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當侍女們看到五歲的玉心香時,都震動得不能自已。這個孩子太像那個人,白衣如雪,在風中,這小小的人兒臉上有茫然和淚水,無助地立在風中,孤獨而驚懼。
如碧俯身抱起他,走了開去。然後其餘幾人無聲無息閃入。凡是和玉心香有關聯的人必須死,為了一個可怕的安排。
而玉相思則被送入雲山院,放在石階上,被靜紋師太收養,除了傷心林,沒有人知道她真實的身份。
柳如眉坐在花中,看着小孩子。然後對八侍說:“從今後他就姓梅,梅花客就是他的名字。在這個亂世,他的命運由不得自己作主,匆匆如過客。我將讓他受到最好的對待和照顧,不過,結果將是最悲慘最痛苦的。他是無辜的,但父債子還,他不能怨我!”
她端詳着孩子,臉上綻開了笑:“真美。你本來該是生活在天上,如今卻要下地獄。這是你父母的錯,最後總會明白。”
那孩子見了她的笑容,也綻開了笑。她一抖,放開了他,掩面尖叫:“快拿開他!快帶走他!我不要他對我笑……我受不了……我的勇氣會被瓦解,這是不許的!我絕不能心軟……”
掩面嗚咽,悲凄無比地啜泣……
侍女們帶下他,他委屈而戀戀地回頭,看着這個美麗的長髮姐姐……
柳如眉開始為梅花客打通經脈玄關,使他一開始就能以絕佳的資質進行最高深的內功心法的打練。她要讓他成為最好的,然後加以毀滅才會更加殘酷無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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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駒過隙,柳如眉在武林消失了十多年。武林是一個健忘的世界,柳如眉已是個傳說中的人物了。
在傷心林,她幾乎是入定了。
練成“梅花無淚”的她每天是洗浴、打坐、進食。擁有不老的容顏的她平靜如水。寂寞的她在傷心林中不知不覺過了十二年。
十二年來天下發生了不知多少變亂,只有傷心林依舊如故。
四歲的玉心香長成了十六歲的梅花客,他的武功也突飛猛進地成長着。他已是丰神玉骨的美少年,是傷心林的少主人。
他受着最好的教育和關懷,但是,他居然並不快樂。他收了功,侍女遞上白袍和玉帶,替他繫上,柔和地問:“少主,你要去賞梅嗎?西園開了幾枝,許多姊妹都讚美呢!”
他搖頭說:“我不去!哦,林主呢?”
侍女含笑說:“林主在冷月居。少主,你真的不去看梅嗎?第一場雪和第一枝梅!”
他的心一動:“喂,我去。你把我房中那個羊脂玉瓶取過來,要一塵不染,到西園來找我。快去!”他一掠而出,興奮地奔向梅林。
衣香鬢綠,許多美麗少女嘰嘰喳喳地評論,一見他來,人人眼波清亮溫柔:“少主!”
他視而不見,擺手:“大家散去吧!”他要仔細選一枝梅,送給林主,讓她開心。
他選中一枝,那侍女捧瓶而來,他小心地插入,然後問侍女:“林主真的在冷月居?嗯,今天林主高興嗎?”
侍女低聲:“少主,林主近來心情一直不大好,你別惹林主生氣……”
他點頭,捧梅而行,紅梅白衣,更襯得他面色如玉。來到冷月居,如煙守在門外,見到他低聲:“客兒,你來做什麼?小姐今天吩咐不見任何人,她心情很不好呢!”
心香懇求:“煙姑姑,你給我傳一聲。你看梅花開得多好!我給師父折了一枝!”
如煙猶豫一下,揚聲通稟。
一會兒如絲傳話:“小姐讓少主進去!”
他歡歡喜喜走上台階,一層層門被拉開,又在身後闔上。最後他來到—個碧紗門前,裏面飄出葯香,他的心一緊:“師父,你病了?”
門裏傳來低咳的聲音,柔和:“客兒,你怎麼不練功?見我有事嗎?”
“林主,你生病了嗎?”他大驚。
柳如眉沉默了一下,仍不開門,緩緩:“也沒什麼。昨夜獨自賞梅,受了些風寒,客兒你別憂心,回去吧!”
他低聲:“林主,我給你折了一枝梅,開得很好,林主不必到外面賞梅……”
如眉柔和:“放下吧!”
他腳步沉重地走出,不安而疑慮。
許多疑團在心頭,他苦苦思索。從他記事以來,就很少見林主快樂過,除了教他武功之外,她很少見任何人,把自己關在密室中,有時幾個月閉門不出,如碧是八侍之首,諸多雜事從不打擾如眉。如眉常常獨自在花池中,要麼便在冷月居,她的心沒人猜透。
她是不快樂的,為什麼?
