆其實就是這次負責case的設計師。」

「你是指陸寬正那四個人?」

「嗯,妳知道他們?」

「不是很清楚。」台灣這種小組工作室何其多,她也是看了前幾期的雜誌才知道有這號人物的。

「兩三年前,這四個人曾經聲名大噪一時。」兩三年前……她人在國外吧。

「為什麼是曾經?」

「因為他們設計了瘋狗,改寫了台北夜生活的歷史,當時人稱『梅花餐』。」

瘋狗?她開始有種「撥雲見日」的感覺。

「什麼叫『梅花餐』?」

「他們五人做的工作和餐廳有關。」

「等等,你剛不是說他們是四個人嗎?」

「再加上瘋狗的經理啊,據說他們可是焦不離孟,孟不離焦的比手足還要親呢。」

如今這種局面要說什麼?自相殘殺?還是兄弟反目?

「那後來呢,既是這麼棒的組合,這兩年怎麼沒聽說他們有推出什麼『鉅作』?」

「少年得志大不幸哪!先是四個人打着瘋狗的旗幟四處接case。妳知道的嘛,設計這種東西……呔!複製一兩個也就算了,要是一窩蜂,任誰也吃不消,加上他們把大多時間都用在自我膨脹上,不充實、不創新的結果就是被淘汰出局,結果就這麼簡單。」

「照這麼說來,這回他們再度復出又挹注大筆資金,應該是有十足的勝算嘍。」

「錯,他們即使是有再好的圖,再精良的設備,但他們還是少了一樣東西。」

「瘋狗的經理?」

哈!這下她全懂了,懂竊圖者的身分、懂瘋狗和未來的關係,最重要的是她還弄懂了她哥和江瀞之間的莫名其妙,她懂了,懂了……

「瘋狗復興店」重新開幕了。

沒有繽紛的五彩汽球,沒有堆到下一個街口的花籃、花圈,沒有促銷的特色企畫,安安靜靜的在聖誕節前開幕。

一如瘋狗的執行長。

安安靜靜的翻閱着桌上的財務報表。跟裝修而比起來,業績呈穩定成長的現象,可見瘋狗的忠誠客戶持續增加,尤其是在強敵環伺的逆境中,能有這樣的表現,足以堪慰連日來她所花盡的心思。

但天知道,她花盡所有的心思,並不是真為了要應付什麼見鬼的「未來」,當年的手下敗將,有什麼好擔心的,那,那她拼什麼命,拚命加班、工作,老是第一個到公司,最後一個離開公司,一刻不得閑的搞得全店裏瀕臨爆炸狀態。她應該要停下來,至少讓夥伴們鬆口氣,紓緩一下壓力,但……她更清楚只要她一停下,哪怕是一秒鐘,先炸掉的人絕對是她自己。

被誰炸掉?被某個熟識的身影。

他總是不設防的就能完全攻佔她的思緒、榨掉她的體力、精神,甚至還要賠上幾串淚水及無數個翻來覆去的夜……她束手無策。

更該死的是,造成她這般窘況的罪魁禍首在和她「大吵」一架之後,便逃之夭夭的看也看不到任何影子。凜凜姐前前後後曾「代表」工作室到工地負責剩下的工程,每當她看着彷佛相似的臉孔,幾乎脫口而出的話,又因某種矜持而強忍下來。

就這樣日復一日,從之前的激動忿怒,慢慢地轉成無奈懊惱,最後就成了現在這副寡歡的相思樣。

「江姐,工作室的人來了。」有人來通報。

「喔,叫倩倩跟她說是哪裏漏水。」軟趴趴的聲調,一點朝氣幹勁都沒有。

「她已經看過了,可是她還是要找妳。」

江瀞無奈的走到賣場,果然看到滿面笑容的赫凜凜。天殺的!連笑起來都像極了那個殺千刀的,她的腳步又沉了些。

「嗨!江瀞,怎麼啦?看起來這麼沒精打採的。」

「沒事,可能是開幕這兩天太忙了。」她向服務生要了一杯茶。「漏水的狀況,倩倩都跟妳說了吧,沒什麼大問題吧?」

「嗯,問題是不大,但如果放着不管,日積月累下來,搞不好還是會出人命。」

「出人命?憑一根小水管漏水能出什麼人命。」她雖然不專心,但好歹也聽出這種話是在嚇唬人的。

「耶!可別小看小水管滴滴答答的,就像一對情侶,平常拌拌嘴什麼的,有天如果吵起來,也挺煩人的。」

喝!她是在影射她和赫威風的事吧?

