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凌霄
女人當門而立,淡淡一笑,輕聲道:“多年不見,大公子別來無恙否?”
蘇妄言心潮起伏,面上卻絲毫不露,也笑道:“原來是夫人……許久不見,夫人一向可好?”
那女人又是沉默良久,凄然微笑:“原來蘇大公子還記得我。”
簡簡單單的一句話,像是在回答蘇妄言,又像是在自言自語,語氣雖淡,卻像是有許多感慨、許多輾轉、許多零落……都融在了這短短的一句話中,聽在人耳里,便直似驚濤駭浪一般。
一時間,蘇妄言竟也說不出話來,只默默打量着那女人。
算來不過五六年時間,女人已蒼老了許多,當年一頭秀髮,如今也已夾雜着許多銀絲。蘇妄言想起第一次見到她時,丹唇皓齒,削肩素腰,便覺得心裏有些酸楚。
好半天,重又問了一遍:“夫人一向還好嗎?”
那女人笑了笑,卻沒答話,轉身走在前面。
蘇妄言跟在她身後進了門。
進了門,是一間不大的堂屋,家什陳設都甚是簡陋,除此之外便只有一間內室,用青色的粗布帘子和堂屋隔開了。堂屋裏四角都點着燈,照得屋內十分明亮。臨窗一張小桌,幾隻竹凳。
那女人引他在桌前坐下了,兩人都是好一會兒沒有說話。
蘇妄言四下里掃了一圈,笑道:“在下從錦城出來,錯過了宿頭,本想要找個人家借宿一夜,沒想到這麼巧,竟遇到夫人!”
那女人輕嘆了一聲:“我一個女人家,住在這郊野之地,有許多不便之處,所以方才沒有給公子開門,還請蘇大公子不要見怪。”
蘇妄言心頭一動,道:“夫人一個人住?”
那女人點點頭,看他神色,詫道:“怎麼了?”
蘇妄言道:“沒什麼,剛才在路上看見有人走在前面,到這附近就不見了,還以為是住在附近的山民。”
看那女人神色卻是全不知情,淺笑道:“大約也是錯過了宿頭的行路人吧?這一帶最是偏僻,方圓數里,除了我這裏再沒有別的人家。別說人家了,就是過路人也難得見到。”
蘇妄言隨口應了,心下更是驚疑不定,不知方才那“王家先生”“忘世姑娘”竟是什麼來歷?一時間,只覺心裏許多疑問,斟酌許久,只問:“夫人要找的人,找到了嗎?”
那女人慘笑道:“我若找到了他,又何必躲在這裏過這種暗無天日的日子?”
蘇妄言想了想,道:“有句話,我十年前就想要請教夫人了——要說蘇家三公子,那就是我三弟了,但夫人要找的,顯然不是他。不知夫人要找的蘇三公子究竟是什麼人?天下姓蘇行三的人多不勝數,夫人要找的那一位會不會根本不是洛陽蘇家的人?”
那女人截然道:“我要找的人是洛陽蘇三公子,絕不會錯——天下姓蘇行三的人雖多,但二十年前,敢稱蘇三公子的人,普天之下便只有一個。”
想起往事,不由露出點笑意,曼聲吟道:“缺月掛疏桐,漏斷人初靜。誰見幽人獨往來,飄渺孤鴻影。驚起卻回頭,有恨無人省。揀盡寒枝不肯棲,寂寞沙洲冷——當年揀盡寒枝蘇三公子是何等風采?那真真是芝蘭玉樹,天人臨世一般!”
說到這裏,輕嘆了一聲:“才不過短短二十年,竟已是連你們蘇家的人自己都記不得了嗎……”
語畢又是一嘆,大有沉緬之意。
馬車內,蘇妄言向韋長歌道:“我原本不知道她說的蘇三公子是什麼人,但當我聽到‘揀盡寒枝’四個字時,突然就想起一個人來。”
“什麼人?”
“你還記不記得,我曾對你提起過蘇家西院裏住着的那位三叔?”
韋長歌一怔,旋即道:“啊,你是說,那女人要找的,就是你那位三叔?!”
蘇妄言微微一笑。
“你是怎麼知道的?”
