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晝夜之門
十月早已是玫瑰凋零的時節,然而溫室里花朵卻依然綻放,天空碧藍如洗。
“公主在祈禱室內做晨祈,”愛瑪夫人將清晨到訪的貴族帶到起居室,躬身,“伯爵請稍等,我去看看公主是否已經好了。”
“不用急,夫人。”費迪南伯爵選了一個朝着花園的沙發坐下,把帶來的一束紅玫瑰,交給管家插入花瓶,“要知道我最擅長的就是等待。”
愛瑪夫人對這個著名的花花公子投去一個意味深長的眼神,轉身離開。
費迪南伯爵獨自坐在起居室內,看着裏面華麗精美的陳設,辨認着它們的年代和來歷。四顧片刻,他忽然露出了吃驚的表情,霍然站起身,長久地看着牆壁上掛着的物件——那是一把東陸的劍,古樸典雅,透出冷冽逼人的氣息。
伯爵沉吟了片刻,終於掉開了視線。他的眼睛又落在了一個尚未收起的畫架上——彷彿被上面的東西吸引,他不由自主的欠身而起,往前湊過去。
那是一幅畫在發黃畫紙上的女子肖像,還是未曾上完色的鉛筆草稿,卻栩栩如生
那個女子是典型的東方美人,五官精緻如玉雕,黑色的長發如同瀑布般美麗筆直,纖細修長的手裏拿着一面式樣古老的鏡子,似乎正在對鏡整理妝容,黑色的眼睛和蒼白的唇角含着一絲神秘的表情,似笑非笑,竟隱隱藏着冷意。
那個女子穿着一襲款式奇特的黑色長袍,既不是西域的禮服款式,也不像東陸的女裙,那條長袍上綉着環繞的花紋,領口很低,露出的鎖骨上有奇特的紋身,彷佛一圈項鏈繞着女人那美麗的胴體。
看上去,隱約居然是一條盤着身子的蛇。
費迪南伯爵眼神忽然微微一變,彷彿觸電似地直起了身子,往後退了一步。
“早上好,伯爵。”就在他退開的一瞬,通往晨妝室的門打開了,美麗的公主沐浴着晨光走了出來,臉色有些蒼白,微笑,“您可來得真早。”
他欠身行禮:“在下真是個罪人。竟然打擾公主休息了么?”
“哦,不。”她抬手阻止了他告辭的企圖,“不關您的事,伯爵。可能是連日的舞會讓人疲倦。”阿黛爾公主從愛瑪夫人手裏接過一杯咖啡,用銀勺攪了攪,嘆了口氣,“我昨晚一整夜都沒有睡好。不停的做着噩夢,夢見一個濕淋淋的人從水裏爬起來,在不停對我呼喊着什麼——醒來后不能入眠,只能在女神面前祈禱到天亮。”
“濕淋淋的人?”費迪南伯爵眼神有些異常,隨即他岔開了話題,看着牆上掛着的那把劍,讚歎:“公主這裏的收藏品真是令人吃驚呢——如果沒有認錯,這把劍應該是東陸四大名劍之一的天霆吧?”
阿黛爾微微吃了一驚,不由對這個花花公子再度刮目相看:“伯爵怎麼認出?”