「曖,用說的,妳鐵定弄不清楚問題出在哪,不如我們去現場看看。」她拉着她往外走。

看水管漏水?當然不是。用膝蓋想也知道她會被拉去哪裏。

「凜凜姐,先說好,我絕不去赫某人住的地方喲。」

「赫某人是誰?我不認識,走啦,走啦!」赫凜凜開始「施工」了。

「施工」地點出乎江瀞意外的在「未來」的停車場。

「凜凜姐,妳這是……」冬暮的夜色在傍晚時分染遍了天際。昏昏暗暗的露天停車場,靠着幾盞水銀燈,明亮了不少視線。

「妳仔細看喔!」赫凜凜小心翼翼的繞着車。「有看到眼熟的嗎?」

不知葫蘆里賣啥葯,但江瀞還是依言認真的行事。「咦?那不是……阿正的車嗎?」

她記得阿正的車牌號碼,也確定車的顏色沒錯,而在阿正車旁的好象是阿盟……

啊,還有大個的進口車也在……怎麼?阿正他們四個人是這裏的常客不成?

「認出來了?有沒有想要問的?」赫凜凜開出了停車場,停在「未來」的對街。

「妳也認識阿正?」同行,難免,但也沒聽她提及過。

「不認識。」

「那妳怎麼知道他們曾在這兒出現?」

「除非『未來』公休,否則他們幾個天天都會輪流出現的,至少到開幕的蜜月期結束。」

「未來」公休?開幕?有些複雜,但不難推敲。

「凜凜姐,妳是說……不會吧,阿正他們幾個是『未來』的老闆?」

「是老闆還是股東我是不太清楚,不過,『未來』從頭到尾,從裏到外,的確是他們搞出來的。」她順手丟一本雜誌給江瀞。

「雜誌?」好眼熟的封面。

「妳看過?」看過就應該知道某些事的真相,甚至是可以防範「未來」的。

「赫……妳哥有一次拿給我看過,可是我看都沒看就把它扔了。」

「為什麼?」

「為了一點小事。」現在想到他偷襲的畫面,由不得一陣甜一陣酸的讓人難受。

她藉著翻開雜誌,轉移某些注意力,果然有個大標題成功的完成了這項任務。

「『未來』的未來……」她逐字逐句的念着內容。「……設計師為曾經名噪餐飲界一時的『正典工作室』,這次再度聯手出擊……」又來了,兩年前不愉快的拆夥經驗,如今又再次腐蝕她的心。

是的,「正典工作室」正是當時她和阿正他們在成功的營造出瘋狗之後所成立的。她是股東之一。

之所以會成立、會投資,於公是因為正逢瘋狗積極拓點開店時期,她希望能有個固定的合作夥伴,建立一個獨一無二的瘋狗時代。於私是因為她念情。希望能藉由這樣的合作模式,魚幫水、水幫魚的把阿正一干人的才華推到設計界的風光位置,但顯然兩造人馬沒有站在同一立足點上。

正如之前所言,「正典」開始藉瘋狗之名,毫無選擇的瘋狂接case。在應接不暇之餘,工作出了問題,設計出了問題,人員出了問題,資金出了問題,最後連友情都出了問題。理念從相同到妥協,從妥協變成背道而馳,事與願違的掙扎,為了顧及瘋狗的形象,不得已,她選擇斬斷這根好不容易發芽的樹苗,無條件的讓出股份。

從此,除了「曾經是合作對象」的關係外,她和視為手足的「正典」,就什麼都不是了,唉!

「所以他們在前陣子才會常來找我?」她喃喃分析着,看着雜誌刊載的平面圖。

「或者他們根本不是來找我,而是來找他?」

「我跟妳打包票,我哥壓根不認識正典的人。」赫凜凜知道她口中的他指的是誰。

不認識?可這明明是赫威風的調調,就像他在山上那座工作室一樣,令人難忘……等等,她似乎一直忘了確認某件事。

「凜凜姐,赫威風到底是什麼人?」她或多或少從側面知道他的功力,但這有什麼好不可告人的呢?

