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第四章

國一的生活不知不覺結束了。

開學的第一天,羅映雪一進教室就聽到大家議論紛紛,說妖女要繼續擔任他們班的導師,據說是因為很多家長向校方強力要求的結果。乍聽到這個消息,班上的同學們馬上清查到底是誰的爸爸、媽媽害了大家,一整個暑假期待重生的美好幻想至此正式宣告破滅。

“做人嘛,不想開一點怎麼過日子?”黃家芬老氣橫秋地喟嘆。

羅映雪也跟着嘆了一口氣。

退而求其次,她只求妖女能重新排座位。她和曹葦杭的戰爭簡直無時刻或休,免不了三天、五天就要鬧一次意氣,可是曹葦杭那個人很搞不清楚狀況,常常架還沒吵完就跟她嘻皮笑臉的,害得她的怒氣都無法完全宣洩。

“映雪。”黃家芬突然叫住她,從書包里拿出一本刊物給她。“這是我們校刊社利用暑假期間嘔心瀝血的成果,裏頭有你的鼎力相助,送你一本。”

羅映雪情緒不佳,沒仔細聽她的話,只悶悶地接了過來。

“你要是敢給我拿去墊便當就試試看!”黃家芬嚴厲地加了句警告。

一本刊物的誕生有着外人難以想像的艱辛。從選主題、採訪、攝影、編輯、校稿、打字、排版、做封面等等,他們社裏至少開了十次以上的籌備會議。更累人的是錢的問題,他們全社的人傾巢而出,分頭去方圓一公里以內的店家拉廣告,和老闆死纏活纏、說好說歹的下場幾乎都是鎩羽而歸。

做生意的人都很精明,曉得學生們不太可能受校刊上廣告的吸引來消費,試過幾次在廣告上附折價券又成效不彰后,根本沒幾個人願意出錢當冤大頭。於是,募不到責任配額的成員乾脆回家向他們的老爸拉廣告,校刊上因此出現一些鋼鐵廠、電子廠的全真簡介,挺不搭調的。

被說中心思的羅映雪為了掩飾心虛,只好假裝很有興緻地翻着,“哪一篇是你寫的啊?”

黃家芬得意地指着封面上最大的粗體字,“本期主題,優等生之戀。”

羅映雪傻傻地照念一次,有點難以望文生義。她也算得上優等生吧,至少已連續三次登上榮譽榜,每次都以些微的差距擠下那個中看不中用的曹葦杭。

可是她只翻了兩頁,就知道自己死定了,所謂的優等生指的竟是羅映韜和曹子衿!

黃家芬把羅映雪開玩笑說過的那些擇偶條件湊成十條,一一分析曹子衿符不符合,還特彆強調此乃羅映韜的妹妹所述,可信度高達百分之百,分析的結果更讓她大膽地推論羅映韜的每一個擇偶條件都是針對曹子衿開的。

而且,她透過關係採訪到他們兩人的同班同學,每個人都一口咬定曹子衿這位高中部第一美女很明顯地對羅映韜傾心。

“……堪稱創校以來最郎才女貌的一對,兩情相悅,好事不遠?”成水漾湊過頭來,甜美的嗓音為黃家芬浪漫的文章作了最佳的詮釋。

“映雪,你哥真的動了凡心了耶。”成水漾詭異地笑道。和映雪成了鄰居后,她也認識了羅映韜。她們常在背地裏嘲笑他是個性冷感,將來鐵定孤老終身。嘿,曹大美女還真有一套啊。

“我看他是動了殺念了。”羅映雪整個人委靡不振,她等着回家被清算了。她相信連六十幾歲的阿媽都會從老家殺來罵她。阿媽一向最疼哥哥,而阿公那一代在台灣光復初期和曹家似乎有很嚴重的過節,阿媽絕對不會贊成羅映韜和曹子衿在一起的。更糟的是,羅映韜喜不喜歡曹子衿還是一回事呢。

當天,羅映雪一回家就幫媽媽收衣服、擺腕筷,乖巧得很。晚餐時風平浪靜的,沒人提到校刊的事,她才稍稍放了心。

對嘛,羅映韜怎麼可能去看那種沒營養的東西?

