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第二日,燭雁便逃走了。白岫醒來不見人,在院裏到處捉人問。阿齊亞與盧射陽聽聞白岫清晨忽然在藏燭雁的別院裏出現,急匆匆趕來,三人又打了一架,拆了一座涼亭踹了半面假山,滿院瘡痍一片狼籍。
宮裏,皇上正問起融雋最近診治有什麼起色,才知道他早上沒有回太醫院按時服藥,目前和人爭執過招中,於是傳了一班侍衛前去阻止,千辛萬苦將不可開交的三人拉開。
皇上搖頭長嘆:“這痴兒,你們招惹他幹什麼。”
生平第一次見到皇帝的盧射陽激動得忘了分辯,暗自盤算趕明兒可以向人吹噓他盧某人見過真龍天子,回去畫幅肖像兜售,老婆本又有進帳。
白岫只在想:燭雁去了哪裏。
皇上壽誕,舉朝賀壽歡慶。
新榜進士也列席入宴。時漢庭緩緩掃過席間眾人,無不志得意滿,神采飛揚。自己心志也漸高昂起來,今後前程似錦,青雲之志在望。
有人在身後輕拍他肩頭,他迴轉身,一襲朝服入眼。石青蟒袍修長俊雅,頂戴花翎,胸前翡翠金珀朝珠,尤顯華貴端方。
他怔了怔,方認出是白岫。
他第一次見着朝服的白岫,心裏微微一凜,也不知是什麼滋味,只得冷淡行禮:“大人有事?”
“你最近有沒有見到燭雁?”
又是燭雁!他強忍不快,微譏道:“大人不是已接她過去多日?在下這裏怎能尋到她蹤影!”
“沒有回去啊……”
聽得他失望語氣,時漢庭隱有快意。這兩人向來親近,難不成也偶有拌嘴使性子?即使齟齬磨擦,卻找自己問什麼,當真笑話!
捺不住想再冷言幾句,卻見白岫面孔異樣蒼白,笑意乏倦虛軟,他猶豫一下道:“你不舒服?”
“還好。”白岫搖搖頭,“你先坐,我去當值。”
時漢庭遙看他背影離去,明知“當值”一句尋常語,自己聽來卻總覺逆耳。
昔日山村共處,何曾將這痴子放在眼裏,現今同殿為臣,自己卻遠落其後,說什麼天道酬勤,自有人天生得幸,叫人意難平。
※※※
宮娥太監魚貫而行,珍饈百味羅列未絕,滿殿文武嘖嘆低語,觥籌交錯,一片祥和歡悅景象。
白岫手心冷汗不絕,腦里嗡嗡作響。眼前望去,有些恍惚之感。殿裏聲音聽見如常,自己卻似乎忽遠忽近地站着,一會兒就微微疑惑自身究竟在什麼地方。
他閉了閉眼,揉一揉眉心。裕佳貝勒發覺,不動聲色攙住他手臂,低聲道:“融雋,你臉色很不好。”
“昨晚的葯很苦,胡太醫又非讓我喝。”他極淡一笑,殿裏人多,更覺嘈雜難忍。
“誰叫你老實,若是我,誰硬逼我喝葯,我叫他去筒子河裏啃泥。”裕佳貝勒揚眉道,“你去歇吧,我讓洪公公傳話給皇上,說你頭痛,這裏我盯着,不會出什麼事。”
白岫思量一下,應道:“我去外面走一走,吹陣風,說不定好些。”
“你還是回去睡一會兒,待會兒皇上瞧見你精神不好,不罵胡太醫那些庸醫,反倒責我沒有照看好你,我向誰道冤枉去。”
白岫知他平日雖好說笑,辦事卻是極穩妥的,於是見眾人暢飲之際,便悄悄退了出去。
※※※
外頭的風微涼,但身上仍是逐漸見汗,越走越虛重無力,有一剎甚至眼前發黑,忽然視物不見。
宮牆高高,巷子深長,彷彿永遠也不到盡頭。
漆黑的另一端,潛伏着什麼魑魅,虎視眈眈伺機而動,要將人撕裂粉碎,吞吃入腹?