蘇妄言搖了搖頭:“其實我也不知道。只是聽她說到‘揀盡寒枝’四個字,我第一個想到的,就是三叔。我雖然不知道她說的人究竟是誰,卻只覺得,我見過這麼許多人裏面,除了他,只怕再沒第二個人當得起這四個字了。”
“揀盡寒枝不肯棲,寂寞沙洲冷——“韋長歌輕輕扣着几案,把這一句詞反覆念了幾遍,忍不住嘆道:“揀盡寒枝!揀盡寒枝!雖未謀面,但只這四個字,已叫人神往!要是有機會,倒真想見見你這位三叔!”
蘇妄言只是淡淡一笑。
韋長歌才一頓,卻又“咦“了一聲,道:“聽她這種說法,這位蘇三公子當年想必大大有名,可為什麼竟從未聽說過江湖中曾有這麼一位精彩人物?”
蘇妄言搖頭道:“我不知道……”
韋長歌輕輕應了一聲,便直催促道:“後來呢?”
“後來?我想到三叔,一下子明白過來。”
蘇妄言一笑,又繼續講下去。
蘇妄言聽了那女人的話,想到住在西院的三叔,神色不免有些異常。
那女人看他神色,臉上露出驚喜之色,連聲追問:“你知道了?你知道他在哪裏?你是不是能幫我找到他?”
“……夫人找他做什麼?”
女人霍然起身,在屋裏來來回回走了幾步,張嘴像是想說什麼,卻打住了,又來回疾走幾步,終於抬起頭,下定了決心似的,轉身看向蘇妄言。
他一進門就已注意到,那女人懷裏緊緊抱着一樣東西,依稀便是當年那個青布包袱,此刻,那女人一臉肅然,把那個青布包袱小心翼翼放在了桌上,深深吸了口氣,這才一層一層,慢慢打開了。
她每揭開一層,呼吸就急促一分,蘇妄言便覺自己的心跳,也加快了一分。
——青布包袱里放着的,究竟什麼東西?
這個問題,十年來,他已經問過自己許多次,也想出了許多可能或不可能的答案。然而在包袱完全打開的瞬間,蘇妄言還是忍不住陡然發出了一聲驚叫!剎時間,他腦子裏轟地一聲巨響,好半天,只是死死盯着那樣東西,動彈不得——
青布包袱里放着的,竟赫然是一顆人頭!
那是一個男子的人頭,樣貌端正,三十上下年紀,雙目微睜,嘴角微微帶笑,面目鮮活,神情宛如活人一樣。
而人頭下方的切口,甚至還能清楚地看到鮮紅的血痕。
那頸邊的血跡觸目驚心,讓人幾乎有種還帶着溫度的錯覺。就像是還沒有凝結的鮮血隨時會從男子的頭顱中噴涌而出,轉眼就會淌滿一地!
蘇妄言肩頭一震,半晌才恍然回神,好不容易才找回了自己的聲音,卻只能喃喃喚了聲:“夫人……”
那女人輕聲道:“蘇大公子,這是先夫。”
說完了,柔柔一笑,伸手把那顆人頭抱到懷裏,輕輕摩挲着。
她的動作輕柔之極,眉梢眼底,滿滿的都是愛憐之意——那眼神,就和當年站在蘇家門外抱着那包袱時的眼神一摸一樣!
蘇妄言卻只覺寒意侵骨,一種叫人戰慄的、無法名狀的不適感順着脊背一寸寸蜿蜒蛇行,就像是那人頭上的鮮血正順着他的背部一滴、一滴地慢慢流下來……
女人柔聲道:“二十年了……這二十年來,我每天把他帶在身邊,一刻也不離開……我跟他說話,為他洗臉,給他梳頭……我這樣對他,蘇公子,你說,他在地下會知道嗎?”
蘇妄言動了動嘴唇,艱難地開口道:“二、二十年……夫人是說……”
那女人幽幽嘆了口氣:“先夫過世,已經整整二十年了。”
蘇妄言打了個寒戰,好半天,方才極勉強壓抑着心底寒意,強笑了笑:“夫人說笑了,人死魂散,何況要是過了二十年,屍首哪還有不腐壞的道理?”