“在還是卡斯提亞王儲時,我對神秘的東方文化很感興趣。”費迪南伯爵微笑。走過去細細端詳那把劍,“這是一把三百年前由東陸鑄劍大師歐冶子鑄造的名劍,傳說它非常鋒利,甚至可以切開一切鬼魅。”
他伸出修長的手指輕輕觸摸了一下,天霆陡然發出了一陣低吟。
“是么?”阿黛爾低聲。“這是一個東陸朋友的遺物。”
“哦,那公主的朋友一定也是個非凡的人物。”費迪南伯爵笑了起來,回到了沙發上,“在東陸那幾年,公主一定遇到過很多有意思的人或事吧?為什麼從來沒有聽您說起過?沙龍里那些貴族們都非常好奇您在東方經歷的種種傳奇歷險——那些夸夸其談的傢伙們,可能一輩子都不曾到過那麼遙遠的地方。”
“傳奇?沒有傳奇。只有噩夢——”阿黛爾的臉剎那蒼白。喃喃:“夢醒了。一切都失去,只留下這一把劍陪着我回來。”
彷彿知道自己說錯了話。費迪南伯爵沉默下去,閉上了嘴。
“公主的畫作很令人驚嘆。”只是片刻的冷場,他再度岔開了話題,看着畫架上完成了一半的作品,“想不到您的水準已經可以媲美寫實派大師了。”
“哦,這不是我畫的。這是拉菲爾先生給我帶來的昔日畫作之一”阿黛爾公主笑了一笑,似乎不願多談,“最近一段日子他一直在指導我繪畫,但可惜最近兩天不知為何卻都沒來。我派人給他發去了邀請,卻一直沒有得到迴音。””
費迪南伯爵笑了笑,並未對這個情敵做任何評論:“真是太可惜了。居然有人能忍心讓公主等待?”
阿黛爾嘆息:“不止是他,弗蘭克先生也沒有再出現。”
“我似乎聽說他日前有急事回國了,”費迪南伯爵眼神微微一動,卻不動聲色的回答道,“他的祖國在遙遠的克里特,很久不曾回去探望親人了。
“啊?那真是太可惜了——看來無論是我,還是翡冷翠,對藝術家們來說似乎都欠缺魅力呢。”阿黛爾惋惜的嘆息,“希望伯爵您不要也這麼快的離開才好,否則就太令我傷心了——要知道我已經經歷過太多的分離。”
“受寵若驚。”費迪南伯爵站了起來,親吻她的手背。
兩人沉默了片刻,似乎這個話題引起了某種微妙的尷尬和曖昧。伯爵重新坐下去喝了一口咖啡,忽地笑了笑:“冒昧地問一下公主,方才那張美麗無比的肖像畫的是誰?”
阿黛爾沉默了片刻,才道:“那是我的母親。”
費迪南伯爵微微一驚,臉上色變,卻沒有說話。
“這是我的母親——我從未見過的母親。”阿黛爾靜靜凝視着畫上的女人,聲音輕微而哀傷,“當我睜開眼的時候她已經化為灰燼。只能從拉菲爾先生昔年的畫稿里,才能復現她的模樣——真是奇怪,她的容貌,居然和我夢見的幾乎一模一樣。”
費迪南伯爵嘆息:“公主不必傷心。夫人必然已經升入了天堂。”
“天堂?呵……”阿黛爾忽然發出了一聲低微的冷笑。
“你看。今天天氣不錯,”她微笑着轉身,若有所思望着窗外,“伯爵能陪我去外面走走么?——回到翡冷翠后,我幾乎沒有出去好好的透透氣。”
“榮幸之至。”他站起身。
四匹漂亮的尖耳灰駿馬拉着一輛描金的馬車,邁着小碎步奔跑在翡冷翠日落大街上,垂落的窗帘不時被風吹起,露出了裏面的貴族男女——這一對青年是如此的光彩奪目,所到之處引起了市民們如潮的圍觀和低語。
“看哪……翡冷翠的玫瑰!”
“神啊,她倒是每守寡一次就變得更漂亮一些了!難道真的是魔女么?”
“可不是。剛剛二十歲出頭,卻已經死了第二個丈夫了!上一個也罷了。高黎國王畢竟是快入土的老人了。但大胤國王可是連二十都不到!——實在是奇特,這個女人就像被詛咒了一樣,真不愧是魔鬼的孩子。”
“噓……不要亂說,小心異端仲裁所的人把你抓去燒死在火刑架上。”
“這個和異端仲裁所又有什麼關係?”