然而,這條昏暗狹長的深巷,他又似乎曾經走過,也是這樣黑的夜,也是這樣煢煢一人,昏昏沉沉地走着,然後……
然後呢?
他按住額頭,腦里某個地方像有鋼針尖銳刺穿,劇痛、混亂,多少碎片在裏面翻轉攪動?又驀地暈眩,連自己是站是走都覺察不出。
隨手一探,扶到堅實的牆磚,心裏才略微安定,心裏又凄涼又委屈。
燭雁燭雁,我病得這樣重,你到哪裏去了?
穿過一座九曲迴廊,廊下有湖,白岫慢慢扶欄而下,站了好一陣,神智才清醒些。
蹲下身撩了一捧湖水,感受水汽縈面。他張開十指,水流順指縫而瀉,嘩然叮咚。
輕輕開口:“你跟了很久。”
一個聲音在身後響起:“你現在怎麼樣?”
“不好。”他老實道,“你若推我下去,我躲不開。”
“為什麼要推你下去?”
“當年為什麼推我下去?”
盧射陽苦笑:“你記起來多少?”
白岫向旁邊微移,靠石而坐,懨懨倦笑:“你說呢。”
假山森森,靜水幽幽,猜不透的人心,真偽莫辨。
“我已流落他鄉,你又何必千辛萬苦尋了我回來,我認出你,你豈不是自討苦吃。”
盧射陽走到他身前,垂眼看他:“我在山裏遇見你和參隊那時,你就記起我了?”
“還不至於。”白岫雙目微合,慢慢說道,“你熱心於讓我隨燭雁到省城,在劉家遇到阿齊亞,我就奇怪,怎麼那麼巧,他是個蒙族人,沒有重要事跑到關外做什麼。後來才想到,如果漢庭落第,你沒有理由再讓我來京城,於是,只好將找到我的消息傳到他那裏。”
“是啊,誰知你還是不肯來,我請燭雁妹子幫忙,你不回京,她就不見你……”
“這句我不信,燭雁會勸我,卻絕不會趕我。”白岫淡淡道,“你說話,總是兩句真一句假,我很早就注意到了。”
“好吧,確是我和阿齊亞強行藏了燭雁妹子,然後騙你說,是她自願配合,要你回京。”盧射陽撫了撫了下巴,嘆氣道:“如果說,當年實際是我偷偷割裂繩子,救你一命,你信不信?”
白岫沉默,半響無語。
便聽有個蒼老聲音沉聲道:“盧射陽,你若即刻斬殺融雋,本官就不計較你當初年少無知之過,你不但將功折罪,還可如你舅父一般為本官效力,日後賞識提拔,必不會虧待你。”
白岫微微抬眼,那老者站在月形門內,黑暗裏早不見平日和藹氣息,只有殺氣戾氣儼然。
“我有何過,又有何罪,我替我舅父少造殺孽,按理說我這種好人該有好報才對。”盧射陽很不平道,“而且,我說大叔,殺了他,你侄女烏雅就要守寡啦,你知不知道!”
老者怒氣漸起:“放肆!你敢這樣與本官說話?讓你動手,還杵着幹什麼!”
“如果殺了他,我何必四處打探他下落,又費盡心思迫他回來。”盧射陽沒好氣道,“我舅父為你效命,又有什麼好下場,他死得不明不白,我倒想問你一問。”
“你敢抗命?還是想幹什麼!你忘了你舅父囑你助我得成大業嗎?”
