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 織夢
紅塵小時候,每逢天寒地凍,就會鑽進娘親的被窩,躺在娘親懷裏聽故事。娘親的臂彎又香又軟,聲音也是軟軟的,像他最愛吃的糯米蓮藕,蘸了琥珀色的冰糖汁,甜得叫他迷迷糊糊就入了夢鄉。至於娘親的故事究竟說了什麼,翌日醒來只剩一個淡淡的影子。
可是莫忘從不會似他那樣容易入睡。總是等他說到聲音越來越低,搜腸刮肚,那雙清如水晶的眸子才乖乖地閉起:“叔叔累了,睡覺了,我不聽故事了。”
小小年紀,卻已跟那個人一樣的玲瓏剔透,懂得察言觀色。
這時,紅塵心裏總會一痛,然後冰涼,一如窗外嚴冬。
林間的葉子已經飄落殆盡,光禿禿的枯乾隨風尖嘯,奇異而凄切。溝壑里厚厚積壓的雪,終於在數十名侍衛輪番的挖掘下漸漸變薄。
鐵鍬落下的速度也跟着變慢了。每個人都戰戰兢兢小心翼翼,每一鍬鏟起,都捏了兩手冷汗。如果挖到什麼他們的賀蘭皇不想看見的東西,這銀白無暇的山谷,是否會再一次染紅?
“當--”
敲撞到鐵器的金屬聲,在沉默的人群中引起不小騷動。所有人都停下手中的活,望向響聲的來源。
是一支箭。
紅塵始終青白如霜雪的面色更青三分,推開侍衛撲了上去。
箭身暗紅,像生了鐵鏽。箭頭,還勾着一縷水銀色的撕裂的布條。
他頓時周身無力,撲通跪坐雪地:“……是我射他的箭……”
陰冷,壓在了每個人頭頂。
風驚雷一敲摺扇,反而喜上眉梢,用力拍着紅塵肩膀:“箭在,那無雙呢?”
“這布條,是拔箭時從衣服上帶下的。既然無雙把箭拔出來,那他必然還有求生之心。”
他欣喜若狂,紅塵卻只慘淡一笑:“你我都不必再自欺欺人了。被埋在這等大雪下,哪還有生還的可能?”
“別人我就不知道,但無雙若不想死,一定有辦法。你莫忘了他天下無雙的醫術和一身奇門異術。你沒聽過,武林中有一種‘龜息’神功,就算把人裝進密不透風的箱子裏關上十天半月也悶不死?”風驚雷腳下不停撥着薄雪,又是一聲驚喜叫聲:“老狐狸,你來瞧!”
“……馬的屍體,有什麼好看?”紅塵木然道,話音未落,卻突然整個人彈了起來,死死盯着那日從坡頂墜落骨折筋斷的馬屍。
“你也看到了吧,老狐狸。馬腿上的這些傷口都是後來撕的。有馬肉和雪水續命,無雙絕對還活着!”
不單是他,紅塵漆黑的眼睛也升起了狂熱,胸口急促震動起伏着,像個劇烈拉動的風箱:“他沒死,沒死……那又去了哪裏?為什麼不來見我?啊!!!無雙!無雙----!!!”
寂靜的山谷傳來一聲響過一聲的呼喊:“……無雙……無雙……”
十三王叔一直侍立在旁,臉上層層皺紋也說不清是悲有喜,喃喃道:“我賀蘭氏世代男丁口耳相傳,先人在建都之始,為應不測風雲,在宮廷下除了廣埋寶藏,還修築了一條通往山峰背後的逃生秘道。寶藏已於十多年前取了出來,那條秘道,卻興許是因為年久被封了入口,臣等當時也未找到……”
不等他說完,紅塵和風驚雷已齊齊大叫:“快找,大家快動手把地道找出來!!!”
希望,出現在所有人面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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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出西山,紅塵亮如星辰的眼瞳又一次陷入黯淡。
地道入口找到了,可當他沿着彎長曲折的甬道穿過山腹,透明的月色繞過幢幢樹影灑在面前,雙眼彷彿罩了一層紗,模糊了。
“我知道你沒有死,但為什麼,你不回來?無雙,為什麼?……”
他重複了一遍又一遍,最終聲音低落了。風驚雷的扇子也搖不下去,硬着頭皮小聲嘀咕道:“依我看,無雙是真的不想跟你在一起了,才演了場苦肉計,故意傷在你箭下,讓你以為他已死,從今以後徹底死了這條心。”
對凍得冷冰冰的手哈着氣,看着紅塵搖搖頭:“你就算了吧,趕快娶上七八個千嬌百媚的妃子,過個十來二十年,怎麼也可以把他給忘了。天涯何處無芳草,又何必非要弔死在他那棵樹上?”
