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第一章

男子在屏息等待着。

身下的這所宅院後堂庭院雖小,亭台樓榭,小橋流水卻細緻而精美。假山奇石放置得恰到好處,主屋建造符合五行之說,原本就七成新的房子再翻修一番,更加精緻和舒適。這平常人家所羨慕的大宅已是中戶人家所能承受的極限。

但是房子的主人住在這裏還是大大委屈了。

即使再精美的房舍,也只不過是城內大戶人家的十分之一甚至幾十分之一大,更別說和那城中權貴家中奢靡華麗的房屋相比了。

尤其令他不解的是原本在後屋牆邊應種滿奇花異草的園地,如今竟種滿各樣的青菜。

琴聲驟然響起。

男子連忙把稍微渙散的神志斂起,集中精神鎖定他的目標物。

亭中有兩位少女。

亭內石凳上擺著書,凳下是散落的木塊,一位少女蹲在地上,她一邊看着書一邊不知擺弄着什麼。不看她那隻能算是清麗的臉孔,和一身粗布衣服,光看她那下等人粗卑的蹲法,就夠國內的衛道人士掩住雙眼大嘆世風日下了。

而他的目標是那撫琴的少女。

明眸紅唇,肌膚皓雪,果真如傳言中一樣美麗絕倫,只十三歲稚齡已有傾國之姿。

絕色少女的琴技純熟而充滿靈性,只是原本溫暖的春雨曲,彈出來卻有絲絲冰冷之感,如她那冷漠如冰雕娃娃般的臉。

微風吹過,亭角輕紗拂過絕色少女,更美得如夢似幻,如天上的仙人兒般。

男子一瞬間看痴了,幾乎下不了手殺她。

如果對方不是粱陵王的話——十三歲被正式冊封為王,封地二千五百邑,府都原擬為聯員,后入主海蘭的幽蘭國第一皇女梁陵王。

而他等了多久才等到這個機會呢。

梁陵王入主海蘭后,借住於皇室親貴被稱為吉文王的李姓王族之家。宅內奴僕侍衛眾多,由吉文王把自己的親兒——年前以十一歲的幼小年紀奪得海蘭第一武師資格的李亞寧安插在皇女身邊。

觀察所得,李亞寧雖為侍妾之子,但卻以能力贏得侍奉梁陵王。被稱為左侍郎的他寸步不離梁陵王身側,刺殺工作困難重重。

兩個月後,粱陵王搬離吉文王府,如不是緊密跟蹤,連他都想像不到,堂堂二千五百邑地的梁陵王竟住在這麼小並且偏僻的宅院裏。

一定是防止暗殺的緣故,刺殺者心想。

海蘭城沿海傍山,是氣候溫和、美麗獨特的城市。但由於交通不便、種族眾多,城內官員腐敗、暴斂錢財、欺壓少數民族,城市內外的百姓生活貧窮而苦難,官民矛盾激化及不同種族的族群爭鬥頻繁,王室所派遣的官員在海蘭總會莫名其妙的失蹤,或因怪病而死。據聞是暗殺者所為。

王室又派遣的調查人員在半途因山土滑坡而全部遭難。在此後,王室再任的官員已無力挽回海蘭城的無序狀態。本土的王親貴族全都只管自身,不聞身外事。

原擬定聯員保衛王府都,卻又改為亂黨叢生危險而無序的海蘭,據聞是宮廷內鬥的結果。

堂堂幽蘭國第一繼承人宇皇公主被派往最偏僻和貧窮的城市,實為貶遣到此,遠離中央集權的首都。

但她現在還是有最高繼承權的第一皇女埃男子暗暗忖道。殺了她,一定會給高層統治者以強烈的打擊吧。那個傳言中貌美如花、聰明絕頂、有王者之風、完美而尊貴的王族,在入主海蘭兩餘月,並無任何政績和建樹。接待各地賓客,夜夜尋歡作樂,和其他流着尊貴之血的貴族並無任何不同之處。

琴聲驟轉,春雨曲突變為金戈之聲,曲調澎湃而激勵人心。

李亞寧不在,據同伴告知,這位十二歲的左侍郎在吉文王府正指揮奴僕們搬運幾大車木箱,是吉文王府送給繼承者的珍寶玩物嗎?即使再美,也只不過是流有王室骯髒、貪婪、惡毒的血液的強盜而已。

海蘭第一武師不在,侍衛不在,奴僕不在,宅院裏只有這兩個少女。

暗殺者終於等到了這個千載難逢的機會。

金戈聲漸消,曲調已漸漸緩和,看得出剛才激烈的彈奏已讓絕色少女費了不少心力。

在琴音將泄未泄之時,暗殺者從屋檐彈出。

‘梁陵王,拿命來。’