“開玩笑,你難道不知道如今異端仲裁所的聖裁騎士就是西澤爾殿下么?他怎麼能容許自己的妹妹被人議論?——誰都知道他們是不可分離的一對,嘿嘿。既便是教皇兩次遠嫁阿黛爾公主,西澤爾殿下卻又兩次把她奪回。”
“真是個可敬的哥哥——最會嫉妒的丈夫在他面前也會相形見絀。”
“不過聽說公主這一次回來后變得活躍開朗很多。”
“哦,也許她只是暴露出了放蕩的本性而已。”
“嘿嘿,也是。聽說她在自己的宮殿裏沒日沒夜的舉辦舞會,邀請了翡冷翠幾乎所有的貴族和藝術家。那些男人們紛紛向她獻殷勤,她也來者不拒。但——幾乎是像被詛咒了一樣,每個成為公主入幕之賓的男人,屍體很快都會浮起在台伯河上。”
“哦,天哪!這太可怕了——是真的么?”
“是真的,台伯河上撈屍人可以證明我的話。”
“太可怕了……這對魔鬼的孩子!但願女神寬恕他們!”
外面的議論聲不絕於耳。民眾雲集在街頭,遠遠看着這輛飛馳而來的金色馬車,露出又是厭惡又是懼怕的神色,交頭接耳議論紛紛,用詞下流齷齪,不堪入耳。
一直到車過日落大街,人群的議論聲才漸漸遠去。
費迪南伯爵默默地看了身側地公主一眼,發現她的臉色平靜如石雕,似乎那些鋪天蓋地而來的詆毀不能損害她分毫。她只是靜靜坐着,膝頭放着一大束溫室里培養出的白玫瑰。他這才注意到她清晨起來時穿了一件黑色的喪服,馬車朝着聖特古斯大教堂的墓地奔馳。
公主今日,難道要去拜祭什麼人么?
“停一下。”車過嘆息橋。那個雕像般的公主忽然開口了,眼睛盯着窗外某處,臉色唰地蒼白。車夫的技術了得,四匹灰色駿馬齊齊嘶喊一聲,頓住了腳步。
阿黛爾抬起手指,將馬車的帘子撥開了一條縫,重新往橋下看了一眼。費迪南伯爵清楚地看到她的手指在微微顫抖。停了片刻,她忽然道:“伯爵,麻煩你來幫我看一看——我的眼睛不是很好。”
“是。”費迪南伯爵側過身來。然而剛把眼睛貼上車窗,他就怔了一下,觸電般地抬起頭來看了公主一眼,很快又重新穩住了神,裝作認真地看着外面:“唔……公主,那個路邊賣花姑娘在賣的是三色堇、雛菊和紫羅蘭。您喜歡那一樣?”
阿黛爾冷冷回答:“伯爵,我問的不是路邊的賣花姑娘。那邊那座河邊白色別墅的門廊里,站着一個黑頭髮的東方女人——是不是純公主?”
“什麼?這不可能——您一定是看錯了。”費迪南伯爵吃驚地脫口,“二皇子妃是多麼尊貴的女人,又怎麼會輕易離開坎特伯雷堡、來到台伯河邊的平民住宅區呢?”
他再度貼近窗口,仔細地看了一眼,吹了一聲口哨:“哦……雖然我很不願反駁一個絕世美人,但是公主殿下。您真的出錯啦!那根本不是純公主。”
“是么?”阿黛爾看了一眼,忽然微微冷笑,“那個女人半張臉上都裹着長頭巾,伯爵卻能一下子辨認出不是純公主?”
費迪南伯爵一怔,一時沒有回答。阿黛爾重新凝視着窗外,然而那個黑髮女子卻在廊下一閃而入,進了那幢白色的房子——隱約看到一雙男子的手打開了門,伸過來緊緊抱住了她,然後那雙手迅速地把她拉入了房間,門隨即關上。
她看不到那個男人的臉。但是那雙手的手腕上有着金色的繡花,似乎是手工精良的襯衣鎖邊。在黯淡的門廊里閃耀了一下,隨即隱沒在門后。阿黛爾蹙眉,想看得更仔細一些,然而因為中毒的關係,眼裏卻彷彿矇著一層霧氣,怎麼也看不真切。
那個女人很快就消失了。阿黛爾卻怔怔地坐在馬車裏,臉色蒼白。
馬車靜靜停在嘆息橋上,車夫不知道公主究竟在做什麼,只好耐心的等待。
一陣喧鬧聲驚破了這難耐的寂靜午後。無數平民驚呼着朝着河邊跑去,看着一隻從橋洞裏悠悠撐出來的小舟,船頭上濕淋淋地橫着一個東西。
“天哪,又是一個!”路邊有人恐懼地低聲喊。
“好像那個人的衣服還值點錢,看來不是個失足的醉鬼。”另一人人眼尖,立刻從屍體的服裝上判斷出了死者的身份,“快快。跟我上去搶屍體!把它抬去埋了,說不定能撈到一筆錢買酒呢。別讓該死的科爾搶先了!”