他皺眉。在他十四歲之前,林主對他一直是冷冷淡淡的,幾乎一年難得見一面。直到那年,她得了場奇怪的病,病後她到後山彈箏,沉溺於箏曲的她沒有注意到周圍,一隻毒蠍爬到她身邊。
那次他奮不顧身衝上去,自己卻被咬中,那毒何等厲害,他昏迷了三天三夜。她寸步不離地守在他身邊,那是他一生最美的時光。
到他傷好,她便了很多,情緒一直不穩定,時常心不在焉,似乎在煎熬自己,又似乎在逃避什麼。有一次他走到冷月居,聽她在哭泣,大驚沖入,見她坐在花中,白衣少女血淚紛紛,哀哭着呼喚一個名字……
那個人是誰?她為誰哭泣?
那次中毒后,他發現她對自己變得柔和,似乎骨子裏的冷漠消失了,肯讓他陪在身邊說笑談天,她的笑容美似鮮花。
奇怪的是她內心的掙扎,在冷漠外表下的一種真實的脆弱被他感到了,他隱約覺得她本來是要準備在內心排斥、憎恨他的。
為什麼?為什麼?
他隱約覺得他幼年時一些模糊的印象,並不十分清楚。他的身世是怎樣的?沒人告訴過他。他問碧姑姑,只道是撿回的孤兒。
他被收留,八位侍女養大他。她除了傳他武功外,幾乎從來不願看他一眼,似乎是恨着他。小小的他傷心欲狂,忍着眼淚。
為什麼?她恨他嗎?
可是,他卻如此地迷醉在她的笑容里,為了博得她的歡心,他可以日以繼夜練功。她的一句誇讚可以使他想擁抱整個世界。
心中有一些波動,他不敢往深處想。但那種甜蜜的痛苦啊,讓他備嘗了心亂。
這個十六歲情竇初開的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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門拉開,一隻晶瑩玉瓶中有鮮艷紅梅,她輕咳着抖戰着看着梅花,卻碰也不敢碰。
淚水從眼中滾落,掩面低泣。
悲傷:“我為什麼要害他?……他沒有錯……為什麼要把懲罰加在他身上?我不忍心呵……我不是惡女人呵!可是,可是……我已堅持了十多年了,一切都已安排好,我怎麼能放棄?我怎麼能……”
她痛苦地伏在門邊,卻無法伸手取瓶,看着梅花,心碎地:“上天,請你給我勇氣……這件事一定要進行下去……我不能心軟……”
她驚恐地看着梅花,似乎看到他狂悲絕望地自殺,似乎在痛苦地看着她,那麼悲苦……。她一口鮮血噴出,伸手要救他……
但又一幕慘象在眼前,那個人的唾罵和羞辱,抱屍跳崖的一幕像劍了樣刺碎心,她無力地垂下手、垂下頭慘然倒下。
這一次她病倒,潛意識中她不願活下來。如果無法選擇,她可以借死來逃避吧?她的本性並不是復仇的魔。但曉晨已死,她活着原本只為了報復,否則她怎樣活下去。
可如今,她是無法下手了吧?
只有一死可以了結仇怨了!
梅花客驚惶無比,端着葯碗哀求,淚水一滴滴落在她發上,嗚咽着。她哀傷地看了他一眼,閉目,淚水從眼中滲出,血色漸淡。
梅花客知道梅花無淚練成后,淚紅似血。但等到生命盡頭,淚又成了無色。如今變淡,可是她要死了?他恐怖地大叫:“不要!你不要死……求求你不要死……”慟哭失聲,忘形地抱住她號啕,緊緊地摟住她不放手。
眾侍明白她的心意,掩面哀哀。
她對於生命,已沒什麼可留戀了。
柳如眉不飲不食,迅速枯萎下去。雖然他想盡一切辦法也無法令她服藥。她死志已定,是絕不肯活的了。不久之後,她昏迷起來,開始發燒說夢話,悲慘地哀哭,瘋狂地淚涌。
他寸步不離地守着,聽她哀怨地呼喚另一個名字,悲傷地懇求他原諒自己接受自己。絕望地辯解自己是無辜的。
他恍然,痛苦地憎恨這個人。他可不知這人就是他父親。對他充滿了恨意。
到最後,柳如眉神志已昏迷,慘叫着他的名字:“……客兒,客兒……別這樣……不要死……客兒快回來……是我錯了……你為什麼這麼傻……天啊……為什麼這樣對我……我是無辜的……”
她似乎看到了什麼:“客兒……回來……”
他熱淚滿面,跪在她床頭握住她的手放在臉旁,嗚咽:“我在、我在……我在這……”
她在昏迷中斷續地哭,十幾年的內心交戰掙扎都化作滔滔的淚和斑斑的傷。就這樣在崩潰似的掙扎哭喊中,她已極度虛弱。十幾年來的矛盾早已令她處在瘋狂的邊緣。
到以後,她漸有些清醒。清醒時她冷淡地對他說:“客兒,去練功去!我沒事!”