不過為了保險起見,這個禮拜原本輪到羅映韜洗碗,她幾乎是哀求着把工作搶了過去,希望若是不幸讓他得知事情的真相,他能看在她幫他洗碗的份上,放她一條生路。

“羅映雪,你如果做了什麼對不起我的事,休想我會因為你幫我洗一次碗而原諒你。”

羅映雪的手一滑,差點打破碗。天啊,羅映韜有讀心術嗎?

“才沒有咧。”她趕忙大笑幾聲,“我從小就最尊敬哥哥你了。我只不過想,你今天晚上要去教水漾數學,聽說二年級的數學比一年級難多了,你早點去,可以多教她一會兒嘛。”

“是啊,很難想像有人比你還笨。”羅映韜懶洋洋地點了點頭,走出廚房。

羅映雪壓抑心裏的不滿,長久以來默默為哥哥加油打氣的她終於陣前倒戈地想,為什麼曹葦杭的姊姊不爭氣點,讓羅映韜嗜嘗戰敗的滋味?

窩在客廳里看完八點檔后,羅映雪暗自慶幸度過了危險期。九點了,沒有任何一通爸媽的電話,也就代表沒有他們熟識的友人來電舉發她的劣行,她可以安心去睡覺了。

“羅映雪,你乾的好事!”

剛伸了個懶腰,一本刊物就重重地落到她的頭上。

羅映韜是幽靈啊?走路都沒聲音的。羅映雪哀叫了聲,用力揉發疼的頭頂。黃家芬他們幹嘛把校刊做那麼厚嘛!唉,她防東防西,就是忘了叮囑水漾保密,還真應了“法網恢恢,疏而不漏”這句話。

“哥,你饒我一次嘛。我只是隨口說說,哪曉得有人會無聊到大作文章?”

“自然有人幫我收抬你。”他一臉酷樣地挑了挑眉,好象嫌報復妹妹會髒了他的手。

“哥,你別跟爸媽告狀啦!”她心急地嚷嚷,只差沒跪下來拉他的褲管。

“我不會。”他扯開一絲敷衍的笑,轉身走上樓梯。

羅映雪正摸不着頭緒時,樓梯轉角冷冷地飄來羅映韜滿不在乎的聲音,“別忘了媽是做哪一行的。”

她的世界彷佛在瞬間停止運轉。是的,她死期將至!

羅映韜說得沒錯,紙是包不住火的,而她根本是玩火自焚。

小學裏的老師們是個很可怕的情報組織,他們對同事的配偶、孩子總保持着高度的興趣,務必把別人的家庭狀況弄得一清二楚才甘心。溫儀芳同事的孩子有人也念廣達中學,這些人中多少有人會把校刊帶回家,那些被帶回家的校刊多少有幾本被家長拿去翻閱,羅映雪想全身而退可說是天方夜譚。

“你哥哪一點對不起你了,你非得把他說成一個好色鬼、自大狂?”溫儀芳並不反對兒子交女朋友,但她實在無法忍受映雪拿哥哥開這麼低級的玩笑。

“我說著玩的嘛,再說,哥會喜歡的應該就是智能型的美女吧。”

羅映雪不開口還好,一說就惹得羅致遠大動肝火。“女孩子品德最重要,曹家能教出什麼好孩子?”

“爸,你不能以偏概全啊,像曹葦杭就滿熱心公益的……”

