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輕輕拔出銀針,又開了幾帖方子,池重樓起身,向病人戴員外告辭。
戴員外手底開着幾家油鹽布匹鋪子,也算小鎮上有頭有臉的人物,五十來歲,一副和氣生財的模樣,謝過池重樓,叫家丁送大夫出門。
池重樓提着戴員外送他的糕餅和兩斤臘肉,走在小鎮的石板路上,撞見不少路人,都朝他熱絡地打着招呼,他也含笑一一點頭示意.
左腿傷口已經完全癒合了,他不想再住在范四牛家裏添麻煩,於是行走無礙后就請范四牛替他在村子裏找個安靜地方,蓋起座小茅屋棲身用。
白天到小鎮上行醫,晚上在屋內配製藥劑,倒也清靜自在。他知道小鎮上的百姓日子也不寬裕,只收取微薄診金。常有患者過意不去,送些食物給他。池重樓也就沒有拒絕這些人的好意。
歲末將至,句屏的飢荒和暴動也越演越烈,他在鎮上行醫,不時聽到各地都有餓死災民,句屏都城永稷已遭叛軍進駐,皇帝失蹤……國中人心惶惶,這偏遠小鎮卻因為靠近大海,沒有受到太大的影響。只是從內地逃難來的人明顯增多,打破了小鎮一貫的平靜生活。
難民中,也有赤驪人。從那些人口中,池重樓得知風華府已被玄龍大軍攻破,四弟枕月向玄龍俯首稱臣。赤驪這個南疆大國,自此淪為玄龍臣國。那些人擔心玄龍最終將徹底吞併赤驪,便攜家帶口地逃來句屏,不料句屏也混亂不堪。
池重樓驚愕過後,茫然若失。皇母已逝,赤驪成為他國附庸。他歸不歸國,似乎也已經毫無意義……
他輕喟,忽然不遠處一聲馬匹悲鳴,引起了他的注意。
偏僻的街道拐角處站着匹全身灰不溜秋的馬兒,正邊凄聲嘶鳴邊低頭,用腦袋輕輕去碰地上躺着的男人。那人的衣服上沾滿了塵土污穢,跟馬匹毛色一樣分辨不出原本的顏色。頭髮蓬亂,像團野草。
幾個頑童圍在邊上,做着鬼臉叫「臭叫化子!」還朝那人丟小石子。
那人身體似是虛弱到極點,都站不起來,只是微微抬起胳膊護着臉,躲着飛來的小石。
池重樓起了惻隱之心,走上前去。幾個頑童見有大人來,嬉笑着逃開了。
「你是不是餓壞了?」池重樓在哪人身邊蹲下身,見那人露在胳膊外的下顎鬍髭邋遢,也不知多少天沒有修過臉了,心想多半又是從內地逃難過來的災民。他打開糕餅盒子,取了好幾塊糕餅遞到那人嘴邊。「拿去吃吧。不夠的話,我這裏還有。」
那人沒接,身體卻一下子變得僵直。池重樓見到那人的頸中青筋倏忽橫起,突突跳。
他略覺奇怪,轉念想起那人或許是個高傲性子,不願接受他人的施捨,便道:「這糕餅就算我賣給你的,等你日後有了錢。再來還我好了。」
那人仍是不吭聲,擋住臉孔上方的胳膊卻越發起抖來。
池重樓愕然,細看后,終於認出了這馬。「墨辰!」殷若閑府里的馬匹怎麼會跑到這邊遠地方來?