庭院雖小,但也要幾個跳縱才能沖人撫琴的亭內,而那絕色少女反應奇快地把石桌上的古琴拍擊過去,還不忘拉住蹲在她腳邊的少女一起退出亭外。

暗殺者長驅宜入地劈開古琴,毫不停滯地向絕色少女伸手抓去。

絕色少女左手把穿着粗布衣服像丫環奴婢般的少女扔出激戰圈。右手同時甩袖迎向暗殺者的鷹爪。

一陣刺痛,暗殺者縮手。‘金玉奴,看你的了。’一道金光從蒙面暗殺者腕上飛出直擊絕色少女。少女原本只以為是箭矢之類的暗器,迎擊時,那道金光卻突然在空中轉了攻擊方向,向她面目衝擊而來。

‘橫跨三步,左手向左擊,借力飛縱,落點向右跨。

對方是紅線金練蛇,要小心了。’

原本被絕色少女扔出去的普通平凡的小女孩此時正坐在遠離激戰圈的假山石上,隨便指點一下就讓絕色少女避開了小金蛇下幾步的追擊。

難道那個小女孩就是梁陵王的右侍,陪在她左右已近兩年的女官,周翰林之長女周姬嗎?那個放棄繼承權而跟隨梁陵王的十五歲少女,並沒聽說她會武功埃精美庭院裏塵土飛揚,絕色少女縱、掠、轉、踢,舉手投足如跳舞般優雅妙曼,不像進行生死決鬥,而是在歌台樓榭之間翩翩起舞。

暗殺者倒退幾步,蒙面的黑布下滿是驚詫之色,絕色少女的殺氣如針刺般刺激着他的皮膚,像喘不過氣似的,暗殺者的腳步慢了。

滋滋幾聲,暗殺者身上又被劃破幾刀,血像泉水一樣湧出來,絕色少女的衣袖中竟藏有一尺長的袖刀。

而原本劃破的傷口,這時竟不覺得痛,反而麻麻的。

‘臭王賊,你竟下毒!’怒斥下,暗殺者的身手更顯遲鈍。

‘不是毒,是麻藥。’暗殺者終於聽見絕色少女的聲音,清清脆脆、冰冰冷冷,涼澈人心的舒服。

她甩開袖子,暗殺者這才看清少女袖刀的刀鋒泛着青白冷森的光,果真不像塗上毒藥的青紫色。

‘那有什麼區別,還不是一樣卑鄙!’

‘在別人背後當暗殺者,沒資格這樣說吧。’絕色少女反唇相譏。她飄忽搖曳如風,竟連小金蛇也奈何不了她。

小金蛇不知第幾次又回到暗殺者腕上,再次蓄勢待發之時,遠處突響起龍嘯之聲。

暗殺者面目一凜,有那樣深厚之氣,能吟出那樣高兀婉轉之聲,除了海蘭城第一武師李亞寧,還會有誰。

監視李左侍的人呢?為什麼沒有發信號來,難道已被發現了?

暗殺者連忙疾退,想在李亞寧到來之時成功逃逸,目前他身中數刀,麻藥發作,再纏鬥下去必死無疑。

經過假山石,見到那禮儀女官周姬還呆坐在那裏,他想也不想本能地向她抓去,臨走他還不忘要拆去梁陵王一翼。

追擊過來的絕色少女冰冷的面具瞬間崩潰,她首次露出驚慌失措的表情,奮力地大叫道:‘宇殿下,小心!’

在絕美少女喊出的五個字才傳入暗殺者腦中還未轉化成明確的意思時,粗衣少女已向後翻下假山,同時大喊:‘留下活口。’

‘彭、彭、彭’不知挨了多少掌,暗殺者從假山石上空墜下,吐了幾口鮮血,趴在地上仰臉看時,面前出現一個小男孩的身影。

微卷的淡黑色頭髮,深深的海藍色眼睛,白皙潤滑的皮膚。火紅的衣袍裹着還未發育完全的瘦小的身軀。原本溫和的俊美臉孔此刻只剩下冰一樣的表情。雖聽說過第一武師的大名,但從未在近處見到過。少年比想像中更瘦弱。