“羅映雪,你才國中二年級,別給我搞亂七八糟的男女關係!”羅致遠氣得放下碗筷,憤恨地吼道。

“你簡直不可理喻!”羅映雪氣急敗壞地捶桌子,用比羅致遠更大的音量喊回去。

大人就可以那麼不講理嗎?她才不會跟曹葦杭有什麼亂七八糟的關係呢。

羅致遠見女兒竟敢目無尊長,失控地甩了她一巴掌。羅映雪充滿恨意地瞪了他好半晌,飯也不吃了,飛奔進自己的房間。

“你說她幾句就好,何必生那麼大的氣呢?映雪都還沒吃到幾口……”溫儀芳見女兒拚命忍住眼淚的模樣,心裏着實不舍。

“你沒看到她剛剛的態度嗎?不準幫她留飯菜,她不吃就讓她餓死!”羅致遠也覺得自己做得太過火了,但又拉不下臉認錯,嘴硬地繼續數落。

溫儀芳悻悻然地吃自己的飯,不想在這個節骨眼火上加油。

半個小時后,羅映韜敲了敲妹妹的房門。他遲遲沒有得到響應,只好自個兒轉動門把進去。

羅映雪坐在床上發愣,見哥哥進來,連忙拭去眼淚。

“怎麼了?”他皺了皺眉頭,在床上僅剩的空間坐下。

羅映雪沮喪地捂住臉。“樓下那兩個人一定很後悔當初為什麼不只生你就好。我又笨又粗魯,就算幫我存了一百萬的嫁妝也沒有男人會娶我,所以我只能和曹葦杭那麼差勁的男生亂搞……”

“愈說愈不象話。”羅映韜白了她一眼,打斷她絮絮叨叨的自艾自憐。“老爸的確不可理喻。”他無奈地嘆了口氣,給妹妹一個會心的眼神。

“如果是你這樣罵他,他才不會打你呢。”羅映雪破涕為笑,心底卻還是有點酸酸的。

“吃點東西,肚子餓時容易胡思亂想。”羅映韜把一碗泡麵遞到她手上,再幫她拆開一雙免洗筷。

再怎麼生氣,也不該虐待自己的肚子;而且,氣歸氣,胃口一點也沒變差。羅映雪低頭猛吃泡麵,連聲“謝謝”都忘了說。

“哥,你對曹子衿的印象怎麼樣?”肚子一填飽,她心情果然好很多。

“還沒學乖啊?”羅映韜大感吃不消。

“你知道嗎?我常和水漾出去玩,其實有時候還偷偷約了曹媽媽。我和水漾都很喜歡她喔,我們常說要是她是我們的媽媽就好了。可是,曹媽媽在她家好象不是那麼受歡迎,我真弄不懂姓曹的人腦袋裏裝些什麼東西。話說回來,曹媽媽雖然不是那種很精明能幹的人,但是很關心她的兒女,常常向我和水漾調查像我們這個年紀的孩子心裏在想什麼。我剛剛會氣得失去理智,不是因為我覺得曹葦杭有多好,而是為曹媽媽不平,爸說人家教不出好孩子實在太過分了。”羅映雪一口氣拉拉雜雜地說了一堆,難得的沒看到羅映韜露出不耐煩的神色。

“識相的話,去跟爸道個歉。”

“哥,換作是你被打,你會去道歉嗎?”羅映韜別想騙人,他的脾氣還比她倔得多。

“我不會笨到在他面前罵他。”他微揚的唇角很明顯地在嘲笑妹妹的愚蠢。

“對啦、對啦,人家就是沒你聰明。”羅映雪賭氣地嚷嚷。

“爸一出手就心疼了,只要你把你平常撒嬌、耍賴的本領拿出一半來,他會抱着你痛哭流涕。”羅映韜幫她找了個很有面子的台階。

“才不要咧!”羅映雪翻了個白眼,倔強的小臉帶着誓死不從的決心。

“乖,你去說幾句好話,我就告訴你我對曹子衿的看法。”他輕聲地誘哄道。

天啊,這是她當了羅映韜十幾年的妹妹,除了“羅映雪”以外,第一次聽到由他嘴裏吐出女孩子的名字。不會吧?!他喜歡曹子衿,所以也覺得爸不可理喻?

“OK!”羅映雪的氣來得快,去得也快,興匆匆地跳下床。“哥,我馬上回來。你放心,你待會兒跟我說的話,我一個字也不會泄漏出去。”

討厭的老爸,她就敷衍他一下好了,免得他愧疚得整晚睡不着。

羅映韜微笑着點點頭。他目送妹妹離去后,轉身把她隨手扔在床上的泡麵空碗和免洗筷丟進垃圾桶。羅映雪有一點說對了,就算給他一百萬,他也不願意娶個又懶又髒的女人。

羅映雪衝到客廳后,才突然覺得難為情。她站的位置離羅致遠坐的沙發有兩大步遠,眼神飄來飄去,還心存芥蒂。

“爸,對不起。”

羅致遠放下報紙,板著臉把她拉過來,僵着聲音問道:“餓不餓?”

