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蘇晴告別了蘇雲,輕裝北上了。
當她遇到第一支軍隊時,被狠狠教訓了一頓;於是她換上男裝,如此不僅不會礙手礙腳,還可以省去侍衛一見到她就開口趕人。
“請問……這兒有個叫殷天竫的人嗎?”
士兵抓着槍矛跑,她也跟在後頭追問;前線與金兵陷入一場混戰,後方也亂成一團,天竫的消息還沒問到,她已被一群準備衝鋒陷陣的軍隊撞倒在地。
“喂!你在磨蹭什麼?快過來幫忙呀!”
一名氣急敗壞的士兵對她吆喝,蘇晴悻悻然走過去,馬上有一捆破布推進她懷裏。
“快幫忙包紮,裏頭多的是傷兵,已經沒氣的……就扔出來!”
扔?她不敢置信地咽咽口水。走進一頂破爛的帳蓬,傷口腐爛的氣味摻著汗濕濃濃散佈,只得掩著口鼻;等習慣這股惡臭和周遭呻吟聲后,才開始探視遍地躺卧的傷患。
“咦?咬傷?這個也是……奇怪……”
她拉了一個人來問,結果是金兵乾的好事。
“他們趕了一大堆的毒蛇過來,趁夜咬了軍中大半的人,這會兒全中了毒,動彈不得。”
原來真是毒蛇咬傷。蘇晴立即去摘采一堆魚腥草、金果欖、紅花酢漿草等等,沒一會兒工夫,便製成解毒劑讓他們一一服下。
“欸,你給他們亂吃什麼?你是軍醫嗎?”
她對前來攔阻的士兵睨瞪一眼。“軍醫到現在都沒能把他們救醒,換我來,好歹死馬當活馬醫!”
那名小兵被懾住,只得乖乖聽她吩咐。蘇晴心裏正暗暗叨念軍醫的辦事不力,忽然聽見有人叫她的名字。在異鄉的土地上竟有人叫她的名字?
“咦?你……”她仔細端詳手邊的病患,認了出來。“霽宇?你不是霽宇嗎?”
“蘇晴……”咳了咳,霽宇微啟的嘴唇還泛漾中毒的青紫。“真的是你……”
“是呀,放心,我給你吃了葯,一會兒就沒事了。”
“你……你怎麼會到這兒來?”
“咦?”糟糕,她要說實話嗎?“這……丞相說國難當前,我就……就來幫忙了。”
“太危險了,而且你……幹嘛這副打扮?”
“穿着裙子在這種地方亂跑,容易挨罵,所以……”嘖!她不是來話家常的。“對了,你見過天竫嗎?他在這兒嗎?”
“小王爺?”藥效發作,他的精神和體力都漸漸轉好,索性坐起身同她說話:“十幾天前曾經照過面,他又往北方走了,說是要去邊疆戰區。”
邊疆……原來他真去了最危險、最未知的地帶。
蘇晴發現霽宇正忖度著自己的心思,連忙轉移話題問起他的事:“你在這兒還好嗎?姊姊很擔心,你捎來的信咱們很晚才看得到,根本不知道你的近況。”
“這兒的戰況比較不嚴重,過幾天會再往北走。蘇雲呢?她也好嗎?”
“收到你的信,是她最好的時候。”見着他略帶靦腆的笑容十分熟悉,彷彿這裏因而不再有戰區的感覺了。“你什麼回臨安?快了嗎?”
“很難說。你呢?回臨安還是……”
“我……想繼續北上。啊!不過不用擔心我,我又不打仗,只是去找……找人。”
“不如你跟我們軍隊走一程吧!我們正要往北移,多少可以護送你一段路。”
於是蘇晴留下來了。一路上治癒的傷兵為數眾多,他們一直朝北行進,途中還讓她醫好不少名將、元帥之類的大人物。白天戰事多,她常常忙得焦頭爛額,到了晚上,才有時間盤算自己的事。
“蘇晴,原來你在這兒。”
傍晚,霽宇在一處小山丘找到了她,她坐在頂上,俯瞰遍地的滿目瘡痍。
“雖然離家沒多久,可我真想念江南。清澈的河流、完整的江山,不像這兒,我連條溪都還沒見到,若真讓我找著,定要在裏頭泡上個一天一夜。”
“別說了,說得我都想回去了。”他們默契地相視一笑,霽宇又順口問起:“好端端的,你幹嘛來這種鬼地方?”