聽池重樓叫出馬匹名字,那人渾身一震,忽然抬手推開池重樓,爬起就跑,連馬也不牽。
看到那人的背影,池重樓的目光剎那凝滯了。前塵往事,瞬息間就衝進了心田。他呆立着,喃喃道:「殷若閑……」
那人聞言,跑得更快了。可沒奔出多遠,就似乎因為體力不支,摔了一跤,又爬起來繼續跑。池重樓怔了半晌,自己也不知道為了什麼,腳步不由自主地跟了人上去。
殷若閑跑一段路就會摔倒,卻還是像躲避什麼洪水猛獸似的不肯停下身形,一路奔出小鎮。
野外草木蕭條,透盡冬季的荒寒。一條河流潺潺輕響,河面並不寬,岸邊蘆葦均已枯萎,在寒風中瑟瑟搖晃。
池重樓看見殷若閑在往河邊跑,忍不住揚聲提醒道:「這河裏有毒蛇,別過去。」
殷若閑腳步只頓了一下,反而加大了步子,跳進河裏奮力揮舞雙臂向對岸游去。才到河中央,他驀地發出聲悶哼,身子撲騰起來。
這情形,十之八九是被蛇咬了。池重樓心一沉,放下手裏的東西,也扎進了河中。拖住還在不住掙扎的殷若閑,他游回岸邊,濕淋淋地上了岸。
殷若閑大腿上.果然咬着條碧綠小蛇。池重樓見身邊恰好有段枯枝,他操起力打碧蛇七寸,蛇身扭曲了幾下,便從殷若閑腿上掉了下來。
被蛇咬破的兩個小孔里淌着血。池重樓不假思索地低頭,想替殷若閑吸出毒血,卻被狠狠推開了。
「我不要你救!」殷若閑拖着腿,走到追來的黑馬邊,試圖跨上馬背,腿卻已經開始發麻,怎麼也無法抬起。
他全身顫抖,丟下黑馬,用盡所有的力氣往前走。驚訝、慌亂、羞愧、難堪……種種情緒在心中翻騰,讓他根本沒勇氣去看池重樓。
靠着墨辰的驚人腳力,他拚死殺出叛軍包圍后,倉皇躲藏叛軍的追捕,竟一直逃到了句屏東海邊境。追兵似乎終於被他擺脫了,可萬萬沒想到,他居然在自己最潦倒落魄的時候遇到了池重樓。
回想自己對池重樓的所作所為,他毫不懷疑池重樓會用最幸災樂禍的表情來諷刺挖苦他。縱然落魄至此,他依然有他的驕傲,不想自己被任何人恥笑,所以明明聽到河裏有毒蛇,還是跳了下去,想擺脫池重樓。就算被毒蛇咬死,他也不要受人奚落,尤其那個人,還是池重樓……腿猛地一瘸,他跪倒在地,頭腦也逐漸暈眩,他掙扎了一番,都無法讓自己再站起身,只能不斷喘着氣。
池重樓獃獃看着殷若閑,終於走近,道:「再不把毒吸出來,就連神仙也救不了你了。」
「那跟你沒關係!」殷若閑的聲音沙啞,也很粗暴,像頭被侵犯了領地的野獸。「我不用你來同情可憐我!池重樓,我變成現在這個樣子,你一定很高興吧!你走,別來管我!」
有什麼值得高興的嗎?……池重樓茫然,終是平靜地道:「隨你怎麼想。只不過今天就算被毒蛇咬到的是個陌生人,甚至一條狗,一隻貓,我也會救的。你沒必要想那麼多。」
殷若閑整個人都僵硬如石。
池重樓見他不再出聲,上去撕開殷若閑傷口處的衣物,將毒血吸了出來。一連吐掉十多口,血里仍帶紫黑。他知道是因為剛才耽誤了時間,毒性已經轉重。「你這樣走不了路的,回我家去養好傷再走吧。」
他將殷若閑扶上馬背,收拾了自己的藥箱和食物,牽着墨辰慢慢走向范家村。
落日很紅,照着水波粼粼的河面,宛如給那些枯萎的蘆葦都鍍上了一層金黃色澤。他和殷若閑,都沒有再交談,只聽着墨辰的蹄聲在孤寂空曠的野外反覆踏響,偶爾一個響鼻,驚起蘆葦叢里三兩隻水鳥。
***
回到池重樓那間小茅屋,殷若閑已因毒性攻腦陷入昏迷。把人搬到木板拼整的小床上,池重樓撬開殷若閑牙關,灌下了幾味祛毒藥丸,又在殷若閑手腕和大腿上割開幾個小口,放了些毒血。看到殷若閑那身濕答答的臟衣服,他嘆口氣,煮起熱水,拿皂角為殷若閑洗乾淨頭髮,又擦拭起全身。