“不餓。”剛吃過一碗泡麵,哪有那麼容易餓。

羅致遠以為她在逞強,愛憐地摸了摸她的頭,“還覺得我不可理喻啊?”

哎喲,這樣好噁心喔!羅映雪很想把他推開,一抬眼突然發現羅映韜抱胸斜靠在二樓的樓梯口看她“表現”。

“爸,是我亂說話。”她故意把話說得很大聲,“我真對不起哥哥。他平常那麼疼我,我居然泯滅良心陷害他,我……我現在就去跟他道歉。”哼,羅映韜幾時疼過她了?她只不過希望他能看在她嘴巴這麼甜的份上多透露點內情給她,順便擺脫處於感動狀態中的老爸。

“爸真沒白疼你。”羅致遠欣慰地拍了拍她的肩膀,更加後悔出手打了她。

羅映雪暗地裏扮了個鬼臉,她把握機會逃離尷尬的氣氛,三步並作兩步地衝上樓。

“哥,你聽到啦,我都照你的話做了,快點告訴我你對曹子衿有什麼感覺。”她喘着氣,一張小臉紅撲撲的帶着甜笑。

羅映韜雙手插在褲袋裏,低頭盯着腳尖好一會兒。羅映雪以為他難為情,興奮得直想尖叫。

終於,羅映韜抬起頭,虛偽地扯動一下唇角,像看笨蛋似的看了羅映雪一眼,“沒感覺。”

“你……”羅映雪瞪着他走向自己房間的背影,不敢相信他一轉眼就翻臉不認帳。

突然,她想到自己也曾用同樣的手法拐騙黃家芬兩罐可樂,這是報應嗎?

台南是個政治熱度很高的城市,政壇不少知名人物都從這個文化古都崛起。台南有有光復前由對岸渡海來台的世家大族、眷村,再加上許多本土意識強烈的當地人,政治生態十分複雜。

這一年的立委選舉,在多方人馬競相角力下,格外引人矚目。

羅映雪的叔叔羅致和是黨外組織在台南市的精英。他的祖父與父親都是地方上受人尊敬的鄉紳,時常為大家排解糾紛,他在耳濡目染下,也本着服務鄉梓的精神,連任了兩屆市議員,政績非常耀眼。

而曹亦修生長在眷村,黨政關係良好的他,雖然缺乏在地方上的長久經營,但他口才佳,學識出眾,又不曾涉入執政黨在地的派系之爭,是黨部經過多次的協調后,少數幾個能被領導階層和基層人士共同接受的人選。

“喂,好久沒看到你媽了。”午餐時間,羅映雪忍不住向曹葦杭探聽曹媽媽的近況,邊說邊將一塊醬汁入透的五花肉夾到他的便當盒裏。她老媽認為五花肉最好吃,可是她一看到泛着油光的肥肉,渾身就會爬滿雞皮疙瘩。說實話,她是很偏食,而曹葦杭可能因為曹媽媽不會做菜的緣故,什麼東西都覺得好吃,於是她不想吃的食物都順理成章地進了他的便當盒。

這個笨蛋每次都高興的吃得津津有味,她嘆息着在腦袋裏幻想自己是在餵豬。

“啊,謝謝。”曹葦杭一口就往肥肉處咬下去。“她被我爸拉着到處應酬、拜票啊。”

他聳了聳肩,很難理解為什麼有人對政治那麼熱中,他將來鐵定是不會繼承父志的。

“咦?曹媽媽明明跟我說過,她不希望你爸當選的。”

“我爸說選上了要帶她去日本玩,她的決心馬上就動搖了。”他老爸食言的紀錄多得數不清,老媽卻一直無法覺悟,他們做孩子的又不好出言點破。唉,到時候老爸若是翻臉不認帳,又有人要哭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淚的了。

