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短短几分鐘的沉默就像幾年一般漫長,空氣沉滯得讓人喘不過氣。
「那個--」現在氣氛這麼僵,還是說些話比較好吧?「不要理她,她老愛說些奇怪的話。」
姜靖翔沒有接話,靜靜地看着臉紅的上司。
一段時間不曾聽見關於感情的話題,之後太多事相繼發生,也讓他無暇思考這件事,剛剛何夭夭的話適時提醒了他。
他和她之間的確少了個步驟,以至於兩人的關係膠着在目前的狀態。
沒想過呵,關於自己愛上她這件事--不是不曾想過感情的問題,只是不認為會在自己準備司法考試的時候遇見愛情;更沒想過對象竟然是自己一度不滿、甚至排斥的上司。
這份感情是從何時萌芽的?姜靖翔忍不住自問。
回想初次見面,第一眼的驚艷難免,但是沒過多久,就被她失職的工作表現驅逐到九霄雲外。
而後她的表白讓他驚訝。拒絕之後,原以為她會死心,沒想到竟然會成為她改變工作態度的契機。
他不笨,而她也做得太明顯,任何人一看,就知道她之所以改變是為了討他歡心,無關什麼悔悟改過;然而,在不知不覺間--當局者的她或許不知道,但旁觀者的他卻看得很清楚--她全心投入工作,完全忘了最初的目的。
她專註於當事人的案件是件好事,但在上班時間不再繞着他轉這點卻讓他感到有點失落。
正是這份失落,點醒他忙碌於工作中而忽略未處理的感情。
習慣她在上班時間跑來找他、擾他工作,習慣她將大部分心思放在他身上,習慣她不像上司的言行、習慣斥責她不務正業--突然間,這些狀況都消失了,反倒讓他在意起她。
一旦開始在意,便會愈來愈關注;久了,也就忍不住愛上了……
「真荒謬。」感情這回事,真的只有「荒謬」兩字可以形容。
「啊?我說錯了嗎?」
回過神,姜靖翔才知道自己剛剛無意識喃語出聲,恍然回神。「什麼?」
「我以為你來找我是要我簽假條。」林品尚的事提醒她今年司法考試考期在即。「難道不是?你不準備參加今年的司法考試嗎?」
姜靖翔愣了一下。這的確是他最初的目的,但方才被何夭夭一攪和,提醒他他和她之間的感情仍然曖昧不明,請假的事立刻就被他拋到九霄雲外。
感情果然是凌駕於理性之上,全盤由不得他。
「這件事並不在我的計畫內,至少到考上檢察官之前,我從來沒有想過。」
「什麼事?」施逸倫很順口地問。
「是--」正要啟口,卻在她專註的凝視下咕嚕一聲吞回喉間。
「到底是什麼事?」被勾起好奇心,施逸倫進一步催問:「什麼事情不在你的計畫之內?」
姜靖翔凝眉,終於明白表白感情有多難。
他的沉默斂容讓施逸倫的小腦袋閃過不吉利的想法。「不會吧?你今年不想參加司法考試?」
「不是,我指的是--」
「還樣不好啦,你都準備這麼久了,行百里者半九十,太可惜了。」施逸倫眉心堆高成一座小山,對他的臨陣脫逃憂心到咬起指甲而不自知。
該怎麼勸他不要放棄呢?嗯,費思量……
「我指的是喜歡上-這件事,在準備考試期間動感情這件事不在我的計劃內。」
「我能明白你考前緊張的心情,我也是這樣走過來的。」要怎麼說才能讓他回心轉意呢?「不過堅持到最後總沒錯,該你的就是你的。」
天!這女人根本沒有把他的表白聽進去……姜靖翔苦笑。「逸倫,我剛說的是我喜歡-。」
小手一揮。「這件事不重要啦!重要的是你不能放棄。」
不重要?男人眉鋒挑起。「-說我喜歡-不重要?」
擔憂的小腦袋未及消化他簡潔有力的告白,逕自進行自己的規勸大業
「就算今年沒有把握,考個經驗也不錯,多一份經驗又何妨?多少人考了七、八年才考上呃……我的意思是--那個、你知道的,我不是說你今年考不上,我的意思是--唔?!」一吻封緘。
這個突來的吻,不是落在止乎禮的額頭,而是忙得語無倫次的唇。
重重吻下,輕輕退離,他再問:
「我喜歡-這件事對-來說不重要嗎?」
「什、什麼?」他剛說……「你在作夢?」還是她在作夢?