「什麼人?妳的愛人哪!」她笑了笑。

「我不是指這個。」她微紅着臉。「事實上,不管是山上的房子,我們店裏的設計,還有這個……都應該是他的大作吧!」

「妳確定?」

「當然,這幾件作品的風格取向雖有不一樣的訴求,但我敢說這絕對是同一個人畫的圖,而且我似乎還在哪裏看過雜誌上這些圖。」

「可能是在工作室吧,我老哥習慣在那畫圖。」她幫她解釋着。

不對,不是在工作室,是在她的辦公室,又或者是在店裏的某個角落。

那天她和他去吃了飯,回店裏的路上下起雨,赫威風從車後座隨手抽了張白報紙,讓她遮雨。回到店裏,她才發現紙上畫了些密密麻麻的圖,她打電話給他,問這圖的重要性。他說那只是信手塗鴉,不妨礙的。話是這麼說,但想想這是他的「真跡」,沒捨得丟的,她就隨手不曉得塞在哪裏,難道說這圖是從她這兒流落到阿正手中的,天哪!

「妳知道『赤赤驛』嗎?」赫凜凜沒頭沒腦的開了口。

「啊?喔,有耳聞。」她仍在想到底那張圖是塞在哪裏,阿正怎麼有機會找到呢?

「那妳知道『赫少』嗎?」

「赤赤驛的首腦人物嗎?有聽設計界的朋友聊過,聽說他是個怪人,神秘兮兮的,沒多少人見過他。」

「那妳覺得呢?」

「我覺得什麼?」

「我哥他是不是個怪人?」

「他豈止怪,人簡直就是……」猛地,她住了口,不會吧?

凜凜微笑的點了點頭。「沒錯,他就是神龍見首不見尾的赫少。這圖原本是個私人別墅的酒吧,卻在施工前在雜誌上曝了光。本來會賠上一筆違約金的,幸好他功力深厚,閉關不到一個禮拜就給他擺平了。」

她愈是吹捧她老哥的豐功偉業,她就愈羞憤。羞自己不分青紅皂白的冤枉了赫威風;憤曾視為手足的人竟恬不知恥到這種地步,偷了人家的圖,還大大方方的開張。就算赫威風大人大量的不計較,她江某某豈能縱容之,更何況始作俑者的人似乎正是她,不行,她絕對無法坐視不管。

「江瀞,妳要幹嘛?」赫凜凜詢問開了車門,人已經一半在外的江瀞。

「我去找阿正他們問個明白。」自詡為正義化身的人,把話一拋的跨步而去。

這下赫凜凜總算完全明白她哥的「用心良苦」,原來讓江瀞知道真相的下場是這樣……啊!糟了,她拿起行動,希望不會有人關機。

「喂,哥,不好了,就要出事了……」

她懷疑他是現代泰山,直接攀了樹藤從山裏邊下來,如果不是她親眼目睹他從車裏下來的話。

「她人呢?」接到凜凜的電話時,他正在看V8。

為了紀錄江瀞復健的狀況,他還記得當時拿出V8,江瀞臉上的表情又氣又好笑的,不過仍是配合著他這「無厘頭」的舉動。又是自配旁白,又是拉一些護理人員入鏡的,他轉述給凜凜聽時,凜凜只是重述她的理論:看吧,我就說她很浪漫吧!

或許是吧,看着鏡頭裏笑容燦如春花的臉,壓根兒也沒料到會有「風雲變色」的一天。

「進去好一會兒了。」凜凜守在「未來」的門口,邊觀察邊等他。「哥,不好意思,我把事情弄僵了。」

赫威風是滿肚子的火,但現在不是發作的時候。

「應該沒事,他們是舊識了,妳別擔心,我進去看看。妳走吧,我會送她回去的。」

推開門,他居然有種似曾相識的感覺。

梭巡着四周,喔,原來他畫的BAR被設計做成的實品是這副模樣啊,形狀差不多,但整個質感、色彩的運作,嘖!有悖原作。整家店差強人意的也只有這個BAR,畫虎不成反類犬。「正典」真箇是江郎才盡了。對付這種ㄎㄚ,只需時間來淘汰就好,江瀞又何必跟他們一般見識呢,這傻妞,永遠是這麼衝動。

「先生,幾位?」有人來帶位了。

「喔,我找人。」他笑得相當相當的客氣,客氣得讓服務生有些不寒而慄。「我找你們陸先生。」

嘿!果是來者不善呢!