紅塵默默無言地聽着,倏地噗嗤一笑打斷他的喋喋不休,慢慢抬頭,凝望風驚雷,輕輕嘆着氣,微笑:“你不懂的,他死也好,活也好,天下永遠都只有一個君無雙。”
“弱水三千,我只取一瓢飲。”
低語呢喃,伴着葉尖淌落的一點夜露,滴碎了無邊清凈寂寞。遠處,炮火隱約,映紅了半片天穹,燃起千里烽煙。
京師外,九王叔統領的皇師節節敗退,據守京師,賀蘭八州盡在翔龍鐵蹄之下。邊關前,射月國的大王伏羿領兵親征,歃血立誓,勢取賀蘭皇首級以雪前恥,血祭被射殺墜谷的另一位王--君無雙。
眼見事態危急,風驚雷同十三王叔商議后,修書急送天朝京城懇請停戰,知道煊帝被紅塵擺過一道,未必肯再聽信,他乾脆叫上一群侍衛護送,直接趕赴天山醫治碧落,料想只需救得碧落,龍氏大軍自然偃旗息鼓,平息一場戰禍。
這一切,當然是瞞着始終對碧落大呷無名之醋的紅塵在暗中悄悄行事。待他知曉,風驚雷已在百里之外。兩位王叔都心中忐忑,惟恐他怪罪兩人自做主張,孰知紅塵僅是淡然一笑,不再追問。
第二天僕役送膳時,卻見到人去屋空,唯留一封手書。自言無德無能,讓賢於兩位王叔,從此與莫忘浪跡天涯,追尋故人影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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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月春,殷州城。
幽靜偏僻的小山坳里,湖水粼粼生輝。雛蝶在剛抽出綠芽的燕草碧絲間翩遷飛舞。墳頭的白堊野草被拔得乾乾淨淨,添了新土。墓前,銅爐里的香灰還殘留着餘溫。
放下剛從鄉農處買來的生果祭品,紅塵跪立墳前,怔怔地捧起一掌香灰,鮮紅的衣袖漸漸開始發抖--
幽幽淡淡的檀香味,是無雙竹屋裏常點的那一種。
“……是你為我爹娘上的香嗎,無雙?……”他顫抖着問掌中的灰燼,聲音卻輕如蚊蚋,大氣都不敢透一口,怕不一小心吹飛了那些灰,便發現眼前只是幻夢一場。
緊緊又小心地握牢手心香灰,痛苦地閉上眼,心臟在狂喊,劇跳。
“叔叔?”小手輕輕地搖着他的袖子,莫忘黑白分明的眼睛裏閃着擔憂:“叔叔,你是不是不舒服?”
紅塵方始覺醒,長長嘆息一聲,鬆開手,香灰簌簌如指間沙,轉眼了無痕。
“我沒事,走罷,叔叔帶你去另一個地方。”
單手抱起莫忘,紅衣飄飄,消逝在山坳缺口。
……
街市是荒涼的,殘舊半破的招幌在微斜夕陽下帶出流離憊倦的影子,渾不似他最初隨無雙來殷州時所見的車水馬龍。戰亂所至十室九空,總壇遷去了京師,偌大的君府亦逃不過敗落遭劫的命運,四壁蕭然若洗,到處蛛網盤結,雜草及膝。
在雜亂一堆的竹屋廢墟前木立良久,紅塵展袖輕輕拂過唯一尚稱完好的竹几,揚起一層塵埃。
繁華落盡,終歸塵土。昔日窗下的對弈品茗,歡聲笑語,都已成風中往事隨煙散。只留一抹輕塵,在心頭眉尖浮沉。一點一滴、時時刻刻,堆砌着那個清如水晶的身影。
永難磨滅。
再度默然佇立半晌,終於硬起心腸拉着莫忘小手,穿林而去。腳步卻猛地在林外草地上停頓。
洛灧無碑無志的孤墳居然也修葺一新。爐里,同樣燃着幽幽檀香,寸許高的香頭還在明滅閃亮。
這是不久前才有人上過香!