“那……我們現在算仇人啰?”羅映雪偏過頭.遲疑地問。數學妖女如她所願的調過座位了,但她還是倒霉的被分到曹葦杭旁邊坐,他們天天吵架,都快吵成哥兒們了。

這大概是她在羅映韜長期冷淡以對下所發展出的變態心理吧,她覺得自已很需要一個能夠常常陪她說話的人,就算是吵架也好。

“不算啦,他們選他們的,關我們什麼事?”曹葦杭看羅映雪就要合上便當蓋,連忙把她吃剩的飯菜掃進自己的飯盒。

“曹葦杭,你好好養!”羅映雪皺了皺眉,譏諷地嚷嚷。

“坐你隔壁真好。以前在台北念小學時,我旁邊的女生寧可把吃剩的飯菜倒掉,也不讓我吃。”他露出一個真心的笑容,害羅映雪怪難為情的。

“喂,你有沒有聽你姊談過我哥?”

星星白天也是會發光的,可是小星星們再怎麼努力擠出所有的能量,大家也只看得見太陽光——這是她和曹葦杭同病相憐的一點,更何況連他們都常常忽略了自己,兩個人談論的話題不時繞着羅映韜和曹子衿打轉。

曹葦杭搖搖頭,“如果哪天她考贏了羅映韜,或許她會連講三天三夜。”老姊每天一回家就關在房間裏念書,結果還是沒辦法贏過羅映韜,她的心情一定很鬱卒吧。

“喂,杯子拿出來。今天何媽給我帶了紅豆湯圓。”成水漾現在已經不坐他們隔壁桌了,而且她自從看到他們不小心把手牽在一起后,就老是叫羅映雪要多陪陪曹葦杭。

成水漾把他們的杯子洗乾淨,細心地幫他們各倒了一杯湯、料均勻的紅豆湯圓。不曉得水漾是不是在家裏被服侍過頭,來學校老把他們兩個當老爺、夫人伺候……羅映雪捏了下自己的大腿,她這個比喻實在太不倫不類了,好在只是在腦袋裏想想,沒說出口,不然水漾又要借題發揮了。

“水漾,聽說你爸捐了一大筆錢給我阿叔耶。”羅映雪便當吃不完,吃起點心胃口卻很好。

成水漾不好意思地搔了搔後腦勺。“上回我們家人厝請客時,你阿叔也有來,和我爸聊得很投機啦。”她急急地轉頭對曹葦杭解釋,“你別介意,不是說你爸有什麼不好。”

其實,班上同學對於羅映雪的叔叔和曹葦杭的爸爸同時出馬角逐立委這件事都抱着看熱鬧的心情。班會的臨時動議,還有人舉手提議要他們兩個上台幫各自的長輩發表政見,順便做場辯論,好在何法琪獨裁地否決這項提案,要不然他們兩個對政治冷感的人還真不知道要說些什麼好。

選舉前的最後一個禮拜天,羅家和曹家都進入備戰狀態。像羅映雪,年紀小小也是有用處的,大人們看她長得還算可愛,幫她套上一件綉着大紅色候選人編號和姓名的金黃色背心,還給她一大疊宣傳單。

“為什麼不叫哥去?”她打了個呵欠,很想在暖暖的被窩裏多待一會兒。

“你還小,人家不好意思不拿啦。”羅致遠簡直是推着她出門。

她覺得老爸的心眼真和那些乞討集團利用小孩去要錢有異曲同工之妙。

冷颼颼的風吹得她的臉頰有些刺痛,她騎上她那輛破腳踏車,縮着身子往市場前進。

車籃因為某次貪看帥哥而撞得歪歪斜斜,淡黃色的宣傳單隻能勉強塞進去。老爸給她的宣傳單多到車子重心不穩,再加上逆風而行,她幾乎是蛇行到市場。

喘了口氣,她把車子往市場入口處的騎樓一靠,就站在馬路邊發起那疊好象永遠發不完的文宣。前一陣子,她把腳踏車鑰匙弄丟了,請羅映韜幫她新裝個鎖,他點了點頭,很爽快地答應。她正奇怪羅映韜怎麼變得那麼乾脆時.他居然加了句,“是有這個需要,免得被撿破爛的收走。”想到他那副嘴臉,羅映雪就有一股扁人的衝動。