但那樣瘦弱的身體竟可發出讓暗殺者至少去掉半條命的掌力。然而,更讓他覺得不可置信的是那絕色少女喊出的五個字所代表的意思。

堂堂幽蘭國第一繼承人,宇皇公主,被人稱頌的美貌絕倫、冰雪聰明、氣質卓越的王族梁陵王,竟是那個有着粗鄙蹲像、樣子獃獃的像所有十三歲孩童一樣平凡的粗衣少女。

庚辰五年。

‘宇殿下,宮中來人,請殿下上王都一趟。’周姬恭敬地立在椅后垂目講道。

檀香木的椅子在書房中共有四把,在巨大得可睡人的沉香木書桌后,李宇有一張沒一張地翻著書看,她斜靠在椅子上,骨頭軟軟的倚出最舒適的姿式,極度的坐沒坐相。

比她更沒坐相的是書房靠窗處支膝坐着的有着少數民族獨有的濃眉大眼、虎背熊腰俊帥的藍衣少年。他掏掏耳朵有些驚訝地道:‘梁陵王入主海蘭已四年有餘,我尚藍第一次聽到王都明確的傳給梁陵王信息哩。他們為何不像以往那樣不聞不問了。’

‘阿姬,宮中來的是誰?’李宇出聲,是介於少女及少年之間圓潤的嗓音,清清雅雅,極為安定人心。

有着天人美姿的少女冷冷開口:‘是幽蘭國軍機大臣朱意國第二子朱元城前來拜見,現在正在前廳休息。’

‘軍機大臣?’藍衣少年再次迫不及待地插話,‘那不是手握軍權的大人物嗎?他兒子是幹什麼的?’

周姬第一次回答尚藍的提問,當然也是為說給李宇聽:‘朱元城去年才被封為護國將軍,正是人們所說的少年英雄。’

尚藍訝然地看着冷漠絕美的少女,他也是第一次從周姬口中聽見讚美男子的話。

‘怎麼回事,這個朱元城很特殊嗎?’

回答他的是一片靜默,周姬像從未說過話似的,靜立在李宇身後如千年的冰雕娃娃。

打破寂靜的是房內的第四個人,有着異國的白皙如象牙的皮膚,深海藍色眼睛,淡黑色捲曲長發的紅衣少年道:‘由王都的內探所探知,朱意國曾四次入宮,一次在殿上陳情,大概是說宇皇公主已到適婚年齡,希望能承辦大婚富澤天下,而朱家有適婚男子可供參考云云。’俊美而高挑的少年一直都呆在李宇身邊,因收斂氣息反不讓人注意。

‘啊,那……那……梁陵王這次回去……’尚藍像猛的才想到事情的真實性,說驚訝還不如說被嚇到似的從椅子上跳出來叫道:‘是大廳那穿官袍坐着的小白臉嗎?我現在就去殺了他!!’

‘冷靜些!’冰冷的美少女斥道,‘尚藍,你就會用暗殺手段嗎?拜託你用你那做裝飾用的大腦想想,朱家二公子在海蘭遇難,宇殿下能脫離關係嗎?幽蘭國現雖以幽武王為名而統治着,實則一千三百萬平方公里的國土已瀕臨分裂,手握軍權的朱意國我們如今還得罪不起。’

‘照你這樣說,我們還要保護那個小白臉嗎?’與藍色的安定祥和不符的藍衣少年有火一樣的脾性,他的腦中連梁陵王同那個朱什麼的傢伙站在一起的畫面都無法忍受,更別說那個在大廳中休息的男子對梁陵王有不可告人的想法和意圖。

‘哎,該發生的還是這麼快的就發生了。’輕輕一聲嘆息就打斷了周姬與尚藍冰與火的瞪視。李宇端坐起來,把書放下說道:‘為何總有不適合孩子的重負呢,小孩子只要好好讀書就行了嘛。’

‘是啊,李宇。’尚藍跳到書桌前對唉聲嘆氣的少女道,‘別去王都了,你在這裏不是住得挺愉快的嗎?又沒什麼皇帝管你,也不會有人用你富什麼天下。’

‘放肆!’李宇身後的冰美少女瞪向尚藍,‘宇殿下的名諱可是你叫的!’