紅塵周身熱血一衝,竟就此僵立。耳邊突聞足踏草葉聲,他嘴角抽搐,驟然大吼轉身,星亮的眼眸卻幾乎在同時沉黑。
身後果然有人,但只是個拄着拐杖的老人,一身洗得發白的百衲衣,頭髮披散肩頭,泛着一種毫無生氣的灰白色。老人的臉,滿面風霜。
他胳膊上還挽着籃祭祀用的糕點果蔬,似乎想不到會有人在這荒廢的府宅出現,老人渾身震了一下,隨即背更顯佝僂,低下頭,不敢再看紅塵兩人,縮着身子就往回走。
“等一等!”
紅塵大喝,急躍上前,就去抓他的肩膀。老人心慌意亂更加快了腳步,忽然一絆,摔倒在草叢裏,掙扎着爬不起來。
老人的右手右足,一直沒有動彈過。
紅塵定定看着,不言不動。莫忘卻奔了過去攙扶,一邊叫着叔叔向紅塵求助。
慢慢走近,扶起全身都在微微戰慄的老人,紅塵又撿起拐杖,慢慢遞了給他。
“……謝,謝謝……”低啞的嗓音顫巍巍響起,包含着太多恐懼。甚至連莫忘拎來的籃子也不敢接,低頭就走。
“這幾柱香,是你上的?你是她的什麼人,來祭拜她?”紅塵靜靜盯着他背影。
“是,不,不是。”老人語無倫次,捂着嘴含糊不清地道:“我,我是逃難時無意走進這裏的,就住了下來。燒幾柱香,是求主人家別怪我擅闖。”彷彿覺得自己話太多了,他撐着拐杖,埋頭直往前挪去。
紅塵點點頭:“原來如此。”朝莫忘招手:“莫忘,過來。我們找你爹爹去。”
一大一小兩個身影從老人身邊走過,隱入竹林另一端。老人緩緩直起腰,遙望兩人消失的方向,嘴唇痙攣着,久久,終於迸出一聲嘶啞壓抑的大叫--
“紅塵!!!”
葉落花飛,枝幹娑娑搖響,他聽着凄涼的呼喚在空曠荒蕪的宅里回蕩,深深地,闔上了眼帘。
迴音將散未散時,卻有一人喟嘆着撫上他肩頭灰白髮絲:“我一直都在等你叫我的名字。”
眼帘驀然睜開,恐慌、失措、震驚……狂涌而起。想逃,便立即被牢牢鎖進鮮紅似火的胸膛。
“君無雙,你到底還想躲我到什麼時候?”湊上潔白的耳朵,紅塵一字一句,異常清晰:“你以為壓低了嗓子說話我就聽不出來了么?裝成駝背就可以瞞過我了?不、可、能!”
手指沿顫慄的臉龐輪廓遊走着,忽地從耳根處用力一撕,薄薄的面具連同灰白假髮被一齊掀落。
托住那張在夢裏浮現過無數回的清貴優雅的熟稔容顏,他狠狠地,幾乎是咬牙切齒地宣告:“你聽着,我剛才就對自己發誓,只要你還肯再叫出我的名字,我就絕不會再讓你離開我!我不管你當時為什麼要詐死,我也不管你有什麼苦衷,總之一句話,不准你再離開我!”
喘着氣,狠狠盯視君無雙。後者卻凄然搖首:“別這樣了,紅塵。我這種負心薄情人,根本不值得你再牽挂,求你忘了我罷。況且,你看我如今的樣子。”瞧向自己麻木無知覺的右半身,澀聲苦笑:“我當時將你所中的三大奇毒轉入自身,本想一死了斷的,誰知被埋在大雪下,竟又慢慢蘇醒過來,身邊有一隻雪白的朱睛蟾蜍,卻因為吸了我傷口流出的毒血已死去多時。”
“是冰火蟾蜍?!”紅塵大叫,又驚又喜:“蟾蜍本該冬眠的,一定是幽鳳舞投的火藥炸山崩雪,反將它從蟄伏的洞穴里震醒,爬出覓食。天見可憐救活了你。”
君無雙笑容越發艱澀:“命雖然保住,可沒有天山雪蓮花作輔,拔盡餘毒,光憑冰火蟾蜍這一味藥引,我的右半身還是癱了。”左手輕輕抵上紅塵胸口,試圖推開他,聲音終究無法遏制地哽咽了。
“我現在,不過是個沒了拐杖連路也走不了的廢物,你,你就不要再為我,為我浪費光陰,我……”
餘音梗在痛得乾澀的喉嚨里,他深深垂首,肩背劇烈抽搐着。
“……誰說的?誰說你沒有拐杖就沒法走路?……”紅塵緩緩道來,聽來很平靜,下一瞬間,卻宛如突然爆發的火山,劈手奪過君無雙腋下拐杖,用盡所有的力氣扔了出去。回手摟住失去倚仗滑落的身軀。
“我可以替你去找雪蓮花,翻遍整座天山,我也會把它找出來,讓你跟原來一樣能跑、能跳、能抱着我攀山越嶺。”漆黑星亮的眸子凝睇君無雙,激情慢慢沉澱下來,濃濃的,是無法穿透的溫柔。
“即使一輩子都找不到雪蓮花,你也還有我。我永遠也不會丟下你,我可以做你一輩子的拐杖。我會煮飯,洗衣裳,鋪床疊被,天冷飄雪的時候,我還會幫你先把被窩焐熱……”
抵着君無雙額頭摩挲着:“我這根拐杖,你要不要?要不要?”