“請惠賜一票!”她努力裝出最天真無邪的笑容,隨着每一張傳單奉送給來來往往的行人。哼,羅映韜已經老了,沒本錢來做這種博取同情心的工作啦!這麼想着,她就愈笑愈起勁。

但是笑久了是會麻木的。她的手漸垂漸低,嘴角也快揚不起來,眼睛開始無意識地盯着宣傳單瞧。

天啊,都是一些滿煽動的文字耶!文宣的內容不斷批評曹老頭是出賣本省同胞的漢奸啦,是權力鬥爭下的空降部隊啦,還有他在台北狂炒地皮,吃人不吐骨頭啦,看得她暗暗吐舌頭。

猛一抬頭,她突然看兒曹葦杭也在對街發傳單,他的動作和她幾乎一模一樣,就像有一面鏡子擺在路中央,對稱着照出她的言行舉止。他可能剛來吧,聲音還挺熱情的,連她站在這兒都隱隱約約地聽見那個每天和她鬥嘴的聲音。

曹葦杭做這種沒什麼氣質的工作實在有點怪。她愣愣地觀察他好一會兒,突然想起在故事書中看過,有一對歷史上有名的情侶,男的才高八斗,女的貌美如花,後來女主角和男主角私奔了,沒錢過日子,只好開店賈酒,從此風度翩翩的男主角改穿店小二的衣服,女主角也濃妝艷抹地招呼客人,結局是女主角的爸爸覺得太丟臉,就拿了一大筆錢給他們。

她記得看完那個故事時,心裏好羨慕,竟然有爸爸拿錢拜託女兒別做丟臉的事,她要是做了什麼敗壞門風的事啊,老爸肯定把她拖回家先吊起來狠狠地打一頓再說。

羅映雪低頭望着自己的影子。太陽愈爬愈高,她的影子就愈縮愈短,成了一團緊靠着她的布鞋移動的黑色大球。討厭!怎麼動都甩不掉纏人的影子,就像怎麼樣也甩不掉腦子裏那兩個惱人的傢伙一樣,那兩個人到底叫什麼名字呀?為什麼就是想不起來?

她不甘心地抬起頭時,曹葦杭正好朝她這邊看來,笑開了臉隔着大街上川流不息的人潮揮手向她招呼。她的腦海里還停留着那兩個談戀愛談到名留青史的戀人在店裏叫賣的畫面,電光石火間,曹葦杭的臉硬生生地被擱到那個男人的脖子上,而那個女的只好由她權充……

她的心臟忽地宣告怠工,彷佛在胸腔里亂竄,害得她好不舒服。

羅映雪撇開頭,裝作沒看見他,反正路上重重疊疊的凈是人影,沒看見也屬正常。

附近正好有幾攤賣衣服的老闆在較勁,紛紛爬上用來展示衣服的桌子,抓着麥克風大吼“跳樓大拍賣”,粗啞的聲浪震得她耳朵嗡嗡作響,注意力逐漸散去,凍僵了的小手機械化地一伸一縮,將一張張傳單遞出去。

“喂!”倏然間,有人用力拍她的肩膀,她全身抖動了一下,神遊的心緒才緩緩歸位。

“你……你怎麼來了?”她心虛地問,打定主意要假裝此刻才發現他的存在。

“和你一樣呀。”曹葦杭比了比她手上的傳單,回過頭停他那輛新的腳踏車。他背對着她問:“剛剛朝你揮手,你都沒看到;過街來叫你,你也沒聽到,在想什麼啊?”

“我……”腦子裏擱着一件想不起來的事着實很難受,她想問曹葦杭知不知道那個故事,可是又隱隱覺得彆扭。萬一他想歪了,說不定會誤會她對他有意思,然後樂個半死,她想還是回家再問羅映韜好了。

“我肚子有點餓。”她隨口胡謅。

“我有帶麵包。”曹葦杭殷勤地解下肩上的名牌運動背包,拿出一個被壓扁了的肉鬆麵包。都怪老媽,她上超市時老是不用腦筋,任一堆堆的罐頭、飲料把位於購物籃底的可憐麵包壓成扁平狀。

他把麵包遞到她面前,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我們剛學過的……呃,質量不滅定律,麵包壓扁了,質量不會變少,應該也還滿好吃的。”

“不用了。你沒看見我正在忙嗎?”羅映雪瞪了他一眼,又嚴肅地訓起人,“還有,你不要把什麼東西都跟吃的聯想在一起好不好?”