「您跟他有有約嗎?」

「朋友,來祝賀他的。喔,我看到他了。」

其實,他看到的是江瀞,在角落的卡座里,露出半張的小臉,相當凝重且嚴肅。

「阿正,只要你一句話,我就走人。」她已經在這裏耗掉一杯紅茶的時間,沒料到要人認錯是這麼的困難。

「小瀞,妳說我們的設計是別人的,問妳是誰的,妳不說,在哪裏看過圖,妳也不說,成品在哪裏,妳又支支吾吾的,這……沒憑沒據的,我們也挺冤的。」裝無辜誰都會。

「是啊,再說設計這東西,本來就是天馬行空,妳會想,他會想,我會想的,要誰先做出手,就是誰的作品,只有誰比誰快,沒有誰抄誰,誰偷誰。」

瞧他們個個說得振振有辭,她一個弱女子縱使舌燦蓮花,也敵不過四張嘴。既然他們敬酒不吃,那就動用輿論及公信力這兩大力量吧!

「這麼聽起來,你們是不打算公開道歉,或付費給原設計師,或是拆掉重建嘍?」這是她方才提出的幾個「解決方案」。

「小瀞,別開玩笑了,這是不可能的事。」

「好吧!」她飲盡杯底的水,慷慨赴義的起身。「你們就當我是來說笑話吧,我先走了,祝你們有個『美好』的未來。」

任誰也都聽得出,她的祝福是帖挑戰書。

「曖,小瀞,別急着走,好不容易來了,再多給我們一些批評指教嘛。」算他們了解江瀞,知道這女子一旦插手的事,一定卯起來做到底,除非水落石出,否則不可能就此罷休。在這屋裏,她是沒啥優勢可言,不過出了這個門,天知道她會做出些什麼事,不管,先留住她,至於吃軟吃硬,就看她的表現了。

「指教不敢,批評嘛……我想也不會輪到我。」

她再度撂話,終於引起他們的戾氣,一個箭步上前,輕而易舉的擋住她的去路。

惱羞成怒了是嗎?她江瀞如果也是省油的燈,就不可能混到現在還能吃PUB這一口飯。

「阿盟,讓開。」她扶着皮包,冷冷地開口,宛如俠女抽着腰間利劍,蓄勢待發。

卻見一道人影閃過,隔開了對峙的兩人

看着擋在身前的寬闊背影,一時之間,俠女的氣勢就弱了半截。

背對着她的人,緩緩地側過身,獻上嘴邊那朵永不凋謝的微笑。「要來這邊吃飯,也不叫我一起來,江瀞妳不夠意思。」

「誰來這裏吃飯……」

他很快的掃過四名大漢,原本柔和的眼神在瞬間的目光交會中,卻透出如利刃般的凌厲,隨即又轉換成詼諧的語氣:「喔,原來就是有帥哥陪,難怪妳不理我這老頭。」

「就說我不是來吃飯的……」

「妳不是來吃飯的?哎呀,江瀞這就是妳不對啦,給人家占那麼大的卡座,又不消費,天下可沒有白吃的午餐,你們幾位帥哥說對不對啊?」

這哪裏是在數落江瀞,明明就是在隱喻他們這等不光明的行為。

「無妨,小瀞和我們是朋友。」這來路不明的男子,似乎知道很多事,摸不着底細前,先禮後兵准沒錯。

「呀!對嘛!陸先生我們見過面嘛!」他故作親熱的攀過阿正的肩。「聽江瀞說她有個朋友最近又是設計,又是開店的,哎呀,原來就是你啊,嗯!了不起,了不起……」

「呃,呃……還好啦!靠大家幫忙。」不知怎地,阿正的背脊開始冷颼起來。

趕緊四兩撥千金的想轉開焦點,結果卻讓他更有文章可作。

「我就是佩服陸先生這點,知道找人『幫忙』可以省很多力氣,我就常跟江瀞說,世界上有很多坐享其成的人,她偏不信,瞧!各位不就是個中翹楚嗎?有空請各位慷慨解囊教教她,免得她老是挖心掏肺的對人鞠躬盡粹,到頭來被人家賣了,還在替人家數鈔票。」

