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第四章

那一晚,在朝霞閣外,他碰上玉如霞,虧得有她,才得以逃過追捕。

楊炎那柄餵過迷藥的刀,讓他昏沉睡了兩天;要不是另有佳人相助,只怕連曲珞江都保不住他。

醒轉后的他沒有跟她道謝,在穎兒虎視眈眈的監視下,他與玉如霞雖同處一室,卻刻意保持着每一寸距離。

沒有人提起暴風雨的事,好像彼此之間都有了默契,只有穎兒不了解主人的轉變。儘管那一晚她努力要阻止主人做此等荒唐的行為,得到的卻是玉如霞的漠視。

被姜幼玉派來伺候玉如霞數年,穎兒從不曾見她如此固執。她不敢將此事告知姜幼玉,只能暗自祈求讓這個陌生人早點離去。

手臂上的傷纏得過緊,他笨拙地解開衣袖,慢吞吞地換上藥。玉如霞看在眼裏,一語不發地走過去,接過他手上的藥瓶。

巫青宇抬起視線,卻瞧見一雙紅腫的眼睛。

突然,巫青宇知道讓曲珞江改變的那個男人是誰了。

而玉如霞這幾日憂憂鬱郁的悲哀,他突然也明白了一些。送曲珞江回曲家的那段日子,他斷斷續續為她所搜集的資料里,多少都讓他知道些狄家堡內部的事。

只是他不懂,曲珞江怎麼會捲入這種難題——

“你的丫頭要是瞧見,會不高興的。”他淡淡地說道,拿回她手上的瓶子。

玉如霞臉上僵了一下,隨即惱恨地別過臉。穎兒有什麼資格不高興?在朝霞閣里,至少她還是個主子吧!在外頭,人人都可以把不高興隨手丟給她,為什麼連到了自己房裏,都還要這麼不自在?

浮着淚光,她咬咬牙,回過身又把他手中的藥瓶拿走。

“穎兒姑娘不在,你一個人弄不好的。”她的靠近,讓巫青宇莫名焦躁起來。他變得心煩無比,卻只能忍下。“你沒必要這麼做。”他又加了一句。

“就當是……我對你的救命之恩吧!以後,我們誰都不欠誰。”

空氣凝結,把兩人之間的氣氛凍得死死的。巫青宇沒再說話,焦躁的心情轉化成惡劣。

該死的傷口!他心底喃喃詛咒。

“不連累姑娘,在下一會兒便告辭了。”

她不明所以地搖頭。“這兩天守衛很嚴,等明天一早,我再安排你走。”

“不了,誠如姑娘所言,你欠我的已經還清,不需要了。”巫青宇冷冷一笑,踉蹌走到門外。

那微跛的背影瞧在玉如霞眼底,把她忍了許久的淚水給逼落下來……

從得知狄無謙的改變后,她的眼淚一直沒斷過。

“我總有權利知道,你為什麼要進狄家堡吧?”基於對狄家的職責,她僵硬地問着。

巫青宇不想對她說謊,但也不願意開口說實話。

玉如霞背着他,輕輕地攤開袖子裏那枚香囊。這是趁他昏睡時,自他掌心裏取下的,她沒有還狄無謙,一來無法自圓其說,二是因為她對自己的發現太過震驚及傷、心了。

“你認識珞江,是不是?”

巫青宇不語。

“是不是?”她追問了一句:“在這裏,只有我能證明,你並不是那天晚上的刺客,更不可能在殺傷她之後又潛進川風苑找她……”

他轉身,眼底泄露出一絲野蠻。

“一個字都別說出去,否則我殺了你!”

她臉色發白,顯然被他嚇住了,但隨即那心情便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更深、更沉的怨恨。這一生她從沒怨過誰,就連事事控制着她的阿姨,玉如霞總是能柔順地接受;可是曲珞江不同,她真的好怨好怨那個女孩。

“我說到做到,不要以為你是女人,我就不敢動手。”巫青字冷淡地瞥過她。

“你放心,我不會說出去的。”玉如霞喃喃自語,臉色慘淡。

“那最好!你最好記住這一點,我會盡一切的力量來維護她的安全,至於我的傷,不勞你再費心,該還的,你都已經還清了。”

被他話里引出的痛苦,狠狠攫住了玉如霞,這個男人不說太多話,但言語中那分對曲珞江的關愛,她聽得清清楚楚。

那女孩何德何能,竟能讓兩個男人如此相待!

