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霽宇在籬笆門口待了好一會兒,而蹲在溫室門口的蘇晴似乎比他要待上更長的時間,手拿半滿的澆花器對著瓊麻發獃。
“蘇晴的精神不大好,怎麼了?”
進屋后,蘇雲只對他表示沒轍地聳聳肩,繼續整理手邊的絲綢布料。
“又跟小王爺鬧僵的樣子。真是的,兩個人好不容易從鬼門關回來,也不好好相處。”
“我聽說……小王爺要成親了,對方是尚書大人的千金。”
“咦?可小王爺他不是……”
“父母之命難違,就算他再怎麼喜歡蘇晴,恐怕也……”
他們的談話陷入沉默,蘇雲探探花圃方向,信口問起他的來意:“對了,你找晴兒啊?”
“不……”他笑笑,有些靦腆,“其實,我來這兒是躲人的。”
“躲誰呀?”
“泰寧郡主,粼粼呀。”
霽宇愈窘迫,蘇雲愈有興味地瞅住他。
“她喜歡跟着你轉,不好嗎?”
“別幸災樂禍,我對那種小女孩兒最沒法兒了。”
她停下倒茶的手,若有所思地就這麼停了半晌。
“你當她是小女孩?”
“是呀!跟妹妹一樣,靜的時候可愛,太過活潑的時候……可就傷腦筋了。”
“她若找不着你,一定會到我這兒來的。”
“嗯?”霽宇察覺不妙,匆匆離開座位。“那……我可得走了。”
於是他們硬是把蘇晴拖出門,一塊兒陪蘇雲交貨去。一路上,蘇晴的腳步較慢,還不時停下來探尋路邊的花花草草,沒一會兒就落後許多了。
“蘇晴她……心裏該不會還有着丞相的陰影吧?”
一陣不算短的沉默下,霽宇忽然說出這樣一個結論,惹得蘇雲匪夷所思地面向他。
“什麼意思啊?”
“說了你別生氣,我只是想……她和小王爺的情況不跟當年的丞相和你娘如出一轍嗎?恐怕……都是門戶問題,父母之命難違吧。”
“……也許吧!可若真是這樣,他們做不成情人,恐怕連朋友也做不成。哪!依照小王爺的個性,要嘛就嫁給他,要不……就老死不相往來。”
“別說小王爺,蘇晴的倔脾氣也難妥協。”思索一會兒,心有所感而喃喃自道:“咱們還是朋友,真是太好了……”
“咦?”
“可不是嗎?好歹,咱們能做一輩子的朋友,像小時候、像現在這樣無話不談。啊!對了──”
他收住話,自懷中取出一隻平安符,骯髒皺爛,蘇雲驚愕地攤開手,望着它交入自己掌心。
“我都忘了。”
“一回到臨安就發生好多事,我也是現在才想起來。謝謝你的平安符,每一回都靈驗極了。”
蘇雲淺淺地笑,霽宇暗自忖量,一邊注視着她的甜美笑靨,終於決定啟口問:“我返回軍隊之前,你似乎有話要告訴我,是什麼呢?”
下一瞬,她圓睜著大眼不說話,顯然是想起卻又開不了口,霽宇反過來笑她:“怎麼?老朋友了,還有什麼不能說的?”
她心不在焉地踩跺雜草的小徑,走了幾步路才搭腔:“就是老朋友,所以才不好說啊……”
“唔?為什……”
才剛掉頭,蘇雲已經撲倒在地,他怔怔搜尋到她的腳,正巧被頑皮孩子結的草環絆住。
誰知蘇雲臉還朝地,動也不動的,霽宇翹首看看沒半個路人的四周,不禁蹲下身探問道:“……蘇雲?”
她慢慢側過螓首,拿着純真無邪的眼眸看他,一副小時候玩捉迷藏被抓到的無辜模樣。
“不做朋友了……不行嗎?”
這會兒輪到霽宇獃著說不出話,他還是蹲著,草香猶如謎底般浮現而出,薰迷得他又是疑惑又是驚愕;她這樣意味深長的眼神。
“不做朋友,做什麼好呢?”
“如果我們的心情是一樣的,應該就會知道吧。”
“我一直都沒變,那你呢?蘇雲。”
“我正要開始,開始承認……不想再跟你做朋友了。”
他伸出手回應她青澀的笑容,輕輕牽着她站起來,這是第一次,牽著蘇雲的手的他的手,竟會緊張地冒汗。
“咦?晴兒!”
