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夜來
七月,八月,九月。
這三個月裏,外面天翻地覆,風起雲湧,種種權謀爭奪瞬息萬變,無數人頭滾滾落地,無數鮮血滔滔成河——然而對於阿黛爾來說,這一切卻到不了她心頭半分。
對於婚典那一場驚動天下的變故,她已經不記得多少。一切記憶都中止於在祈年殿上喝下那一杯毒酒的瞬間——倒地的剎那,她似乎遙遙聽見了哥哥的聲音,從翡冷翠清冷的空氣里傳來,急切地呼喚着她的名字。
她下意識的握緊了胸口的女神像,回應着他,卻身不由己的被黑暗的潮水捲去。
那之後都發生了什麼,她完全不清楚。只知道醒來的時候自己已經離開了皇宮,重新回到了頤景園,身側簇擁着諸多丫鬟侍女,蕭女史正在榻邊日夜照料着,看到她睜開眼的瞬間,抱着她潸然淚下。
沒事了么?她在內心茫然的想着,忽然覺得眼前似乎縈繞着一片白霧。
“曼姨……為什麼點那麼濃的檀香?”她有些驚詫,虛弱的開口問,抬起手在眼前揮了揮——卻拂不開那一片籠罩在眼前的霧,“別、別點啊……我看不清東西了。”
“公主?”蕭女史失驚,“臣妾沒有點香啊!”
“是么?”她喃喃,不停的揮動着手,閉了閉眼睛,重新睜開,“可是,為什麼房間裏有那麼濃的白霧?我什麼都看不清……什麼都看不清啊。”
“……”房間內所有侍女都為之震驚,卻沒有一個人敢說出話來。
在清晨明亮的光線里,所有人都看見蘇醒的翡冷翠公主虛弱的揮着手,驅趕着眼前看不見的霧氣,湛藍色的眼眸驚惶而無助。
“公主。”蕭女史再也忍不住,一把抱住了大病方愈的少女,哽咽落淚。
大胤婚典上的驚變令天下震驚。喝完合歡酒後,帝后雙雙倒下。
熙寧帝中毒太深,以至於一直不能蘇醒過來;而奇怪的是、雖然喝了同一杯酒,翡冷翠來的新皇后卻中毒相對較輕,在一個月後便恢復了意識——只是毒素侵入顱腦,令眼睛受損,視線變得模糊不清。
從此後,阿黛爾的世界便永遠籠罩在一片白霧裏。
然而她依舊是滿心歡喜的——因為每一夜,他都會從霧氣中走來。
宮人們都看到了公子楚對帝后二人的關切。自從帝后中毒后,他日日衣不解帶的坐在榻前。還不惜人力物力從東陸各國、甚至西域請來了最好的醫生。然而在皇后病情好轉時,或許是為了避嫌。他便再也不曾出入頤景園。
其實他並不曾真的離開。每一夜,到夜深人靜的時候,他便會從黑暗的霧氣里悄然走來,來到她的榻前——無名指上,纏繞着那隻細細的金色指環。
九死一生后能再度握那隻手,對阿黛爾來說不啻於重生般的喜悅。
而黑夜裏的他彷彿也發生了悄然的改變。不再築起屏障刻意保持距離,反而比以前更加的溫柔。他耐心的聽她說話,凝望着她的眼神里充滿了關注——這麼多年來,除了哥哥,她還是第一次感到有另外一個人走入了她的生命,在守望着她,在用心的聽她說話、看着她的每一個表情,和她休戚相關。
那怎麼能不令她歡喜。
在那兩個月裏,她和他說了很多很多話,多得彷彿把一生能說的話都壓縮在幾十個夜晚裏說盡了。那些話。有的她甚至連和西澤爾都沒有說起過——因為怕他難過。
但是她卻願意告訴他,而他也願意耐心的聽。
“你知道么?楚,我憎恨自己身體裏流着的血——因為那是不潔的。”
“他們都說我的母親:美茜琳賽,是一個東陸來的女巫——那個出身不明的女人勾引了我的父親,從而生下了我和哥哥。所以,我們是由侍奉神的男人和嫁給魔鬼的女巫所生的、不能見光的私生子女。
“從一出生起,我們身上就有種種不祥的預兆:我生下來就看不見東西,而哥哥天生就有癲癇。此外,我的眼睛雖然看不見俗世,卻經常能看到各種死去的鬼魂。年紀小的時候,我絲毫不懂掩飾。經常因為那些無所不在的鬼魂而驚呼出來——於是宮裏的人都對我們側目相視。稱呼我們為‘魔鬼的孩子’。
