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一個月後,善堂里又多了幾個幫手……呃,說是完完整整的七個人,而確實能幫上忙的只有那麼三兩個。原因嘛,列列情況就知分曉--
先來的三個--
李婆婆,年近六旬,身體尚算硬朗,雖然小腳難行,但看看幼童煮煮飯不成問題,算一個。
高家春杏嫂,懷有兩個月身孕,雖說行動自如,但高大哥卻疼得不得了,家裏連點輕活兒都不讓動,更別說重活兒,春杏嫂閑不住,只好天天往善堂跑,順便消磨時光,也算一個。
而另一位,說是來做些力所能及的事,實際上她的力氣連抱一刻鐘吃奶的小寶都很困難,更別提其它的活計,下菜窖,她不敢;煮飯打下手,她不會;哄哄小孩子,不必了,被小皮蛋氣得直哭的她還不知是誰哄誰!她是四道村都員外家的小女兒,嬌生慣養,哪吃得下什麼苦,一身綾羅能做什麼粗活兒?偏她又拗了性子非要來不可,愛女心切的都員外只好依了她,山村的土財主家倒也不算門禁森嚴,小扇曾領着都員外把在山裏迷路的長孫找回家,老員外夫婦甚是感激,又很喜歡小扇的質樸溫良,便託了她照應女兒,而都家小姐身邊的家丁阿富,被苦命地支使做東做西,這才算正正經經一個完全的壯勞力。
至於後到的三個--
不提也罷!
三個孩子,又一個比一個頑皮,能指望什麼?
沒錯,就是樓家兄弟老窩裏溜出來名為尋親實則來胡鬧搗亂的三個小鬼。
藍田,十四歲,一根長繩變戲法兒似的飛來舞去,雖說不曾絆了摔了哪個,但誰見那繩子「嗖」地在耳邊甩過,捲起一把菜刀、一把斧頭一個娃兒能不心驚膽戰?
明夜,七八歲,剛來時曾在柵欄樁上站、大屋瓦上跑、兩丈高的樹枝間竄來跳去,嚇得李婆婆差點緊張過度而昏過去。最近還比較乖,迷上林彥的木工活兒了,便專心致志地跟他學鋸木刨光打磨鑽孔雕刻等等,忙得沒空淘氣。
而第三個,則是個很怪的孩子,生得煞是俊美,錦衫華麗,舉止優雅,但行為就……如果是個成年男人,一定是個色胚!可他卻還是個孩子,一個十二歲的孩子。
「小三子,你再偷親玉兒可就要娶她了哦!」大鬍子磨着牙警告他,想起曾經有一年,他差點鑽進去的套兒,不由得心有戚戚焉。
俊俏的少年笑了笑,無所謂地隨口道:「那五歲以下的行不行?」
樓江槐瞪向兄長,「你看你教出的什麼小色鬼,善堂里所有的女娃都被他輕薄遍了!」
樓三哥叫屈:「我哪有教他這些,哥哥我都沒個女人,哪有經驗教他?」
「倒也是,那他從哪兒學來的?」樓江槐百思不得其解,「咱家兄弟沒一個這麼……花啊!」像花蝴蝶,飛來飛去,甜言蜜語,左擁右抱……「小三子,你在幹什麼!」
他怒不可遏地衝過去一把將小扇扯過來護在身後,「你、你……小扇十七了,比你大很多,你連她也不放過?」這可不是當初林彥誤會他時的那般,小三子明顯就是在輕薄她,居然摸小扇的臉蛋兒,這個小登徒子!