他剛說--喜歡她?!
「呀!」
「是該驚訝了。」姜靖翔笑說,同時將她摟進懷裏。「我差點以為自己表白失敗。-說那一點都不重要。」
施逸倫抬頭,喜悅盈滿小臉,雙瞳因為濕潤顯得晶瑩燦亮,小嘴開開合合好幾次,就是吐不出一個字來。
不重要嗎?激動到無法成言的反應已足以說明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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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樣不是很好嗎?」趴在陽台欄杆的姜琳琳轉頭問一樣上半身掛在欄杆上的施逸倫。「-喜歡哥,哥也喜歡-,兩情相悅多好。」
「我覺得像在作夢一樣。」而且這場夢還沒醒。「沒有真實感。」
「為什麼?」
少女的問題問住了她,低垂視線看着燈光昏黃的街道,好半晌后才開口:「我說不上來,就是覺得不真實,好像……忽然得到期待很久的寶物,會覺得自己在作夢,這只是夢中的一段場景,醒來以後就沒了。-懂我的意思嗎?」
「我了解。就像我車禍之後清醒過來時的感覺一樣……」
施逸倫驚訝地轉頭看她,不明白她為何突然提起這段往事。
「腳沒有知覺這件事就像夢一樣,即使已過了這麼多年,有時候我還是會這樣想,感覺不到腳的存在這種事就像是一場夢,醒來以後我的腳會好好的,能像大家一樣正常地走走跳跳……」
「琳琳!」施逸倫張臂抱住眼前纖瘦的身子,雖然她說話的語調很平靜,但一股莫名的驚慌驅使她這麼做。
好像……不抱住這孩子,她就會消失,這荒謬的想法卻讓她心慌意亂。
這是第一次,施逸倫看見在姜琳琳樂觀笑臉下,連親哥哥的姜靖翔也不知道的陰鬱。「別嚇我,琳琳。」
「我沒有跟哥說過,但是我想讓-知道。」在她懷裏的姜琳琳繼續道:「在知道爸爸媽媽過世、醫生判定我的腳不能恢復正常之後,我跟哥誰也沒有再提起這位一事,我們都刻意迴避這個話題,以為不去提就沒事。其實,這樣對我、對哥都不好。」
「-跟靖翔說過這個問題嗎?」
「沒有。我不知道是不是該跟哥說,最近哥的心情好像不大好,在家裏也不常說話,是發生了什麼事嗎?」
「呃……」她該說嗎?「這個……」
「逸倫姐,哥是我唯一的家人,也許我幫不上什麼忙,但,家人本來就是要互相關心的,哥什麼都不說並不代表我看不出來、不會擔心。」
「我說,我說就是了。」敵不過她傷心的表情,施逸倫扼要道出最近遇見趙勝文的事。
「原來哥哥也見過他了啊……」
也?這個宇用得很奇怪。「-見過趙勝文?」
「上個禮拜。」她點頭道。「我在醫院做復健,不小心跌倒,是他扶我起來的。」
「他認出-?」
「不,不過他跟我聊了一下。」
「聊?」
「我也不知道他為什麼會跟我聊天,不過他有說到我們家的事。」
施逸倫專註聽着,眼角餘光突然掃見陽台落地窗邊的身影,分了心,但沒有阻止她繼續說下去。
姜琳琳沒有發現她瞬間的動容,自顧自道:「也許是因為看見我而聯想到我們家的事情。還沒搬來台北之前,哥有次帶我去找過他。他不記得我的臉、也不知道我是誰,在我面前說著我們家的事情,聽起來--」頓了下,俏皮地吐吐舌,「聽別人說自己家的事感覺有點怪,但我看得出來,他非常後悔,真的真的非常後悔。」