有時恍惚着,就握住他手,熱切而悲哀地呼喚着曉晨的名字,訴說著永遠的愛戀和情意。訴說著她的悲喜和痴愛。
一遍遍流淚:“曉晨,你回來了……”
他就抱住她的肩,悲哀地望着她恍惚的眼,流淚點頭,哀求她不要離去。
後來在哭哭笑笑中昏沉,一直唱那支古曲,帶着淚和悲苦,心碎和愁怨。
“行行重行行,與君生別離……相去日以遠,衣帶日以緩……,客兒,好聽不好聽?唉,明天梅花就落了,為什麼花開必得花落?而梅花……待到春天……為什麼到了春天就謝了……客兒,別傷心,明年梅花就會重開……曉晨,你也來了?……你也願我快死……客兒現在不願……以後就想我死了……我心裏好痛啊……”
他嗚咽,卻無一點法子。
“碧姑姑,我要救林主!告訴我怎樣才能救她?”如碧遲疑了一下:“小姐的病是心病……嗯,你可以上百草谷向葯仙妖女求一丸陽陽丹,不!葯仙妖女大約早不在人世了……小姐支持不了多久了,你不用去了……”
他低頭看看柳如眉,咬牙:“我立刻去!”
如碧止住:“客兒,百草谷處處兇險,到處都有毒蛇毒草,而且谷中之人兇惡陰毒,你又沒有江湖經驗……會枉自送死……”
他看着柳如眉,咬牙:“我立刻去!我要救林主……我要救林主……”他一字一句:“林主死了……我也不想活了!”他話一出口,再也不看任何人,頭也不回地沖了出去。
眾侍女不敢阻攔,無論怎麼說,他也是少主。她們心裏也相當矛盾,她們太明白,林主一死,也許反而救了少主;若林主活下去,少主一定會死,而林主也便隨後而逝。如今看來,似乎無論林主生或死,少主也必死無疑。
八人相對失色,不知該如何是好!她們親手養大了少主,他死了,她們有多傷心?一直服侍小姐,小姐死了讓她們怎麼活?
難道這就是命運?
如眉一直在昏昏沉沉中,有一天醒來,不見了他,低聲:“客兒,客兒呢?”
聽說他去了百草谷,她尖叫着翻滾下床來:“你們怎麼敢?怎麼敢?……他什麼都不知道,你們敢讓他去送命?你們怎麼敢這樣害他?備車……我要救他回……”大口大口吐血。
眾人不敢怠慢,如碧勸道:“小姐……你的病……”
她落淚:“那個傻孩子怎麼斗得過百草谷的詭計……他這樣去了,你們……你們不如索性勒死我……大家一起死了倒痛快!”
如碧暗嘆口氣,躬身領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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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花客一刻不停地往百草谷去,一路所見外面的世界干奇百怪,允滿了不可思議不可理解。最令他驚奇的是這些人的生活竟可以如此精彩。
最初,他在飯莊飲酒吃飯之後站起來就走,小二忙攔住:“這位爺,您沒算帳呢!”
他迷惑不解,小二提醒:“銀子!一共是一兩三錢銀子!”他窘迫:“我沒有!”
他看見笑臉變成了冷麵,小二冷冷:“沒銀子還來混飯?你當這裏是什麼?”
他心裏暗叫苦,原來吃飯是要銀子的!他問:“吃飯,是要給銀子么?”小二像看白痴一樣看他,真新鮮,不知是真傻還是賊精。
掌柜的走來:“這位少爺,小店小本生意,賒不起。若少爺忘帶了金銀,小店派人到府上取也是一樣!”梅花客鬆了口氣:“金子也成么?”
隨手取出一張金葉子:“夠不夠?”
掌柜目瞪口呆,小二更是吃驚:“夠了!足夠買下小店了!相公坐,小人給您兌銀子!”