蘇雲側眼瞥見蘇晴正站在後方道路上,交叉雙臂、鎖著漂亮眉心盯探着他們兩人。
“什麼嘛!硬把人家拉出來,你們倆就自顧著談情說愛了。”
霽宇還笑得有點傻氣,蘇雲則匆匆將手抽回來。
“別這麼說,你也走得太慢了,快跟上咱們吧!”
“不跟了,我摘了一些積雪草,趕著回去處理,你們自個兒走吧。”
她揚揚手中的藥草就走,很快就折回綠竹屋,卻發現一個頎長身影站在她的花圃當中。蘇晴警覺地打住腳步,而天-看着她的表情也顯得十分不自在。僵持半天後,他先挺起胸脯,決定主動表示善意。
“如果……你願意收回前幾天的蠢話,本小王就可以考慮不計前嫌原諒你。”
這個人……是來這裏找碴的嗎?蘇晴柳眉高揚,別開臉,說起話來毫不客氣:“幹嘛要收回?你會不會計較我根本沒放在心上!”
“你……”臭丫頭,好心給台階下還不領情。“哪有女孩子像你這麼傲慢無禮的,真是一點都不可愛。”
“我不可愛又礙着你了?一個藥師可愛能救人嗎?”
“我可是懿王府的小王爺,今天特地低聲下氣來找你,你這是什麼態度啊?”
“你這叫低聲下氣嗎?”
他們默契地停口,瞪着對方,像極兩個剛吵完架的小孩。
蘇晴掠過他朝溫室走,天-切切望住她乍看毫不在乎的背影,憋了許久的話脫口而出:“我不會跟紅玉成親的,我還是喜歡你。”
她曾經這麼覺得,也一直這麼想,天-無邊無際的情感一如天空罩籠着她的生命、佔據她的靈魂,而每每當呼之欲出、灼熱焚燒的悸動在體內瘋狂竄流,她就不能自已。
“別再對我說那種話了……”忽然變弱的聲音狀似哀求:“我爹娘的例子還不夠你看清楚嗎?門不當戶不對,再堅強的誓言都無用,雖然不甘心,可這就是現實,我不想步上我娘的後塵,絕對不要……”
“又是你爹娘!你到底還要受他們影響多久?我不會跟丞相一樣,我一定會娶你,拼了命一定會娶你的!相信我啊!”
他強而有力的話撼動得她禁不住落淚。蘇晴匆匆擦抹眼睛,繼續往溫室走,一面走,懷中的積雪草一面掉,直至一道剛熱的衝擊攫住她的手,積雪草一眨眼散了滿地。
“蘇晴,我雖是位高權重的小王爺,可也會真心去喜歡一個人,我不是石頭,這輩子是註定要愛上你了,愛得不可自拔、無可救藥,你就相信這一次!就這一次!”
“天-……”
她才回身向他,天-突然被拉開,四、五名懿王府的小廝將兩人重重隔開,惹得他勃然大怒。
“你們幹什麼?大膽!”
“小王爺,王爺請您回府。”
“我想回去的時候就會回去,用不着你們-嗦!”
“小王爺,尚書大人和紅玉小姐也來了,請小王爺現在一定要回去,不然小的沒辦法向王爺交代。”
“煩不煩啊!”他終於出手揍人了,又狠又准。“還不快滾!你們活膩啦!”
“你跟他們回去吧。”
一絲輕聲細語瞬間制止了他,空氣彷彿降溫了些,蘇晴冷冷看着、說著:“我不會跟你在一起的,現在不會,以後不會,這輩子都不會了。”
“蘇晴你……你在說什麼啊?”
我在說著一個大謊言,又傻又笨的謊言,多希望你不要相信任何一字一語。
“你一直想知道……我是不是有那麼一點點喜歡你,我告訴你,自始至終都沒有,沒有,我從未喜歡懿王府的小王爺殷天-!”
“你──”
她最喜歡的黑眼睛此時此刻正浮現赤裸裸的傷慟,也許將來有一天再想起這一雙眼眸時,她會無限懷念、會有無盡遺憾,可現在心上的切口仍然隱隱作痛。
“我在乎的,只有惟凈大哥一個人而已。”
“你騙人!你胡說!”
“我不在乎你,從沒在乎過!”