他反手握住江瀞。「妳不在這兒吃飯,就別耽誤人家做生意的時間。各位,不好意思,我們先走了。」

他扳轉過她的身子,以身為牆的護着她就要離去。

「等等,還沒請教先生尊姓大名呢!」阿盟直覺這男子應該是有某些背景、來歷。

「叫我江瀞先生就好了。」他嘻嘻笑笑的和江瀞一前一後的離開未來。

四個人面面相覷之餘,遠遠地,兩三個中老年人朝他們走來。「寬正,恭喜啊,開店了呢……」

這幾個是建築設計工會的理事。「這店不錯嘛,難怪赫少也來了。」

「張理事,您剛說誰來?」

「赫少,赫威風啊,我們剛在門口遇見他。」

「赫……您說得是當年一夕成名卻又隨即消失在設計界的赫少?」惹到不該惹的人了。

「是啊,他還帶着他太太呢,怎麼你們沒遇見他……喔,說得也是,沒幾個人認得他的,哎!那真是可惜了,搞不好他會給你們什麼意見的,他真是個奇才,可惜現在不曉得幹嘛去了……嘖,還結婚了呢……」

「難怪我覺得他眼熟。」阿盟恍然大悟。

「阿盟,你見過他?」

「嗯,他是九六年美國業餘武術比賽的冠軍得主。」

「什麼?」這下子所有人開始慶幸沒動江瀞任何一根寒毛,也開始考慮是不是要拆掉重新再設計……那個冠軍……那個奇才……媽呀!

一走出屋外,赫威風便鬆開了她的手,沒帶任何感情的一句:「回去的路上,自己小心。」便又轉頭開車走人。

沒料到他會忽然放手,失去他掌心溫暖的掌,頓時僵在冷風中,怎麼收也收不進口袋,一如她望穿秋水的眼,怎麼看也看不到他熟稔的背影。

他在生氣吧!

當然,要換作是她絕對是先開罵一頓,然後有仇報仇,再來就是老死不相往來。

哪裏還會像他不問始作俑者,不罵人的那也就算了,連哼她一句也沒哼,還特地來為她解圍,修養果真是到家,只是……他就不能再多一點紳士風度嗎?既然都肯露臉幫忙,好歹也給她一個解釋認錯的機會吧,這樣掉頭就走,不正擺明他默認她所做的一切,只不過不想和她計較罷了。

不行,就算他一輩子真的都不再見她、理她,她還是要和他說清楚,總不能兩次的分手(高中那次勉強算吧)都分得糊里胡塗、莫名其妙。而天知道,她有多少個十年來等待毫無把握的「重逢」;更何況,她根本等不了十年,充其量只能再等十秒。十秒后,她要在電話里聽到他的聲音,然後告訴他,她是愛他的,十秒……

給她十秒……

上天要懲罰她嗎?不然為什麼手機會該死的在這時候沒電。我哩咧,沒辦法,只好招來出租車,趁着膽識未褪,一古腦的衝到山上去向他當面告白,算是回報他多年來的「一廂情願」。

赫威風心神不寧的在房子裏不停的來回踱步着。

和她「劃清界線」已將近一個月,偶爾凜凜會捎來口信。

「江瀞今天人好象不舒服。」

「是腰痛嗎?還是手上的傷?」有時候其實也聽得出凜凜在幫他們找台階的入口,但他就是忍不住的擔心受怕。

「好象是感冒吧,整個人看上去沒元氣、沒元氣的。」不止江瀞這樣,她哥也好不到哪去。是說江瀞的態度太堅持,不然她也會在她面前如法炮製,雙管齊下,病會好得快一點。

「妳有叫她去給醫生看看吧。」他一副要凜凜「妹代兄職」樣。「她呀,一忙起來,就連命都不要了。」

果然如此。那個「拚命三娘」也不掂掂自己的斤兩,單槍匹馬的去找四個大男人理論。說「理論」是對方客氣了,要是一言不合,甭說四個男人的力氣根本不是她一個人可對付的,光是在別人地盤上這點,大概就容不得她來去自如了。