原來有了金銀,凶神可變善臉。
這時坐在西窗的一位少女忍不住笑了起來,他一回頭,呆了一呆。
這少女年只十三四歲的樣子,眉目如畫,美似冰雪,尤其那眉眼,就彷彿夢中見過。他似乎心中有一種親近:“小姑娘,一個人?”
少女綳起了臉,低頭用飯。
他走上前坐在她面前:“小姑娘,一個人趕路很危險的,不如咱們結伴?怎麼樣?”
這時有一人叱道:“何方惡徒?敢對少掌門無禮!”斜刺里掌風到,將他推在一邊。他定晴一看,兩個高大老尼站在面前,神情冷峻。
他翻翻眼,看向那少女。
那少女嫣然一笑:“二位師姐,咱們走吧!?”翩然下樓,如一朵潔美的蓮花。
他心中似有什麼被觸動,忍不住想再和這似乎在哪裏見過的少女說幾句話。出了酒店后就一直遠遠跟着。那少女停下腳步,柔和地對他說:“這位相公,有什麼事嗎?”
他笑了:“你是出家人嗎?我最討厭尼姑,你的頭髮這麼美,可別剪掉。”她笑:“我不是尼姑,可你也別這麼說,師姐她們很好的。我問你有什麼事?用我幫忙嗎?”
他想了想:“我總覺得和你在哪裏見過一樣!”少女低頭一笑:“我是雲山院的慧心,帶髮修行,這位是慧雲師姐,這是慧風師姐!”
二尼對這位美少年並無好感,但礙於少掌門在場,勉強還禮。
慧心柔和:“請教相公尊姓大名。”
他展顏一笑:“我姓梅,梅花客!我的親人有病,我須去取百草谷的剛剛丹救命!”
慧心一驚:“百草谷?葯仙妖女的居處?你去那裏會很危險的!那裏處處陷阱!”見他去意甚堅,不由得代他擔心。
思忖一下:“那麼,我送你幾句話,或許可以幫你。你聽好:路西不往西,過東卻北行。荒山宿白屋,月落再起程。你師承何人?”
他爽朗地說了,慧心一驚:“這就是了,你千萬不能說你是傷心林傳人,更不可說出你師尊是何人!百草谷與尊師有極大怨仇!”
千叮囑,萬叮囑,這才作別而去。
他打點起精神,向百草谷方向而去!
一路穿過樹木林草,沿途所見俱是毒花毒蟲,心中驚嘆:“葯仙妖女”果然不愧這四字,奇毒異葯,連我也從沒見過這麼多。”他自幼被柳如眉以百花藥水浸大,於周遭毒氣並無感應,一路上見死屍處處,心中憐憫,將屍體一個個擺正,祈禱:“諸位死不瞑目,在下深表同情。若我生還,一定會請人為你們作水陸道場,超度你們。或許我也不久與你們為伴,但願諸位亡靈能保佑我平安。唉,別的話也不說了……”
這時傳來一個嬌美的笑聲:“你的話還少說了?穿黃衫的小子,你來這兒做什麼?”他一回頭,看到一個美麗的小姑娘坐在樹枝上一飄一盪,樹枝搖晃,使她絲帶飄揚,如飛天一般。
她笑容帶嬌,嫵媚中帶着天真。
他笑嘻嘻地坐在樹邊:“小丫頭,你在叫我嗎?你長得很美呀,是葯仙的女兒么?”
少女掩口笑:“你亂說什麼?小心少掌門聽了會要你的命!家師去世多年!小子,你闖百草谷做什麼?看來你百毒不侵么!報上家門來讓我聽聽!”
梅花客一撇嘴:“我才不耐煩和你羅嗦!我要向你們少掌門求些陽陽丹治病!你指個路吧!”
少女吃驚:“你求陽陽丹?別做夢了!陽陽丹十年才能製成十丸,如今也不過三丸,休想!”
梅花客看眼前縱橫道路,也不知指哪條路的路西,似個迷陣一般。問:“去谷中怎麼走?”
少女嫣然一笑,她的笑有一種令人心蕩魂移的魅力,指着一條
三岔路說:“這條路往西!”她的聲音也叫人不得不聽從她的盅惑。梅花客心一亮,逕自踏上那條路的另一個岔口。
那少女—閃:“傻小子,走錯了!”話到人到,手已點向他。他不願殺人,食指—彈,一片飛花落在她衣上,她已被點了穴,臉色大變:“落梅飄香?你是男的女的?怎麼會梅花功?”
他不答,身形已向前去。
人影一閃,少女看他又閃了回來。他笑着問:“對了,忘了問你名字了!?”
少女笑了:“你是先兵后禮呀!我叫水輕柔。你呢?”