“人死魂散、人死魂散……”那女人突地放聲大笑,嘶聲道:“也許是他的冤屈太大,心裏太苦,所以魂魄不散,要等着看我替他報這血海深仇!”
一句話說得咬牙切齒,聲嘶力竭,一字一字都滿帶着怨毒之意!
蘇妄言小心問道:“夫人的仇人……是蘇三公子?”
那女人聽到“蘇三公子”四個字,臉色一正,連連搖頭:“蘇三公子是我的大恩人,更是他的大恩人……我本來、我本來是沒臉去見他了,可若沒有蘇三公子幫忙,我這件事,又斷斷無法辦成……”
頓了頓,來回撫摸着那個人頭的嘴唇,痴痴道:“我是個苦命的人。我母親過世得早,我父親又無情無義,一年三百六十五日,難得有一時半刻的開心……好不容易認識了他,一心只盼着能和他在一起過幾天神仙眷侶的生活……誰知他卻被奸人所害,身首異處……我……我……”
連說了兩個“我”字,卻再也說不下去,只是哽咽着抱緊了男子的人頭。
蘇妄言略一思索,道:“夫人找蘇三公子,是要請他幫你報仇?”
凌霄抬頭看了看蘇妄言,搖了搖頭,悵然道:“我找蘇三公子,是為了求他去替我求一個人。”
蘇妄言惑道:“求人?夫人要求什麼人?為什麼不自己去求他?你找了蘇三公子十年,若是用這十年去找別人幫忙,到如今說不定大仇早就報了。”
凌霄苦笑道:“天下能人異士雖多,能幫我的人,卻只有一個。偏偏這個人最是鐵石心腸!這些年,我什麼法子都用盡了,百般央求,卻連見他一面都辦不到。唉,除非蘇三公子出面求他,否則那人是決不會幫我的。”
說到這裏,又忍不住黯然,喃喃道:“如今說這些也沒用了,二十年,我既報不了仇,也找不到蘇三公子,這件事,只怕是永無了結之日了……”
蘇妄言聽她語意凄苦,滿面哀戚之色,也不由替她難過。但一低頭,目光便落在那顆帶血的人頭上,不免又是一陣心驚膽跳。思索了片刻,斟酌着道:“夫人有沒有想過,就算讓你找到蘇三公子,他也未必就肯幫你去求那位高人。”
凌霄神情落寞,蕭瑟一笑:“大公子說的這些我何嘗沒有想過?只是現在我連蘇三公子身在何處都不知道,連開口求他的機會也沒有,又哪兒還談得上以後的事?再說,我和蘇三公子有舊交,二十年前有件天大的事,就是他幫我辦成的。只要能讓我見到他,事情說出來,蘇三公子也未必不肯再幫我一次——至於事情成不成……只好看天意了!”
蘇妄言輕輕點頭,緩緩問:“夫人,我若見到蘇三公子,該怎麼跟他提起你?”
凌霄眼睛一亮,一言不發,起身快步走進裏屋。過了片刻,拿着一幅捲軸走出來,一臉都是期盼之色——轉眼之間,竟像是年輕了十年,又回到了第一次站在蘇家門口的模樣。
她將捲軸雙手遞到蘇妄言面前,連聲音都在止不住地發顫:“蘇大公子若是見到他,就請把這幅畫交給他,就說,是故人凌霄送去的,他就會明白。”
***
“那畫上畫的是什麼?”
韋長歌從茶壺裏倒了杯茶,饒有興緻地問。
“是一幅刑天舞干戚圖。”
蘇妄言劈手把他手裏的茶搶了過來,一飲而盡,跟着才笑眯眯地回道。
韋長歌也不生氣,又再倒了一杯遞給他。問:“刑天?”
蘇妄言接過了茶,點了點頭,繼而露出點迷惑的神色,道:“那刑天圖上還提着一句詩——‘嫦娥應悔偷靈藥,碧海青天夜夜心’。”
韋長歌一怔,微一皺眉,道:“刑天斷首而舞,嫦娥竊葯奔月,這風馬牛不相及的兩個傳說,怎麼扯到一起來了?”把那句詩喃喃念了兩遍,搖搖頭,道:“真奇怪,凌霄在畫上提這麼一句詩,是什麼意思?你有沒有問過她?”