“你……”天-衝動地向前,又被小廝們拉住,一步步拖向待命中的馬車。“為什麼就是不相信我?為什麼啊?蘇晴!混帳!”
馬車疾馳,留下一小片飛塵,三兩落葉原地打起了圈子,最後飄至蘇雲腳邊,籬笆外頭。
“晴兒,小王爺是不是剛走?那個人是他嗎?”
“是啊,只來一會兒,沒什麼事。”
蘇晴慢慢撿拾一地的積雪草,身後不遠處的蘇雲不放心地提念她幾句:“別再跟他鬧脾氣了,小王爺人不壞,你不也很關心他嗎?”
“我才沒有,他啊……又自大又粗暴,胸中無墨一無可取,那個人根本用不着別人關心。”
一枝枝積雪草被擱放在膝上,眼淚也一顆顆地掉。蘇雲搖頭嘆氣地進門后,她忍不住痛哭失聲。
“我不在乎……不在乎……”
屋內蘇雲又心生奇怪地喚她,蘇晴用力掩住了臉,掩住了哽咽,兩眼膠著在初生的苗圃之中。
幾天後,懿王府的人來訪,但不是天-,心高氣傲的他是不可能再度造訪的。
“王妃找你?”蘇雲看妹妹時而手忙腳亂,時而又遲疑不前地翻動葯櫃。“什麼事呢?”
“不知道。”總不會是要對她下通牒,不準再接近懿王府小王爺之類的話吧。“只說她胸口疼得厲害,要我過去看看。”
“你是打算去了?”
“這個……不用了吧,反正是老毛病,我配個葯給人帶過去就行了。”
“這怎麼行?沒親自看病就亂開方子,你還是跑一趟懿王府吧。”
蘇雲打定人到了懿王府,好歹有機會再見到天-,那麼兩人的決裂關係或許還有轉圜餘地。然而蘇晴一眼就看出姊姊的盤算,插起腰不妥協地回話:“你和霽宇現在相處融洽,可指望我跟你們一樣。”
一旁安分喝茶的霽宇嗆了一口水,凈咳著,對於那“相處融洽”的用語還無法招架。蘇雲畢竟是姊姊,氣勢高過一籌,說:“這麼想難道不對嗎?就算你不嫁小王爺,也別跟人家鬧僵嘛!”
“到底你是他姊姊,還是我的?凈幫著外人責怪我。”
“我就是看不過去,小王爺一心喜歡你,你卻三番兩次傷他的心。”
眼看蘇晴心裏不平又要開口,霽宇連忙插入打圓場:“好了,蘇晴。要不,你快把葯配好,交給人家帶走,人家還等著呢!”
“不配了!我去懿王府,省得在這兒礙你們好事!”
她一鼓作氣拎着藥箱出門,那兩人心中有數地相視而笑。
“總算,讓她去了懿王府啦。”
但蘇晴才踏入王府門檻一半馬上就後悔。跟人家談判她不怕,糟的是若遇上了天-,她可真沒轍了。幸虧下人一逕兒領她到王妃房裏,關上房門后,就剩她和王妃兩人獨處。
王妃從頭到尾都含着高深莫測的微笑,當蘇晴觸碰到她脈搏時,不由得滿腹懷疑。
“怎麼了?”
“您好得很,為什麼騙我過來?”
蘇晴的率性直言向來深得王妃喜愛,只見她笑得更開心。“不然,還真請不動你呢!聽說,前些日子丞相找過你,因為戰場上你這位神醫功不可沒,皇上因此要封你為郡主呢。”
“那件事啊,我已經……”
“你回絕了,為什麼呢?”
蘇晴將目光移向她。
“沒有必要,我救人不是為了要當郡主,只是興趣而已。”
“你不要郡主的頭銜,怎麼跟咱們家-兒平起平坐呢?”
這一次,王妃臉上掛的笑容浮現一絲慧黠,蘇晴倒覺得那是算計好一切的狡獪;但是,這女人不會害自己,怎麼說呢?似乎還有意思要幫她一把的樣子。
“利用郡主的頭銜接近您兒子……不覺太齷齪了嗎?”
“呵呵……你這麼想?蘇姑娘,勞煩你卸下左邊衣裳好嗎?”
“咦?”