“唔……”她身子又變得有點僵,下意識動了動。“不是說過……國難當前嗎!”
“呵!你少騙人了,向來對自身以外的事都漠不關心的人,這會兒怎麼可能為了國家大事跑來?心裏明明恨著,還拿李丞相當擋箭牌,你根本就不是那麼好說話的人。”
好吧!她承認這謊話很蠢,可是實話更荒唐啊。
“我說過是來找人的,那個人……也在戰場上。”
“是小王爺?”
這一刻,她不可思議地瞪着他說不出話,霽宇不可能猜得到,她從沒泄露什麼呀!
“姊姊捎來的信上說的?”
“咱們見面的那天你問起了小王爺,我看你難得那麼緊張一個人,就起疑了。”
火紅的夕陽將要沉入地平線,蘇晴靜靜地望,總覺得有什麼事快來不及了。
“那天,我在西湖等他,他沒來,我也是這樣看着太陽下山,心上……從此好像有件東西擱著,放不下。老實說,見到了天竫,該說些什麼我連個底都沒有,或許,只是要看看他是不是平安;或許,是想向他好好道個歉……唉!我不知道。”
“你喜歡上小王爺了?不然,為什麼來?”
夕陽即將沉沒之際,自地平線放射出璀璨的金光,磅礴氣勢強烈得看似會將他們一一吞噬。她朝曲縮的膝蓋低下頭,躲避這陣不可抗力的光線。
“我不知道。”
終於,蘇晴必須向霽宇帶領的軍隊告別,他們在岔道上分離。
“這怎麼行?蘇姑娘一走,以後咱們怎麼辦哪?”
士兵眼中的神醫就要離開,不禁掀起一陣大騷動,群起勸阻。
“別想依賴人,法子都教給你們了,再不知學以致用,就算死也不值得同情啦!”
為了擺脫他們,她抓起包袱就往外跑,跟着兩名同樣要去邊疆的軍官一起走,留下一群被訓斥得目瞪口呆的兵卒們。
“她……她到底是什麼人呀?”
那樣的趾高氣昂、目中無人。
霽宇目送漸漸變小的車影,會心一笑。“藥師蘇晴。”
是的,“藥師蘇晴”的名號就此打響,不僅傳遍她所經過的戰區,也傳入遠在臨安的李丞相耳中。
趕了幾天路,蘇晴終於抵達所謂的邊疆戰區;但是邊疆何其大,軍營何其多,要找到一個殷天竫談何容易呢?這裏不比中原本土,殘酷凋零的景況更甚。烽火連天,她雖然不上戰場,卻也差點命喪於幾次的突襲行動,於是尋人的事被迫放慢許多。
有時,深夜聆聽遠處的炮火聲響,更覺與天竫相逢之日遙遙無期。
“你就不客氣地收下吧!這是我給你的禮物。”
回憶激涌,她側躺在冰涼的地上輕輕舉起手,一枚再普通不過的戒指在指間、在月光下閃閃發亮,而大拇指間則戴着那隻玉戒,準備要給天竫當生辰禮物的。大了許多,她只能戴在拇指上。
蘇晴起身走出軍營;營火的余煙裊裊上騰,弄污了清凈的夜空;除了幾名守夜的士兵正疲憊地打着盹兒,就剩帳幕里均勻的鼻息聲了。她的目光漫不經心地流轉,望見不遠的前方也有人跟她一樣是醒著的,坐在一塊大岩石上,身體微傾,雙肘靠着兩膝,低頭的模樣像在沉思,又像在發獃。
問問他,或許可以打探到天竫的些許消息。