蘇妄言道:“我答應了凌霄,一定會親手把畫交到蘇三公子手上,所以我看到那畫的時候,人已經到了洛陽,就是想問也無從問起了……”
默然片刻,輕聲道:“那天我走出很遠之後,一回頭,她卻還在門口望着我——我雖然答應她事情一有眉目就立刻會通知她,她卻還是不放心……那天早上,天那麼冷,她一個人,孤零零站在山路上,我雖然不知道她心裏有什麼事,卻也忍不住替她難過……”
“她說的蘇三公子,真就是你那位三叔嗎?”
“我回家后,找了個機會把這件事告訴了三叔。我從十年前那女人第一次來蘇家說起,一直說到這次在錦城遇到她的經過。三叔便叫我把畫打開,告訴他畫上畫了什麼——我就是到這個時候才看到那幅刑天圖和那首詩的——三叔那時的表情,像是明白了什麼,我便問他:‘三叔,凌夫人叫我送來這幅畫和這首詩,不知是什麼意思?’三叔沒有回答,卻反問我,生、老、病、死、愛別離、怨憎會、求不得、五陰盛,這人生八苦裏最苦的是什麼。我一時也不知道該怎麼回答,只說:‘每個人一出娘胎,便時時都在八苦中,這種種苦楚,便沒有一樣不叫人煎熬難受的。若非要說出一個最苦的,大約應該算是求不得吧?’”
韋長歌淡淡一笑,接口道:“求不得雖苦,但有時候,求得了,也未必就是什麼幸事。”
蘇妄言瞧他一眼,笑道:“你這話的語氣倒跟三叔差不多——那天我這麼回答了,三叔也是笑了笑,說:‘是啊,這世上的人,輾轉奔波,大半都在為求不得而苦,卻不知道,有時候求得了,又是另一種苦境了。’”
“我等了又等,他卻不再說話,我忍不住,只好問他‘凌霄說天下只有那一個人能幫她,她說的,究竟是什麼人?’三叔聽了,突然收斂了笑意,像是被勾起了什麼心事似的,好半天,只是獃獃望着天上明月出神……”
蘇妄言說到這裏,停了停,解釋道:“我雖然知道三叔看不見,但他的眼睛那麼好看,我便總忍不住要覺得,他的眼睛,是在望着月亮的……”
“我正看着他的眼睛,他卻突然問我‘今天是滿月,月亮好看嗎?’我嚇了一跳,忙說‘好看極了’。三叔就笑了笑,道:‘清風明月遙相思——大抵古往今來,明月最是相思之物吧?不過這世上卻有一個人,比天上明月還要好看,還要叫人相思……’我不知道他為什麼突然說起這個,正愣了愣,便聽他道:‘她的名字,便也叫相思。’”
韋長歌“啊“了一聲:“我知道了——“
蘇妄言望着他一笑。
兩人異口同聲地說出了三個字:“月相思!”
語畢相視大笑。
蘇妄言道:“月相思是滇北一幻境的主人,江湖中都說她通曉各種奇門異術,能溝通幽冥,乃是天下第一的奇女子。甚至有人說,她有起死回生之能!據說當年的月相思並不像如今這樣冷情冷麵,只是後來不知道為了什麼原因,厭世避俗,這才隱居在一幻境裏,不問世事。
“我當時聽三叔說到這裏,也應聲道:‘啊,我知道了!凌霄要找的人是月相思!’三叔雖然笑了笑,只是那笑意卻是無限寂寥……他道:‘凌霄說的沒錯,天下唯一能幫她的,就只有月相思了。’我看了看他臉色,猶豫了許久,才小聲問他:‘三叔,凌夫人說的揀盡寒枝蘇三公子,是你嗎?’他聽了我的話,只淡淡笑了笑,說:‘是不是又有什麼關係?反正如今世上是早沒有蘇意這個人了。’”
蘇妄言道:“我正不知道該說些什麼好,三叔卻回頭望着我,問我:‘妄言,你想幫她,是不是?’我說:‘這位凌夫人看來也是個傷心人……’他應了一聲,低頭凝思了許久,道:‘相思的脾氣,最是烈性,這些年來,她離群索居,大約還是為了當年的事過不去。如今就算是蘇意親自到了一幻境,也不知道她見是不見呢……’我又問:‘那凌霄這件事該怎麼辦好?’他想了想,忽然自言自語地說:‘劍閣第三層有一把斷劍,原該是二尺七寸,卻斷在了一尺二寸的地方,劍脊上,刻着秋水兩個字,那就是當年蘇三公子所佩的秋水劍,要是拿着秋水去找月相思,也許會有幾分機會。’說到這裏,又嘆了口氣,‘只可惜劍閣重地,不得擅闖。你以後若是在劍閣見到了,覺得有趣,也不妨多看幾眼。’”
韋長歌笑道:“你三叔這麼說,豈不是擺明了叫你去劍閣偷劍嗎?”