尚藍似佔了上風般對周姬吐了吐舌:‘哎,羨慕吧,是李宇讓我們這樣叫她的埃只有你和李亞寧死守着規矩,不知變通。你們又不是不知道李宇最討厭那些什麼王呀、皇公主呀、殿下之類的叫法。’

‘宇殿下,我們是去還是留。’見扯遠了話題,隱忍在李宇身邊的紅衣少年再一次吐出氣息,切中主題。

‘不要走。四年來,李宇把海蘭沿海二十四郡、二千五百邑地治理得繁榮富足,棧道平安,海道順暢,谷實糧足,地理位置又易守難攻,呆在這裏稱王稱霸又如何,要走的話,這裏三百二十萬人民也不答應呢。’尚藍搶答道。

‘我又沒說不回來呀。’

‘宇殿下,我們應該隨朱元城進王都。目前我們的實力還不足以與中央抗衡,況且只呆在國土周邊小小的一隅,就應該滿足了嗎?整個王室國家都漸漸在崩潰,我們無法安心呆在一角納涼享福。我們只有走出去,才知應做什麼。’周姬提出另一個解決之道,美目卻冷冷地刺向藍衣少年。

‘啊啊,我對當救世主也沒什麼興趣啊,為何總有不適合小孩子的重負呢?’

書房裏毫無禁忌地談着一些大逆不道的話,在離此不遠的正屋大廳里休息着近五十個人,喝着沏好的清茶,不知自己的生死是在某四個人的嘴角和其中某個人的一念之間。

‘生於王族都應有覺悟吧。’李宇左手輕輕地拍打着紅木椅子的扶手道,‘阿姬和亞寧都應該很清楚,王族的人不過是附有血統書的動物罷了,到了適婚年齡就找到另一個附有血統書的異性成婚,然後生下附保證書的高貴血統的孩子,只是這樣而已,也只能這樣埃’‘我已放棄了繼承權。’明眸美顏的冰樣少女道,‘所以即使一輩子不成婚也沒關係。’

‘那就更不用說我了。’有着異族魔性美的紅衣少年溫和地道,‘我是侍妾的孩子,原本就無繼承權,能到一些權貴身邊混口飯吃就很不錯呢。’

‘好嚴厲埃’多愁善感的少女道,‘難道權貴沒有無病呻吟的權利嗎?’

‘有埃’紅衣少年依舊溫和地笑着,癱在椅上的少女不知怎的脊背發涼。‘宇皇公主殿下,盡過你應盡的義務后,就可以隨你的高興吟詩作賦,強說愁了哦。’

‘啊,為何總有不適合小孩子的義務呢。’李宇站起身來,比身後的冰雕娃娃矮了一些,她敲了敲沉香木書桌道:‘李代桃僵如何?’

尚藍睜大眼睛道:‘什麼意思。’

俊美的紅衣少年微笑着,似想通了什麼似的:‘尚藍,你記得四年前我們相遇的事情嗎?’

冰雕娃娃開口:‘怎麼不記得,那時某個笨蛋把我當成宇殿下而來刺殺……’藍衣少年臉色赤紅的大叫:‘啊,又沒問你,別多口接話。’

四年前的那一天,刺殺者才知道那個尊貴的王族不過是個普通平凡的十三歲小女生,看到她獃獃的樣子,不知怎的,殺氣長泄。捕后被放,震撼了幾日,又轉回來刺殺真的梁陵王,但還沒能成功,打打鬧鬧吵吵嚷嚷了幾個月,某日突然被這個有仇不報超級沒神經的少女而迷惑,竟頭腦發熱的攜同全族的人投到她的門下。他對每次都能打敗他的李亞寧極為敬佩,但對於另一個絕美少女卻很不以為然。雖是女官,但管的也太多太雜。

尤其幾次擒他都是使用小人招數,還朝他的愛蛇噴雄黃酒,差點使他的愛蛇死掉。更可恨的是不時用她那冰冷的表情譏笑他為笨蛋,令他極為惱火。

周姬早已經不理那個跳腳的少年,她重目斂神,像突然想通紅衣少年的話,冰冷的臉上第一次出現波動:‘啊,我不要離開宇殿下。’

尚藍聽不懂他們三人在打什麼啞謎,再次叫道:‘喂,喂,你們在說什麼啊,拜託誰告訴我好不好?’

紅衣少年道:‘我們的宇皇公主,冰雪聰明,清麗絕美,尚藍,你說是不是。’

藍衣少年還摸不到頭腦的道:‘李亞寧,你頭腦壞掉了嗎?李宇哪一方面像你所說的形容詞那麼……’突瞥見周姬那似笑非笑像在罵他笨蛋的神情,尚藍心猛一觸動,手抖抖地指向周姬:‘啊礙…不會吧,難道你們想……啊,不要啊,欺君之罪,欺君之罪埃’鮮衣怒馬。