輕輕的訴說像黃昏的霞光宛轉流動,溫暖的笑容比背後半落的暮日更絢麗。君無雙緊緊揪着他衣襟,面色蒼白虛弱得似乎頃刻就會暈死過去:“不要再說了,真的不值得……我,我已經什麼都沒有,什麼也給不了你了啊,紅塵……”
“我什麼也不要,只要你。自始自終我想要的,就是你君無雙。”
清如水晶的眼淚再也挽留不住,在紅塵斬釘截鐵的話聲里潸然墜落,滴上鮮紅的衣襟,瞬息濡濕了一片。君無雙埋頭紅塵肩窩,狠狠咬着他衣服,不讓自己嚎啕痛哭。
“我這一生真正想要的,從來就只有你……除非你親口告訴我,你的心裏已經沒有我……可我知道,你不會。”紅塵微笑着,執起君無雙手腕。
衣袖下,是紅灧似血的瑪瑙珠鏈。“我知道,你就算死,也依然忘不掉我,捨不得我,所以再怎麼千辛萬苦,你還是掙扎着在大雪裏活了下來,對不對,無雙?”
君無雙徐徐抬眸,看他一眼,卻什麼也沒說,重又把頭靠在了他肩上。
這一回,慟哭震天,驚飛了歸巢鳥雀。宛若要將前世今生,所有痛,一切怨,在此盡情發泄。
一直乖乖站在林邊,咬着小手指兒望着兩個一模一樣“叔叔”的莫忘,終於走過來,掏出塊小手帕,遲疑着遞給君無雙:“叔叔,眼睛會哭壞的。”
“……好了,好了,想哭就一次哭個夠吧!不過以後,可別再哭了,不然,莫忘都會笑話你這個爹爹了。”輕輕拍打着懷裏哭到天昏地暗的人,紅塵騰出一手牽起莫忘,挺起胸,生命前所未有的充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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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初,午後。蟬鳴短長,細碎鮮艷的無名小花開滿了驛道。路旁,兩間低矮茅檐下,挑出一面酒幌,迎風舒展。
賣酒的小姑娘替客人上了一壇陳年花雕,坐回藤椅上懶洋洋地編着辮子,聽那幾個坐相金刀大馬的粗魯漢子就着白斬雞、醉花生邊大碗喝酒,邊有一搭沒一搭地閑聊。
“這賀蘭氏和天朝開戰大半年,總算握手言和,百姓到底可以有幾天好日子過了。”
“聽說是賀蘭皇派人醫好了燕帝的沉痾,煊帝感恩之下,不但立即鳴金收兵,還與賀蘭皇朝訂下永不互犯的盟約。”
“不過,西域射月國還在不斷攻打賀蘭氏,邊關的百姓恐怕還得擔驚受怕地過日子。聽聞射月國的大王驍勇善戰,雖是小國,卻不可小覷。”
“說得是。”最先說話的漢子已喝得醉醺醺,插話道:“而且賀蘭皇又失了蹤,只有兩個年邁的王叔代攝政事,群龍無首,軍心不振,我看未必是射月國的對手。呃--”
打個酒嗝,還待繼續高談闊論。靜悄悄的驛道上蹄聲漸近,駛來一輛馬車,停在茅棚外。
韁繩,握在白玉般的手掌中,架車的男子一躍下車,走進茅屋。一身水銀色的寬袍廣袖,頭戴笠帽,帽檐垂落的青紗遮住了他的容顏,叫人瞧不真切。但行雲流水的身形卻自有一股難以掩飾的王孫貴氣流露無遺。
“店家,請打半斤竹葉青,一斤五香牛肉,再包十個饅頭,要素餡的。”
水晶一樣明澈華麗的聲音悠悠揚揚,似炎熱的夏日突然拂過一陣涼涼清風。藤椅上的小姑娘本已昏昏欲睡,一下子醒了。手腳利索地包好所有食物遞上前:“公子,一共七錢銀子。”
“多謝姑娘。”
男子輕笑着取過酒菜。吐氣間,青紗微微飄起一角,露出一個優雅迷人的笑容。流光飛舞的目光在面紗后流轉,變幻萬千。
只是驚鴻一瞥,小姑娘已看直了眼,連送到身前的銀兩都忘記了去拿。
“姑娘--”男子再次喚一聲,小姑娘終是回了魂,臊得面紅耳赤。訕訕收過銀子,靈活的大眼睛不受控制地偷偷瞄向那輛馬車--不知道裏面是如何一位國色天香的大美人兒,才配和這王孫公子般的人物同行?
