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陸無雙將方若嵐千辛萬苦地架到書房外,小心翼翼她擺在走廊的地板上,馬上飛奔到花園裏,找到正在大樹下,悠閑對奕的勇伯和老李,將她所碰上的緊急狀況,快速地對他們兩個說了一遍。
最後,勇伯跟着她上二樓扛人,而老李則是開車到隔壁村請醫生過來。
勇伯將方若嵐像扛水泥貸般送回房間,而陸無雙則是到廚房向陳嫂要了一盆冰水,和一條毛巾后,回到方若嵐的房間,先幫她降溫——她的體溫有點不尋常。
一個小時過後,老李請來了隔壁村的小兒科醫師看診。經過醫師的診斷之後,他說方若嵐有點中暑的跡象,應該沒什麼大礙,讓她休息一下,睡個幾個小時就可以了。
之後,醫師留下一包葯,交代一些該注意的事項后,又由老李負責送醫師回去。
像接力賽般的,醫生剛離開不到十分鐘內,方若嵐悠然轉醒,坐在床邊的陸無雙才削好一個蘋果,打算等會兒吃。沒想到,方若嵐醒的時機這麼剛好,竟然就在她削好的剎那間醒來了。
“要吃嗎?”通常病人是有特權的,再說這顆蘋果本就是陳嫂拿來,交代她削給方若嵐吃的。
方若嵐面色慘白地搖搖頭。“我怎麼會在這裏?”這是她第一個問題。她還記得沒多久前見到了她的夢中情人,怎麼轉眼間物換星移,在她眼前的是這個不修邊幅的女人。
陸無雙見方若嵐不吃,便放進自己口裏,用力地啃了一口,嚼了幾下吞進胃裏,“你昏倒了,少爺要我送你回房休息。”基本上,冷天霽的要求是——把方若嵐弄離書房。
“還好。”方若嵐露出個虛弱的微笑。“還好,這一切不是夢……我真的不是在作夢……”說著、說著,她的眼淚像決堤般一涌而出。“太好了。”說這句話時,還帶着濃重的哭音,“真的是太好了。”
陸無雙被方若嵐這舉動給嚇着了。怎麼她才說是冷天霽要她送方若嵐回來,就哭成這樣?說她是難過的哭又不是,因為她臉上可是有着不容置疑的欣喜模樣,她的樣子比轉接近“喜極而泣”。
“發生了什麼事嗎?”方若嵐既然沒發生什麼事,她也就不必浪費她的關心,不過看她哭成這樣,實在有必要問問。
“我見到我的夢中情人了。”方若嵐恨不得能把這個好消息告訴全世界。在她滿懷着詩意及美夢的心目中,早將冷天霽美化成拯救落難公主的深情王子。“我終於見到他了。”她的心中只記得乍見他的喜悅,早忘卻了被他罵哭的事實。
“你的夢中情人?”陸無雙又啃了一口蘋果,心中不禁納悶,這裏哪來的夢中情人。
“就是少爺。”方若嵐抬起淚痕斑斑的臉蛋,不算小的雙眼裏泛着希望的光芒。
“冷天霽?”是那傢伙?“若嵐……你……”她實在不知怎麼來開導這個小女孩,心理諮詢這檔事她很少做。“我覺得……這樣不太好。”把摧花高手當成夢中情人……難不成她真想應驗那句“夢幻的破滅,是成長的開始”嗎?這樣的代價未免高了點。
“不好?”方若嵐的眼裏褪去了楚幻般的神采,取而代之的是敵意。“哪裏不好了?”
“這個……”是啊,哪裏不好了?方若嵐高興拿誰當夢中情人,干她什麼事?“既然這樣,你覺得好就好了。”人的自由意識應尊重,像她在國小二年級時寫了一封洋洋洒洒的情書給唐老鴨,被同學取笑之後,已經提早步入成長的階段。
“陸姐,我聽陳嫂說你是個博士?”方若嵐年紀雖小、但也懂得知己知彼、百戰百勝的道理。
“不是。”陸無雙直截了當地否認。“我現在還不是博士。”
“那,陸姐有男朋友嗎?”
“沒有。”還不想有,也沒時間有。不過,她問這個問題做什麼?
“沒有?”聽到這個答案,讓方若嵐的警戒心升到最高點。“不會吧,陸姐你長得挺清秀的,怎麼會沒有男孩子追呢?”她一點都不覺得陸無雙清秀,不過見面三分情,總得留點後路。
“好問題。”當然有人追過她,不過那是過往雲煙。就目前的情況,她的確是乏人問津。“不過,我也不知道答案。”要是拿到博士學位時,還沒交男朋友,她老媽肯定會押着她到處相親。現在,她還有理由於學位未拿,何以成家,再說,過幾年以後這理由就沒什麼多大作用了。
“陸姐覺得少爺如何?”