梁陵王府前,一輛豪華烏金木雕飛鳳馬車停在那裏,金紅布緯,底繚以金漆,前以金絲牽挂四匹通體雪白的神駒。

馬車兩側齊齊站立數十位騎官,清一色白鐵甲絹布制騎士服,身側是自己的愛駒,看起來全是可日行千里的名馬。馬車紗緯窗側一名男子傲然挺立,鐵甲為白色,里卻襯以紫色絹布,更顯男子俊帥挺拔,他正是朱意國二子,護國將軍朱元城。

厚重的大門輕響,朱元城轉過頭望去,高高的硃色門檻上方首先出現一隻鑲着明珠的黃色絹鞋,小巧而誘人。

后慢慢浮現出白色千層襦裙,鮮黃色綢緞面直長袍,領面綉以金紅色吉祥花。鑲着寶石的六角寶塔帽高掛在如雲的秀髮上,帽頂綴有鵝蛋大小的明珠,光潤潔白,那是宇皇公主被冊封為梁陵王時,幽武王所賞賜的價值連城的幽光珠。

帽沿也綴以圓潤的珍珠,與胸頸處串掛的珍珠同樣大小,與佩掛的玉飾碰撞時,發出叮咚叮哨的清脆的響聲。

而華服美飾與少女的容顏相比全都黯然失色,晶瑩玉透的臉龐,幽深漆黑如星子的雙眸,小巧精緻的瑤鼻,潤滑優美的紅唇,組合在一起有種魅惑人心的美麗。比美麗更令人驚嘆的是少女高貴的氣質,舉手投足之間優雅而令人讚歎。而她冰冷的神態,更讓人感覺高不可攀。朱元城在看到這個少女第一眼心便開始劇烈撞動,少女冰冷而高貴的眼掃過他之時,他第一次產生了微小卑下之感。

朱元城從小生於權貴之家,乃正妻之子,聰慧努力而獲美譽。投身軍旅后,打了幾場勝仗被封為護國將軍,更是少年得志。由順境而培植出來的貴氣驕氣讓他自信而帥氣。

當他聽到父親把他當成攀附王權的籌碼時,因自己也有野心,並沒反駁和抵觸,但內心對那隻聞其名而不見其人的第一皇女宇皇公主並不以為然。況且他金錢、權勢、英俊和才氣集於一身,很受王都中貴夫人及大家閨秀的喜愛,往後讓他專對一人,作為男人來講總不太舒服。

然後他見到了這位少女。

比他更尊貴,以天人之姿和雲之氣質讓所有人折服的絕美女子讓他第一次理解所謂的雲泥之別。

少女在眾人的注視下,儀態萬方地走近馬車,府內的奴僕俯跪下來,一直呆在她身側的藍色錦衣少年,伸出手臂,另有奴婢低頭把車門打開,少女扶住錦衣少年的手臂,藉助奴僕的高度而婷婷然跨進馬車。車門‘啪’的一聲關上,驚醒了屏息注視着的眾人。

朱元城從迷咒中清醒,腦中雖還殘留着絕美少女的輕巧精靈姿態,但已有功夫去注意其他人。

伸手臂助少女上車的是一位濃眉大眼的少年,全身裹着藍色的錦繡長袍,挺拔而威武。少年見朱元城看他,抱拳道:‘在下宇殿下近身侍衛尚藍,現隨朱大人人王都。’

只是皇公主身側的人就如此俊逸出色,朱元城對少女的印象又深了幾分。他點頭道:‘一切安頓好,就即時上路吧。’

朱元城首先跨馬而立,高叫道:‘起程。’數十位騎官聽令齊刷刷地一起跨身上馬。

尚藍心中暗暗叫好,看來朱元城麾下騎團中的精英果真不是虛名。

二十騎先行,后輾豪華鑲金馬車,旁側有朱元城與尚藍守護,再后又有十騎保護。

最後二十騎護着兩匹貨車,那是宇皇公主長途行走的路上用品和進王都所帶的貢品。

大批車隊絕塵而去,梁陵王府前又恢復了往日寂靜。

大約半個時辰,關上的厚重硃色木門又‘吱呀’一聲重新開啟,首先走出來的是帶着箱子包裹的紅衣少年,後跟着是穿着粗布麻衣的少女。

粗衣少女一張小小的臉,清清麗麗的,微向上挑的細長的眼睛,笑起來有些純真稚氣的感覺,眉眼之間乾淨樸實,讓人看了舒服而安祥,但若論美貌,頂多只是中上之姿,是那種過目即忘的平凡少女。