殷若閑肩上的傷口在逃亡途中一直沒好好醫治,此刻仍溢着少許膿血。
池重樓挑破創口,擠凈膿血後上了葯,包紮停當,翻出自己的一套替換衣服替殷若閑換上。
等他停下來歇氣,才覺飢腸轆轆,他也懶得生灶煮飯,吃了兩塊糕餅充饑,又出門割了幾捧乾草回來喂墨辰,順便也將墨辰渾身洗刷乾淨,露出墨亮毛色。墨辰吃完了乾草,輕舔他手掌。池重樓不禁憶起當初在二皇子府替墨辰抬病的情形,一陣惘然,輕嘆着摸了摸墨辰的腦袋,走回屋。
他的衣服在救殷若閑時也已濕透,可唯一一套可用來換洗的衣服已經給殷若閑穿了。池重樓只得將濕衣服都脫了下來,架在炭盆上烤着。自己裹着被子坐在一旁取暖。
門外冬風低嘯,似極了一年前他剛被擄到殷若閑府里的光景。池重樓怔怔地想了許多許多,心臟忽然微微地刺痛起來,提醒他不該再放任自己緬懷過去。他中斷回憶,往銅盆里加上幾塊木炭,抬頭。
殷若閑不知何時已醒轉,正坐在床沿,緩緩打量完四周后,神情複雜地望着他。
「餓嗎?要不要吃些東西?」池重樓裹住被子起身,將糕餅和清水拿到床邊的桌子上。
殷若閑卻看着池重樓露在被子外的雙腿,左邊小腿上那一大片傷疤和幾個可疑的牙痕讓他變了面色。池重樓的皮膚上,本來是連一點疤痕也沒有的。
「你腿上,是怎麼回事?」他澀然開口。
池重樓愣了愣,淡淡地道:「給鯊魚咬的。」
「什麼?」殷若閑怵然,明知池重樓現在好端端地站在他眼前,他仍覺驚心動魄,忍不住起了身寒粒,追問道:「怎麼會被鯊魚咬?岳斬霄呢?你不是跟他一起離開永稷的嗎?他怎麼沒保護好你?他現在人呢?」
他連珠般地問了一連串,池重樓只沉默地看了他一眼,坐回炭盆邊烤漕火,「我和岳將軍出海遇到龍神風暴,沉船后失散。我被這村裏的漁民所救.就在這裏住下了。」看見殷若閑嘴唇一動還想再問,他靜靜道:「你的毒還沒除盡,不要多說話,好好睡覺休息吧。」
殷若閑閉上了嘴,良久,才輕聲道:「重樓,元宵宴那天,我其實想要你留下來的,都是被岳斬霄氣昏了頭,我才、才說那種話來氣你……」
一聲「重樓」讓池重樓恍如隔世。銅盆里的炭火慢慢變得模糊起來,他轉過臉,不想讓殷若閑看到他的表情。「過去的事,就別再提了。」
他的語氣很平淡,聽不出究竟是喜還是怒。段若閑再度閉上嘴,盯着池重樓腿上的疤痕,心頭充滿悔恨和愧疚。「重樓……我不該騙你戲弄你的,你……恨我嗎?」
恨與不恨,愛與不愛,又有誰能真正分得清,看得破?池重樓忽覺前塵舊夢,都如戲一場。戲中他也曾笑過,快樂過……
「嗤」,一點水珠落在燒得通紅的木炭上,俄頃化作青煙。池重樓卻笑了,微微搖着頭。「那也許是我的劫,就像被鯊魚咬一樣,當時很痛,現在也都成了過去。我如今活得很好,足夠了。」
殷若閑嘴角肌肉輕搐,池重樓至今還是沒有指責他,他卻無法原諒自己。他不知道,用盡一輩子的光陰,是否能夠彌補他對池重樓的傷害?……
整整一晚上,他都沒有再躺下睡覺,就在暗淡的光焰里凝望着池重樓。
***
將養數天後,殷若閑的傷勢徹底痊癒。
這天清晨,池重樓煮熟一大塊臘肉,一些魚乾,跟糕餅飯糰打了個包裹。殷若閑一直站在邊上,默默看着池重樓忙碌,等池重樓把包裹遞到他面前,他才搖了搖頭,微笑道:「我不走了。」
池重樓手一顫,包裹險些落地,被殷若閑及時接住。「永稷已被叛軍佔領,我勢單力薄,也無力扭轉乾坤。況且我本來對皇位也沒什麼興趣。」殷若閑邊說邊端詳着池重樓的神情,柔聲道:「重樓,我們還能再相遇,一定是上天要我們再在一起。今後,我就留在這裏陪你好不好?我可以發下毒誓,日後都不再欺騙你,捉弄你。」