「小扇,妳的臉上有點粗,哪,這是冰肌玉露膏,妳用用看,比胭脂花粉粉強得多,我本來制了要送給我家小莓的,現在送妳,保妳三天就面白如玉肌膚生香。」
看着年少的沐三,小扇不由得笑起來,「不用了,我從來不搽什麼東西,麻煩得很。」
「不,一定要收,這可是三郎我的一番心意,不收就是瞧不起我。」沐三不由分說地將玉瓶塞給小扇,施施然地踱開。
樓江槐的手指在抖,這這這……什麼小混蛋啊!他樓氏一門兄弟四人,沒有一個這麼輕浮、這麼無賴、這麼可惡、這麼--看着小扇的臉,他有點不是味兒,「小扇,收下就收下,省得便宜了旁人。」小三子自製的胭脂粉露指甲顏料確實算得上一絕,要不怎麼會擾得四鄰不安雞犬不寧,這麼些年也無人認真計較?女孩兒們都有娘親姐妹,是女人都愛美。樓家小沐三制的玩意兒堵得各家女人要討伐也張不了口,慢慢地也就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了。
小扇看看他,又看看手裏的玉瓶,嫣然一笑,「這瓶兒真好看。」
樓江槐精神一振,「那鬍子大叔買上十個八個送妳!」他不會制胭脂,但買瓶子有什麼問題,只要有銀子就能買--對了,還有耳墜兒,這麼些天,他一直沒空閑出去,等他出去……
「我不要。」小扇忽然覺得臉有點燙,「我要那些瓶子幹什麼,又不能盛水、又不能裝油,好看歸好看,用處卻不大。」
樓江槐抓抓頭,「那妳喜歡什麼,鬍子大叔統統買給妳。」
小扇眼神慢慢移開,不敢再看他的臉,「我沒什麼想要的,你別亂花銀子。」
不敢看啊……因為就有那麼一天,這樣的一雙眼,曾經全神貫注地看着她,瞧着她,凝視着她,讓她忽然生了羞赧之意,然後不知怎的,她有點懊惱起自己的壞記性,以前從不特意記什麼人什麼事的,從那一天起,她每晚睡前都把白日裏發生的事全都重溫一遍,試圖記住什麼,但,要記的是哪些呢?她也不十分清楚。她只知道,最近她似乎非常快樂,每一天都是,不明原因地快樂,見人就笑,心情好得不得了。
樓江槐有些失落,「小扇,妳不說,鬍子大叔會很難過,妳怎麼不和我討東西,像玉兒、玲、小陽、石蛋他們。」喔,算一算,竹蜻蜓小弓箭都可以做,但沒外面賣得花俏好看,頭繩髮釵手帕就更別提,集全了,拉張清單,他好出去一併解決。
「我又不是小孩子。」小扇忍不住笑。
「小扇,妳很不認真!」樓江槐抗議,「和我說話,眼睛在看哪兒?」
她心一跳,「沒有呀,我……」她忽然傻傻地張大嘴,手指指向某處,「你快看,三、三郎他……」
樓江槐不解地轉頭,看見一幕讓人嚇掉眼珠的場景--
沐三小色狼,正托起蹲在柵欄邊修繕的林彥的下巴,在林彥莫名所以的目光下,印上他的唇……
來不及看周圍人的反應,大鬍子已經狂笑出來。
「哈哈哈哈哈哈……」
樓江槐只覺得自那年被林子剃了鬍子后,心情從沒這麼暢快過,報應!報應啊!
「哈哈哈哈……」晚上吃過飯後,他還在抱着肚子笑。
林彥青筋直冒,「你笑夠了沒有!」
「知……知不知道什麼叫尊嚴掃地?什麼叫沒臉見人?哈哈哈哈,我不行了……」大鬍子捶桌笑得眼淚都快流出來了,終於了解他當年的心情了吧?情況正相反,如今是他看笑話。哈,風水輪流轉!
林彥從鼻子裏「哼」了一聲,本來也沒什麼,一個孩子,正當頑皮好動精靈古怪之時,誰會和他計較,偏樓大鬍子笑得前仰後合難以自禁捶桌拍地了一下午加半頓飯,笑笑笑!他怎麼還不抽筋?
樓三哥從門外進來,逕自倒了一碗水喝,平靜道:「我罰小乖在外頭練劍,不滿一個時辰不準進來,明夜,你的掌法習得怎樣了?和小乖一起去練一會兒?」
「我忙,沒空。」小童很跩地正往一塊木板上雕一頭似豬非豬的東西,頭不抬眼不眨渾然忘我,「三叔,小三子宣佈不許叫他小乖,要叫三郎,不然他會翻臉。」
「三郎?他排三我排幾?」樓三哥的臉隱在水碗后,握碗的手有些抖。
小扇擔心地問:「樓三哥,你怎麼了,是不是不舒服?」
「沒。」他咳了一聲,抖得更明顯,「沒有,我沒事。」
林彥將在震雷狂笑中仍睡得香甜的小寶和川兒一齊塞給藍田,「到東屋押着那些小鬼睡覺,一個不睡你也別過來睡。」渾不管是將兩個嬰孩交給-一個年僅十四歲的少年。
藍田認命地接過去,臨出門前投給樓三哥一個同情的眼神。
「樓三哥,你的……水碗被捏出裂紋了!」小扇惴惴不安地道,他在生氣嗎?他為什麼生氣啊?