況且她身邊站立的是有着異族魔性美的少年呢。

少女看着馬車絕塵而去的方向喃喃道:‘不會吧,朱家二少竟問也不問就拉着假的梁陵王上王都,難道看不出王族應更有氣質嗎?他至少也該小小的懷疑一下埃’‘你是在說你才接管海蘭,入主省城,接見官員時所遇到的情景嗎?’紅衣少年溫和地接腔。

‘某些官員至今還在懷疑某人是假的梁陵王哩。’

海蘭沿海港口,天雲港。

天雲港天然的深水港灣,避風而可停泊大型貨船。在四年前重新整頓和翻修之後,因貿易自由,稅收少,而與內陸交通暢通成為全國的五大港口之一。

港內林立着商船、客船及小漁艇,港口有着全國各地方的鄉土哩語及說著世界各方語言的不同服飾和膚色的人們。笑鬧聲、工作聲和周邊小販的叫賣聲襯得天雲港熱鬧非凡。

以天雲港表面安靜祥和的氣氛,讓人絕對想不到幽蘭國目前正面臨四分五裂、各地政局不穩的形式。

‘亞寧,看,這就是我們的船。’

李亞寧抬頭看了看約有幾層樓高的大型木製商船,又看了一眼在船下興高采烈的李宇一眼,以諫臣的語氣提醒道:‘宇殿下,這是外國商船。’

停泊在港內的豪華商船,船頭是收翼仰天而飛的女神姿態,全船以防鏽防蛀的清漆漆就,除了船角船舷船底以鐵幫襯,其餘全以原木狀呈現出來,看起來既堅固又古香古色。船的桅杆上掛着紅獅子標誌,那是與幽蘭同處於四大國之一的德克羅克的國旗。幽蘭國在東方國力第一,資源豐富及手工業發達,許多國家的商船及使節來往頻繁。

雖然國內局勢有些紛亂,但還未挑起大的戰爭,因此國際間來往船隻並未減少。

像這些外國船隻進港或出港,都需有梁陵王批示。這艘商船就是由他調查而稟告李宇的。這艘名叫飛天女神號的船屬於德克羅克載客商船,性質為私有。船艙內裝有金器、布匹等貨物,內載有乘客二十二人。有住一等豪華艙的富豪權貴和有錢商人,也有隻能同貨物呆在一起的到異國淘金的手工藝者和去傳教的傳教士。

這艘船的目的地為幽蘭國王都平津。船內載有來自德克羅克的大鬍子使者,他曾下船向梁陵王遞交簽證證明。

另一個要注意的是怎麼查也查不出身份背景的一位帶有侍童的謎一樣少年。

這艘船有船長一人、大副一人、經驗豐富的水手二十人。看來是安全而正規的長途載客商船。但是,‘一般的有明確目的地的長途商業船是不在中途添加乘客呀。’李亞寧這樣疑惑地說道。

‘啊,你是知道的,像這些長途載客船的某些乘客總有某些手續不會齊全的。’

‘所以……’

‘比起拖拖沓沓的檢查拖延時日,多帶兩個人上船隻是微不足道的小事情吧。’

因女官周姬不在,梁陵王大膽地對左侍郎說出曾經以權謀私的計劃。

飛天女神號午後三時準時起航,海路比周姬所走的陸路慢了近四個時辰,但走誨路,避過波濤洶湧的靈山海峽和水流詭異的立海周圍,如無意外,只用半個月就可進入離王都最近的五大港口之一的秦林港。

由秦林港再走陸路,大約五天左右就會進入王都,可比周姬早十天左右入城。

飛天女神號的船長曾多次駕駛這條船穿越德蘭海,連接了德克羅克和幽蘭的海上航線,是個經驗豐富技術純熟值得信賴的好船長。

海上吹着東南風,船上兩個主帆三個副帆全開,船順風勢朝深海處駛去。

李亞寧上船后就知道那個以正直和公正為名的小鬍子船長被威脅得不情不願。而且顯然也忘了曾接見他的尊貴的梁陵王的長相。

李宇上船后說是梁陵王介紹而來,小鬍子船長看也不看一眼地招來水手,讓水手把他們帶向底層的貨艙中。

兩人才進入甲板下,一種腐臭之氣就撲面而來。那是十幾個人在封閉的小空間中生活了將近半個月而散發出來的氣味。

窄小的地方如大通鋪般睡了十幾個人,以席鋪就的床鋪下面,就是底貨艙。而在同一層的其他地方,也全堆滿了貨物,以簡易木板隔離。

李亞寧非常佩服地看着李宇面不改色地走向那或躺或卧或坐的十幾個人,她好像只要上船就行了,並不在乎被怎樣對待。

狹隘窄小密封的空間多了兩人更見狹小,不少人面露不愉之色,但也有熱情招呼的:‘很稀奇啊,竟有人中途上船呢,來坐這裏。’操着生硬的幽蘭語揚手說話的是一個身着亞麻袍褐發的外國人。

