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第四章

在法警的嚴密戒護下,七名被告魚貫走入法庭,一字排開站在法官面前,等候接受訊問。

莫吟霏第一次開刑事庭,心裏相當緊張。

法院裏裡外外都有嚴密的戒護,被告手銬腳鏢加身,像粽子一樣綁成一串,諒他們也玩不出花樣來。

但是,只要想起檢察官起訴狀內陳明的兇殘手段,瞥眼又看到旁聽席上兩名頭纏紗布的被害人,莫吟霏心裏依然七上八下。

別怕,有法警保護她們呢!怕什麼?

說到法警嘛……縮在被告後頭的那名法警怎麼有點眼熟?

定睛一瞧,莫吟霏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杜……杜……”他不是在交警隊嗎?怎麼會出現在這裏?

連家瑜擔心地問道:“法官,你肚子痛嗎?丕舒服的話,今天別開庭了,改定日期再訊問。”

莫吟霏搖搖頭,清清喉嚨問道:“杜天衡,是你嗎?”

杜天衡眼望他方,有聽沒見。

另一名資深的法警高紹文教訓道:“小杜,你這是什麼態度?庭上問你話,還不立正站好!”

杜天衡瞟了莫吟霏一眼,仍是氣死人的漠不在乎。

“開庭不是要訊問被告嗎?敘舊就免了吧!”

“算了,開庭。”

莫吟霏知道此人沒藥醫了,跟他計較只會氣死自己。

朗讀案由、核對過被告身份后,莫吟霏叫被害人上前陳述事發經過,並指認哪一位被告動手打人。

想起渾身傷都是拜這群惡少所賜,被害人甲的情緒頓時激動起來。

“我家開理容院,案發當天只有一個客人,”他手指倒霉的被害人乙,續道:“大約晚上九點半左右,一共七個頭戴全罩式安全帽的男人衝進理容院,其中一個把我痛毆一頓,叫我拿錢出來。”

被害人乙接口道:“當時我看他們打人好狠,忍不住說了一句:“要錢你們拿去,不要打人,出人命怎麼辦?”結果其中一名男人就罵破……罵了一句很難聽的髒話,把我也痛打一頓。”

莫吟霏翻閱卷宗,問道:“七名被告在警局已經坦承犯案,但誰下手打人?卻沒有一個承認。”

七名被告頭垂得更低了,死也不肯承認自己是動手的那一個。

莫吟霏詢問被害人。“你們認得出是哪一個動手打人嗎?”

被害人甲皺眉努力思索。“從頭到尾只有一個人打,他打完我又打客人,但是他們都戴了安全帽,看不清楚臉長什麼樣。”

這就麻煩了!雖然七名被告都是加重強盜罪與傷害罪的共同正犯,但還是要找出動手打人的是誰,他的量刑要比其他被告更重,以昭公允。

被害人乙突然想到一個關鍵點。“法官,打人的那個有罵一句髒話,他的口音帶南部腔,只要他再罵一次,我絕對聽得出來。”

莫吟霏問道:“他罵什麼?”

被害人乙嘴唇皮蹭動半天卻沒有發出聲音、法官是年輕女生耶!這麼罵出來似乎不太好意思。

莫吟霏無所謂地笑道:“沒關係,你說好了,我等會兒還要叫他們統統罵一次給你辨認。”

既然法官這麼說,被害人乙也不能再隱瞞,如實陳述:“他罵你娘耶破婊,欠人干喔!”

莫吟霏和書記官對望一眼,兩人都聽不懂這句話的意義。

“什麼意思?”莫吟霏問道。

被害人乙張口結舌,這教他怎麼解釋嘛!

七名被告理所當然裝啞巴,沒人好心解答法官的疑惑。

莫吟霏最後不得已,氣惱地朝憋笑憋得快內傷的杜天衡問道:“杜警員,這話什麼意思?”

杜天衡翻翻白眼,好康的沒他的份,壞事一定找上他。

“我說了你可不許生氣。”

莫吟霏輕哼。“我當然不會生氣。”

杜天衡認命地解釋道:“那句台語翻成中文,意思是你媽媽是爛婊子,欲求不滿要男人……”

他語音未落,莫吟霏就變了臉色。“行了!不要說了。”

杜天衡表情十足十無辜。“是你自己叫我說的。”

莫吟霏恨恨瞪他一眼,吩咐書記官道:“剛剛那一句不用記明筆錄。”

連家瑜連忙將鍵入的文字整段刪除。

莫吟霏沉下臉,對七名被告道:“你們一個一個來,把那句話罵一次,讓被害人指認。”

七名被告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是一臉不知所措。

杜天衡原本的窩囊氣頃刻之間消失不見。開庭真好玩,還可以聽被告罵法官她媽媽喔!比開罰單有趣多了。

莫吟霏以難得的高分貝喝道:“還不罵?”