蘇妄言莞爾一笑,低頭看了看膝上放着的秋水劍,道:“三叔是知道我想幫凌霄,所以才故意這麼說的。他是要我把秋水交給凌霄,他雖然不能親自幫她,但只要有這把劍做信物,凌霄也就能求得月相思相助了——說起來,從小到大,不管我想要什麼、做什麼,只要三叔知道了,沒有不幫着我達成心愿的!三叔對我,當真是很好很好的……”
韋長歌略一點頭,想起錦城外那幾個人,道:“不知道那晚上你在錦城外看到的那幾人究竟是什麼來歷?”
蘇妄言遲疑道:“那幾人舉止言語都很有點古怪,聽他們彼此稱呼,叫做什麼‘忘世姑娘’、‘王家先生’一類,不是尋常人的稱呼。我總覺得,那幾人……似乎不像是人,倒有點兒像是妖魅精怪一類的東西。”
韋長歌不由笑道:“哦?”
蘇妄言看他一眼,道:“那天晚上,那個年輕人一進林子,便有一種香氣。我當時只覺得那種香氣熟的很,卻一時想不起來究竟是什麼香氣。可是後來,在凌霄那裏,我又聞到了那種香氣。”
“哦?是什麼香氣?”
“竹香。”
“竹香?”韋長歌挑眉道:“你的意思是?”
“我和凌霄說話的時候,曾留意到窗下種了一叢竹子。”蘇妄言一頓,難得地猶豫了一下,這才接着道:“那女子叫這年輕人‘王家先生’……”
韋長歌定定看他半晌,沉吟道:“《晉書》記載,王徽之生平愛竹,嘗寄居空室中,便令種竹,或問其故,徽之但嘯詠指竹,曰,何可一日無此君——你是想說,所謂‘王家先生’便是‘此君’?”
蘇妄言只是看着他,卻不回答。
韋長歌想了想,道:“那,那個‘忘世姑娘’又是什麼?”
蘇妄言反問道:“一杯忘世,七碗生風,你說是什麼?”
韋長歌低頭看了看桌上,苦笑道:“你可別告訴我,那‘忘世姑娘’是一杯茶。”
蘇妄言竟真的點了點頭。
韋長歌一愣,一時竟忘記了說話。
便聽蘇妄言認認真真地道:“即便不是茶,大約也是茶杯、茶碗、茶壺、茶樹一類的東西。”
韋長歌聽他說到這裏,終於忍不住大笑起來:“王家先生、忘世姑娘,一個是竹,一個是茶,真真是絕配!”
蘇妄言臉色一沉,大聲道:“有什麼好笑的?人有精魄,物有精魂,自古以來,多的是木石死物幻化成怪的例子,有什麼好奇怪的?”
韋長歌也不在意,依舊笑道:“只是一杯茶也能成怪,未免太無稽了些。這麼說來,那個喜歡下棋的石兄,難不成是一塊石頭棋盤嗎“
蘇妄言冷笑一聲,也不說話,神情很是不屑。
韋長歌心念一動,輕輕“啊“了一聲,道:“你找到他們說的那個三娘了?”
蘇妄言只是不應。
韋長歌偷偷瞄他一眼,自言自語地道:“沒有嗎?這可奇怪了!地方人家都已經說得明明白白了,卻不去查個清楚,實在不像蘇大公子的為人啊?”