一群貧民彷彿見血的蒼蠅,從各個方向向著台伯河碼頭沖了過去。
阿黛爾忽然從失神中轉過了視線,開口:“伯爵,麻煩你去幫我看看好么?——那條撈屍船上剛剛撈起的是誰?”
“好。”費迪南伯爵微微一震,不易覺察地皺起了眉頭。
他拉開車門跳了下去,迅捷地走下碼頭,推開人群擠進去,往那個船夫手裏塞了一個銀幣,取得了許可后,他低下頭翻看了一下那具濕漉漉的屍體。只是一瞬,阿黛爾看到他彈簧般地站直了身子,塞給了收屍體的人幾枚金幣,低聲囑咐了幾句什麼。然後,便急急地朝着停在嘆息橋上的馬車走了過來。
等他回到馬車上時,看到一滴淚水正從公主的臉頰上滑落,無聲落入那束白玫瑰中。
“是拉菲爾先生么?”她的聲音慘然,竟已是明白。
“是的。看起來很糟糕——”費迪南伯爵不得不承認這個噩耗,抓了抓腦袋,“船夫說他大概是因為在宴會上喝多了酒,深夜歸來時從橋上跌入了水裏,不小心磕破了後腦勺。在今天撈起時,已經至少在水裏浸泡了三天。”
阿黛爾沒有說話,只是低着頭凝視着懷裏的白玫瑰,臉色極其蒼白。
“我已經給了撈屍人足夠的錢,可以辦一個體面的葬禮。”費迪南伯爵低聲嘆氣,“可憐的拉菲爾,除了藝術和情敵,他在翡冷翠一無所有。”
“走吧。”阿黛爾公主沉默許久,輕聲道。
她從膝蓋上的花束里抽出了一支玫瑰,伸手輕輕地將它投入了台伯河——橋下污濁的河水打着漩兒,很快吞噬了那一朵潔白的花朵。她能看到那個亡靈在船上凝望着她,哭泣着,拚命伸手,卻無法觸及那朵飄零的玫瑰。
馬車得得而去,車廂內卻陷入了一片死一樣的冷寂。
費迪南伯爵輕聲:“公主似乎在沒有看到屍體時,就認出了是誰?”
“是的。”阿黛爾忽地笑了,“因為我能看到他的靈魂在台伯河上飄蕩。”
他啞然看着她,神色里不知道是吃驚還是失笑。
“不害怕么?伯爵?”阿黛爾抱着那束白玫瑰,凝視着虛空,輕聲開口,聲音飄忽冰冷,“下一個,或許就是你了。”
她終於轉過頭看着他,帶着一種疲憊無奈的笑意。
“你可以猜到這是怎麼一回事。對么?不錯,這一切都是我哥哥乾的。”阿黛爾低聲的笑了,帶着一點點悲哀和一點點憤怒,“那個影守‘雷’並沒有離去。所有接近我的男人都被他奉命不露痕迹地處理掉了,從弗蘭克到拉菲爾——伯爵和我坐在同一輛馬車裏招搖過市,難道不害怕么?”
“哦,”費迪南伯爵的唇角掠過一個微笑,“我可以把這些話理解為公主是在為我擔心么?”