杜天衡用力一推最右邊的被告道:“還不罵?法官的話也敢不聽嗎?法官叫你罵你就罵!”

情勢不容他再裝聾作啞,被點名的被告只好用蚊子叫的聲音輕輕道:“你娘耶破婊,欠人干喔!”

杜天衡差點笑破肚子,打他出娘胎以來,這句髒話聽過不少次,卻從來沒有聽過有人用如此輕柔的語調罵!

被告不敢真罵並不是天良發現,而是怕被指認出來,刑期立刻向上翻三倍,白痴才會大聲罵。

“罵大聲一點。”莫吟霏冷冷下令。

“你娘耶破婊,欠人干喔!”

杜天衡讚許地點點頭。比較像了,只是還差那麼一大截火候。

“再大聲一點。”

莫吟霏耐性快用光了,她也很想罵人!

“你娘耶破婊,欠人干喔!”這次又大聲一些些。

杜天衡挑剔地撇嘴。不佳不佳,尚須改進。

被害人一臉苦惱,向莫吟霏吐苦水道:“法官,他們那天連講話都比現在罵人更大聲。”

莫吟霏從小累積到大的禮貌教養完全被擊破,一股怒火再難遏抑,朝被告一干人等拍桌子大罵:“既然你們敬酒不吃吃罰酒,我就退庭還押,讓警察去問,我就不信警察也問不出來。”

警察問案的方法多有“效率”,光看被告七張瞬時間白得沒有半分血色的臉就可窺見一二。

讓刑事局大內宮庭侍衛轉世的“專家”料理他們的話,被告就算不死,也去了半條命。杜天衡收住笑意,斥道:

“那天怎麼罵,現在就怎麼罵!男子漢大丈夫,敢做不敢當嗎?這麼孬種不如去死一死算了!活着也是浪費納稅人的錢給你買囚糧!”

杜天衡一口氣不停地用最難聽的話戳弄,任誰聽了都會氣得天靈蓋開花,被告不假思索就是一陣大罵:“你娘耶破婊,欠人干喔!”

“下一個!”

“你娘耶破婊,欠人干喔!”

“下一個!”

“你娘耶破婊,欠人干喔!”

莊嚴肅穆的法庭充斥着粗鄙不堪的污言穢語,連家瑜鍵盤敲得嘎嘎響,卻還是趕不上被告罵人的速度。

被害人乙一拍大腿道:“就是他!第三個,他講娘字會捲舌,是南部旗山腔,我太太從旗山嫁過來的,我聽了二十年,絕對錯不了。”

莫吟霏轉頭問書記官道:“查看看被告的戶籍在哪裏?”

連家瑜一看,心中冒出一股涼氣。“高雄縣旗山鄉。”

法網恢恢,疏而不漏。“十日後宣判,退庭。”

“杜天衡,你等等!”

押尾的杜天衡聽到身後響起一聲嬌斥,不情願地停下腳步。

“有何貴幹?”

莫吟霏有絲氣惱地望着他,這裏是法院,她是他長官,他居然擺那款死人樣!拖出去斬了!

“我是想跟你說──”

杜天衡不耐地截斷她的陳述。“想說什麼等我忙完再說,我還要把被告還押看守所,警車已經在外面等。”

七名被告本性極為兇狠殘忍,不然怎麼會因為聽了一句話不爽,就把無辜的理髮客人揍得十成性命去了九成?

在法庭上被法官當成小孩罵,心有未甘,七人兇狠的目光往莫吟霏身上射來,大是不懷好意。

杜天衡不着痕迹地挪了一步,將自己高大的身形擋在被告和莫吟霏之間,用更狠一千倍的目光砍回去。

“看什麼看?有什麼好看的?還看!想叫法官判你們重一點嗎?”

最後這句話正中要害,被告全部又低下頭,眼觀鼻、鼻觀心,說有多規矩就有多規矩。

“我等會兒去找你,現在我要工作,少煩啦!”

“你!”沒大沒小的渾帳東西!