曹葦杭莫名其妙地吃了一頓排頭,霎時像個泄了氣的皮球,提不起勁做自己的工作。

為了報復她存心忽視他的態度,他從她手中抽走一張宣傳單,邊看邊嘖嘖驚嘆,“你們那邊也太會造謠生事了吧?我爸才沒有炒地皮呢,我們家在台北的幾筆土地都是我外公給我媽的嫁妝。”

羅映雪聽不慣他劃清界限又帶着輕蔑的語氣,兇巴巴地從他腳踏車的籃子裏也抽了張文宣,準備大肆反擊。原本冰冷的軀體像是被浸到熱水中的溫度計,滾燙的血液火速沿着一格又一格的刻度往上攀升。早知道她就在班會上和曹葦杭來場世紀大辯論,非辯到他跪地求饒不可!

“嘿,還說不是金牛?”她弔兒郎當地拎着文宣的一角,晃開整整齊齊對摺兩次的紙張。“彩色的又這麼大張,要花多少錢啊?”

“我爸有一個朋友開印刷廠的。”他急急地辯白,所有的腦細胞在瞬間活絡起來。

羅映雪這個不講理的婆娘!

“官商勾結!”她一字一字鏗鏘有力地指控。

“你無理取鬧!”

“你……你喪心病狂!”

沒幾回合,羅映雪就敗下陣來。她會的成語已經大部分是用來罵人的了,沒想到還是比曹葦杭會的少。記得葉壯士曾當著全班同學的面說他的名字很有意境,好象還有什麼了不得的典故……哎呀,他們那種都市人沒事就愛吟詩作對一番,根本不知人間疾苦!

如果不要用成語罵,她就不會輸了。她板著臉,一言不發地轉過身,喃喃地咒罵某人侵佔了她的地盤。

曹葦杭年紀小又好動,漸漸受不了這種無聊的工作,巴不得羅映雪多罵他幾句。

“生氣了?”他看着她的背影,悶悶地問。

羅映雪轉過頭,虛假地大笑三聲,拍了拍小手。“曹同學,我發完了,後會有期!”

她偏要刺激他!

“那……明天見了。你不是餓了嗎?快點回家吃午飯吧。”曹葦杭為她感到高興,敞開明朗的笑容向她道別,接着認命地發他那疊精美的文宣。

她呆住了,曹葦杭不但沒生氣,還關心她的肚子,她現在掉頭就走,是不是太不講義氣了?

“……我幫你吧。”她噘起嘴,自動自發地從他的車籃里捧起一疊宣傳單。

一定是有什麼連她也不清楚的東西在心底生根了,她百分之百確定絕對不是小說里寫的那種羅曼蒂克的愛苗,而是像細菌般會分裂、繁衍的一種情緒。沒有辦法把它消滅之下,為免毒發身亡,她唯一的選擇只有以毒攻毒,大發慈悲地幫曹葦杭發傳單就是第一波發病的徵兆。

“映雪。”他輕輕地念她的名字,像在低吟一首雋永的詩篇。

“幹嘛?”羅映雪沒發覺他聲音里的異樣,冷着臉回頭賞他一記白眼。她羅大小姐好心幫忙,這傢伙就以為自己可以偷懶了嗎?

“你的名字好好聽。”他不以為意地揉了揉她的發,像是突然間大了她好幾歲。

羅映雪的臉紅得像着了火,全世界的熱空氣彷佛都往她臉上拚命地擠。她很想說些什麼來軀走凝結在他們之間的詭異氣氛,腦漿卻像被不明物體吸得涓滴不剩,喉嚨更似梗了大大的鉛塊。周遭的喧鬧聲變得好遠,人潮也成了無關緊要的模糊背景。

她要說些什麼呢?

呼嘯着的北風朝他們站的方向不停地吹來。和他並肩發著同一份文宣,該死的又讓她想到那兩個可惡的無名氏。

千百年前的他們,為什麼有了錢就不再賣酒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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戀人未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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