“……”阿黛爾無語地看着他。一時間不知道對這個翡冷翠社交界裏最著名的花花公子說什麼才好——他的一舉一動都是上流貴公子的做派,佣儻風流,極盡殷勤。難得的是那種殷勤卻並不引人反感,反而是恰到分寸和體貼得體的。
這樣的男人,一輩子不知道在女人堆里打過多少滾,應該是沾染了滿身的脂粉味才是——然而,這個人卻是反常的清爽乾淨,帶着某種令人看不到底的莫測。
“我當然不希望看到伯爵有什麼不測。”她抽出手來。輕聲。
“哎,我本來以為公主會非常的討厭我,”費迪南伯爵笑了起來,用一種坦率地語氣道,“我不像那些您所鍾愛的藝術家,光會挑些好聽的來說給您聽,我是一個直接簡單的人——在開誠佈公地說出接近您的意圖之後,我想您一定是非常厭惡我的了。”
“哦,不,不。”阿黛爾搖了搖頭。笑了,“正好相反,正是因為伯爵一開始就那麼坦率,我才記住了您。比起那些用各種理由掩蓋自己內心、帶着面具生活的人,伯爵您實在是好得太多了。”
“是么?那我真是太幸運了——”費迪南伯爵微笑。伸手摸了摸口袋,嘆氣,“可惜今天沒隨身帶上戒指,否則我一定會趁機就跪下來向公主求婚的。”
“……”阿黛爾啞然失笑,不知道對這個花花公子說什麼才好。
“公主,墓地到了。”就在此刻。馬車停下。
聖·雪佛公墓是翡冷翠最大地墓地。是為了紀念那位一百年前的著名聖徒而建造。
傳說當時翡冷翠在教皇聖卡尼古拉的統治下變得極度奢靡腐敗,特權階層驕橫跋扈。貧民奴隸們卻處於水深火熱之中。這樣的景象持續了十五年,終於激起了神的憤怒。神派出了熾天使來到凡間,化身為聖徒雪佛,號召市民們起來反抗。聖雪佛手執火焰聖劍,焚燒了奢靡的教皇聖卡尼古拉,把人們從苛酷的統治里救拔出來,重新建立了一個潔凈的教廷。
當聖徒雪佛完成了這一切后,在一次宏大的彌撒上亡故,悲痛的人們便將他葬在了聖特古斯大教堂旁的墓地里,並將這片墓地以他的名字來命名。
夕照下,聖雪佛墓地里成千上萬的十字架彷彿死亡的森林。墓地的那一邊,是莊嚴宏大的聖特古斯大教。風從海上來,迴旋在如林的十字架中,低低訴說。夕照如血,將一切都塗上了濃烈的色彩,彷彿一幅精美絕倫的油畫。
費迪南伯爵靠在不遠處的梧桐樹下,看着公主一個新立的墓前屈膝跪下,將手裏地白玫瑰放在碑上,闔起了雙手輕聲祈禱。他默不作聲地將視線投注在那塊大理石地墓碑上,上面用金粉刻了一行字:
“神忠誠的僕人:蘇婭·克勞馥安眠於此。”
他默默看着她跪在斜陽里,把頭靠在墓碑上低聲祈禱了很久,藍灰色的眼裏也閃過了一絲奇特的表情,不出聲地抬起一根手指,輕輕按在了唇上。
“公主,回去吧。”沉默了很久,他走上去彎腰伸手,“今晚還有一個舞會呢。”
她無言笑了笑,順從地把手放在他的手心。
正當要扶起她的時候,費迪南伯爵忽然直覺到了某種不妥,眼角移動,驀地瞥到了地上一個長長的影子。那個影子在墓碑之間悄無聲息的移動,已經不知不覺地靠近了公主身後,偷偷的舉起手臂。
“小心!”根本來不及想,他迅速回過手臂,將她緊緊抱入懷裏。
嘩啦一聲響,他被迎面潑了個透。
“伯爵!”阿黛爾失聲驚呼,抓緊了他的胳膊。
那一瞬間她有一種錯覺,似乎身邊站着的是多年前那位黑甲劍士。
“沒事。”費迪南伯爵抱着她迅速地後退,靠在了一棵樹后。直到確信對方沒有再度靠近,才騰出手抹了一把臉,“不過是水而已公主不要擔心。”
“魔鬼的孩子!魔鬼的孩子又出現了!”一個蒼老而尖利的聲音回蕩在墓地里,驚起了一群鴿子撲簌簌的飛,“神啊……魔鬼的孩子回來了!翡冷翠要滅亡了!”