杜天衡不去理她,逕自和瞧得目瞪口呆的法警高紹文將一干人犯押往外面接應的警車。

走回法警室,留在辦公室的同事立刻傳話道:“小杜,莫法官叫你去簡易庭法官室找她。”

杜天衡拉開椅子坐下,順手打開保溫瓶,喝了一大口自製的胚芽奶茶,從鼻孔噴出兩口惡氣。

同事看他一副打算在座位落地生根的模樣,忍不住提醒道:“小杜,莫法官找你。你趕快去。”

杜天衡大感忿忿不平,沒好氣地道:“她叫我去我就去?我又不是她養的狗!誰那麼聽話啊!”

剛才在法庭上和杜天衡搭檔的高紹文解釋給滿頭霧水的同事聽。“你別跟他提莫法官,他跟莫法官有仇。”

左右無事,閑着也是閑着的同事圍過來,你一言我一語地發表意見。“莫法官人很好啊!你幹嘛跟她過不去?”

杜天衡連白眼都懶得翻,他又沒問,誰要他們發表意見了?

他哪只嘴巴說過他討厭莫吟霏?沒有吧?

他一點都不討厭她!他只是很煩……煩得想砍人!

杜天衡煩躁地猛抓頭髮。要不是他本錢雄厚頭髮多,現在滿頭黑髮已經剩不到三根毛。

他的記性雖差,卻還不到老年痴獃的地步,想三次、五次想不起來,想十七、八次總是想得起來。

說來好笑,喚醒他記憶的功臣是杜天律的女兒杜巧容。

某晚,小丫頭睡不着覺,不時發出火雞般咯咯笑聲,雞貓子鬼吼鬼叫讓杜天衡很想去撞牆,也讓他想起十年前發生的“虐童案”。

原來她就是當年打報案電話的小女生。

歲月讓她褪去青澀的外衣,蛻變為不折不扣的迷人女性。

當年的她已經令人驚艷,如今的她更是美得令人移不開目光。

為什麼她是法官?如果她只是買寫真集的小野貓有多好!

平凡的女孩,可以“平凡”的方法追求。他會帶她去陽明山看星星,去貓空喝茶打牌,別的不會,吃喝玩樂他最行。

他看得出來,莫吟霏長這麼大,沒有人好好帶她玩過。

她只是一個木偶人,被像他父兄一樣變態的長輩玩弄在手掌心的傀儡、只會念法律的機械人。

莫吟霏不快樂,看她眉心緊皺的模樣,他都替她覺得累,很捨不得。他不要她累,他希望她活得快樂!

為什麼?杜天衡愕然反問自己,她快不快樂干他屁事啊?

他自己活得很爽就行了,管她累不累!

可是,她疲累的樣子,他很難視若無睹。

完蛋了!杜天衡想要狂吼,他一定中邪了!就拿剛才來說吧!他居然擔心被告對她不利,他到底怎麼了?

同事看他一下念念有詞,一下子又陷入沉思,神情舉止大是反常,個個如墮五里霧中,摸不着頭緒。

“各位條伯伯,不要理他,瘋子不能理,理了你也會發瘋。”

一個清脆的女童聲音突兀地插入,適時化解僵凝的氣氛。

聽到這聲音,杜天衡在九重天外遊盪的魂魄立刻歸位,轉變為全然的忿怒與狂暴。“死小孩,你來這裏幹什麼?”

約莫十歲的小女孩背着書包走到杜天衡辦公桌旁邊,雙腳一蹬坐在辦公桌上,沒半點女生該有的斯文。

“我的學校就在法院旁邊,爸爸叫我放學後來找叔叔。”

原來是小杜的侄女啊!

眾人會心微笑,怪不得兩人五官有幾分神似,鼻子都很挺,嘴唇都很薄,濃而長的飛眉也是一個樣。

杜天衡嫌惡地瞟她一眼,轉着原子筆哼道:“誰鳥你?我下班有事,叫你爸媽自己來接你回家。”

杜巧容溜下辦公桌,在叔叔旁邊坐下,伸出指甲咬得亂七八糟的手。“三叔,我肚子餓。”

杜天衡根本當她不存在,很快地又陷入冥想。

他剛剛想到哪裏了?被臭容容胡搞一通,思緒全亂了。

對了!他想到青春小野貓……不能再叫她小野貓了,人家是“庭上”,握着權力法杖,居然叫他在大庭廣眾之下罰站半小時。

媽的!嘔死人了。思及往事,杜天衡咬牙痛罵。

轉念一想,她那麼漂亮,又是法官,不會沒人追吧?

如果他這個小小法警想追她,想帶給她歡笑,是不是印證了古人說的一句話:癩蝦蟆想吃天鵝肉?