林彥瞧了樓三哥一眼,慢慢伸手拉開他遮在臉前的水碗,「你不必憋得那麼辛苦,我沒逼你硬憋着。」
樓三哥扭曲的臉被曝於燭下,他立即往桌上一趴,「唔嗯,林子,三哥真替你難過……噗、嗤……」
林彥拖起他,溫柔地道:「你以前教過我兩招武藝,我一直沒怎麼練習,現在,正是好時機。」
「呃、不用了吧?」樓三哥有點冒汗,林子要扁他,他可不敢還手啊!「我不笑,我真的沒在笑!」
「走吧。」林木匠的力氣也不小,雙眼一瞇,笑得陰森,硬是把高了他半個頭的樓三哥拖出門去。
樓江槐幸災樂禍地目送二人,見小扇一臉擔憂,安撫地要摸摸她的頭,手到半途,想到什麼,又趕緊縮回來,裝作摸鬍子。
「小扇,妳在縫什麼,我幫妳縫。」
小扇笑笑,現在已經習慣他一個大男人也會縫縫補補,「三郎這件衣裳,料子這樣漂亮。我不敢亂縫,打個補丁多難看。」她惋惜地翻來調去地端詳,好好一件衫子,颳了個小小的洞,別的孩子穿的粗布衣,破了就一塊方補丁加上去,也沒什麼礙眼;但這件像水一樣滑軟像湖水一樣清湛漂亮的衣衫,叫人怎麼也不忍貼上塊「小豆乾」。
「別補了,小乖挑得很,從不穿帶補丁的衣裳,連布的都少穿,儘是些綾羅綢緞絹紗錦。」樓江槐想想就扼腕,全家惟一沒被他帶出勤儉之風的就是小乖,這孩子喜歡精緻漂亮的東西,穿衣用度都是極講究的。「他沒有換得,會自己到城裏制衣坊去做兩件,不用管他!」哼,他小小年紀不知做了什麼居然也賺了不少銀子,比他這個五叔還有身家,嫉妒嫉妒……
「城裏制衣坊?」小扇有點驚訝,「我還以為城裏那些人的衣裳都是自己做的哪,我想着怎麼人家就裁製得那麼好看又合體,不像村裡人的衣衫都是肥肥大大胖也能穿瘦也能穿,原來有專門制衣裳的地方!」
樓江槐看着她簡單粗陋的衣飾,不禁又唏噓起來:「小扇,妳怎麼都不打扮打扮?新衣也不穿,鬍子大叔給妳買的發簪也不戴;這樣怎麼能比得過百合和都家那個嬌嬌女?鬍子大叔喜歡看妳漂漂亮亮的啊,就像那天去兵營……不、比那天還應該要多修飾些才好。」
小扇的臉幾不可察地漸漸垂下去,「那、那我明天換。」
「好、好!」樓江槐很興奮,「小三子給妳的那瓶什麼膏呢?快拿出來,每天早晚都要搽一遍,我家莓果用的好象也是這個,水靈得像根小嫩蔥!」
小扇本想說好麻煩,但樓江槐的熱切讓她不由自主地起身,「我先去洗臉。」
大鬍子跳起來,「我幫妳打水。」
「不、不用,我自己來!」小扇慌忙扯住他,迅速瞟他一眼,溜出屋去。
樓江槐莫名其妙,在一旁原本雕木板雕得全神貫注的小童忽然抬起頭,笑瞇瞇地道:「五叔,你幾歲了?」
樓江槐糾正:「問長輩年歲要說『多大年紀』,不能說『幾歲了』,大人和小孩問法不一樣。」
「喔.好吧,五叔多大年紀了?」小童的眼睛黑漆漆的,笑起來很是可愛。
「嘿嘿,五叔不告訴你。」樓江槐得意地笑了,見小扇挑簾進屋,注意力立刻轉移,「小扇,妳洗好了?」
小扇頭不敢抬頭,坐在桌前,將玉瓶拿出,傻傻地看了半天,試着往手心倒去。
「啊,它它它流出來了!」挑手忙腳亂地尖叫。
樓江槐手疾眼快,大掌一把蓋住她纖小的手,將玉瓶正過來,「傻丫頭,這是用瓶裝的,當然會流,如果是用盒裝,才是膏樣不會流出來。」
小扇難為情地嘀咕:「三郎明明說什麼膏的,再說,我只見過粉要拍,胭脂要搽,誰見過這樣的東西?」
「小三子制的東西就是怪,以後習慣就好了。」樓江槐拿開玉瓶,蓋上塞子,看看小扇滿手心晶潤的膏液,像化了的荔枝肉,煞是好看,順手蘸了兩下揉上小扇的臉,「我見莓果用過,每次倒一點,在臉上揉開--哪,就像這樣,額頭鼻頭都要搽到,慢慢的,會越來越水嫩,日頭曬斑北風吹傷都能消掉。」
小扇的臉蛋幾乎完全沒在大鬍子粗厚的手掌里,她呆愣愣地坐着,覺得頭頂似乎有煙冒出來,臉越來越熱,不知是血液自動湧上去的還是被槐樹揉的,脊背愈來愈僵……
「手背也要搽,小扇,妳天天做粗活兒,手都糙了,好可憐……」大鬍子幾乎要嗚咽起來,握住她的兩手,憐惜地又搓又揉。
涼涼的膏液變得火熱,慢慢滲入肌膚,好、好想打個寒顫哦!背上酥酥的,像爬了螞蟻,可是又僵得不敢動,怎麼辦?