“外表出眾,讓人印象深刻。”真的沒看過哪個中國男人長得比他帥的。“可能還很有錢。”要蓋這麼棟大房子,光是土地的取得就要花上不少錢,更別說屋內的裝簧了。“簡單來說,他是個俊帥又多金的男人。”同時,也是除此之外沒別的優點的男人。
“喔,這麼說陸姐對少爺的印象不錯嘍?”
“某方面來說,算是不錯。”
陸無雙的說法聽在方若嵐耳里相當不是滋味。“那麼,陸姐是不是喜歡少爺啊?”年紀小有年紀小的好處,例如要是換成一個和陸無雙年紀相當的人來問,就顯得別有用心。
“應該還有段距離。”喜歡冷天霽?不是沒有可能,但該種情形只成立在兩個條件下——一個是她想不開,想找個人來虐待自己,另一個是,她想得太開,願意犧牲自己,解救廣大女性同胞。“對了,他不是你的夢中情人嗎?”
“是啊。”陸無雙的回答讓她放心不少。
“你們以前認識?”這種可能性微乎其微,有哪箇舊識會要下人把朋友給“弄”出去的?除非他們是仇人。
“這是我們第一次見面。”值得紀念的第一次,等會兒她要把今天的日期給記下來。
“我那了解了。”所謂的“夢中情人”,就是在心中預設某些條件,要是剛好有個人符合,那麼那人就通稱為“夢中情人”。“不過,我還有個小問題,少爺的每一部分都符合你的夢中情人標準嗎?”有哪個女人會把自己的夢中情人設定成一個沒口德、脾氣差、又是個鄙視女性的男人?
“這……”這當然不可能,不過方若嵐有信心,他會成為她心裏所要的那種人。“如果,我能使少爺愛上我的話也許他會願意為我而改變。”
白痴,陸無雙在心裏暗罵了她一句。“我這是假設性的問法要是他愛上你,但卻不願意為你改變呢?”
“他愛我就好了。”她相信愛可以改變一切的,他要是真愛她。一定會願意為她改變她所不喜歡的一切。
超級大白痴!陸無雙認為方若嵐真的是笨得徹底,怎麼會以為“愛”可以改變一切呢?許多事實早已證明,男人或許會為愛而一時改變,不過別指望這改變是長期的就是了。
“那就祝福你了。”方若嵐這種稀有動物,在陸無雙眼裏,她的確是需要祝福的。
雖然,她還是認為方若嵐這種想法很蠢。不過,每個人部可以有自己的想法,切莫將自身加諸別人身上——這是她從莊子和惠施為了魚快不快樂,而爭論不休的故事裏領悟出人的觀點。就她個人都不是魚,反正兩個人都是魚,魚快不快樂又與他們何干?
③③③
什麼是痛苦呢?陸無雙二十七個年頭以來,第一次思考這個人類時常面對的問題。她的右手用力地按摩太陽穴,左手則是為她的讀物翻了個面。
她的疑惑立即得到解答。
“方小姐,我鄭重警告你,沒得到我的允許,絕對不準到我的房間!”冷天霽那邊高分貝的警告,就是陸無雙痛苦的來源。
冷天霽一向有起床氣,通常他會等到自己的情緒回復到正常情況后,才會開始一天的作息。而他眼前這個剛來不到二十四小時的看護,不知死活地在清晨六點半,擅自潛入他的房間不說,居然膽敢叫醒他。
冷天霽一個半小時前才剛上床,而這個搞不清楚狀況的看護,竟然吵醒他!
“再一次,你就準備回家吃自己!”
“少爺,請你聽我解釋……”方若嵐在畢業之前也是個標準的夜貓族,為了替冷天霽培養好的作息習慣,她強迫自己在正點午時起床,花一個小時的時間打扮,以期能讓他在六點午時,看到她容光煥發且散發著青春氣息。
“我不想聽到任何的解釋。”冷天霽打斷她的辯駁,“在這裏的每一個人,都要遵守我訂下的規矩。”
是啦,他高興睡多久,就讓他去睡嘛。陸無雙在心理咕噥着。今天她的精神相當委靡,連平日看得最起勁的“豪宅戀情”,這回也是有一段、沒一段地看。
她可真是倒霉,七點不到就被那個該死的播音系統給叫醒,而叫醒她的人當然是那個“獨樂樂,不如眾樂樂”的冷天霽。真是個渾球!沒道理他不能睡覺地要拉着她陪他一起犧牲睡眠。
“但是,身為你的看護,我有義務為了你的健康,做出最正確的事情。”例如:在六點半準時叫醒他。“少爺,你這樣的作息方式,對您的健康是一點好處也沒有。”方若嵐不知哪來的勇氣,竟敢在冷天霽那張冰臉面前,公然和他作對。
“我的健康和你一點關係也沒有。”
“當然有!”方若嵐激動地說,等到冷天霽一對鷹眼嚴肅地掃向她時,她才警覺到自己的失言。“我的意思是,既然我是您花錢雇來的,那麼我就必須盡到我的職責。”
話說方若嵐這來得有點莫名其妙的勇氣,真正追溯起來,要源於陸無雙昨天借的一本外國羅曼史——這本羅曼史講的正是豪宅戀情,同時它的男主角也是不良於行,而女主角正是他的私人看護!她在看了這本小說之後,決定師法這小說的女主角,做些冷天霽肯定會討厭,但最終肯定會感激她的事。
那就是——助他重新站起來!
