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第六章

黎小仙利用一個沒有課的下午,換上輕便T恤、短褲,到院子裏澆花。

這兒原本是雜草叢生,小仙花了一個星期天的時間才整理出一小塊地來,並種下了玫瑰花苗。

由於張嫂已能處理大半的家務,而她,其實是越幫越忙的那種材料,所以決定把空閑的時間拿來整理花園。雖不期望它立刻花團錦簇,至少不要光禿禿的像個沒人住的廢園,最重要的是她不希望白住在蕭家,那麼令她更缺乏信心。

種個玫瑰花倒也不用沒事就澆水,而小仙拿個水管卻老仰着脖子往隔壁瞧,誰都知道澆水不過是個幌子,尤其是水管里根本沒跑出多少水,她還一徑地大聲叫道:「小寧!快走開,別蹲在那兒,待會水灑到你身上喔!」

她這種分明想引人注意的喊叫沒喊出隔壁半個人,只引起在一旁玩着機械人的小寧奇怪地望着她。

小仙終於放棄,頹然地坐在小寧旁邊。

「他們都不在嗎?還是一點也不想念我?再不然……就是我的聲音太小了。」

小寧看了她一眼,又低頭玩手中的玩具。

她又嘆了口氣。

「你一定覺得我很莫名其妙吧?自己的家,隨時可以回去,幹嘛在這兒裝模作樣。」

小寧沒有反應,小仙也不在乎。

「裝模作樣就是『假仙』的意思啦!你想想看嘛!我這麼『酷』地跑出來,他們只曉得拿零用錢給我,也不硬拖我回去,我哪有臉自己提着行李回去啊?其實……我也不是真想回去做電燈泡,只是想看看他們而已,老爸,王媽,還有季薇……」

她懊惱地拾起一塊石子。「哎呀!真煩人,他們為什麼要結婚嘛!」說完把石子使勁往大門外一扔。

輕脆的聲響傳來,石頭不像掉在地上倒像打中了鐵皮。

小仙聳聳肩並未加以理會,反正在這兒看不見外頭,而門關着,外頭的人應該也看不見她。

沒想到有人敲門了。

放着門鈴不按卻用力敲門,小仙直覺認為這個人是生氣。

為什麼?

剛才輕脆的聲音並不像石頭打中他的頭所發出的啊!

心裏有點害怕惹火了大流氓什麼的,小仙遲遲沒有過去開門,那人大概是敲疼了手吧!改以很大的聲音嚷着要人立刻出去。

小寧很害怕,白着臉拚命要躲到她身後,此時小仙也生氣了,因為那人的吼叫嚇壞了孩子。

她衝過去開門,破口就罵:「你叫什麼叫,吵到人家知不知道?」

「為什麼不開門,想逃避責任嗎?」那人吼了回來。

實在是……外表和想像差太多了,這麼些粗魯暴躁的舉止竟來自一個衣冠楚楚的中年人。

看他大約四十五、六歲,一副斯文樣,留着點鬍子,戴眼鏡,給人一種精明幹練的感覺。

這樣一看就是有身份地位的紳士,怎麼也想不到會如此傲慢無禮。

不過小仙這個人一向是人家對她好她也對人家好,人家對她凶她便十倍還給人家。

因此,當那人吼回來時,她立刻以更大的聲音吼回去:「喂!老公公!你說清楚啊!什麼逃避責任?我有什麼好逃?」

「沒有?你這丫頭還凶?來!過來看看,」他招手要小仙過去。「把我的奔馳車砸了個洞還想賴嗎?」

小仙靠過去一看,隨即皺眉。

「拜託!不過是掉了點漆嘛!什麼砸了個洞?太誇張了。」

「只不過掉了漆?」那人咬牙切齒。「混球!你知道這車有多貴嗎?前天才交車的,居然……」

「大哥!怎麼了?」黑色奔馳車車門打開了,一位身着紅色緊身洋裝的女人走了下來。「到底在不在嘛?太陽這麼大,我可不想在這兒曬太陽。」

她一樣高傲,戴着太陽眼鏡,塗著厚厚的粉底和口紅,怎麼掩飾仍看得出已經不年輕了,至少三十四、五歲吧!