“聽說你也受了傷,在左邊胸口那兒,讓我瞧瞧吧。”
特地騙她到懿王府來,不會只是想看看那道箭傷吧?蘇晴半信半疑地拉下肩膀的衣服,露出雪白的肩胛骨,一道不協調的疤痕鑲嵌其上。王妃用指尖輕碰那道疤。態度十分敬虔。
“可以了,蘇姑娘。說起來……我還沒謝謝你救了-兒一命呢。就算皇上不封你做郡主,我也要叫王爺向皇上提。這郡主,你是當之無愧。”
“您就是要點醒我這些話嗎?”穿好衣裳,蘇晴彎翹的睫毛還凄凄惶惶低垂著。“天-已經和紅玉小姐指腹為婚了,我從中同她搶人,實在不是件好事。”
“搶人?”王妃又迸出一聲輕笑,每當她笑,蘇晴就不得不提防。“這話怎麼說呢?你還沒競爭就先認輸,更遑論搶人?”
“王妃,您要我高攀您兒子、懿王府的小王爺嗎?”
“你做了郡主,就不是高攀了。蘇姑娘,你是個出色的藥師,總不會醫好了別人,卻治不好自己的心病吧?丞相是丞相,你娘是你娘,-兒是-兒,你是你。”
正說著,粼粼沒敲門就闖進來,挨了王妃幾句罵后興奮地對蘇晴說:“晴姊姊,娘說要送你幾件禮,算是答謝你的救命之恩,你跟我來取吧!”
拗不過粼粼死纏爛打的央求,蘇晴只好同她一道走,路經一處庭園時,她的視線不經意棲息在一扇敞開的窗口;那窗口,像一出上演中的戲,雖然鮮明,卻又覺遙遠,三、四名丫鬟圍繞一個高挺身影轉,烏紗帽、大紅馬褂、精緻綵球在他身上忙碌地披上取下,而一隻赭紅的大“-”字高貼著昭示天下,彷似對蘇晴下了咒,冰冷寒意自腳底延竄到頭頂。她定定望住那片刺眼的紅,此時屋內的身影也發現窗外的她,幾許錯愕中愣住了。
“從今天起,你就當我殷天-的女人,總有一天,我定要把你風風光光地娶進懿王府。”
她移不開視線,顫顫地抿起薄唇;天-黯然垂下眼,轉過身,徒留一道淡漠的背影。
“啊!哥哥正在試衣服呢!就算千百個不願意,可他誰都不怕,就怕我爹,我爹又凶又會打人,連哥哥他呀……也得乖乖聽話了。”
粼粼天真的聲音聽來像燕語啁啾,輕輕消失在她凝然出神的世界裏,只有那一方框紅色的光景還如此強烈地存在着,與她對峙、僵持。
“我一定會娶你,拼了命一定會娶你的!相信我啊!”
她是為了什麼到邊疆去?為了什麼擋下那一箭?所有疑問都在這傷楚的燙熱中得到解答。
天-恍惚的目光瞥見桌上銅鏡,模模糊糊的金黃鏡面映出她的淚水,宛若絲絲冷雨落入他澎湃洶湧的心底。
“小王爺?”
忙得不可開交的,丫鬟發現主子突然動也不動,全都奇怪地停下來,等着他下一刻的動靜。
而天-的行動是一發不可收拾、止不了,他扯下烏紗帽、可笑的綵球,一個箭步躍出窗口,朝庭園直奔而去。他的動作像陣風,在呆住的丫鬟面前呼嘯而過。
“粼粼,你哥哥呢?”
王妃一身雍容華貴的來到後花園,粼粼還嘟著嘴搓揉手肘。
“走啦!捉住我猛問晴姊姊的去處,一溜煙就走了。”
“走了?”她流露出興味的驚喜,“你讓蘇姑娘瞧見-兒了嗎?”
“嗯!見是見著了,不過晴姊姊傷心地哭了。”
“所以,-兒也看見了,所以改變心意追了出去?”
“娘,你到底在高興什麼?我真不懂。”粼粼百思不解地挨近母親,歪斜起單純的小腦袋說:“若是爹知道這門親事不成,肯定會大發一頓脾氣的。”
“你爹那兒,我若是擺不平,這幾十年夫妻不就白做了?”
王妃氣定神閑地拍拍女兒的手,怡然自得地逛起花園,此刻正值秋高氣爽。
天-追到綠竹屋,裏頭蘇雲和霽宇下着棋,他們說蘇晴還沒回來,那麼,她會去哪兒?