“我只想知道,你跟珞江是什麼關係?”她捏緊荷包,哽咽地問。

“你不需要知道,只要記得,別找她麻煩。”他轉開頭,朝門外望去。

玉如霞被擊垮了,她木然地別過臉。

“當然,我聽得再明白不過了。”

拉門的聲音響起時,她抹掉了滑在臉上的淚。

“想走,你就走吧!”

帶淚的聲音像條鐵鏈,突然緊緊勒住了巫青宇欲離去的腳步;他轉過頭,見女孩默默地拭着淚。

終於,他默默地收回腳步,又安靜地掩上了門。

“收留我不是明智之舉。”

“我很清楚,但……誰在乎呢?”她走到竹窗前,輕輕拉開簾鉤,將長長的竹簾垂置下來。那眉睫半垂的側臉在巫青宇眼中,是如此優美如詩,卻帶着幾許哀愁。

這樣的女孩,值得讓男人對她全心全意,只是那狄無謙……註定是無緣了嗎?

如果為了她,硬把曲珞江和狄無謙拆散呢?光想到那種可能性,巫青宇就不願再思考下去……那是曲珞江的感情,不是他的,他沒權利決定這一切。

再者,強求來的愛,真能幸福嗎?

巫青宇的心頭更沉重了。

傍晚向姜幼玉請安后,玉如霞記掛着巫青宇的傷,很進房卻找不到人。

“他呢?”她遍尋不獲,低聲問丫頭。

穎兒秀眉微皺。“穎兒不知。”

“什麼意思?”玉如霞心一沉。莫非他走了?為什麼他非這麼固執?他忘了他還有傷嗎?

“方才送葯來,就沒瞧見人,大概走了吧!”

玉如霞盯着那些葯半晌,忽然抽出裏面兩瓶貴重的內服藥,轉身就走。

“小姐!”穎兒衝過去,擋在玉如霞身前。

“有事等我回來再說。”玉如霞推開她,聲音有些焦灼。

“小姐!穎兒不讓您去!”丫環固執地不肯離開,口氣嚴厲。

“穎兒!”她跺跺腳,視線越過丫環,朝外看去。

“小姐,您難道忘了姜夫人所教的?如果讓人瞧見小姐追個跛子出去,別人會怎麼想?”

“巫公子救過我,如果沒有他,我早就死了,至少,你該讓我幫他一次。”

“小姐!”穎兒又急又惱,不知該拿什麼話勸她。

玉如霞推開她,順手取下門口的燈籠,急急地走了。

身後夾着喘吁吁的小跑步聲,令巫青宇停下腳步;轉過身子,見玉如霞總是沉靜的臉龐泛出難得的汗珠。

待她走近一些,燈火掩映下,他才看出她的眼眶是紅腫的。那瞳孔里還泛着些水氣,彷彿隨時一眨,就會落下一串串淚珠來。

巫青宇不確定該說什麼……看見小磁罐緊握在她那小小的胸口,他突然明白她的目的。她是為他送葯來的嗎?唉!這又何必呢?

她的情事已經很痛苦了,不需要讓他人再介入。只是看到那盈盈的淚光,他就是管不住自己的憐惜。

“我說過,我真的沒事了。”巫青宇開口。每回見她這模樣,只教他更有衝動想要為她做些什麼,就像為她拭掉眼淚,然後,看她露出燦爛的笑靨。

今早,他不是故意要對她凶的。

玉如霞垂下頭,盯着青石板一會兒,才怯怯地把瓶子遞出來。

“這葯對公子的傷勢復原很有幫助。”光線暗淡的天井裏,她沒敢抬眼看他。那是不合宜的,一如穎兒厲聲吩咐的。

“我知道。”他用手指輕輕夾走,不再碰她一分一毫。

“保……重。”

“你也一樣。”他也點點頭,再次深深地看過她。巫青宇清楚,對她而言,他不過是個在她平穩生命里意外出現的過客罷了!