「我才停好車,想按門鈴,這丫頭竟扔石頭砸我的車,你看看,都凹進去了……」

「哎呀!大哥!只是小事嘛!重新烤漆不就好了,再不然換一輛,你錢那麼多還怕不夠用嗎?」

「你說那是什麼話?這車我才剛買……」

「別說這個了好不好?快進去嘛!外頭熱得很,今天怎麼這麼大個太陽,真討厭。」女人用手扇着風,一副不耐煩的樣子。

小仙原先是冷冷地瞧着他們你一言我一語的,一聽那女人說要進去卻立即反應似地張開雙手擋住門。

「你們想幹什麼?」

「喲!」紅衣服的女人走過來。「你這小女傭倒是不知死活,方纔我還為你說情呢!馬上你就撒起野來了,你到底明不明白自己的地位啊?敢擋住我們。」

「我只是問你們想進去做什麼。車子是我砸的,想怎麼就找我,和裏頭的人沒關係。」

「哈!我們進去做什麼還得告訴你啊?誰規定了小傭人可以管這麼多事了?大哥!別理車子了,我們進去吧!我可沒時間在這兒窮耗着。」

一直心疼轎車的中年人也走了過來,看得出他們想不顧小仙的阻擋硬進去。

小仙再怎麼也擋不過兩個人,是以她決定喊張嫂出來。

太豈有此理了,就算是不小心拿石頭扔中了他的車,難道要強行進房內搶奪等值的東西來賠償嗎?