正發愁,遠方縹縹緲緲的靈隱寺吸引了他的視線。天-當下拔足往奔;他生平第一次這麼強烈地感受到與她心靈相通,心在發熱,體內血液在沸騰,彷彿正跟朝思暮想的女孩兒相互呼應揪扯。
“我在乎的,只有惟凈大哥一個人而已。”
蘇晴一身黛綠衣裳在風中翻飛不停,偶爾懷中那束蘆葦飄下絲絲白絮,飛撲到他胸前。
惟凈為了她,走了;而蘇晴這一輩子將忘不了這個人,死去的人在她心中佔了牢不可破的位置,非他可以取代,永遠也取代不了。打從看見惟凈硬撐著身子守在她身邊那一刻起,他就明白自己已經慘敗。
將一把蘆葦放在墳前,蘇晴敏感地抬起眼,望見天-一臉憂惻地站在斜後方,霸氣和驕縱都不見了,只剩死了心的憔悴淡然。
“天-……”
她一開口,天-全身就緊繃起來。因為惟凈,因為紅玉,如同蘇晴所說的,他們不會在一起,可他就是不願聽見這樣的話從她口中說出,至少不要現在,他還沒有能力承受。
“我……我有話想說。”
“等等!”他打斷她,內心掙扎一會兒,又說:“你先聽我說,不管你的決定如何,我打算回絕這門親事,雖然我爹那兒是個難關,可我會堅持下去,除了你,再不娶別人了。”
“咦……”
“你想說什麼,我大概都懂,也總算是懂了,沒辦法……”似乎還有話想說,但因困難萬分,所以又作罷。
蘇晴端詳他清郁的面容,意外竟會見到這麼沮喪的小王爺。
風轉大,天-看看空曠的四周,對她輕聲道:“咱們走吧,我送你回去。”
“唔……好。”
一路上他們安靜地走,通常都是天-走在前頭,蘇晴在後面默默盯着他的背影看,沒有任何交談。天-不想說,也不願聽,所以蘇晴沒吭聲,直到經過一處渠道縱橫的街角,她忍不住開口:“天-,你還是不想聽我說嗎?”
“等會兒。”
看也不看她一眼,自顧自地走着路,他踩在岸上邊緣,有點像小孩子故意挑戰危險,蘇晴咬咬唇,玩夠手指頭了,又耐不住地說:“剛剛在惟凈大哥的墳前,我一直在想……”
“拜託……”
不耐煩的抗議讓她不解地停口,怔著,再走着,當她漫不經心的注意力從沿途的洗衣婦人重新回到天-身上時,那一翦雙眸亮起璀璨的虹彩。
“你知不知道……我喜歡你?”
步履一歪,他整個人摔到渠道里。蘇晴敏捷地躲過四濺的水花,蹲在岸邊看着那往上冒的水泡,天-在水中鼓著腮幫子睜大眼,撐了半晌才浮出水面。
“你不要緊吧?”
“還不都因為你……突然說那種話……”
蘇晴伸出手,他沒理,逕自爬回岸上擰乾濕答答的袖口,與蘇晴複雜地相對一眼後繼續往前走。
“喂!”天-的反應完全不在她預料中,蘇晴狐疑地跟了上去。“你這是什麼意思啊?我說我喜歡你耶!”
“別說了!”
彷彿被千軍萬馬追趕,他拔腿就跑,頭也不回,留下一臉愕然的蘇晴。
“天-!你幹什麼呀?停下來嘛!”
她拎起裙擺追上去,追得愈來愈有氣。怎麼回事?突然間,她成了天-避之唯恐不及的怪物了嗎?
跑了一陣,天-回頭髮現蘇晴竟然跟上來,不禁惱地大叫:“你幹嘛追呀?”
“你為什麼要逃?”
“臭丫頭!你回去啦!”
“你站住我就回去!”
他們追跑一段路,竟跑到西湖來了。天-再也受不了,停下來彎腰休息,蘇晴喘著氣從後方慢慢走來,兩人互相瞪着對方,好像彼此有不共戴天的仇恨。
西湖湖畔,靜影沉碧,風吹過樹梢的光景詩情畫意地投映在水面上;他們的氣息、思緒漸漸平緩,等著路人三三兩兩地走過。
“你啊……喜歡惟凈那和尚的心情我明白,不信任我的原因我也了解,所以……什麼都別說了。”
“我不說,你怎麼會知道呢?”