“他們都說母親是一個美麗非凡的異族女子,然而她的美貌卻不是聖潔的。而是帶着某種墮落的、黑暗的美,就像地獄裏的魔鬼——她是一個東陸人,楚,有着黑色的長發和黑色的眼睛,身上佈滿了奇特的花紋——就像羿和那個凰羽夫人身上有的一樣。
“我想,說不定她真的是一個女巫。其實我有某種幻覺,總是覺得自己曾經看到過她的臉,看到過她受刑的模樣。但這分明是不可能的。
“再後來,在我八歲生日那一天,母親忽然悄然回到了宮裏。
“我歡喜得要瘋了。母親親自下廚給我們做了一桌豐盛的晚餐——那是她第一次像一個母親一樣給我們做飯,盛湯,殷勤的勸她的兩個孩子多吃。我摸索着拿起湯匙,卻忽然感覺到西澤爾在桌子底下拉緊了我的手。我沒有明白過來,卻聽到他已經先喝下了湯——現在想起來,哥哥他一定是敏銳的感覺到了母親這次歸來的反常吧?所以,他先替我試了毒。
“結果,在母親下廚去端出剩下的一道菜時,哥哥用語氣顫抖的低聲和我說,不要吃,母親是要毒死我們!——我一時間嚇得呆了,哥哥要我快逃。但我不肯扔下他,便扶着他奪門而出。我看不見東西,在漆黑一片里摸索着奔逃,哥哥的呼吸在耳畔漸漸微弱。
“很快,母親發現了我們的逃離,竟然發狂般地握着刀,在後面急急追來。
“我逃到地下室,躲進一隻柜子裏。死死反鎖,和哥哥在黑暗裏抱成一團——而母親就在外面用刀不停的劈着櫃門,厲聲詛咒,發出瘋子一樣的大笑。她的手從破洞裏伸出來,尖利的指甲抓到了我的眼睛。
“啊……楚,楚!但願你能明白我那時候的恐懼!”
大胤黑暗的深宮裏,他默默伸出手抱緊了她。她在他的懷裏顫抖得如同風中落葉,一直到他親吻她的額角,才漸漸平靜下去。
“女神保佑,我們最終得救。母親被逮捕。
然後以女巫的名義被燒死在火刑架上——不知道是不是巧合,在她被燒死的那一天晚上。我的眼睛忽然恢復了視覺。
“那之後的幾年,我過的很平靜,也是很幸福的。因為我和哥哥在一起。
“但十四歲的時候,我卻被父王嫁到了高黎——那個年老的皇帝在西域以戀童癖而出名。他不惜以撤除對教皇的支持作為條件,威脅父親把我嫁給他做皇后。哥哥和我苦苦哀求父王拒絕這門骯髒不堪婚事,但沒有用——在政治交易面前,沒有人會顧及兩個孩子的感受。
“在父王答應這門婚事的當晚,我絕望得想要死去——而且也確實那麼做了。我喝下了整整一壺毒藥,在深夜投身於十二月冰冷台伯河中。但第二天醒來時,卻發現自己在一條撈屍船上。西澤爾躺在我身邊,因為突發的癲癇而抽搐昏迷。
“我不知道那麼單薄的哥哥是怎麼把我從冰冷的河水裏救上來,又是怎麼解掉我身上的毒——但那一瞬間,看到他的痛苦,我打消了死亡的念頭。
“我哭着和西澤爾說我們逃吧!逃離翡冷翠,逃離教廷,去一個誰也不認識我們的異教徒的國度,相依為命的生活。但是,他卻並不答應——他說,我們是無論如何也無法逃脫的。如果要活下去,就必須留在翡冷翠,必須留在父親身邊。
“那一夜。在台伯河的撈屍船上,我們瑟瑟發抖的緊抱着,說了一夜的話。哥哥指着聖家大教堂的女神像對我發誓,說無論我嫁到哪裏,他都一定會把我帶回來——直到沒有任何力量可以把我們分開為止。
“在天亮之前,他終於說服了我——於是,就像八歲之前一直做的那樣。我把手交到了哥哥手裏,任憑他把我領向不可知的命運彼岸。推入滅頂的洪流。
“我嫁去了高黎。
“至今以來我沒有和任何人說過在高黎皇宮的日子。我不敢說,也不能說——只要我哥哥知道我受到的哪怕十分之一的凌辱,他一定會發瘋!