“安慶王都死了四五年,當年宮變的人只剩些旁支末羽,嘎大人你還想成什麼氣候?一把年紀不要火氣太旺,對身體沒有好處。”
嘎大人被盧射陽的吊而郎當氣得臉色發黑,怒道:“你不動手,就到一邊去,本官自有人使喚,你不要在這兒礙手礙腳!”拍一拍手,幾個黑影隨即出現,殺機畢現,逐漸逼近。
盧射陽卻慢吞吞拔出一柄長劍,點在白岫肩頭,平靜道:“昔日你斬我舅父三劍,令他被劍疾傷痛折磨多年,今天我只還你一劍,還算公平吧。”
白岫端坐不動,雙目平視:“你還三劍就是,不必容情……”
話未說完,長劍已透肩而沒,登時血流如注。他微微側身,艱難扶住劍刃,輕輕咳了一咳,肩頭從微麻擴成劇痛,瞬間痛徹心肺,一時連氣也吸不進。
嘎大人放聲而笑:“融雋啊融雋,胡太醫那些葯是有些霸道的。如今吃到你反抗之力全無,也只能怪你現今如同痴昧孩童,你不吃,旁人還當你嫌苦使性子,誰會聽你辯言。”
白岫掌心也被利刃割破,那一劍深重入骨,讓他本就昏沉的神智愈加眩暈起來,衣袍濕熱地貼在身上,半邊軀體已僵麻不能動。
“有人會聽的。”
盧射陽忽然插道,讓嘎大人一愕。
“你記起當年事,隨口提上那麼一提,皇上會不會重視呢?”他揚眉,笑得算計,“我今日再救你一命,當初宮變之事,好像仍在掃除餘孽黨羽,你是知情人,見了皇上,記得好好參嘎大人一本。”
此言一出,嘎大人臉上血色盡失,又驚又怒:“盧射陽,你敢背言毀諾?”
“我背什麼言毀什麼諾!我可沒答應舅父為你賣命。他一生效忠於你,你卻為了保己而殺他滅口。”盧射陽冷冷道,“我允舅父絕不親手殺你,但並沒說不借他人要你償還。”
劍刃從白岫肩頭撤出,立即為他點穴止血,嘎大人驚懼後退,正想喚道手下圍擊,卻聽白岫低聲無力道:“我不記得當初的事……”
盧射陽面色一變:“你說什麼?”
“當年的事,我記不起來。”白岫仰頭,茫然地看着他,“你方才說什麼,我都是順你話意,再加幾分猜測而已,你要我作什麼證言,我沒有辦法作。”
盧射陽一探手揪住他衣襟,將他拖起來,咬牙道:“是不是又是為了燭雁?你怕記得從前事,她會要你回到烏雅身邊。你說什麼都想不起,就把前十幾年一筆推翻,沒有娶妻沒有家眷,好一輩子守着她是不是?”
白岫昔日清澈的眼已失了焦距,他吃的許多葯,也不知哪些有益哪些有害,即使悄悄倒掉部分,餘下仍然慢慢發揮藥性,積少成多,折磨得他苦不堪言。
他聲音渺如輕煙:“我記不起,你就不救我?”
盧射陽恨聲道:“豈止不救,你再說不記得,我先殺你了事……”
“盧射陽,你不救大哥,我就殺了烏雅,你欠她的命,下一世也還不成。”
盧射陽一凜,就見迴廊上多出兩個女子。燭雁手中匕首架在烏雅頸上,微弱的宮燈光亮下,她眉目清涓涓的透出一股冷然。白山黑水間長大的姑娘,溫秀里一身迫人的凌厲。
他手上停頓,不得不有所忌憚。他確曾受過烏雅恩惠,卻不知燭雁怎麼劫持了她,又怎麼得知自己曾與烏雅有淵源。
白岫欣喜露出笑意,他身體虛軟,又強自挺直,向旁摸索一下。燭雁瞧出不對,“大哥,你眼睛怎麼了?”
她這一分神,嘎大人已覷空示意,幾道黑影瞬時向她和烏雅撲去。
她畢竟沒有防人經驗,未料嘎大人竟連親侄女也不顧,那幾人招招不容情,刀光劍影紛至而來。她除了往日陪白岫練習過招,幾乎從未真正動過手,又要顧及烏雅,登時手忙腳亂,暗暗叫苦。
白岫聽得打鬥,心裏一急,抓住盧射陽,“快救燭雁!”