他一笑:“我叫梅花客。你的名字真美,人比名字更美!謝謝指路!?
少女叫住了他,笑語:“走到有蛇的地方就向北轉彎,穿過蛇陣時千萬記住用冰雪般冷的內力護身!否則縱百毒不侵,蛇毒也厲害難擋,會沒命的!”
他揮手作別:“謝謝你。我點的穴三個時辰自解!水姑娘,你人美心也更美!”
少女臉一紅:“這人貧嘴滑舌的!”
萬蛇盤旋,林間充滿了詭異的聲音。
他心中焦躁,不顧一切地前行。他身上梅花功劍氣肅殺,冰寒攝心。那正是梅花功的正宗內力,群蛇懼寒,紛紛走避。他過去之處,就如同霜風忽至。
他聽到有人低聲驚呼。
然後,他看到一個少年在蛇群中間。
群蛇在他身邊以太陽狀散開,那至少有成百上千條,最外邊的是幾十條大蟒,越往中心越小,顏色越鮮艷,他的腕上,有一條細小美麗的金蛇,靈巧可愛。
而這個少年一身白衣,乾乾淨淨地坐在石上,容貌也清秀動人,雙眸低垂,似乎在沉思什麼。萬蛇有靈,似乎也在靜寂沉思。
梅花客拱手:“這位兄台,請借過……”
少年未及弱冠,黑髮披散。這時展顏而笑,“去百草穀穀中心,有許多路,你不必非走這蛇陣。另繞一條路吧!我這是為你好!”
梅花客冷冷:“就憑這幾條小蟲,我還沒放在眼中呢!”說話間運力,凌空刺出,一條蛇落在地,已僵冷如棍,內力波及之處,其餘眾蛇紛紛閃避。那是正宗梅花功。
梅花功是武林奇學,功成之後已然有卓而不群之意。在十二年中所學的,已超出了許多武林人一生也無法企及的高峰。雖小小年紀,實力已是許多人一生也難以達到。
少年也吃了一驚,臉色一白,輕輕吹了聲古怪的口哨,群蛇中分,讓出一條路來。他打量梅花客:“不錯,梅花性自傲冰雪。可你傷了我的僕從,咱們就必得斗一鬥了!”
幾聲尖銳的唿哨,十幾道雪光飛出,比閃電還快。梅花客腳步輕靈,行動似風,身上射出一波一波的寒氣,就在剎那間金影一閃,頸上一痛一麻,人就跌落下來。一條小小金蛇收回少年腕上。
他心中一驚,人已倒在地上。
少年冷淡:“你雖是百毒不侵,但世上沒有人能抗得住我這蝴蝶心。就像蝴蝶在花間翩翩起舞,在花心無意地飛過!你不會覺得痛,很安祥很平靜地死去。像風中一朵落花……”
他嘆可口氣:“它本來叫情人心,可是情人心多變,不似蝴蝶,縱無意卻也是溫柔的。不像情人,總是在傷害、在欺騙、在背叛……”
他輕輕嘆息,轉身欲去。
“師兄!”水輕柔一掠而至,站在他面前攔住:“師兄,你別殺他,放過他吧!他家中有病人……你從沒用蝴蝶心殺人……”
少年淡笑:“那是因為你從沒放過一個人!沒有幾人有機會見到我!甚至迫我動手!”
只這說話功夫,梅花客臉已透黑氣。
少女奔過去,扶住梅花客。淚水晶瑩地落了下來,梅花客嘆了口氣:“別難過……反正都是死……”
水輕柔哽咽:“是我害了你!假如我把你留住就好了……”那少年看了兩人一眼,身形一掠,出指如電,封住他幾處穴道,取出一個紅丸,喂下去:“好了,這是秋棠淚,他的傷一個時辰後會好!”哨聲中群蛇隨他如潮水般退去。
水輕柔喜極而泣:“謝謝師兄!”
梅花客解毒后,向她道謝。
她一笑:“你不用謝我。本來師兄從不殺人的,他的心極好。只是去年他遇到了一個美女,師兄和她情深誼長,誰知後來那女子一去不返,還拿走了師兄一瓶毒……師兄從此性格就變了……”
他嘆口氣:“那女子……就在江湖上?為什麼他又不去尋找?若是我,天涯海角我也去找,和心上人在一起,不怕世上任何毒!”