“我在那裏度過了四百六十三個日夜,每一天都像一百年那麼漫長。我等待着哥哥來接我,然而等來的卻是他在翡冷翠和晉國公主成婚的消息——楚,你知道我當時聽到這個消息的心情么?就像一個被遺棄在暗無天日深宮裏的孩子,眼睜睜地看着最後一絲光線在眼前熄滅。
“很多很多次,我都想到從高樓上一躍而下。不過,我沒有那麼做,我不能就這樣無聲無息的死在他看不見的地方——就算要死,我也一定要死在他的眼前。我要他親眼看着自己妹妹的死亡,作為對他背信棄義的懲罰!
“所以,我忍耐下來了。一直到一年多后,等來了翡冷翠派兵討伐高黎的消息。
“但願女神寬恕我!——在聽到第一任丈夫戰死時,狂喜充滿了我的胸口,我奔向我的哥哥,儘管他的長矛上還挑着我丈夫的頭顱。
“快兩年不見,西澤爾似乎變了很多,當他緊緊擁抱我的時候,我幾乎覺得那是一個完全陌生的懷抱——如此堅實,卻如此冰冷。
“在回到翡冷翠以後,我們恢復了童年時的親密,形影不離。雖然我的眼睛早已復明,哥哥卻一直保留着牽着我的手走路的習慣。他嚴密的守護着我,甚至所有試圖接近我的貴族子弟都得到了教訓——謠言因此而起。不過我反而很高興:因為自從高黎王宮的噩夢后,除了哥哥,任何男人哪怕只碰到我一根手指頭、都會令我覺得骯髒不堪。
“哥哥他從不曾對我說起過他的妻子、晉國的純公主。即使無法迴避的提及,他也以‘那個女人’來代替,語氣里沒有絲毫的溫度。
“遠嫁高黎的兩年,是我們自出生以來最長久的一次分離,那一次之後我以為我們再不會分離——然而,很快我就知道錯了。因為在我父王眼裏,我是一件珍貴的禮物,可以用來結交他認為合適的盟友。而他選擇了東方的大胤,準備第二次把這件禮物遞出去。
“而這一次,哥哥甚至沒有做過勸阻父王的努力,就讓我出嫁了。
“呵,是啊……他有什麼理由阻攔這樣一門‘完美’的婚事?他沒有理由,也沒有資格——他只是我的哥哥。兄妹的關係太鬆散,我們不屬於彼此,總有一天會有人來把我帶走。而他將無能為力。
“他明知我的痛苦,卻一次次的將我拱手送人——因為他留戀權勢,而我卻眷戀他——所以這樣一來我們誰都無法離開了,只能在漩渦的中心越陷越深。
“楚,你知道么?我那個女巫母親在臨死前,曾經惡毒的詛咒過我們——那火中的詛咒至今如同烙印一樣燙在我心裏:
“‘凡是你們身邊的人,都會遭到不幸;凡是你們經過的地方,都會流出無數的血;你們終身都不會得到你們想要的。哪怕身在大海也喝不到一滴水,哪怕被無數人所愛也會孤獨而死’。
“——這是我們畢生無法擺脫的詛咒。”
“…………”
那樣的敘述剛開始長達三個時辰,直到天明才能停歇。後來隨着苦痛的傾盡,便漸漸縮短。她在說完時經常渾身顫抖,手足冰冷地縮成一團,他便無聲地伸出手臂,如同抱一個孩子般的將她放在膝上,一邊傾聽,一邊將她顫抖的身子攏入溫暖的懷中。
那一段日子,對阿黛爾來說,簡直如同一場夢。
她終於遠離了出生以來的一切黑暗,沒有人打擾她,也沒有人支配她,她自由自在地生活着,每一日都抱着希望在等待。她不知道外面的情況如何。
也不關心她的丈夫生死,她從來不去問公子楚任何問題,只是貪圖着片刻的溫暖,眷着這夢一般的黑夜。
在最後的敘述結束時,她忽然覺得空前的平靜。
彷彿心裏所有的黑暗和恐懼都傾倒而出,心裏一片空明。她如釋重負地嘆了一口氣。再也不顫慄。只是坐在他的膝上,靜靜將頭靠在他溫暖的胸口——那個人始終沒有說話。一直以來,他都是靜靜地傾聽,卻從不說一句話,只在她顫慄的時候抱緊她,撫摩她的金髮。
他是那麼的有耐心,彷彿再聽上幾生幾世都不會厭煩。
然而,在最後的那一夜,在聽完所有話之後,他卻忽然開口了——“那麼,你恨你哥哥么?”