那個叫穎兒的丫頭,這幾日擺下的晚娘臉譜已經說得很明白了。玉如霞生來是尊貴夫人的命,享的是榮華富貴;而他,是個給不起這些東西的男人,即便是拿回了屬於他的青岩堂,他也不認為江湖那複雜的環境適合她。若是真心要為她好,就別再來打擾她了。

像這樣看似簡單的分離,應該是他們間最好的結局了。

玉如霞沒敢再多說一句,趕緊離開了。

就這樣吧;巫青宇凝望着她的背影,沉默地想:水平天遠,寫不成書,只寄得相思一點。

偏偏,他連相思都要拋啊!

哭聲響起時,曲珞江正好經過門外;她推開門,見幾個下女全簇擁在狄雪陽身旁,七嘴八舌地安慰着。

“珞江!”小女孩縮在床邊,一見到她,噘起嘴,眼淚還掛在腮邊。

“你們都下去吧!珞江陪我就可以了。”

“可是小小姐……”其中一個丫頭阿汾開口,語氣不是很樂意。

“我要珞江陪嘛!你們都走開!”狄雪陽發急地叫了起來。那個丫頭無法,只好跟着其他人悻悻然離去。

“算了!小小姐喜歡她陪,就讓她去吧;你又何必為這事不高興?”一直到門后,另一個丫頭低聲開口。

“讓她去!”阿汾懊惱地瞪她一眼。“說得到輕鬆,要是讓姜夫人知道這事,你想她會怎麼罰我們?”她嘟囔着。

提到姜幼玉,幾個女孩子似乎也有所忌憚。

“別說啦!要讓總管聽到,准又被罵了!”又有一個丫頭開口,幾個人拉拉扯扯地走了。

房內,狄雪陽揪着曲珞江的衣衫,淚汪汪地說:“人家作惡夢了!”

“別怕,珞江在這兒。”她靠上床邊,伸手攬住了小女孩。

這是她唯一知道安慰人的方式。擁抱對個孩子來說並不奢侈,可是狄無謙連給都給不起。

她眸光垂下,心裏亂紛紛。原來曾經放在心裏很單純的一個男人,如今……好像也不是那一回事了。那些在衝突之中衍生的情愫,思量再三后,令她再也不確定。

“珞江。”

“嗯。”

“別告訴爹我哭了。”小女孩抹掉眼淚,貼她貼得更緊。

“珞江不會說的。”她保證地點點頭。

“珞江,你都這麼勇敢嗎?那天你流好多好多血,小雀子她們都嚇哭了,可是你不但沒有哭,連哼都沒有哼一聲呢!連那脾氣很壞的楊伯伯,都說你不像個女人!”

“是嗎?”她漫不經心地回答。

“珞江,你為什麼不哭呢?”

因為師父說:眼淚是奢侈的,因為她是沒感情的;更重要的是,因為這世間沒有任何事情是值得她掉下半滴淚水,但她要如何把這些答案告訴一個小女孩呢?

曲珞江突然想起,自己為何會這樣抱着狄雪陽?是不是在許久之前,曾經有個人,也像現在這樣抱着自己……

曲珞江恍惚地撫摸着狄雪陽的頸背,想起很小很小的自己,在害怕的夜裏流着淚,巫青宇舉着燭火,護衛她如兄長一般的懷抱……

“爹爹說,我應該像你一樣。”狄雪陽玩弄着她的衣襟,孩子氣地說。

結果,事後師兄卻招來師父一陣嚴厲的毒打!曲珞江突然機伶伶打個寒顫;不想了,她不願想那些往事!現在她只能想起,在師兄被打之後,她就不太會哭了;待日子更久,她整個人似乎也在這種習慣里麻痹了……

“你說什麼?”曲珞江驚醒過來。“小姐,你剛才說了什麼?”

“爹爹說,我應該像你一樣。珞江,你在想什麼?”