她轉頭,還沒來得及朝屋內喊,小寧已經拉着張嫂跑了出來,想必是見她被兩個凶神惡煞的人夾攻,趕忙進去替她討救兵吧!小仙想了就覺得感動,這孩子畢竟知道誰對他好。

由於她的雙手都用來擋住半開的門,只好以誇張的點頭動作及跺腳來強調需要幫忙。

「快來啊!張嫂!這兩個神經病硬要闖進屋子裏,你看我們是不是該報警?」

「誰呀!」張嫂拖着尚未痊癒的腿走過來。「怎麼回事啊?打從剛才就聽見外頭鬧哄哄的……啊!這……不是大少爺跟三小姐嗎?你們……怎麼不進來坐?」

☆☆☆

剛吃過晚飯,小仙陪小寧在看電視,張嫂則在收拾桌面上的碗盤,不過……神情有些凝重,不像往常一樣哼着歌。

蕭逸臣開門進來,三個都訝異地看着他,而只有小寧立刻沒事般地又回頭看電視。

「二少爺!今天這麼早回來?」張嫂的笑容真僵硬。

「公司最近比較空閑。」他只簡單地說,看着桌面上的菜,隨即笑道:「今天煮多了嗎?剩下這麼多。」

「呃……」張嫂胡亂地點頭。

「才不是呢!」小仙卻喊:「是張嫂啦!幾乎什麼也沒吃,這麼多菜,三分之二是我解決的。」

「哦?」蕭逸臣關心地看着張嫂。「怎麼了?是不是身體不舒服?還是腿又痛了?我送你到醫院讓醫生瞧瞧吧!」

「不用,我……我沒什麼地方不舒服。」

「我問過她許多次了,總是這麼說。」小仙道。

「那究竟為什麼沒胃口呢?是不是出了什麼事……」蕭逸臣繼續問,實在是他也覺得張嫂怪怪的,似乎在煩惱什麼。

「有事你就說出來,張嫂!老放在心裏早晚悶出病來。」

張嫂奇怪地看向小仙,好象很驚訝她居然說出這種話來。

可惜小仙沒注意,她只單純地擔心張嫂是病了,還是真有心事,於站起來走向餐桌。

「這兒我來收拾吧!你到客廳歇一會兒嘛!可以跟他聊聊,」她指指蕭逸臣。

「有什麼困難老伯都會替你解決的。」

蕭逸臣瞪了她一眼,對張嫂說:「走!我們到客廳坐坐……」

「我要收拾……」

「讓她收就好了。」

「是啊!讓我來處理,我保證會非常小心,絕不打破碗盤。」

「還是我……」張嫂還想堅持,最後似乎忍無可忍,極懊惱地叫:「哎呀!我哪有什麼心事?還不都是你?」

她指着小仙,小仙因而張大了眼睛。

「我?我怎麼了?哦……那條魚嗎?我問過你了,是你說不吃我才……」

「誰跟你說魚了?你闖了那麼大的禍一點也不覺得擔心嗎?」

小仙還來不及開口,蕭逸臣已皺眉頭問:「她做了什麼?」

「我沒……」

「你別怪她,二少爺!」張嫂搶在小仙前頭。「她不知道……因為她是外人,自然不認識……而他們又……小寧都嚇哭了……」

「張嫂!」蕭逸臣閉了閉眼睛,深吸了口氣。「你從頭慢慢說吧!這麼沒頭沒尾的要我怎麼猜?」

於是,在客廳里,張嫂緩緩地,略帶緊張和擔憂,把蕭家大少爺和三小姐來過的事說出來,而直到此時,小仙才知道在她心裏不以為意的一件事竟讓張嫂這麼心神不寧。

「大哥跟三妹來過?」蕭逸臣眉頭輕蹙,似在思索什麼。

「嗯,」張嫂點頭。「那時候……大少爺和小仙在外頭吵起來,因為小仙用石頭砸中了他的新車,大少爺生氣……」

「只不過掉了些漆……」小仙為自己辯解。

「哦?」蕭逸臣臉上沒什麼特殊的表情。

「其實小仙也不是有心的……」張嫂說:「總之……後來我請他們進來,他們說要見你,我記得你不喜歡看見他們,就說了你在公司忙着……」

「你提公司的事……」

「他們一聽見公司就瘋了,尤其是大少爺……直嚷着說那該是他的,再不然也應該佔一半股分什麼的……」

「然後呢?」

「然後……小寧少爺見他們那麼凶,好象更害怕,他本來就很怕他們……他一直哭,沒有出聲,只是躲在……躲在小仙身後掉眼淚。三小姐不知怎麼了忽然衝到小寧少爺那兒,指着他的額頭罵:他小雜種!死了算了,活着有什麼用,只會分財產等等的難聽話,結果……結果……」

「結果怎麼樣?」

張嫂偷看了他一眼,實在看不出是喜是悲,只好繼續說:「結果……小仙拿起桌上的花瓶跟水全倒在三小姐身上……」

「我還想拿花瓶敲她的頭呢!竟對小孩子說那種話……」一直在一旁聽的小仙忍不住開口說,卻在張嫂的暗示下又閉了嘴。

張嫂繼續說:「三小姐大聲尖叫,說她的衣服、鞋子、手提袋都是名牌,說是意大利的……哎!那牌子我不會說……」

「那不重要。」

「是。」張嫂點頭。「三小姐立刻到浴室整理她的衣服,這時大少爺又提到小寧少爺繼承的遺產,說什麼一個小孩子沒理由分那麼多錢……」

「他該去找律師談,遺囑是合法的他早就知道了。」

「我實在不曉得他對我說那些做什麼,我只是個老傭人,根本什麼都不懂……不過大少爺的表情很可怕,他一直瞪着小寧少爺。」

「他不是有隻老母雞護着?」蕭逸臣看向小仙,眼裏有一絲不易察覺的笑意。

小仙狠狠地瞪他,繼而控制自己不要發作,畢竟張嫂已經夠緊張的了,她不該再起戰端。

「後來三小姐從浴室出來,她好象聽到了大少爺的話,嚷着小寧少爺的錢該給她,還指着小仙要她賠她的衣服和鞋子……結果不知道怎麼會變成那樣……大少爺和三小姐吵了起來,好象是三小姐說大少爺錢已經夠多了,還貪心,大少爺就罵三小姐更貪心,丈夫生意失敗就想回娘家挖更多的錢……兩人吵着吵着幾乎要打起來……。」

「最後呢?怎麼打發他們的?」

「是……是小仙,她覺得他們太吵了,小寧少爺又一直很害怕,於是就開口趕他們出去。」

「趕他們出去?沒那麼容易吧?」

「是啊!他們就象討債鬼一樣,說沒見你回來說清楚絕不回去。」小仙一臉厭惡的表情。

「他們還罵小仙多事,說她是下女卻不知本分,我說小仙不是傭人,他們根本不聽……」

「沒關係啦!張嫂!我不在乎那種人怎麼說我。」

「他們怎麼會乖乖地離開了呢?」蕭逸臣問。

「小仙叫他們回去,他們不肯,小仙就拿了剪布的剪刀衝出去說要颳了大少爺的車,大少爺很緊張地拉了三小姐追出去。我沒跟出去……只聽見大少爺憤怒的吼叫,隱約還有三小姐的笑聲,然後沒一會兒,他們就離開了。我想……小仙是刮壞了大少爺的車。」張嫂吶吶地說。