“莉卡嬤嬤!”阿黛爾看清了來人,脫口驚呼。
“嘎嘎……”那個瘋了的女人搖搖晃晃地向著她走過來,手裏捏着那個空了的聖水瓶,玻璃珠子一樣的藍眼睛骨碌碌的亂轉,灰白的頭髮在睡帽下紛飛,嘰嘰怪笑,伸出雞爪一樣枯瘦的手,“魔鬼的孩子……魔鬼的孩子!”
在她靠得過近的時候,費迪南伯爵毫不猶豫地抬起手。
那個花花公子的手勁居然非常驚人,只是輕輕一推,瘋女人便飛了出去,直接撞在那座大理石墳墓上,發出了一聲慘呼。
“伯爵!”阿黛爾低呼,帶着一絲責備。
“我可不能讓一個瘋子靠近公主。”費迪南伯爵低聲回答。然而語氣里卻失去了平日的殷勤意味,緊緊盯着那個瘋子的一舉一動,眼底有莫測的光凝聚起來。
然而莉卡嬤嬤卻沒有再爬起來,彷彿害怕費迪南伯爵,她吃痛似的蜷縮在地,身子慢慢往後縮去,最後居然抱着墓碑上十字架,躲到了蘇婭嬤嬤的墓后,將臉貼在冰冷的大理石上,嘴裏喋喋不休地念着什麼。
“公主。”費迪南伯爵扶住她,“我們回去吧。”
阿黛爾沉默了很久,顫抖着的肩膀終於慢慢平靜了。她彷彿虛脫一樣地靠在樹上,微微闔起眼睛,似乎在想着什麼事情。臉色漸漸變得堅決。
“不,”她終於說出話來,“伯爵,我想去教堂。”
“什麼?”費迪南伯爵望着她,止不住的驚愕,“您不能去那兒。”
“為什麼不能去?”她轉頭問:“伯爵。難道你也覺得我是魔鬼的孩子么?”
費迪南伯爵猝及不妨:“這……當然不。”定了定神,他微笑補充:“公主是女神眷顧的孩子,翡冷翠的玫瑰,怎麼會是魔鬼的孩子呢?請不要計較一個女人死前的瘋話。”
“不,這不是瘋話,”阿黛爾喃喃,“這是詛咒和預言。”
她看着那座落日下巍峨華美的建築物:“我要進聖特古斯大教堂一趟。最近我總是夢到它——我覺得,所有的秘密都埋藏在這裏——而所有的答案也在這裏。”
費迪南伯爵臉色一變,不易覺察地蹙了一下眉。
如果說梵蒂岡是翡冷翠的心臟,那麼,聖特古斯大教堂便是梵蒂岡的心臟,也是西域政治和宗教的心臟,是蘇美女神的聖殿,歷代教皇執政的所在地。
除了政教上的無上地位,聖特古斯大教堂也是一件舉世聞名的卓越藝術品。它由幾代藝術家花了數百年的心血建成,無論是從整體的佈局到每一個細節,都傾注了無數設計師的靈感,每一座雕像,每一個轉角,都被精心的設計過。
然而,其中最著名的,無過於那一座“晝夜之門”。
那是聖特古斯大教堂地入口之門,高達十八米,整整一面牆都用最好的白色大理石砌成,刻滿了浮雕,一共十二組,裝飾着巨大的拱門——那是以拉菲爾為首的一百多名畫家和雕刻家凝聚了十年的心血才完成的舉世無雙的傑作。
圓形的拱門上雕刻着上百位神靈,描述着一個人在死後坐上了去往異界的馬車——駕車的是一位天國的少女,即太陽神的女兒,用馬車拉着新的靈魂升上天空,一直走到晝和夜轉換的天門。那道門,是審判所有罪的地方,是蘇美女神凝視人間的眼睛。當她睜開眼睛的時候,天地便有了光彩;而當她闔上眼睛的時候,天地便陷入了一片漆黑——
而天地之間所有的罪惡,也在她的眼裏無所遁形。
那些有罪的靈魂在通過晝夜之門的瞬間就會被天火和閃電擊落,墮入有着血池和烈火的地獄之內,哀號着消亡。而無罪之人在安然穿過晝夜之門后,便會看到無邊無盡地玫瑰盛開在雲端——那就是天國的景象。
這本來是《聖言經》描繪的著名的宗教故事,阿黛爾凝望着,臉色卻漸漸蒼白。
“公主,您在看什麼?”費迪南伯爵微微蹙眉。
“蛇。”她低呼,抬起手,“你看,蛇!”