「-覺得呢?」
「認出他那一瞬間,我真的很生氣,但聽完他說的話之後,不知道為什麼,反而覺得他很可憐。」姜琳琳趴回欄杆,雙手伸到外頭有一下沒一下地揮舞。「逸倫姐,他說他是法官,真的嗎?」
「嗯。」
「是很好的法官嗎?」
「他以前怎麼樣我不知道,但現在,嗯,他是個好法官,非常認真,到目前為止還不曾錯判任何一件案子。」
「那就好。」
「-不恨他?」
「又不是他撞死爸爸媽媽,該懲罰的是開車肇事的人。」十七歲的女孩承載不了太多的仇恨,想法很簡單。
「但是他沒有幫你們主持公道,那是他的工作。」
「是啊,所以他現在很後悔,我認為這就是對他的懲罰了。」姜琳琳低語:「而且……我想,他現在之所以能成為好法官,多少也是因為我們家的事吧。」
「也許。」她不敢斷言,但肯定多少一定有。
「所以,這樣就好了。」姜琳琳縮回身子,取來斜置一旁的拐杖撐起自己。「我想睡覺了,先回房嘍。」
「我送-進去。」
「不用啦!我已經習慣了。」
「可是--」
「比起照顧我,逸倫姐還是多照顧哥一點。他很會照顧人,卻不怎麼會照顧自己。」姜琳琳朝她眨眨眼。「我就把哥哥交給-嘍。」
「琳、琳琳?」
「晚安了,未來的嫂嫂。」
「琳琳!」施逸倫困窘低喚,逗笑拄着拐杖離開陽台的姜琳琳。
真拿她沒辦法。施逸倫心想。目光忍下住追隨走進房裏的姜琳琳,看見後者安然進房,才放心地收回視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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藏在落地窗窗帘后的姜靖翔確定小妹進房后才現身。
「要是讓琳琳知道你在偷聽,她一定會生氣。」
「-跟琳琳很談得來。」
美目意有所指地斜睨向他。「你有沒有聞到什麼味道?一種又酸又嗆的味道?」
拿他說過的話堵他。「逸倫……」
「她只是不想讓你困擾或生氣而已。」施逸倫安慰道:「我覺得琳琳不像你所想的那麼脆弱;相反的,她堅強得超乎你想像。」
「我知道。」
說不驚訝是騙人的。曾幾何時,他細心照護的小妹已然長大,堅強成熟的心智與成年人無異。
相較之下,反而是他太死心眼,緊抱着過去不放。
「那麼你呢?」她問,雖然問題簡單到只有四個字,卻讓姜靖翔無法回答。
「我懷疑-當初的迷糊是裝出來的。」他嘆息。「那個不細心、凡事只重表面功夫的施逸倫到哪裏去了?」有時候,他還真想念那時凡事都不肯用心的她;至少,最初的她要比現在好應付得多。
噢!說起以前的自己,施逸倫就想挖個洞把自己給埋了。「她、她已經被某人改變了。」
「『某人』是誰?」
「『某人』是你。」她紅着臉說。「夠了哦,我承認我以前做得有點--不,是很不好,但我現在已經改進很多了。」
「我知道。」他在她身邊看了半年多,她的改變,他比誰都清楚。
「所以……」小手揪上他衣領,模糊的噥語:「既然你、你都可以……像你說的……喜歡上我,那你應該也能……」
「喜歡趙勝文?」他接話,語氣驚訝。「-希望我喜歡男人?」
「不是啦!」-!他是故意的嗎!「人家的意思不是--」