他凝聲反問:“你記起從前的事沒有?”
“盧射陽……”
“你記得沒有!”
“我……”
“記起沒有!”
廊上一聲驚呼,隨後響起水花激蕩之聲,盧射陽眼光及處,原來是烏雅從廊上跌下,摔至湖中,他心裏稍定,冷冷道:“你若記起,我就救燭雁。”
白岫左掌一探,抓住劍刃,盧射陽嚇了一跳:“你幹什麼?”話音未落,白岫胸前朝珠突然迸斷,四散擊出,他一擋之際,眼前一晃,白岫已疾如箭矢撲向嘎大人。
不過疾光電閃間,局勢立時逆轉。
五指扣喉,白岫一身染血,搖搖欲墜,仍是鎮定道:“叫他們住手。”
嘎大人喉頭格格兩聲,頸上手指緊扣,幾已抓進肉里,他惶急揮手,那幾人才散開,燭雁氣喘吁吁,警戒站定。
烏雅也已艱難泅上岸,驚惶失措看着眼前幾人。
白岫聲音虛輕無力,卻着實高興得很:“燭雁,你回來了?”
燭雁下了兩級台階,驀見白岫身後隱隱約約有人影晃動,不由失聲:“大哥,身後!”
白岫聽得風聲,身體卻綿軟難移,手腕要不是搭在嘎大人肩上,早已難以支撐站立,竭力向前挪動,背後仍是忽然一涼。
燭雁鞭長莫及,眼睜睜見寒光閃落,呼吸都似停頓,厲聲喝道:“盧射陽!”
她一輩子也沒聽過那種可怕的聲音,可怕得幾乎覺得魂魄都散出體外了。那一記,是劃過皮肉的聲音,還是斬裂骨頭的聲音?那一刃,是斫在白岫身上,還是斫在她身上?
烏雅也見白岫背後挨了一斬,那兵刃又落,也是驚恐尖叫:“融雋——”
盧射陽的劍比叫聲更快,那寒光堪堪再次落下,已被他一劍封了出去。
心似是跳出了腔子,眼前微微一陣眩暈,燭雁下意識咬一咬唇,逼自己看清通向下方的石階。
如果有翅膀,讓她掠過廊亭直接飛越過去該有多好,她為什麼離得那麼遠,無論如何也夠不到!
周身都輕飄飄,像是變成一支羽毛。也不知怎樣穿廊越階,是衝過去還是撲過去的,她都記不清了。
烏雅倚在假山一側,驚恐得無力站起。這個曾經被軟禁在別院裏的佟姑娘,已不見了初見的恬靜溫秀,她手中的匕首狠狠揮向叔父,叔父狼狽閃躲過去,她就再揮,叔父再躲、她再揮……她像要變成厲鬼了,似乎誰敢傷了她兄長,就必要那人十倍償還!
逼開嘎大人,白岫沒有支撐,晃了兩晃,緩緩軟下。
身前就是燭雁,伸一伸手就觸到了,展開手臂,就迎向她的懷抱了。
他空茫地向她笑一笑,低聲抱怨:
“你到哪裏去了,我找了很久,都找不到……”
身上覆著白岫的重量,燭雁也站不穩。接住他擁住他抱住他,一剎那想要大哭出來,反來複去只一個念頭:不要有事不要有事不要有事!
不然,讓她跟了大哥一起去罷——
“燭雁,你別回漢庭那邊,我去求爹,把你許給我,我們這一世、下一世、下下一世都在一起……”
白岫氣息荏弱,埋在她懷裏微聲道。
燭雁眼眶發燙,想答一句,張了口卻出聲不得,滯在喉口都是哽意,脹得嗓子疼痛不堪。
大哥大哥,你只顧喚我做什麼,你傷得要死了知不知道!