車廂的側窗后,也悄然掀起一點布簾。星亮晶黑的眸子盯着小姑娘一臉羞澀的神情,越瞪越大。驀地里--
“君無雙,你快跟我滾回來!叫你買點吃的,居然又用你的勾魂魔眼去勾引女人!他媽的想氣死我啊!”
做夢也想不到馬車裏會傳出這麼怒沖沖又粗俗不堪的大吼,小姑娘耳朵都快震聾了,連忙塞住耳,卻見那銀衫男子竟然毫不動氣,反微笑着應道:“就來。”
眼看煙塵滾滾,馬車從視線徹底消失,小姑娘才哎呀一聲,省起自己忘了向那銀衫男子找回多給的銀兩。那幾個漢子也一路看得獃獃地,此刻有一人猛拍大腿,驚道:“那,那魔教失蹤已久的無雙公子,可不正是姓君么?”
“……聽說他也最喜歡穿銀色衣裳……”另一人喃喃接道。
又一場口沫橫飛的聊天開始。馬車卻已遠遠駛出里許,停在了一彎清澈溪流邊。小小的身影鑽出車廂,朝銀衫男子張開雙手:“爹爹,我口渴了,要喝水。”
君無雙一笑,抱莫忘下了馬車:“別喝太多溪水,小心肚子疼!”回頭摘下笠帽,掀簾入內。
莫忘光着小腳,在清涼的溪水裏拍打玩耍,咯咯笑。布簾低垂的車廂里,話音漸漸變高--
“紅塵,你怎麼不吃東西?是不是不合胃口?”
“還吃什麼?”冷哼一聲,醋意四溢:“我都被你氣飽了。你自己說,這一路上,幹嗎個個女人見到你就像蒼蠅看見臭肉一樣盯着死不轉眼?”
“這個,你就不可以換個比喻么?”君無雙的聲音有點哭笑不得:“我也已經戴了紗帽,總不能不許人家睜開眼睛吧?天下沒有這等道理。”
紅塵長長哦了聲:“你這麼說,是怪我蠻不講理了?”突然整個車廂都搖晃了一下。
“你踢車廂幹什麼?腳有沒有弄疼啊?”君無雙焦急問。
“哼,你管我!我就是不講道理!早知道你一恢復便惹這麼多桃花上身,我真不該帶你去找小狐狸解毒,就讓你一輩子半身不遂算了,看你還怎麼招蜂引蝶!”
君無雙似乎倒抽一口涼氣,苦笑:“你的心好狠。你那時還說什麼翻遍天山也要把雪蓮花找出來,騙人罷?”
“要除掉你的餘毒,小狐狸就行了,又不是非要天山雪蓮。不過我當時如果不那麼說,又怎麼能感動你,讓你回頭呢?”紅塵的聲音不像慚愧,居然笑地得意洋洋:“我也沒有存心騙你,反正無論你變成什麼樣子,我都一定不會離開你。”
沉默。
紅塵的笑聲開始撐不下去,低低嘟囔:“你以前也不是沒騙過我,我都不管了。現在誆你一次,你就給我臉色看了啊!”越說越大聲,倏地又是一腳踢上車廂。
“就算我騙你,也是為你好啊!再說,你毒一解,就在我臉上又割又划,把我的臉裹得跟個粽子似的,害我成天在車裏窩着都不敢出去見人,你也該出夠氣了。”
君無雙嘆口氣,真正無可奈何:“我是替你重塑面容,難道你不想恢複本來面目嗎?你莫像個小孩子無理取鬧。”
“我就愛無理取鬧,那又怎樣?”紅塵反而加倍發起狠來,車廂“砰呤嘭啷”一陣亂抖,似乎快要散架。
“哎,你別再亂踢了啊!”