他鼓起勇氣正視她多情又無辜的星瞳,質問的口吻:“你喜歡的、在乎的不是那和尚嗎?”
“沒辦法,我就是喜歡上你了。”
她大剌剌的理直氣壯杠上天-的錯愕,令他頓時瞠目結舌。
“你……你不要學我講話,這時候還耍我,缺不缺德啊?”
“別又走呀!停下來好好聽我說……”
“等我自己能看開一點再聽你說啦!”
蘇晴打住腳,眼看他心意已決地愈走愈遠,不平的慍火也隨之膨脹上涌,她低下身撿起枯枝用力擲了出去,不偏不倚打中天-後腦勺。天-頓一下,回頭怒瞪她。
“不跟你一般見識!”
沒想到他竟出奇按捺得住,蘇晴壓下一股氣,對着他背影揚聲喊道:“你就是不打算停下來了?”
“沒錯!”
“可不要後悔啊!”
“見鬼!打死都不會!”
“那你聽好了……”
“什麼啊?”
“懿王府的小王爺殷天-,二十歲,患了嚴重的懼、高、症!”
時間,和世上所有的一切,彷彿都在這一刻靜止不動;隨風搖曳的枝葉、粼粼波光、路上行人,還有石化的天-。直到蘇晴輕輕呼出一口氣,對他們指指點點、竊竊私語的行人們又開始各自的路程,人來人往中天-慢慢轉身,驚愕和憤怒的情緒交雜,使得他的臉看來有些抽搐。
“你……你……你竟然說了……”
蘇晴帥氣地揚了一下頭,瞪視回去:“是呀!說了,怎麼樣?”
“幹嘛還加個“嚴重”的懼高症啊?我跟你有仇嗎?”
“就算你有懼高症,我還是喜歡你啊。”
“咦……啊?”
峰迴路轉,他不知所措地呆愣住。
“就算你粗暴又頭腦簡單,我還是喜歡。”
“你……”
“就算你已經跟別人指腹為婚,我們兩人身份地位是天淵之別,或者……你已經決定放棄,但我就是喜歡上你了。”
他無法專心感動,因為路人又開始對這曖昧不清的兩人流連觀看。蘇晴顯然沒發現,或說根本不在乎,根本不管他臊熱的臉早已紅通通的一片。
“你獨自去邊疆的時候,被千律烏齊毒打的時候,知道你和紅玉小姐訂了親的時候,我心裏都難過死了,尤其每一次要和你分開的時候,我……天-?”總算注意到不對勁,蘇晴奇怪地在他面前揮了揮手。“你到底有沒有聽進去呀?”
“有……有啦!別嚷了,你怕全天下沒聽見啊?”他忙拿下她的手,暗暗鎮定下來后,這才定睛在她竄生羞澀的臉龐上。“說老實話,那天你為我擋下那一箭,就夠我感動一輩子了,不管你是不是喜歡我,每當我想到這回事,就開心極了。”
“喜歡你,才那麼做的。我沒那麼勇敢,肯平白無故為人挨箭,又疼,又難受。”
“那……你是喜歡我、在乎我了?”
“……笨蛋!”這種話怎好叫女孩子一直說嘛!
“就算惟凈和尚還活着,你也……也會待在我身邊了?”
“……大笨蛋!”有點自信好不好?小王爺。
他連著挨罵,卻尷尬地凈搔腦袋,沖著蘇晴傻笑。“好奇怪,我現在胸口暖烘烘的,腦子卻一片空白,不知道應該說什麼才好……”
蘇晴微笑不語,爛漫地偏著螓首,朝他張開了雙臂。天-輕輕綻放開朗的笑靨,又燦爛又孩子氣地驀然沖向她,將她一把擁入懷裏,大笑、大叫:“哈哈哈……萬歲!萬歲!”
她被興奮過頭的天-高高舉起而嚇得驚叫,捶打着他臂膀要他鬆手,偶然間,在湖畔閃耀的水光輝映下,蘇晴瞧見那丁點甜逸的酒窩在他俊秀的臉頰擴大加深,於是情不自禁伸出了手,觸碰他的酒窩旋。天-霎時停住動作,皺起眉頭,莫名其妙地──“幹嘛?”
“沒有,我一直想戳戳看。”
《全書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