“為什麼要像我,小姐這樣就很好啊,不用去學誰。”

“真的嗎?你覺得我這樣子很好?”狄雪陽眼睛一亮,抓着她期待地問。

“當然!”她說著,對狄無謙的怒氣慢慢翻騰而上。像她這樣有什麼好?連哭都不知道該找什麼理由,怎麼哭也忘記了,有什麼好?

“唱首曲兒給人家聽。”躲在她懷裏,狄雪陽仰起頭,小小聲地要求。

她一怔,隨即搖頭道:“我不會。”

“你不會呀——”尾音拖得很長,狄雪陽很是失望。

看着狄雪陽那沮喪的臉龐,她揉揉小女孩的頭髮,輕輕嘆息一聲。

“念首詩給你聽,好不好?”

“好。”狄雪陽睜着盈亮的星眸,朝她眨也不眨地看來。

她想了一下,才緩緩念出來:

“中庭雜樹多,偏為梅咨嗟。問君何獨然,念其霜中能作花,露中能作實,搖蕩春風媚春日。念爾零落逐寒風,徒有霜華無霜質。”

“那是什麼意思?”

她像說故事般的解釋了一會兒,原以為會很無聊,結果狄雪陽聽得很起勁。她有些尷尬,差點說不完全。

“我也知道關於梅的詞兒哦!”

“真的?”

“嗯!有一回聽見如霞姑姑在寫一闕詞兒,我也會寫哦!喏!寫給你瞧瞧!”

沒等她說什麼,小女孩早興緻勃勃跳下床,在桌上攤開紙來,醮了墨提筆便寫:

玉樓深鎖多情種,清夜幽幽誰共?

羞見枕衾鴛鳳,悶則和衣擁。

無端畫角岩城動,驚破一番醒夢。

窗外,月華霜重,聽徹梅花弄。

這種閨怨詩……曲珞江好氣又好笑,無可奈何地望着她。唉!這小女孩還真是人小鬼大!

“好了!小小姐該睡了,珞江在這兒陪着,什麼事都不怕。”

“我知道,珞江會保護過我。”

她抿嘴一笑。“睡吧!”

狄雪陽捉着她的衣擺,滿足地點點頭。

“那首詩……很好。”

她渾身一僵,快步移至中庭。

“你一直都是一個人嗎?”

“奴婢習慣了。”她有些難堪地轉過身。隔着兩步距離,狄無謙靠在牆邊,黑黝黝的眼眸在燈光下瞅着她。

他的眼眸帶着血絲,空氣散着淡淡酒香。他還能站得直直的,說話沒有語無倫次,這是否表示……他還沒有醉?

“像我們這樣習慣孤獨的人,在別人眼裏,無論碰上什麼了不得的傷心快樂,好像都扯不上邊,是不是?”他幽幽地說。

像我們這種……曲珞江錯愕地看着他。她想集中自己的注意力,偏偏在心裏喃喃重複再重複的就只有那句話——

像我們這樣……

她竟然被他歸成同一類的人!曲珞江被當頭打得狼狽不已,隨即她咬着牙,忿怒令她繃緊了身上的每塊肌肉。

不!他說錯了!也許她寂寞、她孤獨,但她絕不可悲。她有追求的目標、有人生的信念,值該死的他,為什麼要在她面前坦承自己孤寂?那只是很簡單的一句話,但為何她會受不了?可惡!他真的很可惡!

狄無謙把她瞬間的忿怒無依居高臨下地看得清清楚楚。那長久以來的荒涼和日積月累的情愫,突然沒命地在他的心裏奮力沖刷着,形成了一股強大的巨流,饑渴、迫切地想吞蝕掉一些東西。

那不再是朱清黎能給予的陽光,曾經他以為是那樣的。可是,站在珞江面前,他什麼都不確定,唯一驅策着他的意志,是他不能放走她!