池重樓嘴唇抿到發白,驀然打開屋門,聲音卻依然平靜。「我留你,只是因為你中了毒。既然你已經痊癒了,就請離開。」
「重樓……」殷若閑還想再懇求,池重樓已將他推到門外。力氣雖然不大,殷若閑卻不敢反抗,只能眼睜睜看着兩扇門板在他眼前關上。他呆立風中,最終捧着包裹,牽起黑馬墨辰慢慢走遠。池重樓背靠着門板,直到再也聽不到馬蹄聲,他才無聲苦笑。
被踐踏的心,禁不起再次玩弄。他沒那份勇氣再去相信殷若閑,唯有將那人從此永遠隔絕在自己視線之外。
***
寒風呼呼吹着,徹骨的冷。
池重樓看完最後一個病人,收拾起藥箱,打了傘,迎着零星飛舞的小雪離開小鎮,向著范家村走去。
今天已是除夕夜。幾家病患聽說大夫獨身,都熱情地想留他一起吃頓熱乎乎的除夕飯菜。池重樓推說住處還有病人,婉言謝絕了那幾家熱心人。他已經失去了自己的國和家,留在那裏看他人全家團聚其樂融融,只會令他徒增傷感。還是回到那冷清的小茅屋,在昏黃的油燈下喝杯苦茶,看看醫書,打發掉這個寂寞的除夕更適合他。
雪花慢慢地大了,將原本灰暗的天空遮得看不見其它顏色。池重樓漸近漁村時,天色已漆黑如墨,點點燈火在黑夜裏微弱跳動搖晃着,飯菜香氣從各家窗縫裏飄出,給這座小村莊平添幾分暖意。
他的那幢小屋,居然也透着光。
池重樓着實愣了一下。快步走到屋前,收起傘,攤開了虛掩的門板。
小木桌上,擺着幾大盤臘雞風肉,還有壇陳年花雕。一個男人高興地從椅子裏站起身,迎了上來。
「重樓,你回來了。」
竟是那天離去的殷若閑。他臉上不知用什麼東西塗得又黑又黃,滿是疙瘩,一身半舊的粗布衣褲卻洗得很乾凈。
他從呆立的池重樓手裏接通了藥箱和傘,又替池重樓撣着肩頭沾上的雪花,柔聲道:「重樓,你快坐吧。」
池重樓瞪着他,久久才從這意外中回過神,找回了聲音:「你還來幹什麼?」
「回來和你一起過年啊。」殷若閑回答得非常自然,關起屋門將寒氣隔斷在外,他返身拉着池重樓坐到桌邊,指着那些酒菜道:「我那天走後,就到小鎮上找了家富戶打短工。今天是除夕,我當然要買些酒菜回來過年。重樓,你也餓了吧?快吃吧!」
他夾起一隻臘雞腿,放進了池重樓的碗裏。
池重樓低頭看着雞腿,既沒動筷,也不出聲。
殷若閑等了一陣,池重樓依然保持着緘默,他有些失望,但隨即又綻開笑容,拍開酒罈泥封,斟了兩杯酒水,拿起一杯遞到池重樓面前。「你不愛吃雞腿,就喝點酒暖暖身吧。」
酒杯是用普通陶土燒裂韻,很粗糙,跟那年除夕精雕細琢的玉杯根本判若雲泥。池重樓卻想到了那時候,他和殷若閑,勾着對方的手臂飲酒,宛如夫妻合巹交杯……
酸澀的痛楚一下子攫住了心臟,讓他幾乎無法順暢呼吸。他本以為自己永遠都不會再回憶起那個夜晚,卻原來,一切都深深篆刻在他腦海里,從來未曾磨滅過。
可他是真的,不想再提醒自己記起那場虛假的溫柔。
池重樓忽然笑了,很冷。伸手拂開了面前的酒杯。杯子落地,四分五裂。
殷若閑臉上的肌肉都不自知地微微抽搐起來,身體也在抖,他捂住臉做了好幾個深呼吸,放下手,堆出微笑道:「沒事沒事,你不喜歡喝酒就別喝,真的沒關係。」
他說的很輕很快,更像是在安慰自己。轉身在床上的包裹里翻尋着,喃喃道:「重樓,別生氣,我還買了東西送給你的。」
一件嶄新的鍛面棉布長袍捧到了池重樓眼前。那淡淡的紫色,扎痛了他的雙眼。
殷若閑小心翼翼地抖開袍子。「你的衣服太單薄了,穿上這件袍子暖和點。重樓,我可以替你穿上嗎?」
池重樓緊閉着嘴,唇發白。聽見殷若閑還在近乎哀求地問:「可不可以?……」
穿上又如何?讓殷若閑再像當初那樣誇他穿淡紫色的衣服最漂亮,風骨最美?