她慌慌按着白岫背後濡熱處,鮮血浸濕掌心,順掌緣腕端淌入袖口,怎麼不停!怎麼不停!那一擊究竟有多重?
誰的視線盯過來?遲鈍地望一望,是烏雅。燭雁護住懷裏的兄長,不給不給,大哥是她的,誰討也不給!
即使是烏雅!
沒有錯,夫妻團聚是天經地義的,可是,烏雅都有阿齊亞了,為什麼還要嫁給大哥?
那時候,冷靜說道“娶了烏雅,就要對她負責任”的人,真的是她嗎?
還是,眼前抱着大哥,恨不能和他一同去了的人,才是她?
她說不出動不得,驚惶着瑟瑟抖着,只要大哥現在還能說一句動一下,身體還是暖的,她什麼都應他允他。
假使蒼天不許,就報在她身上,假使地獄缺魂,就取了她的命去!
不一樣了。
不一樣了啊——
很多年以前,那個深夜裏奄奄一息的少年,眼看着他生命一點一滴流逝,她都不怕,也不覺與已有什麼關係,反正那是個陌生人,死便死了,也不會同她有何牽扯。可是眼前這人不是,這個人與她朝夕相處,相濡以沫,一心一意念着她,陪着她守着她。於是,似乎血脈都彼此相系,明明流出的是他的血,卻像一分一毫帶走她的生機氣息。
一旁,烏雅也在微微顫抖,她渾身濕淋淋地,卻不覺衣裙沉重。她只怔怔瞧着這兩人,眼裏心裏,辨不清是酸是澀。
融雋自回京,就不肯踏進家門一步,只為了眼前這個姑娘。而她當年為他轎前輕聲一言,決然嫁與,從此苦等七年,他卻永遠都不知緣由。
漫漫七載青春芳華,給了一個永遠不承認她的丈夫,這條路,她該不該悔?
嘎大人驚魂未定,眼前這團亂,讓他一時沒了主意。盧射陽居然臨陣倒戈,將他埋伏的人手盡皆逼退,廊上殺手不是他親隨,此刻也未必切實可靠。念頭轉間,盧射陽的劍已架在頸間,他一激靈,立悔不該太過信任,盧射陽反覆狡變,實在不如他舅父好駕馭。
他嘶聲道:“你不是說,你答應你舅父,不傷我性命?”
“不傷你性命,不表示不可以斬你一隻手一隻腳玩玩。”盧射陽森森地說,見他駭得面如土色,心裏愈加痛快。
然後瞥見一旁萎然倒地的白岫,恐嚇那老頭的興緻卻頓時散了。
當年為替舅父減輕殺孽,暗中將繩索做了手腳。之後,並沒有想過他日竟能再相遇。
宮裏堅忍庄正的少年侍衛融雋,山村裡單純無垢如孩童的白岫,怎樣比怎樣看,都不能重合。或者,僅僅一面之緣的融雋的印象,本就是遙遠而模糊的,而白岫,一言一笑,卻仿若昨天才親眼見。
一同捕野兔罩家雀,胡言亂語唬弄他,看他似懂非懂的神情,鄭重思考的模樣,竟覺得,有這麼個有點稚拙老實的傢伙作朋友,居然好像……也不錯。
聽他認真說著:“我這樣相信你,你卻騙我,我很難過……”
似乎,真的覺得愧欠了他。
天空中響起噼噼啪啪焰火綻放的聲音,萬紫千紅,火樹銀花映亮整片漆黑天幕。
盧射陽一嘆,從腰裏取出件東西,將引信一拔,一道火蛇竄入天際,在滿空絢爛映襯下,很不起眼地一晃即逝。
嘎大人驚問:“那是什麼?”