“我高興,要你管!”
“喂……”
“滾!!!”
各種稀奇古怪的聲音陸續飄出,莫忘彷彿已經聽慣了,依然在溪邊玩水嬉戲。
“咚”--
車身再次重重震動了一下,同時逸出紅塵一聲沉悶的喘息,卻不似撞到腳趾的疼痛。
“……怎麼不踢了?呵呵……”
水晶般華麗的聲線也慢慢變得急促粗重起來,不忘揶揄:“我倒是喜歡你這時候用力踢,哈,越大力越好……”
“你……唔,王,王八……蛋……啊啊,嗚啊……”大罵尚未成形,就被接連不斷的申吟沖刷得支離破碎,卻仍掙扎着尖叫:“混,混蛋……莫忘他,他就在外……啊呃……外面,會,會聽到……嗯唔……”
“哪一次不是這樣?呵,他遲早會明白……就,就讓他聽吧……聽多了,他也不會再誤會我在欺負你,啊……”君無雙劇烈喘氣,似笑又似痛苦:“……你也別夾……哈啊……夾這麼緊,唔……想我死么?……”
“……你!……去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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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車內雲收雨散,紅塵攤開了四肢,趴卧在厚厚毛毯上,佈滿汗水紅暈未褪的身體連一根手指也不想再動。只有嘴巴一張一合,吃着君無雙撕成小條一點點喂進他嘴裏的牛肉。
“好吃么?”
累到筋疲力盡,腹如雷鳴,什麼都成了山珍海味。紅塵懶得去反駁他。吞下最後一口,突然扭過酸漲不已的脖子,瞪視君無雙滿臉微笑。
“為什麼又是你在上面?明明說過,以後都由我來的!”
“……你,不舒服嗎?”
“那倒沒有。”紅塵實話實說:“比第一次好得多了。”剛說完,卻恨恨在君無雙伸過來幫他擦嘴的手背猛咬一口,瞅着蹙眉呼痛的人,惡狠狠道:“一定都是跟伏羿那混帳在一起時練出來的。”
君無雙苦苦一笑,無言以對。
心裏像堵了團亂草般難受,紅塵捶着毯子出氣,霍然抓住君無雙的手:“我不准你再去邊關陣營見他!”
君無雙詫異揚眉,隨即瞭然,微嘆道:“我此去,只是與他做個了結,勸他退兵。你不要胡思亂想。”
紅塵沒有再說什麼,只抬頭凝望他,眼圈,漸漸發了紅。
“無雙,你知不知道,我真的好怕……怕你看到他又會改變主意,又再離開我,讓我,讓我又空做一場歡喜夢……”手使勁地握緊,顫抖着:“你不要再見他,不要去。”
強裝的兇悍剝離了,他赤條條地趴着,仰着頭,似無助的嬰孩乞求。
默然對望許久,君無雙低頭,肩膀微微聳動。片刻終於開了口,卻是止不住的笑:“你,哈哈,現在這個姿勢好滑稽,啊哈哈……”摸上紅塵纏滿紗布的臉龐,放聲長笑。
紅塵足足愣了半天,才知道君無雙是在笑他赤身裸體的古怪模樣。他怒吼着撲上去,一把掐住君無雙脖子:“王八蛋,再笑就掐死你!”
“我這條命早就是你的了。”君無雙笑着嘆息,傾前輕輕吻住紅塵微顫的唇瓣:“你不是說,一輩子都不會丟下我,會幫我洗衣做飯,鋪床暖被么?這麼好的拐杖,我怎麼捨得不要?”
手一寸寸鬆開,紅塵黑亮的眼睛浮着一層濕潤的光,慢慢轉頭,不願讓他看到他眼角即將滲出的水:“你不要再騙我……”
“縱然能夠騙到你,我也不想再騙自己。”
君無雙淡然微笑,垂眸聞着紅塵身上躁動的太陽的味道,深深嗅。
“我君無雙到老,到死,都要你陪着我。”
千里江山,儘是吾輩過眼雲煙。
萬丈紅塵,但求兩相廝守永遠。
這一生一世,只與你共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