任憑殷若閑說得怎麼天花亂墜,他仍舊是個平凡沒姿色的傻瓜。那種遭人玩弄欺騙的痛,他已經千方百計鎖進心底最深處,為什麼殷若閑還非要來撕開他的傷口?
池重樓深深地閉起了眼睛,須臾又張開,起身從藥箱裏取出把剪刀,抓住袍子就剪。
「重樓?」殷若閑驚呆了,下意識地想搶回袍子,可長袍已經被攔腰剪成了兩截。
慢慢放下剪子,池重樓慢慢轉身,背對殷若閑。胸口空蕩蕩的,彷彿什麼都不存在。
殷若閑盯着手裏那分成兩截的袍子,半天終於找回了神智,顫聲道:「重樓,我是真心喜歡你,我……」
「這句話,你一年就已經說過了。」池重樓開了口,聲音平靜得近乎麻木。「殷若閑,請你別再捉弄我。」
「我沒……」
殷若閑想爭辯,可池重樓根本就不願聽,靜靜地道:「我也有自尊,也會傷心。有些錯,犯一次已足夠了,我不想再讓自己錯第二次。」
殷若閑僵如木石。這還是池重樓初次在他面前吐露心聲。池重樓並沒有斥罵他片言隻語,可他卻覺得渾身像被無形的鞭子狠狠抽過,痛得無法形容。
「重樓,真的對不起。」他不知道還能為自己解釋什麼,只因那些欺騙都是抹煞不了的事實。「可我這次,是認真的。重樓……」
池重樓沒有再說話,只是用手指了下屋門。
殷若閑知道,池重樓是要他離開。他眼裏浮起絕望,一個勁地低聲說著對不起,然而池重樓依舊一言不發,伸手固執地指着屋門。
殷若閑對池重樓拒人於千里之外的背影凝望了很久,終於放下那兩截袍子,悄然走出小屋。
聽着兩扇木板門重新關上,池重樓懸在半空的手臂終是垂落,緩緩坐進椅中。
他臉上,已無聲佈滿淚痕。
***
那晚,他守着油燈,枯坐到天明。雪花也飄了整整一夜,隔窗望出去,一片凄清的白。
在冷冰冰的屋子裏坐了太久,手腳都已經冰涼麻痹。池重樓緩慢挪動腳步,拿些藥酒擦着手腳,半晌后經膿血氣終於活絡行開,恢復了溫度。他泡了壺清茶,吃過幾張薄餅,身上暖和起來。
那被剪成兩截的袍子,還安靜地躺在地上。他默默撩起,凝視片刻,最終牽了牽嘴角,打開屋門。
正要拋掉袍子,他驀然怔住。
殷若閑抱着膝蓋,坐在茅草屋檐下,頭髮衣服上積了不少雪花,看情形已在雪地里坐了很長時間。
看到池重樓,殷若閑立刻站了起來,原先坐的地方露出個深深的痕迹,他望着池重樓,低聲道:「對不起。」
平素迷人的聲音連同嘴唇都因為嚴寒在顫抖,目光卻溫柔得會池重樓的心臟也痛楚難當。
這個人,竟然在屋外風雪坐等了一宿……只是,既有今日,又何必當初?
難道殷若閑不懂,有些東西,錯過了一時,便是一世?
「對不起。」
聽不到池重樓響應,殷若閑又重複了一遍。多餘的言語,他不想再說,只想一直道歉,直到池重樓肯原諒他為止。
池重樓全身都忍不住微顫,緊咬着牙,猛地丟下袍子,關上屋門,踩着積雪大步向前走。
殷若閑不知道池重樓要去哪裏,惶恐地跟在他身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