蘇妄言忍俊不禁,破顏一笑。
韋長歌跟着笑道:“好了好了,快告訴我吧!那個三娘,到底是什麼人?”
蘇妄言收了笑,正色道:“死人。”
韋長歌微怔。
蘇妄言道:“那天我從凌霄那裏出來就準備趕回洛陽,但事情實在太過離奇,倒像是夏天午睡做了一場夢似的,一覺醒來,分不清真假。我想來想去,一時覺得那是真的,一時又疑心是在做夢,百思不得其解,所以便又折了回去。
“我在附近找了一圈,果然就如凌霄所言,方圓數里都沒有別的人家。再在附近打聽,也沒人見過類似那三人模樣的人。我找不到那幾人,便只好另想法子。好在我還記得那晚,那位王家先生說自己記不得路,忘世姑娘就回答他,三娘家在過了回眸亭的第一個岔路口往左,門前有三株柳樹。這回眸亭倒是真有的,於是我便照着她說的地方,找上門去。”
一頓,淡淡道:“那地方,是一片亂葬崗。有一座孤墳,前面種了三株柳樹,主人是一個叫朱三娘的妓女。”
韋長歌不禁張了張嘴,卻沒說話,半晌輕輕扣着桌面,皺眉道:“我總覺得有些不對……會不會是有人故意假扮妖魅,設下圈套,要引你上鉤?”
蘇妄言頷首道:“一開始,我也有些懷疑,事情太巧,總覺得心裏不踏實。但後來的發展,又實在不像是這麼回事。”
一邊回想,一邊緩緩道:“我到那地方的時候,只看到一片無人看顧的荒墳。找了好半天,才在坡底找到三株柳樹。那旁邊果然有一個墳頭,看得出已有些年頭了,墳山已經塌陷一半了,墳上覆滿野草,似乎許久無人祭祀。但墳上既無墓碑,也無標識,看不出是什麼人的墳墓。
“我在錦城四處打聽,都說那地方叫閻王坡,埋的都是些貧困潦倒客死他鄉的過路人,要不,就是乞丐妓女之流。但每每問到那三株柳樹下埋的是什麼人,就沒人說得上來了。我料想再問也問不出結果了,就準備在錦城再住一夜,第二天一早回洛陽去。
“沒想到,我在酒樓里,竟又碰到在賞花詩會見過的那些‘才子名士’拉我一起喝酒。席上眾人天南海北地一通胡吹,漸漸的,就說起各人的風流韻事。其中有一個人,感慨萬千地說起三十年前在錦城的一段際遇,說是當年他在幕府充任幕僚,其間和一個妓女交好,兩人有許多花前月下的約誓。後來他上京謀職,不得已拋下了對方,三年後回來,佳人卻已香銷玉殞。”
蘇妄言說到這裏,放慢了語速,道:“那人說,他沒料到一別之後竟成永訣,傷心之餘,便在對方墳前種下三株柳樹,以寄哀思。”
韋長歌挑了挑眉,沒有說話。
蘇妄言道:“我聽到這裏,想到三娘墳前的三株柳樹,便隨口問他那女子是不是葬在閻王坡。那人卻反問我:‘閻王坡是什麼地方?我只知道那是城外一個亂葬崗,叫回眸亭。’——閻王坡這名字是這些年才取的,以前那地方便只叫回眸亭,他多年沒有來過錦城,所以不知道回眸亭已經改名叫了閻王坡。我於是立刻問他那女子叫什麼名字,他雖然有點奇怪,卻還是回答我,那女子名叫朱依依,旁人都叫她朱三娘!”
“一面之辭,不足為憑。你可查過了?”