水輕柔搖頭:“那不成啊!我們從小在百草谷中長大,若出谷,就成了本派的叛徒了……”
他搖頭:“在天願為比翼鳥,在地願為連理枝。又豈是小小百草谷能拘!”休養了一陣,告辭而去。走遠了,回頭望見她依舊站立。
走了一程又一程,這百草谷可真不小。走了不知多久,又飢又渴。山迴路轉,出現了一片湖澤,一個精巧的亭子,上寫“白屋”兩字,亭子卻是黑色的。
他心中暗笑:這裏人真有趣,黑白不分。
走入亭中,有酒有菜,似已知他來。他饑渴萬分,盡數取來吃了。嘆口氣,見四周景色凄清,若林主在,箏曲嬌音,人生何求?
記起柳如眉,心如刀割,怔怔落淚。
這時一個聲音憂鬱:“閣下對此良辰美景,怎麼還會有不開心的事在心頭?那麼就讓妾身為你彈樂助興吧!”一個華妝女子不知從何外走了過來。
梅花客卻黯然:“不!我來彈吧!”伸手要過她懷中的琴,放在腿上,凄清調子已飛出,正是一曲斷腸的《陽關三疊》,他聲音清亮:
“渭城朝雨,一霎裹輕塵。
更灑遍客舍青青,弄柔凝,
千縷柳色新。
休煩惱。勸君更盡一杯酒,
人生會少,自古功名富貴有定分,
莫遣容儀瘦損。
休煩惱,勸君更盡一杯酒,
只恐西出陽關,舊遊如夢,
眼前無故人。
只恐怕西出陽關,眼前無故人!”
他以《大石調》唱出《陽關三疊》,聲振林間,蒼涼悲苦。他怔怔:“陽關自古斷人腸。她指柳為姓,那就是這句了!千縷柳色新,柳色青青如黛眉……可是?”
潸然淚下。
這女子臉色慘白,低聲:“梅花功當真是人間第一功……”然後抬頭:“柳箏是你什麼人?她的陽關絕唱怎麼會傳給你?”
他低聲:“她傳給我武功……”
這女子點頭:“柳箏傳人。難怪會抗住七妹的一笑傾城和四哥的蛇陣,如今我這個曲關你不必破了,我不是你對手。等你到了谷中之後,切記千萬不要向九姑娘說起你是柳箏傳人。她……唉,我們其實都不是壞人,只不過不喜外人打擾,求在這亂世間聊以自保而已。九姑娘也一向心善,只是和冷梅鄉有淵源……”
她嘆了口氣說:“師父死後,九姑娘已是百草傳人了,她若知你身份,一定會與你為難……”
他不解,見她不說,也不便再問,告辭去。
看着他離開,一口血噴出,人已倒地:“好厲害的梅花功!當年一曲絕唱,不知何等絕代丰姿!我欲相抗,又怎能望其項背?”
淚下,充滿了挫傷!
終於到了一個美麗的瀑布前,小亭紗帷,一位絕艷少女正在一座小爐前煮葯,四周少年男女撿葉搗葯,一派安詳忙碌氣象。
那少女見了他,並不吃驚:“你是多年來唯一一個走到這兒的人。陽陽丹隨珍貴,應贈有緣人。你是個有勇有智又有仁心的人!給!”
一丸紅珠落在他手中,揮手令去。
他拜謝之後欲去,少女又叫住他,沉吟了一下:“你從武林來,應知武林事!武林從前有絕代四人,玉曉晨、華惜香、司空夜、柳如眉四人,如今都怎樣了?”
他記起那女子的話,回答:“在下年紀幼小,不知當年的事!姑娘見諒!”
少女點頭,自語:“柳如眉那妖姬,應已不在人世了吧?”
梅花客大驚:“你怎敢辱及我師父!”
少女一驚:“柳如眉是你師父?”
“她是世上最好的人!誰也不能在我面前罵她!否則我拚死相對!”他厲聲。
少女粉面生寒:“好,那你就來送死吧!”一道輕煙飛出,他頭一昏,又覺渾身無力,軟倒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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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如眉懷抱銀箏,八女持琵琶疾奏,白紗飛掠,越過山川湖澤,越過林木花園,就彷彿列仙飛升,衣帶飄舉,長發飄飛,逼心的清寒之氣已似鋪天蓋地的飛雪。
萬花飄落、萬花飄落、萬花輕飄落……
黑髮白紗衣,銀箏玉顏容。人間開始渺小,雖憔悴,仍難掩絕世無雙的容顏。
她的目光,可以令炎夏變成寒極。
在籠中的梅花客大叫:“林主!”
她神色一變,飛紗擊處,鐵籠被她一帶而過,落在近前,柔聲:“客兒,別怕!”