“不,不恨——因為我知道他比我更痛苦。”她靠在他的胸口,低頭看着暗盒裏少年蒼白的臉,輕聲,“我知道他就是這樣地人……我原諒他,並且依然愛他。”
聽到她的回答,不知為何,他卻長長地吐出一口氣。
沒有星月的夜裏,燭火已經燃盡。昏暗的室內,公子楚的臉籠罩在一片白色的霧氣里,依然是那樣的高貴而蒼白,帶着令人沉迷的淡漠寧靜——他的眼睛是黑色的,東方最神秘的色澤,深不見底,幽暗純粹,彷彿最深的大海、隱藏了無數的東西。
他的目光卻是阿黛爾所看不懂的——在他目不轉睛看着她的時候,那雙眼睛卻彷彿是在看着隱藏在她身後的某一張類似的臉龐。那樣的溫暖而哀傷,柔和而寵溺,帶着失而復得的寧靜欣喜和小心翼翼。
那一瞬,她忽然明白過來了——
原來,他眼裏所看到的並不是她。或許,在弄玉活着的時候,他從未抽出過哪怕一個晚上的時間、來聽聽她想說什麼,而在他明白過來的時候,卻已經永遠的失去了她。
阿黛爾忽然笑了起來,因為深深的懂得,所以心裏湧起了莫名的悲憫。
“哥哥。”她忽然輕喚了一聲,湊過去吻了吻那隻帶着金色指環的手,改用華語,輕聲道,“不要難過了……我原諒你,並且依然愛你。”
那一瞬,她聽到那顆沉穩如鋼鐵的心劇烈地跳動了起來。
“阿黛爾……”他低頭凝視着她,第一次用純正的希伯萊語叫了她的名字。
在這樣的注視里,阿黛爾忽然覺得有些膽怯,微微瑟縮了一下,準備赤足從他膝上跳下——然而他的手牢牢環抱着她,彷彿要把她永遠的固定在身側一尺之內。
“阿黛爾。”他低頭久久地望着她,低聲,“別走。”
“嗯?”她本想逃開,卻被他眼睛裏的表情挽留住。
她和他離得那樣近,近得能看到他每一個細微表情變化——他的眼睛是純黑的。然而在這幽深的黑色泉水裏,卻浮動着淡淡的光。他的眼神是如此孤獨而渴望。彷彿一個孤身走了很久很久的人,終於想要暫時歇息
“再說一遍吧。”他低聲道,似是哀求,“剛才的話。”
“好吧。”阿黛爾張了張口,卻無法說完方才地話,“楚,我原諒你,並且……”同樣的話再度說出來時,因為缺少了片刻前那種從心中湧出的由衷撫慰,顯得如此生硬和奇怪。
“原諒我並且愛我吧……阿黛爾,”他忽然嘆息,將她抱緊,“無論我是怎樣的人。”
他用力地抱緊了懷裏嬌小身軀,似乎想要將她融入自己的生命她和他如此相象,是同一類人。他們都是涸撤之穌,在滄海枯竭。
天下板蕩的時候,還在即將乾涸的車轍里相濡以沫,用盡最後的力氣互相溫暖、彼此安慰。
她驚慌地後退,卻被更緊地抓住,只好顫慄地閉上了眼睛聽由天命。他深深地吻她。那個吻彷彿蘊藏了太多太強烈的感情,幾乎令她窒息。她在黑暗裏顫抖,嘴唇彷彿深海的某種貝類,冰冷而柔軟,微微的觸碰就令其緊閉,因為恐懼而拒絕着外來的侵犯和探索。
他將她攔腰抱起。輕輕放倒在垂落的金帳中。拂滅了案上的燈火。華麗寬敞的寢宮裏瞬間一片黑暗,只聽見更漏簌簌落下的聲音和近在耳側的呼吸。
在黑暗壓來地那一瞬。她忽然想起了多年前在高黎王宮的遭遇,開始極力掙扎。
“不要怕,”他在她耳邊說,聲音溫柔,“這並不可怕,阿黛爾。”
他撫摩着她的面頰,喃喃地和她說話,直到她漸漸放鬆——不,這感覺是嶄新的,和以往完全不同……沒有恐懼,沒有逃避,沒有撕心裂肺的痛苦和恥辱,而是充滿了好奇和欣喜——好奇對方能給予自己什麼,也欣喜於自己被需要。
彷彿黑暗裏盛開的花朵,溫暖而甜蜜。
黑暗的最深處,屋架上的人看了一眼底下垂落的紗帳和熄滅的燭火,露出了複雜的表情,一縱身,無聲無息地溜出了房間,彷彿一陣吹動簾幕的微風。
那個藏身於黑暗的人坐在屋脊高高的砥吻上,對着冷月抽了一支雪茄,然後苦惱地抓了抓頭髮——今晚發生的事可完全出乎計劃外……這一來,要怎樣和西澤爾交代?如果知道自己妹妹被人拐跑,那傢伙非瘋了不可。
這可怎麼辦呢?——受命來到東陸之前,還沒想過會遇到這種情況。
影子在黑暗裏坐了許久,一刀一刀地削完了玫瑰上的尖刺,彷彿終於想通了什麼,聳了聳肩膀,無聲地吹了一聲口哨——算了,幹嗎要多管閑事告訴西澤爾這些事情呢?反正他的任務只是保證公主安全而已。何必多嘴多舌,白白的讓那個傢伙抓狂呢?