難堪的情緒包圍住曲珞江整個人。她對狄無謙冷淡地抿抿嘴,轉身快步離開。

她是來拿七採石的,不是來當這個男人的笑柄的,曲珞江惱怒地想着。但事實偏偏不是這樣,自她受傷那日起,就沒停過一次在他面前丟失尊嚴。

沒等她移開第二步,狄無謙環住她的腰,然後慢慢收緊。

沒有什麼該不該,亦不怕她可能會怨他輕浮,狄無謙心裏明白,這種僵局橫在彼此之間太久了。

“堡主請自重。”她開口,聲音卻在慣性的漠然裏帶着一絲輕顫。

“你的確像梅花。”

“堡主究竟想做什麼?”感覺那霸道、強悍的男人體香,正以一種蠻橫的姿態擠進她身所處的空氣里。曲珞江的氣息失去了慣有的沉穩,她開始惶恐、不安,平日冷靜思考的能力,似乎也隨着急促擴張的心跳而愈來愈紊亂。

“梅花……珞江,你就像一株不會向任何風雪低頭的梅花。”沒忽略她聲音里的慍怒,狄無謙摻着酒香的氣息拂過她的臉,仿若焚風,她頰上滾燙了一層嫣紅。

“這是堡主勾引丫頭的一貫用語?”曲珞江的聲音尖銳無比。

從來沒有女人敢這麼頂撞他;狄無謙霍然扳轉過她的身子,卻迎上一雙夢裏最教他忘懷不了的眼睛。

沒有妥協,更遑論屈服。

這樣無情的眼睛偏又如此乾淨清澈,好像從來就沒有什麼東西值得她懷疑。

那麼,對他呢?她是否認?還是肯定?

這段時間,朱清黎在他心裏的影子愈來愈淡泊,所有的明媚笑顏,皆抵不過他對珞江漸漸而起的思念。

這交替太過驚人,是否只因她曾捨身救過雪陽?還是她那異於其他女子的霜雪氣質?

疑問放在心裏太久,而今晚,他決定理清,甚至,他想明白確定這種心情。

“我從不勾引女人。”特意要和她神色相映似的,狄無謙亦是漠然地唇角一揚,那如獵豹的銳利光芒四射。

“那麼,珞江原諒堡主不小心把手放錯了地方。”她禮貌地一福,想藉着移開身體,好擺脫這令人窒息的擁抱。

但是下一秒,曲珞江的肩上依舊擱着狄無謙的雙手。

“除了你……如果,你一定得用這麼難聽的字眼指責我的行為,那麼我承認,我的確是想……勾引你。”他緩緩接下方才被她插入的話。曲珞江怔住了!那惶恐及不安更形強烈。

曲珞江,記住你的任務!

“我從來不會要求別人原諒,除了……你希望我這麼做。”他定定地看着她。

“奴婢應該慶幸自己的好運,還是讓自己為堡主的權勢所屈服?”她無所懼地回瞪他。

“要不是我一直留在這裏沒走,我幾乎會以為自己看錯了。方才在雪陽床邊唱歌的女人,真的是眼前無心無情的你。”

“哄小小姐入睡,是奴婢的職責。”

“如果我以堡主的身分要求你放下這個責任呢?”

她震驚得無以復加。方才的話只是氣話,而今他居然這麼說,要她如何回答?

那艷潤欲滴的櫻唇微張,眼底亦是錯愕勝過了冷漠。狄無謙的眼眸忽然也失去了平日的霸氣,他溫柔地用手指沿着她美好的五官輕輕勾勒着。

“我喜歡你現在的樣子,漂亮多了。不過,就是太瘦。”

彷彿遭雷擊中,曲珞江一臉呆愕地望着狄無謙。是感情作祟嗎?不曾有人跟她說過這樣的話,只有一年前被曲家囚禁的一位老人,但那位陳阿文一死,屬於她生命短暫理不清的感覺也同時斷了線;此後又回復了她在棲楓山裡所保持的絕對乾淨。是與非、黑與白,沒有其它矛盾情結,但這個狄無謙,他的話卻有如一張織了淡淡彩顏的薄紗,柔柔地罩住了她。