侍女上前,劍碎鐵鎖,放他出來。
九姑娘被這變故驚在當場,此時有人一掠而前:“柳如眉!你欺人太甚!”一閃而來,指似蘭花,拂向她。她姿態優美,但招數實在可怕,招招向死穴,式式不留情,性命也不要了。
柳如眉輕嘆口氣:“去吧!”飛紗將她送回。
那少女倒翻而去,落地,大口大口的鮮血濺在地,眾人驚呼扶救。少女掙扎,哀哭:“師父,師父,弟子無能,不能替你報仇……”
手起劍落,眾人救不及,驚呼!
劍被擊落地,一朵飛花在腕上,如眉淡淡:“一身武功醫術,可救天下不知多少人!殺我報仇,你有的是機會,別辜負你師父!”飄然而去。
少女臉色蒼白,失聲慟哭。
梅花客上馬,趕上柳如眉的車:“林主……”
如眉淡淡地說:“前面有一個莊子,是傷心林的產業,有什麼話,住下再說吧!”
飄花山莊時時有人打掃,因地處偏僻處,很少有人知曉。庄中遍植桂花和梅花,此時是冬季,但在南方,依舊溫暖如春。而許多樹木依舊有綠色。飄花山莊梅枝如畫,風吹香自落,沾衣如淚痕。梅花客人喜:“真熱鬧!”
他生性喜愛繁華、火熱、烈酒、狂歌,傷心林的凄清秀冷其實他並不滿意,只為了心中一份模糊的心情而眷戀不舍。
如眉見他歡喜雀躍,不由得心中一痛:她必得親手毀了他,她能下得了手嗎?她心中真矛盾。
她是開始覺察命運的殘忍了吧?
坐在房中靜靜打坐,長發散着清香,有一下沒一下地拂弦,心裏矛盾而畏懼,眼中不時閃過他關切、痛苦的眼,在她病時,他那麼熱切地呼喚她,她卻要毀了他!
她也許一生將會為此心碎!
她也記起他的狂喜和熱淚……
腳步輕輕:“林主,是客兒!客兒想問問林主……”
她輕聲:“進來吧!”
梅花客走入,坐在她她面前,凝視她:“林主,你瘦了好多!你覺得……好些了沒?”
她推箏一旁:“我沒事的!客兒,你要問我什麼?”心香囁嚅:“我想問林主,傷心林和百草谷有什麼過節?為什麼他們要報仇?”
如眉倦倦:“他們的師父和我比武!葯仙妖女輸給了我。當時彼此年少氣盛,實在有些過份了!她從此發誓住在百草谷,永不出谷……”
當年,葯仙妖女愛戀着司空夜,而司空夜痴戀着她,她卻苦戀着玉曉晨,這是怎樣的故事呵!而她只因為那女子幾句傷人的話,就逼迫那絕色女子一生幽居在谷中!
許多事都錯得好厲害!
梅花客安慰她:“林主,你別太多想!事情已過去這麼多年了!她人也死了,許多事就讓它過去吧,人不能總為從前傷心。對了,我這次遇到了一個女孩子,好奇怪,我們像是從前見過的一般,她幫了我!是雲山院的慧心少掌門!”當下說了經過,沒注意她臉色轉白。
“她長得真是美!像天女一樣!很慈悲很清秀,像是明月一樣……”
“住口!”她叱:“我恨這個名字……我不許你提起明月兩個字……”
過了一會,她平靜下來說:“出去吧!”
第二天一早,如碧來請他:“少主,小姐要見你!”他來到梅林,落梅飄香,雪帳在風中拂起片片紅梅,他覺得像她,像她衣上的淚。
如眉坐在帳中,看花飛花落。
他站在一旁,不敢作聲。如眉長發低垂,綠衣清冷,眼神中有一抹恍惚,自語似的:“又是一個飄雪開梅的日子,好象許多事才似昨日……和師父在冷梅鄉……師父……,為什麼我們有相似的命運?還在此園開,梅花是舊栽。朱顏誰相憐?無風雪自埋。客兒,有一天我死了,就把我埋在梅林中,日夜能看到梅花……”
他震驚:“林主!你死了……我怎麼辦?我不會讓你死!”她苦笑:“別傻了!每個人都會死……”
他堅定:“那我一定陪你!不會讓你孤單……”
她恍惚地:“不,我是註定孤單的!客兒,我有一件東西,保存在雲山院。那是一對玉蝴蝶中的雄蝶,你身上有枚雌蝶。你見過的慧心,就是你未過門的妻子,帶她來見我!”