‘謝謝埃’李宇跨過躺卧着幾個人的身側,走到青年外國人的身邊靠牆坐下,而李亞寧也收斂精神緊跟其後。

近黃昏時,船平穩地行駛在海上,讓人依稀有停泊在風平浪靜的內湖之感。這是船艙里的客人出來透氣的時間。

‘你是唱遊詩人?’介於少年和少女之間乾淨純潔的嗓音又用德克羅克語重複了一遍:‘唱遊……詩人。’

‘啊,你會說我國的語言。’褐發青年驚異地道。

李宇趴在船舷上道:‘我們那裏住有德克羅克來的傳教士,他教了我一些你們那裏的知識和語言。’

不知望向哪裏,李宇輕輕‘呀’了一聲道:‘天使,是天使呢。’

褐發青年隨少女的目光看去,在同是左舷的前甲板處站着一個金髮少年,天色昏暗看不清面容,只看見如絲般、光耀的金髮隨風上下翻飛,在修長挺立的身體周圍形成一種動感的流暢畫面。

金髮少年似感覺到有人注視,轉頭回望,見到同一舷的另一處有個個兒小小的異國少女向自己揮手和微笑,他不由自主回了個微笑和揮了揮手。

‘真是個親切的人呢。’李宇道,卻聽見身後傳來抽氣聲。她不解地轉頭,看見褐發青年慘白的臉,關心道:‘怎麼了,暈船嗎?’

‘不,不,啊對,不錯……’又無意識地朝李宇身後看了一下,青年臉色更難看,又道:‘我不太舒服,先下去了。’

目送着青年的快速離開,李宇再想見見那親切的金髮少年時卻不見人影。

迎着海風,李宇眯着眼感慨:‘嗯嗯,很像度假呢。’

把手頭的一切工作移交到地方官手中,有差不多一個月時間不被公文和官員包圍的日子真好。

‘王姊,我不知你還知道天使這個詞呢。’風漸大,船有些顛簸,紅衣少年卻身形不變地站立在李宇的后側。

‘喂,我是說我們可用姊弟相稱,但並沒讓你在前面加上那討厭的定詞埃’李宇無奈地道,‘注意掩飾身份啊,而且按血緣關係來說,你的確是我堂弟呢。’

‘堂弟?’紅衣少年美麗的臉上扯出似譏似諷的線條,‘我的母親原是外國舞姬,被父親看上,而成為比奴婢待遇好一點的侍妾,而我的出生只不過是那些異母兄弟姊妹多了個可供使喚的僕役。’

‘因為不甘心而學武嗎?’

‘也可以這麼說,當我用拳頭揍昏了欺負母親的比我高大許多的第一繼承人時,我突然發現我完全可以過另一種生活。’

李宇注視着紅衣少年道:‘我是第一次聽你說自己的事呢。’

‘因為你也從不說自己的事。’天海茫茫的,人似乎處在孤島上面,可以說出以往絕不敢啟齒的話。‘是否還是因為你不信任我們。’

‘記得在十二歲,被選為你的侍衛時,周姬對我所說的話。’紅衣少年似跌進了那更年少更輕狂的往日歲月,‘她說我的職責只是捨命保護王而已。’

李宇的神色更無奈,她撫了撫下巴苦笑道:‘的確像阿姬所說的話。’

‘捨命啊,侍妾的孩子的命果真不值錢呢。我當時這樣說,而周姬的回答是,’紅衣少年看着李宇的眼睛,那是細長型微向上挑的眼,卻彷彿要吸人人心似的讓人不太敢正視,‘你不想受傷也可以,反正我會保護王,即使失去生命也在所不惜。這是我的工作。’

‘我第一次被那樣的蔑視,第一次除了要使母親和自己的境遇改變外想去注意其他東西。紅衣少年注視着自己發抖的手,像四年前那樣緊握着卻依舊鎮定不下來的抖個不停。‘心像火燒一樣,我想知道那樣優秀的人所賭命守護的人是誰。是因為對方有王族血統而讓她愚昧的效忠,還是她找到了可以心甘情願一生守護的對象呢。我想知道啊,一定比自怨自艾和充滿野心往上爬更有趣吧。’

李宇轉過頭,看着漸起的海浪,輕嘆道:‘為何你們不懂呢,不需要把我看得比你們更重要呀。’