如今不是一切都很好么?
雖然有點不是滋味,但他還是微笑了。也沒有回頭,手指只是一揮,便準確地將那一支紅玫瑰插入了窗台上的花瓶,輕得沒有驚動那一對在夜裏纏綿的戀人。
熙寧帝十一年九月,大胤丞相端木景文率領百官跪於頤風園外三日三夜,請求公子楚重新出山力挽狂瀾,終因年邁力竭而昏倒。倒下前,嘶聲大呼:“世人皆雲公子天下無雙——今乃大胤危急之時,而公子因一己之私而袖手旁觀,若使越國破天極城而夷先王之宗廟,公子當何面目對天下人?”
公子楚為之動容,親出宮門跪地將其扶起,自稱萬死,相對泣下。
九月十五日,因為熙寧帝中毒太深無法臨朝,內憂外患之下,公子楚在各方呼籲中,再度以攝政王的身份回到了朝堂之上,開始主持大胤的內外軍政大事。
為了遏制北方越國遺民勢如破竹的攻勢,他派出了麾下門客、兵法家韓空和宿將樊山去往龍首原,接替原來帶兵的宋將軍。離開帝都出行前,兩人立下了不勝不還的血誓,並迅速的連打了幾場漂亮仗。阻止了意圖收復幽燕十二州的越國軍隊的攻勢。
接着,公子楚發信給北方接壤的鄰國衛國。以攝政王的身份請其共同出兵,越境打擊淮朔兩州的叛黨——此事雖然重大,但是衛國在太子云泉的極力推動下很快同意了這一提議,派出五萬人的軍隊越過了兩國分界線,深入大胤境內的烏蘭山脈,將北上馳援房陵關的淮朔叛軍攔腰截斷,使其首尾不能兼顧。
龍首原上的戰況,一時間回到了相持的階段。
與此同時,外戰進行的如火如荼,朝野上清算也在無聲地展開。
在公子楚的主持下,凰羽夫人一案被徹查到底,由此牽連出了一大批朝廷要員。其中為首的內閣首輔方船山雖然當場身死,但因其罪大,滿門依然被誅滅。另外貴妃的黨羽也一一被追究,包括刑部侍郎張攀龍在內的諸多官員紛紛被問罪下獄。
抄家滅門進行的低調而有條不紊,不到兩個月時間裏。便有三百多人棄甲。
大胤的政局變化震動了天下,不到一個月,連遙遠的翡冷翠都獲知了這一消息。
聖格里高利二世教皇派出了使節去往東陸探望自己的女兒,同時刺探如今大胤的政局,然而帶回來的消息卻令他不安:熙寧帝中毒后一直沒有恢復意識。朝政被胞兄接管,很可能再也無法回到帝座之上——而他剛出嫁的女兒雖然幸運地逃脫了被毒殺的命運,但接下來卻很可能要成為寡婦,將被冷藏深宮再無出頭之日。
“阿黛爾是我的珍寶。她才不到二十歲,可不能一輩子在東陸守寡。”聖格里高利二世教皇初蹙起眉頭,對兒子道。
“西澤爾。聽着,如果她的丈夫死了。我們也不能讓她成為殉葬品——知道么?必須採取某種措施。”
“是。”戎裝的青年站在金座旁,低首領命,掩住了眼神里的光芒,“父王,一旦到了適當的時候,我一定會把阿黛爾好好帶回來的。”
教皇看着最能幹的二兒子,眼裏有奇特的表情,許久忽然嘆息:“真是奇怪啊,西澤爾……你們兩個人,似乎天生註定就無法分開呢——無論阿黛爾嫁到了天涯海角,你終究都會去把她找回來,是不是?”