“什麼?”他略微有些不信地抬起頭看去,卻在她手指的方向定住了視線:是的,的確有一條蛇!——在拱門上數以百計的浮雕人物里,穿行着一條蛇。那條蛇的身體和流雲混雜在一起,若隱若現,如果不是極力分辯根本難以覺察。
然而,阿黛爾的手指,卻準確無誤地指出了蛇的頭顱。
那條巨大的蛇身體穿行在天上,被雲霧遮蓋,然而頭卻低低地昂着,探入了地獄。它正在地獄的血池裏探出頭來,只露出一雙眼睛,貪婪而惡毒地盯着那正要穿越晝夜之門的新生靈魂,張大了巨口。準備迎接着掉落的有罪靈魂。
“東陸傳說里的魘蛇,”阿黛爾低聲,“在地獄裏等待吞噬罪人的靈魂。”
她凝視着那個浮雕,忽然間情不自禁地發抖,倒退了一步,幾乎從高高地台階上跌落下去,幸虧被費迫南伯爵眼疾手快地拉住。
“公主,”他安慰,“這可能只是藝術家的創新而已。”
“不……不!”阿黛爾只是盯着某一處,顫聲,“那是我母親!”
費迪南伯爵一震,順着她的視線看過去,忽然間也屏住了呼吸。
是的!拱門組雕的末端,靠近地面的地獄部分群像里,竟然藏着一張女子的臉!那個女子被雕得極其隱蔽,竟然藏在巨蛇的雙目之間,只露出半張臉,似笑非笑的凝視着虛空裏即將通過晝夜之門的馬車和馬車上的待審靈魂。
那個女子的臉,竟然是——!
那一瞬,即便是費迪南伯爵都不由自主的變了臉色,倒退了一步。
“拉菲爾好大的膽子。”他蒼白了臉,低聲,“竟然將夫人雕刻在……”
“不,”阿黛爾顫慄着,許久才低聲,“他只是遵循了母親生前提出的要求。”
費迪南伯爵怔住,只聽她喃喃:“我翻看了拉菲爾先生的所有畫稿,在他給母親的肖像草稿背後找到了幾行字,上面說,當時是母親主動要求他把自己塑在晝夜之門裏的。”
“琳賽夫人為什麼要那麼做?”費迪南伯爵站在教堂巨大的陰影里,抬頭凝視着那道晝夜之門,微微失神。然而,阿黛爾公主從震驚里回過神來,也沒有回答,只是提着裙裾拾級而上,走向那道森冷黑暗的宮殿巨門。
她已經走上了那九十九級的高高台階。但卻忽然在那個巨大的拱門前站住了,脫口低呼,倒退了一步——在那一瞬,虛掩着的教堂大門忽然打開,那個從教堂內走出的人也停了下來,同樣意外地看着她,臉上有一種沉默森冷的表情,黑色的軍裝襯着蒼白的臉,彷彿一個鬼魂。
西澤爾·博爾吉亞皇子。
猝及不妨地,這一對兄妹就在晝夜之門下不期而遇,定定的相望。
“阿黛爾?”西澤爾低聲開口,“你來這裏做什麼?”