樓江槐滿意地放開手仔細瞧了又瞧,「這下好多了,很快就可以像白梨一樣鮮嫩又水靈了。」
小扇偷偷吸了飛口氣,怯怯地舉起雙手,「這、這裏還有,要倒回去嗎?」總不能都搽在臉上吧?少了會化進肌膚,多了可能連眉毛跟睛都黏在一起!
「來,給我。」樓江槐抓起她的手,將膏液都抹在自己的手心上,先往小明夜臉上拍了兩下,「不能倒回瓶里,但也別浪費了。」
小童隨便伸出手胡亂揉一揉,模樣可愛至極,瞧得大鬍子五叔口水漣漣,上前要親,差點被一塊木板拍到頭。
「明夜,你現在沒有以前乖了。」大鬍子哀怨地控訴道。
小童仍是頭也不抬地雕他的寶貝木板,上面的東西已漸成形。
「小扇,妳先去睡,我去東屋給孩子們搽,以後妳留着自己用,別傻乎乎地都給了旁人。」
小扇眼神飄啊飄地點頭,「我知道了。」
樓江槐樂呵呵地到東屋去,不一會兒苦着臉回來,「好險,差點叫這些小饞鬼把我的手咬下來!」看看掌沿上幾個清晰的小牙印,哭笑不得地吹了吹,還有點疼。孩子們沒見過,聞到香還以為是吃的,幸虧他緊喝止住,不然他就成了獨手樓江槐了,左看右瞧屋裏只有小明夜一個人,便問:「小扇呢?」
「去睡了,五叔不是讓她先去睡嗎?」小明夜舉起手裏的木板給他看,「我雕的是什麼了」大鬍子五叔仔細觀察、認真琢磨、費心揣測了好半天,先護住自己的寶貝鬍子,然後才小心翼翼地答:「是……豬?」
孩童笑瞇瞇地點頭,「沒錯,就是五叔你。」
樓江槐一進屋就看見都家的嬌嬌女正端丁杯茶送到樓三哥面前,而林彥的手裏已最先有了一杯,然後……
「我的呢?」他不滿地抱怨。
對,沒錯!最後才是他,每次都是最後,每次!
都家小姐含羞的目光飄來飄去,讓他想起最近小扇的眼神也是移來閃去沒個定點,幹嗎,人家那是明擺着傾心死林子,臉皮薄不敢說,只好眉目傳情,小扇那是怎麼了?不會也……他用力一握拳,如果小扇真有了心上人,他要把關!一定要嚴格把關!絕不能讓小扇的終身幸福有任何閃失!