「還可以開嘛!怎麼能說壞了呢?」小仙說:「我只是畫了只烏龜,就在駕駛座的門邊,大約這麼大吧!」她比了兩個手掌的大小。「奔馳的烤漆好象還不賴,不怎麼容易畫耶!而且剪刀劃過去有很刺耳的聲音,我也不好受……」

蕭逸臣忍不住放聲大笑,一想起他大哥的表情就覺得過癮極了。

張嫂訝異地看了他好一會兒,知道他的確沒生氣時不禁為小仙鬆了口氣。

大少爺是不會就這麼算了的,起碼會要小仙賠償車子的損壞修復金。現在既然二少爺沒有怪她,就表示有什麼事他都會扛下了。早知是這種情況,她又何苦煩惱了一整個下午?

小仙看他們兩個的表情,覺得有些莫名其妙,逕自回到客廳陪小寧看電視。

蕭逸臣好不容易止住了笑,瞧着客廳里的一大一小,竟有一點感動。

真像個老母雞啊!她,不是自己的小孩也拚死地保護。

他想了想,對客廳喊:「喂!星期六有沒有空啊?」

「幹嘛?」小仙頭都沒回。

「大家一起出去走走吧!」

「大家?」小仙有了興緻,轉身跪在沙發上。「誰啊?我認不認識?」

「就是我們啊!你,我,張嫂,還有小寧。」

「你……要帶我們出去玩?」小仙瞪大了眼,懷疑自己聽錯了。

「二少爺!你們去吧!」……」

「一起去,」小仙忙說:「要嘛就一起去,對不對?喂!你不會是耍我們吧?

老伯!」

蕭逸臣拎着西裝往樓上走。

「記得穿漂亮點,我給你們拍些照片。」

小仙開心地四處跳着,這些日子情緒是極低潮,能出去玩玩太好了。

秋天近了,想想外頭應該充滿着詩情畫意的景緻吧!

一回頭,竟看見張嫂在擦眼淚。

「張嫂!」小仙大驚。「你怎麼哭了?」

「二少爺說要給我們拍照,你聽到了沒?」張嫂吸了吸鼻子,露出笑容。「他終於又有了拍照的念頭。你知道嗎?那是他了的興趣,也是他的職業,當他被迫接下公司的大權時,氣憤地砸壞了一架相機,還賭氣地說不再替任何人拍照了。」