這麼打定主意后,蘇晴啟步向前,腳下弄出來的微小聲音引得那人抬頭。她當下停住,前方光景幻化得一如海市蜃樓,晃晃悠悠,那人清郁的面容浮現著疲倦,髮絲散垂,額上扎著一條泛紅的紗布,那紅,鮮明得炫目,她頓時忘了自己置身何處。
“我是真心喜歡你,腦子清清楚楚,心裏明明白白的。”
天竫睜大了眼,緩緩站起來,時間和一切似乎都靜止了,他終於面對着她;荒野中亭亭佇立着一名身着男裝的少女,卻是蓬頭垢面、狼狽不堪的。天竫驀然想起那天為他下廚的蘇晴,模樣糟糕透了,卻是從未有過的明艷動人。
過了好久好久,他們始終沒有說話。天竫動也不動地盯着她看,變成了木頭人;但蘇晴認為不能再這樣下去,她千里迢迢到邊疆不是來發獃的,卻又是為了什麼呢?她還沒想到。如果他問,又該怎麼回答?或許根本不該來這一趟,蠢極了,窘迫極了。
“我……”先開口出了聲,她也被自己嚇一跳。“我……我是來……來……來送戒指給你的。對了,這是要給你的生辰禮物,你沒能拿走,所以我……我馬上把它摘下來。”
蘇晴一面說,一面扭着手指,登時發現一個空前的難題:玉戒──卡死了。戒環牢牢嵌在大拇指上,任她使盡吃奶力氣也無法動它分毫。蘇晴用力地拔,拔得手指發疼,愈疼,愈急,眼淚不知不覺地掉,愈掉愈多,停不住。
她什麼都辦不好,該說的話沒說,連戒指都拔不下來。
最後她惱地垂下手,放棄了,抬起螓首,正巧一顆淚珠落在髒兮兮的臉上。“我是不是……不該來的?”
就是她這句傷楚的話語催逼得天竫啟步向前,原本緩慢的速度突然轉為狂奔,他朝她衝去,一把將她緊緊環摟,鎖眉閉眼,依在她耳畔喃喃低語:“我正想着你,你就出現了……”
蘇晴抿緊唇,深深埋入他溫暖的胸膛。她的情緒失控了,眼淚猶如殞落的流星。惟凈問她為什麼哭,她到現在還不解。
“見不到你,偏偏腦子裏凈是你的影像,醒著,睡了,都是。我快瘋了……”
“我以為這一路是找不到你了……我根本毫無頭緒,一個個問,有人不認識你,有人說你曾經待過哪兒,可我就是找不着、遇不到……”
他輕輕推開她,幾分驚訝地注視她傷心的面容。“你來……找我?”
蘇晴正欲回答,不料他毫無預警地從腰間拔出佩刀指住自己鼻尖,態度十分慷慨激昂:“你這該死的金人,竟然假扮蘇晴!說!你是怎麼知道我和那丫頭的事?”
“等……等等!天竫,你在說什麼呀?”
“天竫是你叫的嗎?別以為戴着蘇晴的面具,我就不敢動手……啊!你還有戒指?臭娘們,你到底把蘇晴怎麼了?”
“什麼蘇晴的面具?什麼戒指?我本來就是蘇晴嘛!你發什麼瘋呀?”
“真正的蘇晴才不會主動找我,尤其……還跑到邊疆這種地方。喂!快露出你的“泰”山真面目!”
“廬山啦!廬山。”她深深吸一口氣,生氣罵道:“大笨蛋!我不就來了嗎?”
“你……你竟然連她會罵我笨蛋這種事都知道……”
“哼!你就是不肯相信是不是!”仗着一股悶氣,她豁出去地大喊:“殷天竫的隱疾是他有懼高……”
下一刻,天竫飛也似地上前捂住她的嘴。蘇晴恨恨瞪着,他則軟化下來了。
“你真的是蘇晴?真的從臨安來找我?”