都家嬌嬌女開始找話說,先和林彥搭一句話,然後是樓三哥,最後才是他,他牙根發起酸來,「喂喂,我要到鎮上去,誰和我一起去?」
樓三哥沒空理他,他正忙着給林彥一個揶揄的眼神,都家小姐每次和林子接近都會拉上他,姑娘家害羞嘛,怕只給林子倒水沏茶說話太着痕迹,於是也順便捎帶一份給別人,他便很有幸地跟着沾一沾光。
林彥卻似笑非笑地瞥他一眼,用看白痴的目光鄙視他,半譏半嘲。
「喂喂,你們兩個大男人眉來眼去什麼!」被嚴重忽略的樓江槐大吼,「我要進城,誰和我去?」
門口「唧唧吱吱」地響起一片麻雀聲:「我去我去我去我去我去--」
被吵得頭暈腦漲的大鬍子發威:「去去去,你們這些小鬼搗什麼亂,一邊玩去!」
小扇溫細的聲音從小屋簾後傳出:「到城裏買東西嗎?要是多的話我去幫忙提好了。」
「看看,人家怎樣,你們怎樣!」樓江槐唾棄那兩個懶鬼,孩子們少有機會趕集,自然盼着巴望着,但帶一個兩個其它的要哭要鬧,都帶去更不可能,跑丟了怎麼辦?三哥與林彥都是從繁華地到這山溝里的,白是不稀罕小鎮的集市上有什麼新鮮,懶得趕都趕不動,「小扇,妳換身好看的衣裳,我帶妳去畫像。」
小扇好奇地從簾后探頭,「畫什麼像?」
「就是……妳去了就知道了。」樓江槐一指都家小姐,「去幫小扇梳個好看的頭,畫出來才漂亮。」
都家小姐一直有點怕他,趕緊應了一聲走進小屋。
小屋的門關上又打開,亭亭佳人走出來。
青絲輕挽玉釵橫,煙紫羅裙窄袖襦。眉眼含羞手足無措,小扇忸怩不安,悄悄抬眸,見眾人眼睛都盯着她,一遮臉就要鑽回小屋,被眼疾手快的樓江槐一把拎住。
「就要這樣!我就說,咱們小扇絕不輸人!」他驕傲得呱呱叫,「你們有什麼要我捎的?我好往單子上添。」
「五塊刨子刀片。」
「這你倒挺痛快!」
「百壇陳年好酒。」
「你去跳井!」
都家嬌嬌女被兇惡的目光一掃,嚇得立即躲到樓三哥背後,「我、我什麼也不要!」
樓江槐拉着小扇往外走,「沒關係,給妳帶個好看的竹編花籃。」
小扇被扯得有點蹌踉,勉強給眾人一個笑臉,在門口不小心被門檻絆了一下,樓江槐咕噥着「當心當心」,扶住她,她瞟他一眼,隨即眼神飄開去,卻……沒有閃開。
不過短短几天,春風就吹遍了整個干峪嶺,兩場春雨過後,冰川雪地一下子蒼澀盡褪,層林遍染,山野大地忽然鮮綠起來。
小鎮是山裡通往外界的中介點,山還是山,有花有草有樹有鳥,山外有什麼,山村的小村女並不十分清楚,但鬍子大叔說,熱鬧的小鎮其實就是一個縮小的山外,很多人、很多店鋪、很多吵鬧、也很多麻煩。
但對小扇來說,這個小鎮已經不小了,平常所說的進城,就是到小鎮上來。
小鎮真的不算小,酒館、茶攤、客棧、鐵匠、鋪米店、菜市一應俱全,還有……呃,青樓。
「樓五爺,您來得可不巧,荷花姑娘現在有客,您看……」徐媽媽滿臉的笑,「要不,我給您找別的……」
「去去,胡扯什麼,這是荷花央我給她帶的一塊蘇綉,你給她,不許自己吞掉!」
樓江槐很少這樣狼狽,因為他今天不是獨自一人,三丈開外,有個單純的小扇正在好奇地打量着不算精緻
但也頗華麗的各樣擺設。
「行了行了我走f,不用送我……站住,原地別動,不許邁步!」大鬍子拉着小扇迅速逃離禁地五百尺,小心觀察她的臉色,試探道:「小扇,剛才那裏……妳不知道是什麼地方對吧?」
「我知道。」小扇瞟着他,黑白分明的眼翻了一下,又翻了一下,那模樣,讓他想起小時候的小扇,黯淡的眸子,還沒有現在這般有神,瞟得他好生心虛,
「我不是沒來過鎮上,當然知道,爹說,不正經的人才會到那兒去。」
「其實,鬍子大叔很正經,非常正經。呵呵……」他乾笑,去青樓也不能就一口咬定不正經吧?三哥是不去,可他八成不正常,自己寧願不正經也不願不正常啊!「小、小扇,妳別瞟我了,鬍子大叔有點冒冷汗……我、我以後不還不成?我再也不去了!」嗚……他為什麼要跟個小姑娘發這種誓啊?又不是他娘子!
忍!不要污染小扇純潔的步女心靈!