「有這種事?」

「嗯!」張嫂點頭。「所以剛才我聽到他那麼說真是不敢相信……你真了不起,小仙!」

「我?我什麼也沒做。」

「不!他變了,都是因為你。他變得開朗多了,偶爾還會大笑,很少發脾氣,對我和小寧也更關心……」

「那……不是我的關係吧?我是惹禍精耶!他巴不得我早點滾呢!」小仙非常懷疑張嫂的話,她不會有這麼大的能力去改變誰,尤其是這麼頑固的一個人。

「要是你離開了,他會後悔的,快樂將離他更遠。」張嫂自信地說,並起身去收拾未收完的餐具。

小仙想着張嫂的話,不自覺地皺起了眉眯起了眼睛。

「我有這麼重要嗎?不會吧?」

☆☆☆

秋天了,前些日子太陽還大着,一陣雨之後,氣溫降低了十度,冬天的味道隱約可見。

季薇的心冷透了,她的雙眼無神地盯着眼前的玻璃,好久好久了,一直維持這個模樣。

黎時彥早已將車子熄了火。

到家門口該有半小時了,而季薇似乎不知道,也沒聽見他開口說了數次「到家了,先進去吧!」就那麼呆坐着,讓他既心疼又覺得無奈。

剛才他不顧季川較他年長,一拳將他打倒在地,像這種自私自利的小人根本無需手下留情,就為了他的下流行為,季薇承受了如此大的打擊。

晚飯後,他和季薇一同前往季川的住處,一方面是季薇有些具紀念價值的東西想回去拿過來,另一個,也就是主要的目的是詢問季薇的母親在美國療養院的住址。

季川依然支支吾吾,裝模作樣地四處翻找,說是記在某本筆記本上,一時找不到。

早已心存懷疑的黎時彥才不理會這一套,硬逼着他說出來,否則只有三個一同前往美國。

季川見拖延不成,又無法使他們放棄,最後終於說出事實,那就是季薇的母親早已去世,根本沒有美國療養這回事。

就是此時黎時彥狠狠地打了他一拳,恨不得一刀斃了他,不敢相信竟有這種人,為了私利連兒女送終的權利都殘忍地剝奪。

季薇從那時候起就是這個樣子,也許是母親早已亡故的事實還無法深入她的腦中吧!她沒有哭,在他拉她離開時也沒有抗拒。

這個模樣可比大聲哭出來要讓他心焦,一個人若失去了宣洩情緒的本能會怎麼樣呢?

遲早會承受不了而導致精神的全盤崩潰吧?