他厚實的手輕輕自她姣好的臉上放下,蘇晴向來明亮的大眼湛漾著一絲怨懟。
“好不容易來到這兒,怎麼你就認不出我了?我一直趕路,深怕遲了,你已經受傷、已經死了……剛剛見到你,還以為是場夢,天大地大,竟就這麼讓我找到了。”
“很危險啊……可我,高興極了,見到你,高興極了!”
“惟凈大哥一直勸我過來見你,我就來了。”
惟凈?情敵的名字一出現,讓他本能地防備起來。
“那傢伙要你來?”天竫懷疑的後退令她不解。“這算什麼?他是想可憐我還是怎麼著?”
“天竫,怎麼了?”
“他要你來,你就來;如果那和尚沒開口,你是不是現在還待在他身邊?”
“你……你在生什麼氣啊?惟凈大哥要我來完全是好意啊!”
“不用!我殷天竫還不需要一個和尚的同情,也不用你勉強到這個鬼地方來,你們到底把我當成什麼啦!”
“你真是不可理喻!”他們要吵架了,她有預感,卻也停不下來。“若是惟凈大哥沒點醒我,我現在還在臨安猶豫不決,來了,又被你糊裏糊塗地誤會!”
“你回去告訴那和尚別多事,把自己的情人送到我這兒來,我才不領情、不稀罕!”
他剛說完,蘇晴迅速揚手打了他一巴掌。天竫憤怒地按住半邊臉頰,對上她灼熱的視線。蘇晴胸口劇烈起伏,說不出一句話,他卻瞬間平靜了。
“你說,除了和尚的關係之外,你為什麼來找我?”
她錯愕地語塞。天竫又問:“為什麼?為什麼來找我?說啊!”
她好像快要知道答案了,又似乎一片空白,慌了、急了,漸漸畏懼。
在這緊要關頭之際,一聲號角乍然響起,劃破戰區短暫的寧靜,天竫凄然冷笑一聲:“要移營了,你回去吧!回臨安去,我會當你從沒來過。”
“天竫……”他的一句話就讓她眼淚潰堤。
“我走,是為了不讓自己愛你;你來,卻連為什麼都不知道。我不需要!”
蘇晴狠狠握緊手,現在還不能哭,他還沒走遠,哭了,就什麼都看不到了。
天竫向軍帳走去,一名小兵將盔甲和佩刀交給他,整個宋軍戰營忙碌而混亂地活動起來,收拾、整軍、上馬、啟程。
“我去了,結果會是好的嗎……”
她錯了,這一趟路,不該來的。
“我走,是為了不讓自己愛你;你來,卻連為什麼都不知道。”
紅日冉冉自地平線上升起,她整個人沉浸在大片的金光里,遠行的軍隊愈來愈模糊,那種寒毛直豎的感覺又回來了。還有什麼事沒做……始終故意擱著,她不願就這樣回去!
蘇晴拔足狂奔,朝那片漫天塵沙跑去。
天竫咬牙猶豫半晌,終究不放心地回頭,飛揚的黃沙還沒落地,視線極度不佳的情況下他看見一縷賣力追趕的身影。
“蘇晴……”
驚覺之中,又決意回過頭不去看後方。不行!不能再看!不能再讓自己萬劫不復了。
“啊……”
蘇晴猛然撲倒在地,手腳俱痛。她困難地站起來,瞧了眼擦破的衣裳和皮膚,繼續朝前方跑;沒過一會兒,整路馬隊將她遠遠拋在後頭,過多的塵土讓她不得不停下來;而當黃沙散去的時候,宋軍已走遠。
“你回去吧!回臨安去,我會當你從沒來過。”
蘇晴喘著氣,不支地、慢慢地跪倒下去,當一聲嗚咽不小心脫口而出,她趕緊抹去淚珠。
“不行啊……不行哭啊……”
一旦放任自己崩潰,她怕自己連臨安都回不去,或許,這一生就這麼坐在這裏,站不起來,也離不開。
“真沒用,跑一小段路就喘成這副德性,怎麼追得上我?”