九月是殘酷的一月,驪山上楓林層染,望去如鮮血潑地。
然而幽居在頤景園的新皇后卻完全聞不到一絲血腥,只覺得這是自己一生里最明媚的時光。歡樂讓阿黛爾容光煥發,蒼白的臉有了血色,眸子有了神采,身體也是一日日的康復,氣色良好,完全看不出幾個月前還一直徘徊在死亡邊緣。
蕭女史雖然明白她如此快樂的原因,卻是暗地裏嘆息不已——
“公主真是天真啊……她不明白這終究是會一場空歡喜么?”暗地裏,她對華御醫道,“無論如何,她和公子永遠無法在一起。”
老者卻是搖頭:“我想她是明白的罷?她其實很聰明,小曼。”
“也是,”她輕聲嘆息,“就讓她多做一會兒美夢吧……可憐的孩子。請你家公子放過阿黛爾吧,不要毀了她。”
“不會的,”華御醫卻是意味深長地嘆息,“你不知道,公子對阿黛爾公主之重視,甚至讓穆先生都深為憂慮。”
“呵,再愛又如何?他日公子必然會成為皇帝,也必然會有自己的皇后——他永遠無法帶着公主走在日光之下。”蕭女史卻是慘然一笑,“而且奇書-整理-提供下載,近日我聽說衛國國君有意將婉羅公主許配給公子,也差不多得到了確切的答覆。”
“……”華御醫無法回答這個尖銳的問題,沉默下去。
“或許,事情和你我想像的都不同。”老者望着頤風園,臉色肅然。“今天早上,翡冷翠的教皇使節來到了帝都,和公子會面了一次。”
“什麼?”蕭女史吃驚,“教王的意思是?”
“他不能容許女兒一輩子留在深宮守寡,”華御醫淡淡,“如果皇上一旦駕崩,他希望將阿黛爾公主接回翡冷翠。”
“這不符合禮法。”蕭女史反駁。
“呵,公子可不會為了‘禮法’而冒與西域交惡的危險。”華御醫拈鬚笑了笑,“阿黛爾公主不會在大胤呆很久了——據說公子和穆先生商議后,已經準備答應教皇的要求。”
“……”蕭女史默然良久。“他的確像是會這麼做的人。”
“你看,塵歸塵,土歸土,”華御醫淡淡道,“他們終究會各走各路,不必擔心。”
儘管外面有人為自己擔憂不已,阿黛爾本人卻似乎沒有想的那麼遠。她居住在頤景園裏,身體漸漸康復。只是單純地盼望着每一日的白天可以短些、更短些——好讓自己所愛的人從日理萬機的政務軍務中解脫,在夜晚降臨時來到她的寢宮。
那便是她在東陸漫長枯燥的生活里,最快樂最滿足的時候。
在身體好轉后,她從未再去一牆之隔的頤音園。雖然每一夜還是能聽到冥冥中的簫聲,聽到那一首激越的絕命詞,甚或能看到白樓最高層那個幽靈少女和紅衣歌姬的影子——但是,出於一種奇特而複雜的心理,她沒有再踏入那個荒園半步,彷彿不知道該怎樣面對那個幽靈少女和那個紅衣的歌姬。
是的,是的……不要再去想這些亡者了,她是活着的。她該有自己的生活。
在這一段日子裏,甚至連那些噩夢,都已經漸漸離開了她的身側。
大胤的局面錯綜複雜,事務繁忙。每次出現時,他都似乎極疲憊。但又極清醒,從來不曾沉湎過多,天亮之前準時離開,白日裏從不踏入頤景園半步——他和她是叔嫂,東陸禮教嚴苛,這種王室之間的醜聞若傳出去。幾乎可以毀掉大胤王室數百年來的聲名。
但明知是危險的沼澤,但他卻依然不曾抽身離開。
那一夜情到濃處,她穿着睡袍赤足坐在他膝蓋上。用手指繞着他烏髮,另一隻手指繞了一束自己純金的捲髮,合在一處,打了一個同心結,微微紅了臉抬頭看他——他的臉籠罩在一片朦朧的白霧裏,望着她笑,彷彿也明白她的意思。
並指剪去,髮絲如刀割而落,落在手心。公子楚在月光里凝視着着金髮和黑髮交織而成的同心結,忽然輕聲嘆息,低吟:“結髮為夫妻,恩愛兩不疑。生當復來歸,死當長相思。”
“什麼?”她一時無法理解,只詫異於他語氣里出現的哀傷。
“這是古時候一個東陸男子在出征前留給妻子的詩,”公子楚淡淡解釋,眼神莫測,“他知道這一去非常危險,所以和她約定:如果戰爭結束后自己還活着,就無論如何都會回來看她;如果死了,也會永遠的想念着她。”
阿黛爾身子一顫,默默在心裏將這首詩念了一遍。
“我的結髮之妻,在今天死了。”他忽然道,眼眸黑得深沉。
“啊?”她輕輕低呼,
“是,蕙風她死了。”他低聲冷笑起來,帶着複雜的情緒,“我下旨追查貴妃餘黨,刑部張攀龍自然難逃其咎,被滿門抄斬——我特赦她可以出家去——雖然她夫家和父家都是十惡不赦的罪人。”
阿黛爾不解:“那她為什麼死了?”