他實在很擔憂,不停地勸說:「先進屋去好不好?外頭涼了。」

「有什麼話到裏頭說吧!總不能老待在車裏。」

「薇!你別這樣,來!看着我,或哭出來。」

怎麼說都沒有用,她還是像座泥娃娃似地一動也不動。

黎時彥嘆口氣,決定不論如何先帶她進屋去,有王媽照料的話,也許會當是見自己母親般地把悲痛一股腦兒哭出來。

他下車,繞過另一頭去拉開車門,輕輕拉了拉她。

「下車了,好嗎?」

她沒有動。

他伸手抱起她來,再用腳踢上車門,顧不得車子沒鎖便抱着季薇快步走進屋內。

王媽正在看電視,見他抱着季薇走進來嚇得立刻站起來。

「這……小薇怎麼了嗎?是不是不舒服?」

要把這麼長的故事對王媽說清楚並不是三言兩語就能辦到的,是以他先將季薇放在沙發上,並吩咐王媽倒了點葡萄酒,希望些微的酒精可以讓她恢復一些知覺。

王媽當然立刻去做,她看得出事情頗嚴重,此時卻又不適合多問。

稍後,由於季薇的情況並未改善,甚至連開口喝酒都不肯,黎時彥只好將她抱回房間,囑咐王媽好好照料,不可離開半步,自己則開車去接一位醫生朋友過來。

情況一如他想的並不樂觀,醫生在給季薇注射鎮定劑后如此表示。

「她看起來平靜,而這過分的平靜可能會封鎖了她的心靈,這樣不好,會讓她失去表達情感的能力。」

醫生拍拍他的肩。

「讓她睡吧!也許醒了就會好了,情緒忽然受到極大的刺激時,很難說會有什麼反應,其中變量很多。」

醫生離開了,自然是黎時彥開車送的。

回來時,他想着今天是他結婚的第五天。

☆☆☆

王媽的一通電話,小仙在父親婚後首次和他見了面,地點是黎家的書房,當時季薇因藥效的關係已沉睡。

他們不像以往那樣以擁抱來表達彼此的關愛,也許他結婚了,對像是女兒的好友那種尷尬依然存在。

「季薇怎麼了?」小仙先開口,語氣中自然流露出對摯友的關心。

她其實從未恨過他們,充其量只能說有些氣吧!而經過這些日子,她覺得自己想太多了。

怎麼過生活由每個人自己決定,她沒必要,也沒權利表示不滿。

黎時彥把經過情形說了一遍,順便說出醫生的話和他心裏的擔憂。

小仙對季薇叔叔的行為感到憤怒,也為季薇的遭遇嘆息,除此之外,她還察覺了父親眼裏的一抹絕望。

「爸!她不會有事的。」她忍不住安慰道。

黎時彥疲憊地嘆息。

「我真希望她能哭出來……她這樣子……」

「她叔叔真是該死。」小仙憤怒地說。

「他的確是個只知私利的卑劣者,竟對自己的侄女這麼殘忍。」

小仙忽然覺悟到自己是多麼幸福,至少有父親的愛陪伴她走過這麼多年。

「季薇能遇上爸爸是好事吧!」她說:「希望她能就此脫離苦難,擁有幸福。」

「我會儘力。」黎時彥苦笑。

「爸!」

「嗯?」

「你……是愛她的吧?」

看着女兒一會兒,他點點頭。

小仙微笑。

「我就知道,只有愛情的魔力才會讓你放下我。」

「我並沒有丟下你,小仙!你永遠是我疼愛的寶貝,你不知道嗎?」

「我知道。但我長大了啊!除了你的愛和呵護,我應該多接觸其它的感情,比方說友誼,還有愛情。」

黎時彥以全新的眼光看着跟在自己身邊二十年的女兒。

「你似乎真的長大了。」

小仙笑笑,看看錶。

「很晚了,我該走了……」

「不住家裏嗎?」

她搖頭。

「我在隔壁很好,而且很近嘛!好好照顧季薇,雖然她休學了,不再是我的同學,我總當她是我的好朋友,而且……還是我老爸的新娘子。」

「會不會再來看她?」

她沒正面回答,只說:「我會經常打電話回來。」

小仙下樓去,要王媽記得打電話向她報告季薇的情況,然後出了家門往隔壁走。

門口一個人影嚇了她一大跳,看清楚是誰時差點破口大罵。

「你躲在這兒幹什麼?想嚇死人啊?老伯!」

「我看你被叫回去,還以為要挨罵了。」蕭逸臣說。

「我老爸才捨不得罵我的。」

「那是以前,現在他有了嬌妻……」

「你是不是想找人打架?」

「開玩笑吧!我不打女人的。」

「我也不打老男人的。」

「我還沒到『老』的程度吧?」

「那就是可以打口羅?」

「其實你也不是很像女人……」

「你……擔心我才到外頭等我的吧?」

「呃……快進去了,外頭真冷。」

小仙跑跳着,跟在蕭逸臣身後進了蕭家。

☆☆☆

他沒有睡着,只是靠着高背椅闔上了眼睛,所以一聽見細微的啜泣聲,黎時彥立刻坐了起來,並俯身看着床上的季薇。

她雙眼緊閉,眼角有淚水滑下,嘴裏喃喃地喊着「媽!媽!」看樣子並未清醒。

他正猶豫着該叫醒她,還是就任她這樣似醒非醒,季薇忽然睜開眼睛,看見坐在一旁的他時還慌張地坐了起來。

「你……為什麼在這裏?」

他沒有回答,只是看着她;而由他的神情,他知道她正在回憶,過不了多久,也許季川那番殘酷的話便會回到她的記憶中。

她的雙眸慢慢變得遲疑,唇也不住地顫抖。

「是……是真的嗎?我媽她……她死了?」

「你冷靜點,」他扶着她的肩。「她已經過世很久了。」

「不!她在療養院,在美國,那兒有好的設備……她沒有死,她沒有死……」

她哭喊着。

他搖晃着她。

「她死了,根本沒去過美國,你冷靜下來,想想你叔叔說的話。」