蘇晴抬起頭,白花花的光線讓眼前這高大身影若隱若現,她哽咽著,怨怪著:“笨蛋!這已經是我生平……跑過最遠的路了……”
“剛剛一見到你,我就知道自己再不可能與你分開了……”
不分開,所以天竫深深地擁住她,而蘇晴緊摟他的頸,放任強忍的眼淚在他肩上潰了堤。
“待在我身邊,蘇晴,在我身邊。”
他俯下身,蘇晴下意識要躲開那襲吹拂而來的陽剛之氣,然而凝望着他一雙深邃似海的瞳孔,卻情不自禁深陷其中,任由浪潮朝自己席捲而來。蘇晴閉起雙眼,讓他親吻著自己,感覺那刻骨銘心的悸動自他們交融的唇流竄全身。這前所未有的體驗是她與惟凈在一起時那無波的平靜所不能比擬的;她怕,怕自己就這麼被吸入那驚濤駭浪的空間裏。
有了傳說中的神醫駐守軍隊,將士們欣喜若狂;而蘇晴也不負眾望,一舉救活了許多赫赫有名的將領。有她留在身邊,天竫更是如魚得水,除了上陣的時間外,都與蘇晴如膠似漆地在一起。
他在徐徐風中直覺地睜開眼,蘇晴正拿着一根蘆葦輕輕笑。
“醒啦?沒意思,正想逗你玩呢!”
“躺下。”天竫很堅持,要她一起並肩躺卧在草地上。“這兒舒服,我發現的。”
蘇晴就地躺在他旁邊,傾聽他訴說大漠中的趣事;綠草如茵,柔軟得像張床,而偏西的暖風是蠶絲被,輕輕覆蓋她放鬆的身體,有那麼一刻,她幾乎要睡著了;然而再張開眼的時候,發現天竫撐著上半身,溫馴地、亘長地守望自己,彷彿已經這樣看了她好長好長的時間。
“幹什麼?”
“前些日子你還沒來,我滿腦子都是你的影子;現在你來了,又深怕一轉眼你就消失無蹤。”
“在這種地方,我插翅也難飛呀。”
“可你還是會飛的吧?是嗎?”
她還是仰躺着不說話,想起臨走前惟凈對她說過的話。他說,人的心是管不住的,會飛的。
天竫急於尋求答案而眉宇顰蹙,他的眼睛真是漂亮,又黑又亮,蘇晴情不自禁伸出手指輕觸他的雙眸、他長翹的睫毛。
“我飛過來了,不是嗎?像只有對大翅膀的鳥兒,從臨安飛到你身邊了。”
“那麼,在這裏棲息築巢,我會像棵長滿枝葉的大樹,保護你,好嗎?蘇晴。”
這一次,她無法回答。她也一直都無法回答。
“對了,讓我看看你額頭的傷,是不是該換藥了。”突兀地,蘇晴翻身坐起,天竫只好乖乖讓她解下額頭上的紗布。“很好,已經沒有大礙了。”
“蘇晴。”
“嗯?”
“咱們快收隊回京了,快則三天後,慢則十天。”
“那不是很好嗎?我也很擔心姊姊,不知道她一個人……”
“蘇晴,”他又鄭重地喚她,切切捕捉住她狐疑的目光。“回到臨安,一切又會歸於原狀,不僅蘇雲在,惟凈那和尚也在。”
下一刻,蘇晴及時接住失手掉落的紗布,猶如把剛剛撇開的話題又挽撈回來。
她追到了邊疆戰區,這個問題勢必要被彰顯;如果她沒來,一切就可以隨著天竫的遠走而石沉大海。
“現在的我,還沒辦法向你保證什麼。我想過,如果惟凈大哥又病了,需要我了,我還是……還是離不開他的。”
他專心聆聽的臉愀然變色;不耐煩,拿她沒轍:“怎麼……你說話還是那麼直啊?”