蘇妄言眼中掠過惋惜之色:“我查過了,三十年前,錦城教坊的的確確曾經有過一個朱三娘子。朱三娘子名叫依依,曾是錦城紅極一時的歌妓。這朱依依愛上了一個讀書人,在最當紅的時候閉門謝客,拿出所有積蓄讓那人上京求官。對方得了官職之後,卻寄回來一封絕交信,朱依依貧病交集,一氣之下,沒多久就死了。她所有積蓄都給了對方,死後甚至置辦不起一副棺木。幾個平日姐妹念着舊情,湊錢給她請了個道士,一領破席,草草葬在了城外的閻王坡。
“我還找到一位老琴師,乃是朱依依的舊識。據他所說,朱依依死後三年,那讀書人犯事被罷了官,又回到錦城。朱三娘子生前豪爽好客,頗有些俠義之名,有二十多個受過她恩惠的市井少年決心為她報仇,把那讀書人綁到了三娘墳前,要殺了祭墳。那個讀書人嚇得屁滾尿流,在朱依依墳頭號哭了一天,又是做詩,又是做祭文的,還種下三株柳樹,發誓永不再娶,這才被放了回去。那琴師說,他後來去祭拜過幾次朱依依,那三株柳樹後來都長成了,遠遠就能看見。”
一口氣說完了,望向韋長歌。
韋長歌啞然,片刻方道:“一個說的是薄命紅顏多情公子,一個說的是痴心女子遇人不淑——誰能想到,這兩個故事說的竟然是同一件事?”
“仗義每在屠狗輩,負心都是讀書人。”蘇妄言冷冷一笑:“這故事在那‘名士’說來自是全然不同了。我原本疑心這一切都是凌霄設下的局,可那天我若不是一時興起折回錦城,豈不是遇不到那‘名士’?那她的安排豈不是就落了空?”
韋長歌只是一笑,抬首道:“也罷,六合之外,存而不論。就算當真有什麼妖魅精怪,也和咱們沒什麼關係!”笑了笑,又道:“我只是不明白,那幅刑天圖上題着一句‘嫦娥應悔偷靈藥’,是什麼意思?”
蘇妄言微微頷首,旋即嘆道:“我在想,不知道凌霄究竟有什麼冤屈,為什麼普天之下就只有月相思能幫她?還有那個人頭,到底怎麼回事?”
想起當時的情景,心頭不由得微微一震,只覺那時候感到的那種涼意又悄無聲息地爬了心頭,不由伸手拿起杯子,抿了口茶。
韋長歌雙手抱胸,沉吟道:“這個凌霄,有些古怪。”
做了個手勢止住蘇妄言的話,接着道:“從頭到尾,她只說有血海深仇,痛纏肌骨,卻不肯說出究竟是什麼冤、什麼仇。她丈夫要是被人所害,殺了仇人報仇就是,江湖中多的是拿人錢財與人消災的人,也多的是為人打抱不平的俠客,為什麼非得求那月相思不可?”
韋長歌加重了語氣道:“還有那個人頭——閩浙一帶確有香料秘方可以防腐,湘南也一直有趕屍一說。但趕屍只限在湘境之內,一趟下來,行程再長也不過一兩個月,至於那些香料也好,秘方也好,亦不過能在完全密閉的情況下維持屍身三年五載不壞。但若是凌霄沒有說謊,她丈夫已經去世二十年了!一個二十年前就死了的人,至今頭顱還栩栩如生,實在叫人匪夷所思!這般詭異,她卻只說是‘冤屈太甚,精魂不散’——有意敷衍,必是有不可告人之處。”
喝了口茶,斬釘截鐵地道:“我總覺得,這個凌夫人一定有問題。”
蘇妄言呆了一呆,道:“你說的雖然不錯,但每個人心裏都有秘密,都有些不願意說出來的事,她也許是不願意說,也許,是真的不能說。”
韋長歌不與他爭辯,笑了笑道:“不管怎麼樣,咱們到了錦城,把秋水劍交到凌霄手上,這事就算完了——唔,咱們現在回不了洛陽,也不能回天下堡,乾脆,找個地方過了冬天再回去吧?!天氣暖和的時候,人總是容易說話些,說不定,你爹罰你在祖宗面前跪個三天就沒事了!”
蘇妄言怔了怔,低下頭淡淡一笑,靠着車壁,懶洋洋地閉上了眼睛。
外面,被積雪壓彎了的枯枝老樹漸漸被拋在身後,清脆的甩鞭聲里,馬車正朝着冬天的錦城疾馳。
“……韋長歌。”
“什麼?”
“你若是見過她傷心的樣子,一定也……”
不知過了多久,蘇妄言帶着嘆息的話語喃喃地響起,又消失在幾不可聞的嘆息聲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