盧射陽沒理他,喚聲烏雅:“別看那兩個呆瓜了,往這邊一點,再被人脅持,阿齊亞會揍斷我的骨頭。”
然後,才對嘎大人好言解釋:
“聽說那是裕佳貝勒送給阿岫玩的示警煙火,遇險時可以拿來求救的,前幾天被我偷偷摸來,現在正好用上。”
“你……”
“我什麼我,我們才是被你戕害的無辜人。你當年參與宮變,謀害命臣,現在仍孽心不死,再次謀害他人……看什麼看,本俠少打官腔很奇怪嗎?也不用看烏雅,她不會為差點害她守寡的惡人求情的……”
“盧射陽,你真的很啰嗦,我早就懷疑,融雋怎麼能忍了你那麼久。”
裕佳貝勒悠悠從月形門外進來,看見白岫悄無聲息伏在燭雁懷裏,眉頭一皺,上前查他傷情。
“這麼快……”盧射陽喃喃,“我也懷疑,你們是不是設了局,連帶一起算計我這老實人。”
※※※
藤葉在牆根下悄悄蜿蜒,順着窗檯攀進磚縫,扎穩根須后又繼續上爬。莖蔓交錯,碧綠油油。小小的觸鬚在葉下探着頭,一根一根玲瓏細嫩,嬌翠可愛。
燭雁數了一百七十八簇觸鬚,數得自己都煩了,還是躲在窗下沒敢挪地方。
直到第六撥探視的人出了房,她才小心伸頭,推開一點點窗縫,想要窺探幾眼。
視線及處,素白衣衫在眼前晃,呆了呆,頭頂窗子大開,“碰”地撞在她頭上,她哎喲一聲,痛得立即捂住額頭。
“有沒有撞壞?我不是故意的!”白岫緊張地去扶她,才一俯身,牽動自己傷口,也是痛得哼了一聲。
燭雁趕快忍痛站起,輕斥道:“下床亂走什麼,來這許多人,本就歇不好,還不安心躺着!”
“你都不管我。”他鬱郁難過,頗有怨言,“這幾天,他們都來吵,就不見你過來。”
“那個、我……”燭雁支吾,白岫昏迷那幾天,她擔心憂慮,日日守在床前,生怕一轉身,他就有個什麼意外。自他醒后,傷勢漸有起色,能說能動了,她卻忽然怕見起他來,他一睜眼,她就忙不迭溜之大吉。
為什麼怕見他?這個嘛……
她很緊張、很羞啊!發生了那種事,怎麼可能和從前一樣平靜如常地說笑?她雖然得過且過地裝作什麼也沒發生,可是一見白岫似乎會提起的樣子,她就想趕快找個地方躲起來,再也不要見人算了。
像這樣——白岫輕輕為她按揉額頭。要是以前,多麼尋常的舉動啊。可現在,她竟僵得不敢動,大哥的面孔近在咫尺,好看的唇微抿,會不會又像那時一般,忽然就湊近來……
“還疼不疼?”
“哎?”
她趕快搖頭,見白岫在窗口探臂出來,站得甚是辛苦,便離了窗子,轉過牆角,從房門進入。
清靜的房裏只有她和白岫二人,看過他的傷后,氣氛尤為不自在。燭雁正忖着該說些什麼時,發現白岫在輕輕拉扯她——拉着她的手臂往他懷裏帶。
“幹什麼啊……”小聲嘀咕着,還是被他抱住。她臉上微燙,不習慣地動幾下,嗯、掙不開,算了。
和從前溫情的擁抱不一樣,似乎……有點纏綿繾綣的意味,就像那個夜裏,雖然被糊裏糊塗佔了清白,她吃驚震動、不知所措,甚至是闖了禍般的害怕,然而……卻並沒有憤怒恥辱之感。若換了別人,她說不定尋了刀子就把那人斬個十七八段。
或許,時漢庭沒有說錯,她在心裏,是寧可許了大哥的。朝夕共處,說不定喜歡了,卻沒發覺。
又或者,起先是沒想過,但後來,遇了這許多事——
誰說得清呢?這世上情情愛愛的事難懂難解,她又怎麼能辨得清楚明白?只要大哥平平安安的,她……其實、也不會計較太多啦……
反正,只要不嫁,也不會有人知道。
“眼睛好些么?大夫怎麼說?會不會有遺症?”