心念及此,杜天衡心情盪到谷底。

杜巧容沒把她叔叔一會兒溫柔微笑、一會兒咬牙切齒的怪異舉動放在心裏。三叔本來就是怪胎,怪胎就是這樣的。

小妮子翻箱倒櫃,幾乎將杜天衡整個辦公桌拆開來,總算在最裏面的抽屜找到她要的東西。

拆開紙袋,撲鼻的香味立刻引發騷動,眾人雖然肚子很飽,口水分泌依然不自覺地增加,只有真正的美食才有這種吸引力。

餓瘋了的杜巧容更不顧形象,口水直接滴在餅乾上頭。

飄進鼻孔的熟悉香味讓杜天衡猛地回神,狂吼震天。

“餅乾還來!”

那是他親手烘焙的薄荷香草餅乾,死小孩敢偷吃他的點心,管她姓不姓杜,都別想活着見到明天的太陽。

杜巧容反應奇快,拎着餅乾逃到門口。

“三叔,我剛放學,肚子餓扁了。”

“你肚子餓破一個大洞也不干我的事。我不是你爸吧!不是你媽吧!你餓不餓我才懶得管,餅乾還來。”

杜巧容似乎對這種不留情面的毒言辣語很習慣,一點也沒有受傷的表情,更沒有懺悔的表情。

“可是你是我叔叔啊!我從小就是你帶大的啊!”

杜天衡眼尾繃緊的紋路鬆開一點點,但也只有一點點,不仔細觀察的話,絕對看不出來的。

“你以為我愛當保母喔!你只顧工作的爸媽不要你,硬把你丟給我,我才不得已照顧你。”

杜巧容臉上掠過一抹受傷的神色,但很快又回復原先的嘻皮笑臉,和她叔叔簡直是一個模子刻出來的。

“既然你從小照顧我,現在就再照顧一下下嘛!”

“廢話少說,餅乾還我。”

杜巧容不知是年紀小不懂得害怕,還是她吃定杜天衡不會把她怎麼樣,大膽地把餅乾一塊塊往嘴裏塞。

“媽咪今晚要加班開會,爸爸出公差,二叔在美國,爺爺在日本,奶奶不喜歡我去吵她,我除了你,沒別人可靠了。三叔還對我這麼凶……嗚嗚!我是可憐的小孩……”

訴苦的同時不忘喀茲喀茲地嚼食餅乾,吃相甚是不雅。

杜天衡危險地眯起眼睛。“杜巧容小姐,你的眼淚對我沒用。別裝了,再裝我就不准你看電視。”

杜巧容伸伸舌頭,滿足地打嗝。

飽了!叔叔的餅乾料多實在,吃幾片就很有飽足感,如果能再喝幾口他自製的胚芽奶茶更棒。

她揚了揚紙袋,跟杜天衡打起商量。“叔叔,這裏還有兩塊餅乾,跟你換胚芽奶茶好不好?”

杜天衡口氣很輕地糾正道:“奶茶是我的,餅乾也是我的,你這個該槍斃的搶匪憑什麼跟我換?”

喔哦,叔叔開始小小聲講話,代表他快抓狂了。

杜巧容往門外退,準備搶在叔叔咬人之前飛奔逃命。

杜天衡跨上一大步,唇邊的笑紋更深了。

“容容,裝死沒有用哦!”

杜巧容笑得更巴結。“我只是吃幾片餅乾而已。”

“幾片花了我一下午做的餅乾,包起來放在店裏可以賣兩百五十元的餅乾。親愛的容容,你有兩百五十元嗎?”賠他!

杜巧容很坦白地說:“我連兩塊五毛錢也沒有。”

爸爸說小孩子身上不可以帶錢,會被搶。

杜天衡面容猙獰,青筋暴起的手掌往小女孩後頸抓來。

杜巧容“呀”的一聲尖叫,轉頭就跑。

沒有成功,因為她意外撞進一個柔軟的身軀。

軟軟的、柔柔的,裙子帶着淡淡薰衣草味,質料真好,比媽媽的喀什米爾羊毛衫觸感更佳。

杜巧容抱着軟軟的身軀嗅個不停,直到被粗暴地扯開。

“叔叔,不要──”

她還沒說完,就看到原本或坐或卧或看報紙的眾位條子伯伯──簡稱條伯伯,全都直挺挺地站起來,齊聲叫道:“長官好!”

長官?是在叫她嗎?

不會吧!

她是死小孩、臭容容,怎麼會是長官呢?

好奇怪哦!

杜巧容迷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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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麗俏法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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