他恨死了必須殘酷地提醒她,但目前最重要的便是讓她面對現實,進而接受它,他不能眼睜睜地看着她把自己隔離起來。

「你騙我,對不對?」她滿臉淚痕地看着他。「你說話啊!是不是你幫着叔叔騙我?」

「他恨不得能瞞你一輩子,是被我們逼急了才說出真相。面對它吧!你母親已經不在了。」

「你胡說,你胡說。」她哭着撲過去捶打他。

黎時彥由着她去,不阻止也沒有開口說話。

這個打擊對她來說是太大了,而且如此突然,才會產生如昨晚那般令人擔心的反應。

現在,已經凌晨兩點多了,她睡過後似乎已不要緊,至少會哭,會說話,會發泄出她心裏的苦恨,這真讓他鬆了一口氣。

王媽探頭進來,想必是聽見了哭喊的聲音上來看看。

黎時彥揮手讓她離開,表示這兒有他在就好了。

季薇捶打他的雙手漸漸無力,最後終於伏在他懷裏痛哭。

他摟着她,柔聲說:「乖!沒事了,哭吧!大聲哭出來。」

在黎時彥溫暖的懷抱里,季薇哭出了強忍多時的哀痛。叔叔的卑下行為,母親過世已久的消息,這些讓她既悲且痛的事實漸漸在心裏沉澱。

她累了,眼皮直往下掉,而在目朦朧中,她又不想離開這溫暖的懷抱。

有多久了呢?她活在一個沒有關愛,沒有親情的世界裏,高興時沒有人分享,傷心也沒有人知道,永遠只有她一個。

好幾次,她對着父親的照片說話,告訴他們考試的分數,上課的趣事,以及她唯一的好友小仙,更多時候,她對着照片流淚,無言地訴說自己的孤獨。

現在,母親也不在了,她早就和父親在天國團圓而她這個做女兒的卻不知道,說起來實在點荒謬。

對叔叔,原本已經完全失望了,沒想到他竟瞞着她這麼重要的事。他讓她連替母親送終的機會都沒有,這樣的人還有人性嗎?

已經昏昏欲睡了居然還能想起這麼多事,而她心裏知道還有許多事是目前她拒絕去想的。

她真的累了,如果有個地方能讓她忘記一切好好休息一下該有多好。

就是這兒吧!很安全,也很溫暖的感覺,沉穩的心跳聲讓她感到很舒適,而且似乎具有催眠作用。

季薇閉上了眼睛,臉頰上淚痕未乾,呼吸卻已平穩下來。

黎時彥拍拍懷裏的人,發現她已經沉沉睡去,偶爾在他胸前挪動着頭部,似在尋找一個舒適的位子。

唉!真難為她了,年紀輕輕卻已經歷過生命的滄桑,在她這種情況,能睡着算是件幸運的事吧!

該讓她睡回床上吧?

目前的姿勢雖然令他怦然心動,百般依戀,但對她來說總是不舒服,過不了多久便會全身酸疼了。

所以,還是該將她放回床上去比較好,黎時彥看着床略帶遺憾地想,畢竟他很願意讓季薇在他懷中歇息,即使是一輩子。

這張大床原本是他的,只可惜他自結婚以後就沒有在上頭睡過,老實說,他連入這房間的機會都很少了。

他嘆口氣移動身體,試圖將她放回床上。

只要讓她在床上躺好,拉過被子替她蓋上,他就可以坐回椅子稍做休息,也可以隨時注意她的反應。

可是,當他讓季薇躺好時,她的手卻不肯放開他,直抓着他的衣服,緊緊的,好象一刻也不願讓他離開。

這個無意識的舉動讓黎時彥幾乎像獃子似地笑了,她倚賴他,這不是太美好嗎?

心裏是很高興,卻仍得讓她好好的睡,於是他用手想拉下她捉在他衣服上的手。

季薇似乎到打擾似地張開了眼睛,他只好微笑着說:「來!躺好,好好睡一覺。」說著順便要拉開她的手。

季薇卻喃喃地抗議了,眼眶裏甚至立刻盈滿了淚水,似乎隨時會滑落。

「你要去哪裏?連你也要走嗎?」

「薇!你……怎麼了?什麼又哭了?」他慌亂地問。

「爸爸走了,媽媽她……現在連你都要走。為什麼呢?為什麼所有的人都要離開我?」

「不是的……你別哭,我會在這兒陪你,真的!別哭了好不好?求求你。」

「你不走了?沒騙我?」

「我會留在這兒。」他保證,並對她笑了笑。

季薇似乎安心了,眼睛一閉又立刻進入夢鄉,讓他忍不住要懷疑剛才她是否真的醒來過,還是完全是他的想像力作祟。

由於季薇的手依然緊緊地拉着他的衣服,而他也不能就這麼傾着身子守在一旁吧!

幾經猶豫,黎時彥終於躺上了這張原本屬於他的大床,季薇也極自然地靠向他。

彷彿可以由他那兒得到最多的溫暖。

他滿足地擁着她,並輕輕吻了她的額頭,這樣夢一般的美景也許不會再有第二次了,他應該就這麼睜着眼睛直到天亮,細細品味。

可惜,他也累了一天,再加上季薇得知母親早已過世的情緒恍惚,他在精神和體力上可以說是超出了負荷。

就這樣,黎時彥也睡著了,新婚夫妻相擁而眠,是誰見了都會羨慕的一幕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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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你輕輕叫着我的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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