“你難道不想聽實話嗎?不知道為什麼,我可以對惟凈大哥說謊,可就是對你不能。”蘇晴望進他清澈真情的黑瞳底,不忍弄濁那池靜水。“因為很重視你,因為不想傷害你,所以不對你說謊,這一輩子都不會。”
“那……也就是說,回到臨安之後你還是要留在那和尚身邊了?”
蘇晴笑一笑,柔柔握住他的手,他愣著,有點受寵若驚。
“他病了,我留下;他安然無恙,我留下也沒用。你還不明白嗎?”
“不太明白,我只想知道……你是喜歡我的嗎?縱使只有那麼一點點……”
蘇晴櫻唇欲啟,卻因着擺脫不掉的猶豫而打住所有言語。正巧外頭號角大響,天竫站起身,看着士兵像整裝待發的蟻群竄動、歸隊,他望了蘇晴一眼,也是欲言又止,又決定先放棄了──“回去再說吧,我要上陣了。”
她擔心,這樣的喜歡是來自對他的感動、他無限的愛寵,甚至是為了回報這筆情債而喜歡上他。蘇晴不再目送天竫離去的背影,轉而盯凝起手指上的戒指,到底……是誰套牢了誰呢?
“蘇姑娘,勞煩你過來一下,這兒有名弟兄受傷了。”
“喔……好!”
隨著軍醫進到另一間帳蓬里,他指著一名躺在床上還穿着戰袍的士兵說:“有人在一裡外的林子裏發現了他,可能是前幾天的傷兵,遲了幾天才被帶回來。”
“我看看。腿部有些化膿了,不過不礙事,麻煩幫我把銀針拿來。”
軍醫出去后,蘇晴掉頭去翻找藥品,才剛回過身,就見到原本呻吟中的士兵已經聳立面前。
“咦?你怎麼……”
壯碩的身形籠罩住她,蘇晴應聲倒地,士兵緩緩收回瞬間攻擊的大手。
宋軍又與金兵陷入混戰,天竫在混亂當中瞥見遠方快速移動的黑影,忽然殺出重圍之外,朝戰區的反方向跑去,留下一群小兵怔怔看着他就這樣離開現場。
“小王爺!你去哪兒呀?你走了……咱們怎麼辦哪?”
他反手擊倒前來阻擋的金兵,順便搶了馬直奔荒野。馬兒向前衝刺,一下子就追到在前頭的人影,那人在發現天竫的剎那,也讓飛來的刀柄重重擊倒,被扛在肩上的蘇晴則一骨碌摔倒在地。
“蘇晴!”
天竫的聲音?她按撫方才被擊中的頸部爬起來,驚慌的視線里只見到天竫正和一名穿着戰袍的人扭打成一團,而那個人正是她還沒來得及治療的傷兵。
“啊!放手!你們是誰?”
蘇晴突然的驚叫使得天竫分神,不料此時一群人從草叢中竄出,重重壓住了他。眼看蘇晴也讓兩名金兵架住並拖到馬背上,他連忙推開壓在身上的人影。
“滾開!蘇晴!蘇……媽的!不要拉我!煩死了!”
“天竫!”
蘇晴已被簇擁上了馬,直奔而去。望着她不時回頭的背影,天竫奮力掙開周圍的拉扯,不料才往前跑沒幾步路,又被人從後面撲襲,一陣天旋地轉,他失去了意識。
天竫再次醒來的時候,發現自己被五花大綁,驚怒之餘瞟見身旁的蘇晴也成了階下囚,正平心靜氣地打量金人帳幕。
“啊,你醒啦?”
“蘇晴,你沒事吧?”
“沒事,你……好像比我還慘。”她含笑端詳他青一塊紅一塊的臉,輕輕挨到身邊。“你也沒事吧?早上才剛癒合的傷口又裂開了……”
蘇晴身上自然的香氣天羅地網般罩籠下來,沁入體內,什麼都不疼了。
“你們都醒啦!歡迎來到我們大金本營。”門口出現一位魁梧的將軍,面容氣息粗獷,操著不甚標準的漢語說:“我是千律烏齊,原本只想請蘇姑娘作客,沒想到連懿王府的小王爺也不請自來了。”
“誰要來?識相的就快放了本小王,不然保你吃不完兜著走!”