“不要緊,只是葯毒積得多了,那些葯停用之後,不會再有事。”白岫輕聲道,貪戀她柔馥的氣息。
多好多好,他還活着,可以抱一抱可愛的燭雁,不像那天早上醒來,身畔空空,猶如一枕黃粱。也不像宮裏肅殺之夜,以為必死,此生再無相見之時。
燭雁伏在他懷裏,揪着他的衣袍繞在指間,想起今日再度登門的一干人等。大哥堅決不肯承認從前身份,終究不是辦法……唉,她哪裏有餘暇替別人操心,自己這邊還有個時家夫婿啊。
大哥的事猶無定論,她自己也是一團糟。如今定然不能嫁了,時漢庭卻固執不肯退訂,這些事一件一件麻煩難纏,到底怎麼解決才好?她不是機變多智之人,事到臨頭能心裏有數早有計較,都說車到山前必有路,她的路在哪裏?
“燭雁,我們回家罷,爹一定很惦記,盼我們回去。”
她氣苦地想,爹只會將她趕出家門,怎麼會惦着她?
“阿岫!阿岫!你到底想好沒有?不許再裝病聽到沒……”
盧射陽怒沖沖闖進門,正見擁在一起的兩人乍驚分開來,不由幾乎被自己口水嗆到,立即尷尬回身。
“啊打擾了,我什麼也沒看到……不對!阿岫,你別光顧着和燭雁妹子卿卿我我,那件事你答不答應?”
他又折回來,氣急敗壞指着白岫快要跳腳。
“我說過,我記不得了。”白岫不悅道,見燭雁取了件外衣來,便聽話地披在身上。
盧射陽手指顫了半天,努力讓自己平靜下來,燭雁在這裏,有些話不好說。他撓了撓頭,沮喪道:“好吧,先說你們的事。聽說漢庭還沒應,這邊所有人又都攔着你走,阿岫你有什麼打算?”
“我們會回家。”白岫皺眉道,“實在有人不許,就只能想辦法出京了。”
“你不會要殺出京去吧?都是為你好的人,撕破臉多說不過去。”
盧射陽念頭一轉,笑嘻嘻地出餿主意。
“其實呢,一了百了的法子是現成的,看你會不會用而已。咳、漢庭是古板的人,只要你先下手為強,生米煮成熟飯,他不退也不成了……燭、燭雁妹子,你的眼神很可怕,我也是好心,你們這麼拖來拖去總不是辦法,我是比較站在阿岫這邊,如果他再願意給我一點點好處,我還可以幫你們想想遠走高飛雙宿雙棲的辦法……”
他越說聲音越弱,燭雁懷疑地盯了他半晌,又去盯白岫。白岫也很心虛地不敢抬頭,覺得似乎有點不妙起來。
秋風輕,秋葉黃,有人很惆悵。
像他這種心地仁厚胸懷寬廣的好人,為什麼別人都全了宿願心滿意足,唯獨他仍是孤零零光桿一個,還不得不陪着某個呆瓜偷偷從京里潛逃出關。這一路崎嶇荒涼,除了野花野草,百里十里不見人煙。
“阿岫,你不用那麼心急,聽說皇帝老爺不是讓你養好傷再說么。”
反正他拗得要死,皇上老人家只能嘆一句‘由他去罷’,特賜烏雅回門再嫁,也不怕今後再有什麼牽扯,他何必像要被逼成親一樣偷溜出京?