李亞寧笑了笑:‘是因為你不需要任何人吧?’美麗而悲哀。

李宇張了張口,卻沒有說出任何話,靜默着。

深呼吸了幾次,李亞寧平復了激動的心情,道:‘對……對不起,是我僭越了,王……姊。’

風吹起,李亞寧收斂精神,垂目靜立在李宇身側,他剛才伸出手去,祈求着那個在雲端之上、永遠注視前方的少女能回頭看看她身後的人,但還是奢望了吧。

‘我……我呀流有幽蘭國一百七十年王室的血統。’李宇依舊面向海洋道,‘一百七十年啊,曾為了保持血統純潔而近親成婚的那陳舊腐敗的血液。在我身體裏面充滿了奸詐、謊言、惡毒、權欲、冷酷和貪婪的因子,你是李家人,一定也知道吧。’

李字眼睛看着伸出的手掌:‘在我們家族中每一代總會生產出幾個不正常的孩子,或開始正常以後卻瘋狂的人。’

‘你是說曾在自己王府內殺了近百個孩童的愛因王和曾挑起國際戰爭后又自焚而死的幽蘭第十二代國王幽麗王。’

‘我的心埃’李宇把張開的手掌貼在胸口,‘在初接觸權力時就開始瘋狂地跳動,那是我第一次感覺竟有那麼好的事情,只靠血緣,什麼事都不必做就可得到金錢、權勢及將來的天下。’

‘因為我的出生而讓母親難產而死,遭受父親的憎惡,但我並不在意,我還是幽蘭國第一繼承人,往後成為幽蘭國第一個女王。’

‘父皇有個不得寵的弟弟,住在鄉下的小地方。’李宇的敘說成跳躍狀,更像沉思自語。‘他只娶了一位妻子,這在王族之中是不可想像的,我從小就住在這位王叔家中,因與王叔的兒子年齡相近,彼此相處得很好。’

‘正當我沉醉於權力的玫瑰色幻想中時,王叔的孩子就不見了?’

‘不見了。’

‘被秘密處死。那個總叫我姊姊的男孩是低能兒,而王族不需要讓王室蒙羞的人。’

如血的夕陽在海天交接處寸寸下移,蔚藍的海反射出紫色的光線刺進李亞寧的瞳孔處,嗓子堵得難受,想吶喊而喊不出來。

‘而王叔夫婦還一如即往地對待我,即使夜夜哭泣也不讓我看見。若不收養我的話,王叔全家在那鄉下的小地方一定會幸福生活到老吧。而我真的有那麼重要嗎?’

風浪漸大,海浪拍擊着船舷,有微細的水滴潑散過來,濺了兩人一身。

‘一定有什麼東西在我內心扎了根,然後瘋狂地成長,壓碎我的思維,撕襲我的幻想,就像侍妾的孩子無繼承權一樣,有些孩子生下來連生存權也沒有。

‘而我是誰?我除了那身污穢的血液之處還剩下什麼呢,我的眼和手,身體與心又有什麼價值?我的出生又是什麼價值呢?開始就決定好了,若有缺陷的嬰兒就會被殺死,如果正常就是下一任王。因我而死的母親又算什麼?!’

‘我的一生將要像父皇那樣嗎?暗殺對自己繼位有威脅的父兄,或防止被暗殺、繼位,再殺掉對施政不滿的人們,成婚,生出下一位繼任者,奢侈荒淫不忘勾心鬥角。

‘除了用權力讓自己身心獲得最高滿足,讓自己貪心永無止境外還可以做些別的事情嗎?母親不再為自己的孩子無辜處死而哭泣,人們不會因飢餓而喪生、因戰亂而恐懼、因血統而決定價值。’

風吹起少女的粗布衣裙,貼在少女瘦弱的身上又呼地膨脹開,少女脊背挺立,直視前方,不在乎自己承受了怎樣的重擔。

‘一定從那一刻開始,我的心中瘋狂生長了有着憤怒面容的修羅,為達目的我不在乎摧毀一切,因為,’少女般少年般柔和甜美的聲音在紅衣少年的心中轟炸片片,‘生而有罪。’

李宇重要是因為李宇就是李宇,同血緣無關埃紅衣少年想告訴李宇,嗓子卻哽哽的無法出聲。

‘風浪大了,快回到艙房裏。’遠處水手的吆喝聲傳來。紅衣少年抬起頭,海鳥滑了一個優美的弧線高叫一聲,往遠處飛去。

明天應還是晴天吧,少年心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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愛上風般的女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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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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