他看看時間,她現在應該已經平安的回到店裏了吧。

本來想說「以退為進」的看她會不會撥個電話來解釋什麼的,他也好藉機順其自然的收回「界線」成命,可是江瀞顯然不吃他這一套,要不然不會到現在沒有半點動靜,連帶地,他也替她在回家路上的安危擔心起來。

「Di--Di--Di」說時遲,那時快,手機響了,不過不是是那該往前「進」的人。

「哥,你在哪?」凜凜希望事情沒有發展得太糟。

「我在家了。」

「喔,一切還順利吧!」應是挺好的,不然哥怎麼會已經在家了。

他踱到貴妃椅旁,某個繾綣的身影,讓他有些心不在焉。「嗯,還好,講一講就沒事了。喔,我要走的時候還碰到工會的一些人。」

「真的?是哪些人?你有跟他們打招呼嗎?」工會裏熟面孔不多,但只要見過他一面的人倒也很難忘記這號人物。除了他顧少露臉的神秘,那玉樹臨風的外表及與生俱來的藝術氣息都在在凌駕於當今幾個設計師,恍若是個叱吒萬千的霸主,「赫少」之名不徑而走。

「嗯,就張理事他們幾個,寒暄幾句就走了。」

「張理事?他不是那個……」那個極力想把他女兒介紹給他,讓他有個現成的「乘龍快婿」,可惜這龍見首不見尾,這下子踏破鐵鞋無覓處的給他撞見,他老哥這回大概又躲不過他的人情攻勢了。

「就是啊,剛好江瀞在我旁邊,我趕緊介紹說她是我老婆,一勞永逸,省得日後又麻煩。」

喲!兩人並肩而行,曙光乍現,好兆頭。

「沒事就好,你去忙吧。啊,我差點忘了,江瀞的同事要她打電話回去。你跟她說一下。」倩倩啦,說撥不通江瀞的手機,知道她們是一道出門的,所以請她帶話。

「凜凜,妳再說一遍,誰要她打電話?」他感覺自己開始心悸、冒冷汗。

「江瀞的同事倩倩,要江瀞打回店裏,是復興店喔。」這次夠清楚了吧。

夠清楚了,不過他還需要更精準的時間。「什麼時候打的?」

「就剛剛啊,我打給你之前。哥,你要記得跟她說喔,別恩愛過頭嘍。」

「江瀞不在我這兒。」

「啥?什麼?你不是和她一塊走的嗎?」難道和她想像中的不一樣。

「現在別說這個,凜凜妳去幫忙先打聽看看她有沒有到哪個分店去,十五分鐘后,我在事務所等妳,就這樣。」

赫威風啊赫威風,你這個大驢蛋,明知道江瀞的個性是吃軟不吃硬,何必還跟她硬碰硬呢,什麼以退為進,這下好啦,要是她有個閃失什麼的……不,他不能咒她,她會平安的。江瀞,求求妳,千千萬萬要平安無事!

「喂,江漓,我是赫威風……曖……你姊有打電話給你嗎?喔……沒有……好好,我再找找她。」他邊打電話邊往車庫走。

難道會是阿正那群人心有不甘尾隨出來的對她怎麼樣,還是……他揣測着種種可能,卻又希望這種種可能都只是他的揣測。

山裏的冬夜,除了遠處傳來的夜梟聲及偶爾呼嘯而過的私家轎車外,整座山彷佛進入冬眠狀態般,安靜的過於鬼魅凄涼。通常在一片死寂中,即使沙沙的落葉聲都格外清楚,所以更別提從角落裏傳來的窸窣聲。