“自己上弔死了。”他在黑暗裏凝望着屋頂,冷冷,“真蠢啊。”
“……”她一顫,沉默下去,只覺圍着她的那隻手忽然冷如鋼鐵。
“你難過么?”許久,她才小心翼翼的問。
“不,”他短促地回答,聲音沒有起伏,“在我心裏,她已經死去很久了。”
阿黛爾無聲地用手攬住他的脖子。他的胸口地衣襟敞開着,在夜風裏冰冷如大理石。她將溫暖的臉貼在他胸口上,他的心臟跳動得沉穩而冷靜,彷彿沒有任何事能讓它改變節奏。
“想西澤爾么?”他忽然問。將手放在她胸口的項墜上,“想回去么?阿黛爾?”
阿黛爾靠在他的肩上,因為這個猝及而來的問題震了一下。沉默許久,才將他的手輕輕推開,把項墜握在手裏,側首向著西方,低聲清晰的回答:“想的。”
他的唇角在黑暗裏彎起一個弧度,無聲的微笑。
“是么?那麼,等明年季候風吹向翡冷翠的時候,我就送你回故鄉去。好不好?”他在黑暗裏凝視着帳頂,開口,“今天我接到了翡冷翠教皇的親筆信,裏面詢問我萬一皇帝駕崩,我將對你將會做何安排,並且表示願意將你接回娘家——我準備答應教皇的請求。”
“……”她沒有回答,彷彿被這個意外的消息震住了。
“西澤爾幾次寫信詢問你的情況,也是迫切地想要你回去。”他忽然在黑夜裏輕輕笑起來,將手墊在腦後,凝望黑暗,“呵……聽說他和他那個晉國妻子相處得很糟糕,至今都不曾同房——是,怎麼能不糟糕呢?他心裏不會容得下別的人。”
彷彿這番話激起了心中極大的不安,阿黛爾忽然在黑夜裏坐起身,離開了他身旁。
“怎麼,心中有愧么?阿黛爾?”他卻輕聲開口,從背後抱住了她——她的身體柔軟溫良,有如最好的美玉,他喃喃嘆息。“多麼奇怪……你的丈夫如今奄奄一息地躺在深宮裏等死,你不會為他覺得絲毫愧疚,然而,卻為了背叛自己的哥哥而感到內疚么?”
“不要說了!”她忽然推開了他,煩躁地,“不要說了!”
她黑暗裏坐起,沉默了半晌,忽然抱着膝蓋嚶嚶哭了起來。
“不要哭了。我送你回去吧,阿黛爾,”他輕聲嘆息,漆黑的眼裏閃着某種光澤。抬手輕撫她金子一樣的長發。“我知道你非常思念哥哥,日夜盼望着回到故鄉——我也答應過西澤爾。等大胤局勢一安定就送你回翡冷翠去。”
“……”她沒有說話,抱着膝蓋默默流淚。
“替我把這個指環還給他。告訴他,我守住了承諾。”他輕聲道,在黑夜裏褪下左手無名指上的金色指環交給她,“不過請把這個同心結留給我——我會想念你的,阿黛爾。”
“不,”她卻忽然開口了,聲音細細的,“你在說謊,楚。”
這樣細小的聲音卻彷彿是一根針,刺中了那顆冷定如鐵的心。
“你從一開始,就沒有想過把我長久的留在這裏,是不是?”阿黛爾抬頭望着黑暗的屋頂,“是的,你當然要送我走!反正皇帝死後,留着一個守寡的皇后也沒有什麼意義——你樂得做一個順水人情把我還給我哥哥。”
他吃了一驚,在黑夜裏坐起身看着她:“你在說什麼?阿黛爾?”
“而且,不送走我,你怎麼能無牽無掛的娶那位婉羅公主呢?”阿黛爾輕輕笑了起來,譏誚地開口,“啊,是的,是的!即使你為難,也不是因為愛我——而是因為我身份特殊,不能隨便處置。誰叫我是教皇的女兒,高黎的攝政女王,還是大胤‘先帝’的皇后呢?”