唔……要是新娘是燭雁妹子,恐怕白岫別說偷溜,還會急不可待早早抬了花轎去截人,以防那丫頭偷溜才是。
“燭雁在生氣。”白岫放鬆韁繩,任馬蹄噠噠,有些低郁地說。
“為什麼生氣?因為漢庭還是不肯退婚,還是我說了那句乾脆先下手為強,生米煮成熟飯?”盧射陽不解地問。他那天說完這句,燭雁妹子臉色依稀彷彿有些不對,瞪他的眼神如利刃飛箭,讓他很是心驚了一下子。
然後燭雁也不知怎地,第二日就扔下白岫,逕自收了行李離京返家,讓他為自己的口不擇言自責了足足一柱香時分。人家是個黃花女兒,怎麼能這樣歹意地在她面前謀算她清白!
應該趁她不在時給白岫出這個主意才對。
“我也不十分清楚,可能、那個……”他沒了聲音,只是低頭瞧着馬鞍。
“難道是漢庭說的那句旗民不婚?雖然滿人和漢人成婚是難了些,但你又不承認你是融雋,戶籍無處可考,從此當你是漢人也就是了。”
提到這個,盧射陽就恨得牙痒痒,白岫死不承認自己是融雋,一口咬定記不起從前的事,看他很無辜茫然的樣子,竟猜不出他到底是否真的失憶過深難於記起。結果那晚在宮中提起的交換條件也沒達成。這死小子不做證言,算白救他一場。
不過么,嘎大人被對立的裕佳貝勒揪住了罪責,也不算枉費了自己幾乎與白岫撕破臉的代價。京城權勢爭鬥此消彼長,黨派林立爾虞我詐,實在是無趣之地。
呃、還有——
“阿岫,我刺你一劍,你不會記仇吧?”
“嗯?”白岫心不在焉地應,“不會。”
“喂,你答得很敷衍,不是想什麼時候偷偷報復我吧?”
白岫看了他一眼,又遙遙看着前方,淡淡道:“你現在,和那時候很不一樣。”
盧射陽注視他片刻,忽地一笑:“人都是有幾張臉的,你也不例外。”
他現在和那時在宮裏的語氣神情,想必不會在燭雁面前出現。也正因如此,才更讓人懷疑他為留在燭雁身邊,強說自己不再記得,捨棄過往一切,家族姓氏、親眷妻室、大好前程……與所有曾經一刀兩斷。
也許,從前那個他不熟識的融雋,會困於責任道義,抉擇兩難。但現在,這個孩子般的白岫,卻可以任性執意,要自己想要的,義無反顧。
“這樣也好,虧欠兩個總不如虧欠一個。”
讓人眼紅的是,他也不比誰差,可是至今為止,別說兩個,他連一個想虧欠……不、是想奉獻他全部身心的姑娘都沒有啊!
“還有,燭雁妹子到底在生什麼氣,居然扔下你一個自己回家?”盧射陽很惡意地三姑六婆,“而且聽說漢庭幾天前也回去了,這兩人一前一後,怎麼都不顧你?”
白岫猶豫着,不知該不該說。
漢庭為什麼回去他不知道,但燭雁……她是聽了盧射陽的話,之後便很懷疑地翻了臉,暗地裏氣惱地揪住他,問那夜他是不是故意的,而並非因為藥效所致的神智糊塗?他在燭雁面前從來不說謊,只好老實承認:她總說烏雅是責任,那麼,這樣一來,燭雁便也是責任……也就不能再推開他,將他推給別的女人。
所以,燭雁應該就是為這個,一惱之下扔下他回了關東。
雖然,他很喜歡……可是燭雁好像很疼,如果以後,她不許了,怎麼辦?
“笨阿岫,想什麼哪,都不理我!”
白岫瞥他一下,又趕快轉回去,專心看路。
盧射陽嚇得差點從馬上栽下去。
“混蛋,你幹什麼看着我臉紅?我警告你,你已經有燭雁妹子了,況、況且,你就算再俊,也是個男人……”
一群烏鴉從道邊樹林裏聒噪地撲出來,在半空盤旋一陣,又隱沒在濃密的林葉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