“奴婢真的要走了。”她驚喘,卻退不出他環繞的手臂。

“我不想你走。”他靜靜地開口,靜靜地把雙手順勢置於她腰下。當她柔軟的身軀整個接觸到他的人,狄無謙將下顎微靠着她頭頂,那種心靈上純然的滿足感取悅了他。

曲珞江顯然心有同感,她忽然不再劍拔弩張想要壓制他,反而意外的是——她人竟在這種純潔的擁抱里得到了解脫,解脫過去在師父無情教條下封住所有感情的習慣。

除了師父和師兄,男人好像也不全是令人厭惡的,尤其這個……

那是種可以為所欲為,可以任自己高飛的感覺。這是否就是幸福?這令她覺得想要流淚。

“為什麼難過?”狄無謙立刻察覺她的不對勁,而在親眼瞧見她的眼淚后,錯愕、倉皇、疼憐的情緒混合著揪住他整個靈魂。半個月之前,他才願意承認想要軟化珞江的可能性幾乎是等於零,但如今她卻哭了,是他逼她太過了嗎?執住她那尖尖下顎,狄無謙的聲音雖一如平常,還是讓曲珞江聽出了悔意。

為此,她的淚更多了。

因為發現他的憂鬱竟是單純為她,曲珞江的思考失去了主張。她想躲開,卻見他英挺的臉龐近在咫尺,避也避不掉。狄無謙讓異於他平日待人的冰冷,反而帶點讓她憂憂戚戚的溫柔憐惜。

那一吻在她感覺里,是如此綿長,卻又如此的短暫;總之,她沒能來得及反應這一切變化,只能隱隱感受着。他初時所帶的一些安慰,而後輕緩和堅定。

直到他覺得不夠,伸手扣緊她的腰。

“看着我,珞江。”

她閉上眼,眼淚在腮上泛着一片瑩瑩之光,她仍不願睜眼。

“如果你不睜開,我會一直吻到你受不了為止。”他低低一笑。看着她霍然睜眼,瞳孔里冒着因他這番話而起的怒焰。

“你生氣了?”

她推開他,很大力的。

再度拉她進懷裏,雙手捧住她的臉,狄無謙開始綿綿不絕地在她的額上憐愛地親吻。他的唇拂過了她眉間,在她含着懼意垂下微翹的長睫毛、在她那單薄的眼瞼,還有她美得令他發狂的唇頰上製造出一片細膩的吻雨。

他灼燙的氣息熨着她的肌膚、飛越她的頰骨,輕輕啃咬着她的耳垂,而後,巡索着她俐落乾淨的唇線漸次而下。

她的怒氣消下,殘存的一點理智漸漸飛走。

擁着她的這個男子,真是她熟知的那個冷靜又冷漠的狄無謙嗎?曲珞江昏沉沉地懷疑着,卻沒有再次掙開他。

“堡主……”

“叫我無謙。”

終於,他明白了,只有這樣清冷凝絕的珞江,才能勾出他胸中無法宣洩的感情。

“你是個值得人疼愛的女孩。”他溫柔撫弄着她的髮鬢,復而輕輕在她頰上吻了一口。

那一刻,曲珞江忽然什麼都不肯定了。她千里迢迢到狄家堡的任務,她從來沒動搖過的堅定信念,此際就在她眼前模糊不真的景物,搖搖晃晃、動蕩不安了……

“有這麼困難嗎?”

她整個人一僵,理智蘇醒了,曲珞江倉皇失措地離開他的懷抱。

她張口欲言,卻什麼話都沒說。捏着拳頭,她深吸氣,堅強地自他面前移開了腳步。

感謝天!狄無謙沒有跟着追上來,曲珞江望着川風苑的正門,腳步愈走愈快。

直至掩上門后,她攀附門邊,顫巍巍地直喘氣。

她試着想冷靜分析從體內盤旋而起的一連串變化,那些怪異的、迷惑的,還有炫目的燦爛光芒,甚至——那隱約中一觸即發的危險!

狄雪陽平穩的呼吸聲在空氣中細碎地流動着,她看着床上熟睡的小女孩,轉身收拾桌面上的筆墨紙硯。

一排墨黑淋漓的詞句無心落入眼帘,尖銳地戳中她的心。

窗外月華霜重,聽徹梅花弄……

曲珞江無力地瞪視着那些字,頹然坐倒。

這一夜,窗外月華仍舊霜重,而她,註定是該無眠了……

上一章書籍頁下一章

不愛江山愛嬌顏

···
加入書架
上一章
首頁 台言古言 不愛江山愛嬌顏
上一章下一章

第四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