他不可一世地放話,蘇晴則不可思議地盯着他,說:“都這時候了,你還耍什麼脾氣啊?”
“你以為我是為了誰才被綁在這兒的?”
“你既然看見我了,就應該跟蹤過來,再趁機救人啊!結果這會兒咱們一塊兒被抓了。”
“你的意思是我有勇無謀嘍?”
“……我的意思是你笨得可以!”
這時千律烏齊吹鬍子瞪眼地大吼:“閉嘴!你們有沒有搞清楚狀況?誰准你們在這兒吵的?再多說一句,我馬上殺了你們!”
出乎意料之外,蘇晴迸出一聲放肆的冷笑。“將軍把我們綁回來,不會是為了殺人吧?”
“哼!蘇姑娘果然冰雪聰明。”他很是欣賞地在她面前蹲下。“老實說,你近來醫好的那些宋朝大將,對我們來說可真困擾。原本以為已經除去心腹大患了,哪知殺出了你這程咬金。”
“藥師不醫人,豈不違反常理?”
“那好,說的對,救人不分彼此,勞煩蘇姑娘也治治咱們大金的將軍吧。”
他的要求一提出,天竫第一個揚聲駁斥:“你作夢!金人全死光了最好!”
“要我救人也不是沒得商量,只怕我的價碼閣下付不起。”
“蘇晴你……”
千律烏齊笑逐顏開。聽說這丫頭性情古怪,原來是“錢”字當頭啊!
“蘇姑娘,你別客氣,不妨說出來聽聽。”
“我要將軍你這條命,給了我,就算是你們的王我都能救活,一命抵一命,算公平了。怎麼樣?你捨得嗎?”
“哼……臭丫頭,死到臨頭還牙尖嘴利的!”他原本和顏悅色的面容變得猙獰可怕。“敬酒不吃吃罰酒!來啊!把她帶開!”
一聲令下,蘇晴迅速被架開,天竫正替她緊張的當兒,她又被硬壓在椅上。
“丫頭,別以為我拿你沒法兒。動不了你,我就拿小王爺開刀!”
語音未歇,天竫隨即被拖到帳蓬中央,一名彪形大漢手握長鞭走到他身後,蘇晴當下明了了。
“你太卑鄙了!”
“對敵人卑鄙,是天經地義的事。蘇姑娘,你仔細想清楚,是要乖乖看病,還是讓小王爺受鞭笞之苦?”
“我呸!”天竫真的吐出一口唾沬,瞪住他狡猾似狐的笑臉,“你當我殷天竫天生嬌生慣養啊?這種皮肉之痛我會放在眼裏嗎?”
“哼!還嘴硬!來啊!給我打,看他能撐多久!”
“等等!”蘇晴着急地喊停,與他相視,確認他是不是真在逞強。“天竫……不要。”
“說什麼也不能讓他們得逞,”他不妥協、不投降,“你別讓我失望。”
“天竫……”她不想讓他失望,可也不想害他因此受傷啊!
天竫看出了她的難過,笑一笑,說:“蘇晴,閉上眼睛。”
“我辦不到……”
“閉上吧。”
“說夠了吧!給我打!”
千律烏齊大喝一聲,蘇晴傷心地閉上雙眼,耳邊立刻傳來鞭子劃破空氣的聲音,重重抽在她心裏。
“呵!還挺能忍的,連吭都不吭一聲。再給我加點力,狠狠地打!”
照着千律烏齊的命令,大漢索性丟開鞭子,死命踹踢著。天竫咬緊牙關,才剛咳出一攤血又連忙住口;他不能出聲,蘇晴一旦聽到便會動搖。
“可惡……”囚犯愈是堅韌,千律烏齊在一旁愈是火大,氣得跳腳:“臭小子!你給我吭一聲呀!還硬撐!我看你能忍多久!”
大漢的喘息聲以及千律烏齊的怒氣,此刻再鮮明不過,那天竫呢?