純潔的少女臉微燙地轉身驟疾走,小小聲地道:「你跟我說這些幹什麼,我才不管!」
樓江槐趕緊追上去,「啊,呃……對了,孩子們零零碎碎的小東西都買全了,林子的刨子刀片也買了,嗯,都丫頭的小花籃……」他點點清單,「三哥的兩壇酒……」
小扇嘀咕:「樓三哥要百壇。」
「讓他自己去釀!」他忍不住摸摸小扇的頭頂,「呆丫頭,怎麼人家說什麼妳就信什麼,玩笑話也當真。」
他又忘了她已經十七了,不能隨便拍拍摸摸,但她卻……不想躲。槐樹的手又大又厚,摸她頭頂的時候好舒服……
「我沒當真,我知道他在說笑話。」她不服氣地反駁。
樓江槐笑了,一臉的大鬍子也掩不去他的開朗之色,小扇覺得自己的心又「怦怦」地跳起來,糟糕,心跳加快應該不會從外表上看出來吧?
臉會發燙,心跳加快,不敢看他,不敢和他開玩笑,甚至連他的名字也叫不出口,夜裏睡不着時,總無意識地在牆上划他名字的筆劃,劃到不知什麼時候霍然一驚,立即用力塗抹--其實手指划牆自是留不下什麼痕迹,但就越拍被人窺探到了她的心思,用力擦,用力擦,誰也沒發覺!可是,僅隔一堵牆的--那邊的他……
好怕他知道,卻……又多麼希望他能感覺到……
是的,小小的村女動了情,體會到一種很怪很怪的滋味。酸酸的,甜甜的,看見他就笑,不見就會想,總想被他碰觸,他伸了手卻又忙不迭地躲;眼睛總在人群里找他,他看過來又立刻撇開眼,他和別的姑娘說笑心裏就不是味,他和自己說話不到兩三句她就想逃……
怎麼辦?
這就是……喜歡啊?她知道卻從未曾體會過的感覺--
「哪,這個給妳。」
一把漂亮的團扇忽然出現在樓江槐手中,扇面是水水靈靈的粉紅色,上面畫著精緻的工筆花鳥,花意盎然,黃鸝栩栩如生,細聞,還有談淡的香氣,搖一搖,清風拂臉,撩動頰畔幾根髮絲。
「咦,你什麼時候買的?」她愛不釋手,翻來掉去地看,「我怎麼沒見你在哪兒買了這個?」
「嘿嘿,鬍子大叔神龍見首年見尾,哪能讓妳這小姑娘發覺。」樓江槐摸着鬍子笑,聲音忽然放柔:「前幾天我見小陽撕破了妳那把舊扇,妳雖然笑着說沒關係,但卻悄悄躲起來哭……」
「我沒哭!」她的喉嚨驀地哽起來,聽着槐樹這樣溫柔的話,卻真的有點想哭了。
誰會在意一把舊扇,還是一把破損的用飯渣黏過的破舊扇子。可是,那卻是她小時候惟一的寶貝,她沒有花衣裳,沒有新鞋子,只有一把舊舊的別人不稀罕的小扇子。
「我們小扇,沒有了扇子怎麼成?」
柔和得幾乎不像是大鬍子的聲音,而這聲音里,有着憐惜、疼愛、寵溺、關切……那是任何人也不曾注意和給予的,甚至生她養她的爹爹。
「不許哭,再哭這個就不給妳!」大鬍子板著臉。
她以為他說的是扇子,剛想抱緊不讓他往回搶,伸到她面前的大掌里,一對亮晶晶的小東西在她水氣蒙眬的眼睫下閃爍。
「人家說銀的養耳朵,不然我就挑更亮的不知什麼東西制的那種了。」樓江槐拉着她在一家店鋪的台階上坐下,將耳墜放到她手裏,「快戴上,一會兒領妳去畫像。」
「這又是什麼時候買的?我怎麼都不知道!」兩人一道進城一直沒太分開啊,怎麼他神不知鬼不覺地買了這兩樣東西?她又瞟他,忽然驚奇地叫起來:「槐樹,你也有耳洞!」
「啊?呃,我也不知道什麼時候扎的。」樓江槐不在意地摸摸右耳垂,上面有個摸起來很明顯的耳孔。
小扇好奇心起,樂呵呵地伸指捏了又捏,捏得樓江槐抱頭想溜,「別鬧別鬧,乖乖小扇,快戴上妳的耳墜子,咱們去畫像。」
她輕輕應了一聲薩清而有神的眸子又瞟過去,大鬍子本來正哀悼他被捏得發燙的耳朵,突然遲鈍地發現這一記眼神似乎、大概、也許、可能蘊含了一種極為要不得的情緒,不禁有點脊背發涼,頓感大事不妙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