她用希伯萊語說著,語氣激烈,帶着東陸人不曾有的直率和譏諷。
他在黑夜裏看着她,彷彿是第一次才認識她一樣——這樣譏誚的語氣,這樣地一針見血地敏銳,他從沒想過會出現在純真溫柔的她身上。他原本以為她只是一個站在黑暗裏,等待人去寵愛的寂寞孩子而已,溫順而沉默,猶如潔白無罪的羔羊。
原來,他畢竟不曾了解完整的她。
的確,她說的沒有錯。帝都局勢平定的時候,他送走了公子蘇兄妹,發覺對方身邊已經沒有了上次被東昏侯看中的那個侍女。暗中一打聽,卻知那個可憐的女子已被婉羅公主借故處死——僅僅只為他曾經對她稍加眷顧。
以婉羅的性格,日後若察覺了絲毫痕迹,便會陷入極大麻煩。
然而他卻始終沒有為自己分辯什麼,只是默默的在黑暗裏俯身過來,伸出雙臂將她環抱,拉入懷裏,撫慰似地親吻她的額頭和嘴唇。
“不,放開我,”她極力地掙扎,“你已經沒有資格再碰我了!皇叔攝政王閣下!”
她的話是如此尖銳,和平日那樣甜美寧靜的模樣完全相反——彷彿被這種忽然逼人而來的氣勢鎮住,他鬆開了手,在黑暗裏靜靜凝視着她,眼裏卻露出了一種讚歎的表情。
真是奇怪啊……為什麼越是到最後的一刻,卻發現她越是令他驚嘆呢?
“阿黛爾,平靜一些,不要像絕望的鳥兒一樣撕扯你的羽毛。”他凝視着月光里的她,用希伯萊語低聲道,“難道我們不是為了相互安慰而在一起的么?你終歸要回去的——如今到了應該分開的時候了,難道不應該好好的說再見?為什麼要和我爭吵呢?”
“……”她定定的凝視着他眼裏的冷靜表情,一時間竟無法回答。
“東陸還有一首歌謠,不知道你有沒有聽說過——”公子楚輕聲嘆息,撫摩着手心的同心結,低聲,“‘種花莫種官路旁,嫁女莫嫁諸侯王。種花官道人取將,嫁女侯王不久長’。”他曼聲低吟,眉間帶着說不出的複雜情緒,抬頭看着她,笑了笑,吐出最後兩句:“‘不如嫁與田舍郎,白首相看不下堂’。”
阿黛爾聽着那一首歌謠,忽然間有些恍惚。
“明白了么?阿黛爾,嫁給我這樣的人,其實並不是一件值得慶賀的事情。所以,錯過了也並不可惜。”公子楚握緊那枚同心結,笑了笑,“何況你最愛的人始終只是西澤爾而已,還是回到他身邊去吧!”
在掠出窗外之前,他在窗台上停下來看了她最後一眼,嘆息:“不過,阿黛爾,在明年季候風起之前,我們應該還來得及去九秋崖看一次桫欏花海——真的是非常美,相信你回到翡冷翠后也會夢見它的。”
那一夜之後,他果然再也不曾踏入這裏半步——雖然他的居所和頤景園只有一牆之隔——
黑夜裏那個寂寞而深情的秘密戀人消失了在日光之下。朝堂之上,端坐着白衣如雪的公子,睿智決斷,文才武略,一邊理順國內的政局,一邊操縱着千里之外的戰事,從容不迫,遊刃有餘,有一種掌握乾坤的冷定。
此外的一切彷彿已經被他完全遺忘,彷彿露水一樣短暫。
“穆先生,我決定在登基后將皇后遣歸翡冷翠。”垂柳下,他微微的笑,聲音平靜,抬起手按在心口上,“你看,你的擔心是多餘的——仗已經在這裏打過了。我贏了。”
穆先生沒有說話,只是看着公子眉梢平添的一絲細紋,嘆了一口氣——是的,舜華,你是那樣冷靜到冷酷的人,決不會在大局的判斷上出現錯誤,也不會做出錯誤的取捨。在這一場前所未有的無聲戰爭里,你再一次戰勝了自己的內心,克服了人心的軟弱——就如你二十多年來一直在做的一樣——
只是……你心裏的那根弦,也已經越絞越緊了吧?如果在你達到那個夢想之前、那根弦卻斷裂了的話,一切就都毫無意義了。
何況,自從抽身離開頤景園以後,你便再也沒有贏過我一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