這麼晚的山裏,誰會在這附近活動?野兔嗎?野狗嗎?路燈的影子告訴他,來者不是什麼野生動物,而是個人。

「誰在哪裏?」他循聲而去,不想在這節骨眼上碰到麻煩。「誰?」

屋角一隅,有個人閃了出來。

一個女人,一個他不曉得要打昏還是要吻昏她的一個女人。

「妳在這裏做什麼?」他的咆哮大概已傳遍了整的山頭。

「我……我……」江瀞抖着嘴,氣數已盡的樣子和方才在山下的一鼓作氣,完全判若兩人。

他大步上前,感覺到她微微的顫抖,下意識的伸手去碰觸她臉頰,冰的!還要說什麼,先把她拖進屋裏再說吧。

電暖爐開了,毯子也蓋在她身上了,熱茶的溫度也暖和了她的胃,她應該全身暖烘烘的了,如果坐在對面的人臉上的寒霜可以再融化一些的話。

事實上,她也很委屈的。本來要直接按鈴進來的,結果一殺到「城樓」下,她內心的主宰卻一分為二的舉棋不定起來。萬一,他要是鐵了心,不接受她的道歉,那她這樣的衝上山,不就很尷尬嗎?又萬一他壓根也沒想再和她重修舊好,偏她又準備了滿籮筐的「愛的誓言」,那……名節不是就毀於一旦了嗎?山頂風大氣溫低,冷得她直打哆嗦的也靜不下心來思考,一聽到屋內有聲響,心虛之餘先躲起來再說。

結果,他的臉卻比較像待在外頭凍上一晚的人,從頭到尾又僵又綳的,看得她氣更虛了。

「赫……赫威風,你……你的臉可不可以不要那麼臭?」

他瞄了她一眼。「妳也看得出我臉很臭。」

她划著杯緣,不知道該怎麼開口。

「那妳能不能告訴我為什麼我的臉不香?」他笑得虛情假意,彷佛不管她說什麼都一定會激怒他。

就知道他還在火大那件事。

「這件事你要聽我解釋,你那張圖,其實是有一次下雨……」

「什麼圖?」他又生氣了。

看吧,說什麼都有可能激怒他吧。

「『未來』的那個BAR啊,我真的不是故意讓阿正拿走的,再說我打電話問過你啊,當時你要是告訴我實情,我也會小心點,就不會……」不會惹得你如此火大。

「等等。」他橫過桌子,貼近她。「別告訴我,大半夜妳一個單身女子搭出租車上山,又在外面不曉得杵了多久,全身都凍僵了,就是為了來告訴我這件事。」

「差不多。」還有些事待情勢觀察。

「我怎麼會教出妳這個笨學生?」

「你愛怎麼生氣就怎麼生氣吧,反正把圖弄丟,就是我理虧。」要是氣不過,分手也可以。她在心裏想。

「圖、圖、圖!幾千幾百的圖,也換不回妳一個江瀞!」

「嗄?」

「不明白?好,我再說明白一點……」他迎上她的唇,用儘力氣的「啄磨」她好一會兒。

「圖丟了,被偷了,都可以再畫,甚至不畫了都可以,但是妳一旦丟了,風就沒有了歸處,只能四方飄泊,直到厭倦倒下。倒下……懂嗎?」他痛楚的表情,像是已經倒下一次。

她被動的點頭。雖然從N年前開始,他斷斷續續的不止一次,用盡各種方式向她表態告白,戲謔也好,狂熱也罷,皆比不上這次他顫動的惶恐來得讓她心疼。看來,她真的嚇壞他了。

「對不起。」她首度出擊的把整個人埋進他襟懷,希望能藉此撫平他的不安。

「我不該不分青紅皂白的誤會你,讓你無端捲入紛爭,平白無故的操那麼多心,對不起。」

他輕晃着懷裏的人,第一次感到他不再是「一廂情願」的付出,終於,他得到了「兩情相悅」的甘願與擁抱。

「妳終於良心發現啦!」他笑開了眼。

「誰良心發現啦?我只不過是……」

「是什麼?」他期待她說什麼呢。

「是……」要怎麼說呢?

「曖,他們都叫你什麼來着,『赫少』?」

「嗯。」怎麼又扯回這上頭去了?

「那你想以後會不會有人喊我『赫少夫人』?」

赫威風不可置信的拉開了她,視線定在她臉上。「江瀞,妳……」

「不會嗎?那算了,反正你知道我愛你就好了。」沒有臉紅氣喘的,只因早已經認定他,在青澀多愁的那一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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威風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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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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