「我懂-的意思。」姜靖翔低笑,摟她入懷,埋首在她頸肩,深深嘆息。「但是別太要求我。琳琳不像我,當年事情發生后,她只見過他一次面。我的記憶太深刻,為了這件事,我在花蓮地檢署來回跑了不知道多少次,更不知道跟他爭吵過幾次。我永遠都忘不了當時他處理事情的態度,以及對我們家造成的傷害--他和當年開車肇事的人,我都無法原諒。」
述說的語氣是那麼低落沉痛,施逸倫反抱住他。
「沒關係的。」拍拍男人的背,她安慰道。「我不是要求你,只是……覺得放下會讓你比較好過。」
「我是個小氣愛記恨的男人。」
「才不是。你是絕無僅有的好男人。」她看上的人絕對是上上之選。「不然,我怎麼會在第一次見到你的時候就喜歡上你。」
「我以為-先喜歡上的是我的臉。」懷裏的柔軟倏然一僵。
「呃……」施逸倫難掩尷尬,困窘地說:「我不否認剛開始的時候是被你的外表吸引,但是,倘若只是這樣,我就不會在明知道你討厭我的時候還努力地想靠近你,甚至改變自己,希望能引起你注意、讓你回頭看我;如果你只是虛有其表的男人,我絕對不會這麼喜歡--唔?!」
「只是喜歡而已嗎?」離開柔軟的唇,姜靖翔低聲問。
「你、你喜歡這樣毫無預警地吻人嗎?」強烈不規律的心跳讓她氣息紊亂,半是驚嚇,半是羞窘。
「不。但我發現這是讓-安靜下來最好的方法。」瞅見她嘟唇、一臉不服氣的表情,他笑了。「有時候無聲勝有聲。」
言下之意--「-,你嫌我吵!」
「是有點。」姜靖翔及時接住飛來的粉拳,連拳帶人緊圈在懷裏。「-不嫌我嗎?」
「嫌什麼?」
「嫌我的學歷不如-,成就不如-,家世也不如--唔?!」屬於情人的吻乍落,堵住姜靖翔未竟的話語。
主動出擊……似乎也不壞呵,施逸倫心想。
稍稍退開距離,讓彼此能看見彼此的表情,她不知道自己的模樣如何,卻是第一次看見他被嚇到的呆樣,真開心。
「嘻嘻……你不知道有時無聲勝有聲嗎?」
「逸倫……」
「我不覺得哦,一點也不。發現自己動了心開始,我就不曾想過這個問題;相反的,我很佩服你,不管是哪一方面,甚至因為這樣,讓自己的感情陷得更深--這點你不知道吧?」
凝視她的眼眸漸次深邃,有驚訝,也有更多的感動。
「別把我想得太膚淺,也別看輕你自己,因為那會連帶看輕喜歡上你的我;但是--」食指輕戳他胸口,半帶挑釁:「如果你嫌自己不如我,那就考上檢察官,當我的同事,跟我平起平坐啊,我等你追上來。」
此時此刻,懷中這個對工作充滿自信的女人簡直美得讓他無法移開目光。「-在對我下戰帖嗎?」
「不,我只是邀請你加入檢察官的行列。」像他這樣的人不當檢察官實在太可惜了。
「等我。」他要求。「等我追上-。不管是工作上,還是感情上。」
「嗯。」她允諾,害羞地偎進他懷裏,不想讓他看見自己酡紅的糗樣。
這就是她要的愛情呵!不必太多詩情畫意,不必非得要燈光美、氣氛佳--她要的不多,只要像現在這樣,安安心心、倖幸福福地偎在喜歡的人懷裏,這樣就夠了。
「我們算……在戀愛了嗎?」最後一絲恍夢中的不確定感促使她啟口問。「還是我在作夢?」
「傻瓜,是的,我們已經開始在戀愛。如果-還有疑慮--無妨,將來-會有很長的時間可以搜集證據來證明這不是夢,而是事實。」
「嘻!」施逸倫嬌笑,像只貓似的,小臉磨蹭他乎實的胸口。
她的暗戀終於化暗為明;擺盪不安的雙腳總算踩在踏實的地面--
踩在一塊名為「愛情」的地界。
她,戀愛了呵!
【全書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