梅花客臉色蒼白,遲疑:“林主,林主……,我要離開嗎?我不想……”他心中如刀割:“我不想娶妻,林主……難道我做錯了什麼?要趕我走?”
如眉低嘆了口氣:“這一切是早就安排好的,我不能改變。如玉,帶少主準備……”
望着梅花客離去,她低嘆:“我知道你們心裏怎麼想!但這難道不是天意嗎?他遇到了她,那個和明月一模一樣的女子……使我明白了……老天也在幫我……”她的心裏卻充滿了苦澀。
如碧凄涼:“可是小姐,客兒是個好孩子!怎麼忍心將他推上死路?小姐……”
她哽咽着掩面:“我知道……我教他琴棋書畫,詩詞曲賦,武功文事……我一點點在說服自己,他是無辜的……。可是,堅持了這麼久……我知道一開始是怎樣的,可慢慢走樣了……他們那麼像,我快分不出他們了……我也分不出自己了……我怎麼忍心下手毀了他……可是上頭在安排……”
眾女已是一片哀泣。
她們早知道結局,但心卻似乎要—同破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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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安酒家,值此亂世,依舊繁華熱鬧。梅花客人似美玉,一襲黃衫更襯得人似玉樹臨風。但此時卻將玉山傾倒了。他在外流浪兩年,人已不似當初的天真少年。在武林中也頗有了名氣。但他心中的愁悶卻無人解得。
他長歌豪飲,藉以排解心中哀傷。
喃喃:“紅酥手……梅花瘦……,林亦傷心人亦愁,嘿,她為誰而傷心?梅花客啊梅花客……你永遠只是個孩子……可是,為什麼讓我遠遠看着你也不許……這麼卑微的心愿啊……”
他哭哭笑笑,舉杯狂飲,慟哭失聲。然後,他醉倒了。
他醒來,庭台精美,人竟是在床上!
頭痛欲裂,一位紫衣少年走入:“你醒了?沒見過你年紀不大,酒量不小!”
他驚奇:“怎麼我在這兒?”
少年一笑:“這兒是我的地方,放心休息!公子貴姓?我送信給你家人可好?”
他搖頭:“我家裏人不要我了!我叫梅花客,兄台怎麼稱呼?”
“我無名姓,叫我天道吧!”
他一驚而起:“天道刑殺?”
少年臉色一變:“你怎麼知道?”
他嘆口氣:“紫衣紫甲,身背巨弓,座下紫雕,那不是才怪!我師父說過!”
“尊師是哪位高人?”
他搖頭:“家師不願人知道她的事!”天道一笑,也不多問。兩人一見如故,談得投緣。梅花客一年來遊歷頗多,見過不少人和事,對這樣一位美少年一見心折。
他知道這就是名聞天下的天道刑殺之首,如今一見,不但人如玉樹,而且談吐平和從容,沒有一絲倨傲,和威名並不相同,不由得對他好感備增,惺惺相惜。
“天道兄,為什麼只你一人?”
傳說天道刑殺相伴來去,如今僅一人,另二人呢?而且他也好奇另兩人是何等模樣。
天道微笑:“天刑、天殺兩個不耐看山光水色,已先走了。我不喜歡忙碌,也不喜歡四處打打殺殺,忙完份內事,就喜歡坐在沒人的地方愣神!所以他二人老說我做人太悶!”
梅花客展顏:“你倒和我師父挺相……”臉亡忽掠過一抹痛苦,恍惚中出了神。
回過神來,見他明亮的眼閃過一絲理解,心中忽地就有些感動,淚光一閃,低下頭。
天道緩緩遞給他一杯茶,聲音平和:“我的身世很簡單,我從小被送入一個秘密的地方練功,一起訓練的有二十多人,有一個師姐很美麗,她為了救我而死!她喜歡芍藥,所以我也喜歡!她死的時候,像一朵謝了的芍藥。我心裏永遠看得見她,她像仍在我懷中。我沒有很傷心,因為我覺得她一直在我身邊。我總能見到她的笑臉。她一生都在!”
他眼神中充滿了平安和善意,使他看上去像仁慈的神,充滿了慈悲和光明,給人安全。
心香看着他:“我覺得有你這個朋友,很安心舒服。”他在這兒住下,日日和他彈琴論劍。這一天,二人正在對弈,聽空中雕鳴,一隻巨雕飛落,颳起一陣大風一般。天道取下一個系在雕頸上的錦袋,看了一眼紙條,淡淡:“我主公有事,得先走一步。這莊子你儘管住吧!以後或許仍可一聚!”
跨上巨大紫雕,揚長而去,瀟洒自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