“我等了一整天,好像就為了這一刻能看着你。”
蘇晴緊閉着眼,淚珠潸然落下。
“可我,高興極了,見到你,高興極了。”
她嗚咽一聲,再也制止不住地哭出聲來。
“我會像棵長滿枝葉的大樹,保護你,好嗎?蘇睛。”
“住手!住手!不要再打了!”
她哭喊著睜開雙眼,當見到天竫渾身是血時,她忘了呼息。他死了嗎?“天竫……天竫……”
千律烏齊使個眼色,士兵趕忙朝他頭部潑水,天竫抽搐一下,沉緩呻吟。
“天竫!”蘇晴喜出望外地掙開士兵的手,跑到他身邊去。“天竫,醒醒!是我啊……”
天竫費了好些工夫才認出她,卻沒力氣應答。千律烏齊走到蘇晴面前,用鞭柄抬高了她螓首。
“怎麼樣?蘇姑娘,改變心意了嗎?”
“是的,可我有條件。你不依,我就自盡,大家都沒好處。”
“說說看。”
“我要和小王爺待在一塊兒,手腳自由活動,藥材由我親自摘采,如此而已。”
“哼!你要是敢玩什麼花樣,我也不會在乎你是死是活!”
戰地沒什麼監牢,他們被關在一個小帳蓬中,四面八方都有人輪班看守。
蘇晴一點頭答應替金兵將領看病,馬上就被帶到將軍帳蓬去;診斷良久,在外頭附近搜找藥材,一找又花去三、四個時辰,金兵將她押回去的時候,天竫已經從昏迷中蘇醒過來了。
“天竫,吃下去。”她從懷裏掏出一個小藥瓶,遞到他嘴邊。“記得你上回替我摘的竹柏嗎?我把它製成了葯,可以治骨折和外傷出血,我還順便偷采了麗春花回來,給你鎮痛用的。”
“一旦醫好了將軍……”對於她的決定,他憂心、絕望地說:“他們就會殺了你。”
“我知道,可在那之前,我不能眼睜睜看着你被打死。”
“傻瓜,我說過我撐得住……”
“你一定得撐住,五天,五天之後咱們逃走。”
“你說什麼?”
“我開了特效藥給那將軍,他吃了,所有的疼痛都會止住,精神也會變好,我下的是重葯,只要吃下一帖,應該就會立即見效。”
“你……你還下重葯?”這是他頭一次覺得蘇晴腦筋糊塗了。“他一好,不僅咱們性命不保,大宋也會多一個敵人呀!”
“那葯不是好的,”她壓低聲音,神情因而轉為嚴肅,“雖然平時用來當麻醉藥,可服多了,就上癮了,憑那五天分的量,我估算那將軍肯定會出現幻覺,等他一亂,咱們就逃。”
“有……有那麼簡單嗎?我瞧那個叫“百”律烏齊的沒那麼好騙。”
“是千律烏齊啦!他壓根兒不信任我,應該會叫我先試藥,等我喝了沒事,才會給將軍服下。”
“那怎麼成?如果你也中毒怎麼辦?更何況“萬”律烏齊一起疑,鐵定不會放過你。”
“麻煩你把名字記好!”她平了平氣,試著將方才靈光一現的想法說給他聽:“我喝下藥,就回到這兒催吐,沒事的,我是藥師,下毒、解毒都懂。”
“我還是……覺得危險。”他努力撐起身子,心疼蘇晴出乎自己意料的勇敢:“你一個人在冒險,我什麼忙都幫不上……”
“誰說的。這五天,你要好好休養,然後……”輕輕環抱住他的頸,她將所有的不安埋進天竫寬挺的胸膛,“然後帶我回臨安,我想回去,天竫,咱們一起走吧。”
“……嗯。”
無意間觸碰到蘇晴的背,發現到一陣微乎其微的抖顫,原來她還是害怕的。天竫不禁將她摟得更緊。在金人的帳幕里,“臨安”這個名詞忽然變得虛無縹緲、遙不可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