阿黛爾沒有說話,咬住了嘴唇轉過頭去,顯然打定了主意要拒絕和他交談。然而西澤爾敏銳地看了看她身後,意味深長笑了:“哦,是費迪南伯爵——他居然帶你來這裏約會?倒真是別出心裁,不愧是翡冷翠最受歡迎的男人。”
“我是來看望蘇婭嬤嬤的。”終於,她忍不住反駁。
“蘇婭嬤嬤?哦……對,我都快把那個可憐的老婦人忘光了。”西澤爾喃喃,忽地笑起來,“阿黛爾,你要進教堂去?裏面為了明年的百年大祭正在重修,到處亂七八糟的——要麼我陪你進去吧。”西澤爾的唇角露出一絲奇特的笑意,伸出手來,“如果你願意,我甚至可以一直牽着你的手走到聖壇前。”
阿黛爾一顫,沉默了片刻,轉身離開。
西澤爾看着她的背影,不做聲地舒了一口氣。
“那麼,你來這裏又是做什麼呢?”忽然,她站住了身子,回頭看他,眼神里流露出某種戒備,“你不是一個會向女神做祈禱和告解的人。”
“是么?”西澤爾低聲冷笑起來,“還真是了解我呢。”
他沒有回答她這個問題,疾步從台階上走下去,馬靴在大理石上敲擊出短促的聲音。他的腳步和神態裏帶着某種可怕的東西,那一瞬,費迪南伯爵注意到那個躲在墓碑后的瘋子往後退了一步,露出更加恐懼無措的表情,嘴裏不停的念叨着,一步步退開。
“我今天在嘆息橋下看到了純公主。”當兄妹兩正要擦肩而過的時候,阿黛爾忽然低聲開口,看着他嘎然止步。她希望他能轉過身來,這樣她就能看到這個人面上此刻的表情——然而,他只是背對着她站着,沒有絲毫的情緒波動。
“你一定是看錯了。”西澤爾只是沉默了一瞬,便回答,“她今天在道場練習劍擊。
“是么?”阿黛爾微微冷笑,唇齒之間露出一絲譏誚,“把別人盯得那麼緊的時候,可別疏忽了自家的花園啊——哥哥,今晚的舞會,你會帶純公主來么?”
“多謝提醒。當然會來。”西澤爾抬手微微碰了碰帽檐,低聲,“再見,我的——”
他只說了半句便停住,咬緊了嘴唇,閃電般地回頭看了她一眼,那一眼的神情令阿黛爾情不自禁地往後退了一步。然而他沒有再說什麼,隨即壓低帽檐,匆匆離開,甚至在走過費迪南伯爵身側的時候都沒有停下腳步,只是意味深長的盯了他一眼。
費迪南伯爵在一旁嘆息:“公主,你又和二殿下吵架了么?”
“沒有的事,”阿黛爾從台階上走下,挽住他的手臂,輕快地回答,“你沒聽他說今晚還要帶着純公主來參加我的舞會么?”
“魔鬼的孩子!魔鬼的孩子!”
“看哪……他們已經穿過了晝夜之門,就要回到地獄裏去了!”
在這一對兄妹一前一後地走過時候,墓地里有個影子遠遠跟隨在他們後面,發出了竊竊的詛咒和瘋狂的笑,在林立的十字架之間遊盪。
在夕陽徹底落下的時候,黑暗的聖殿裏無聲無息走出了幾個黑影,在晝夜之門的陰影里略做停留,便分別離開。
“這個瘋婆子真是討厭,”有個人不耐煩地搖着頭,“李錫尼,乾脆回頭把她處理掉吧!”
“別說廢話,昆士良。”另一個人不客氣的回答,“記着今天秘密會議上殿下交代的話。”
“那好吧。”那個黑影抓了抓獅鬃一樣的亂髮,嘆氣,“不過話說回來,今天的確沒有看到純公主呀,難道她真的放着要緊會議不開去學劍擊了?”
“閉嘴,昆士良。”同一個人同樣不客氣的回答,“你管的太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