像她先前說的那幾句話,是她花了許多工夫才精選出來的“佳句”。
“很好,總算你對自己的身分有些認知。”冷天霽冷笑。“我是你的僱主,我有權力限制你的職責權限。同時,我也有權力決定你的去留。”
“我不會輕言離職的,這是我工作一向的原則。”這句同樣源於昨兒個看的小說,不過這也才是她第一個工作。
“很好,把你的原則留給你下一個僱主。”冷天霽沒有興趣和一個違抗他命令的女人做無謂的唇舌之爭。“你被解僱了。”
“少爺!”怎麼辦?為什麼他的反應和小說里的男主角都不一樣?方若嵐這下子可慌了。要是在見到冷天霽之前,有人告訴她被解聘了,她一定會手舞足蹈地高聲慶祝。可是……可是……
“限你在十秒內離開這裏!”冷天霽下了最後通碟。
“我聽陳嫂說,半山埔一天只有一班公車,你要是錯過了,今天就走不了啦。”呆坐了五外鐘的陸無雙,好心地提醒一臉慌亂的方若嵐。“聽說那班車十點會到。”她還提供了最新得來的情報。
陸無雙這些話聽在方若嵐耳里,簡直比繡花針還要來得尖銳。“我會走,但不是現在!”絕不是在這種情況下。
冷天霽的言詞激起方若嵐的戰鬥本能,而陸無雙那聽起來像是落井下石的建議,更讓她氣得牙痒痒的。
初生之犢不畏虎,方若嵐這隻初出社會的小牛,當然不可能會畏懼冷天霽這隻半殘的老虎,和陸無雙這個得了社會適應不良症的老女人。
她抬起頭,彷彿是個神聖不可侵犯的女王,維持最後一絲的尊嚴,一臉漠然地走出書房,末了還用力地甩上房門,以示她的忿怒。
“哇,現在的青少年真是了得。”太有個性了。陸無雙盯着仍舊震動的房門。心理想着,她要是以後決定執教鞭,那麼可千萬別惹學生生氣,要不然可真是麻煩了。
接着她看向動亂的根源——冷天霽。
“少爺,沒事的話我先回房了。”沒法子,一早就遇上兩個瘋子——一個是七早八早找罪受,另一個是給她罪受。她要是不趕緊回床上補個眠,今天肯定會毀在這兩人的手上。
“誰說沒事了。”冷天霽口氣不是很好地說:“別忘了你現是在我手下做事的。”睡眠不足的人要指望他脾氣好,無異是緣木求魚。
“我是在你手下做事,”她並不辯駁他的話,“但是,現在不是我的工作時間。”她拒絕無償性質的工作。“少爺,請容許我提醒你,現在才早上七點鐘,而我的工作時間是從八點開始。”
“我是你的老闆,我要你幾點開始工作,你就得幾點開始為我工作。”從沒有任何一個僱員敢反抗他的命令,而剛剛反抗他的命令的人已經按他解僱了。“你最好搞清楚自己的身分。”
“我很清楚啊。”她要是不清楚,根本不可能在聽到冷天霽的叫喚時,就勞駕自己到書房來。“不過,你要是認為我分不清楚,想開除我……請便,我不會有任何異議的。”前提是,他得付她兩個月的薪水。
“你……”陸無雙不愧是多活了方若嵐近十個年頭,三兩句話便讓冷天霽無言以對,氣得吹鬍子瞪眼,而不是讓他給激得沒話說。
“少爺,我知道您身體虛弱,需要休息。”陸無雙在必要時,可也是非常善解人意的。“所以,我不打擾你了。”她沒時間和他在這裏做這種毫無意義、又浪費時間的爭執。“還有,少爺,您今早佔用了我半個小時的時間,因此我今天八點半才正式開始上班。”她的時間可也寶貴得很。“要是有事找我,請在我上班時間再來,那時候我會很樂意為您服務的。”
“好,那我付你加班費。”冷天霽被方若嵐這麼一吵,根本就睡不着了,而他沒法子回床上睡覺,別人自然也不能。
“多少?”陸無雙不是拜金女郎,當然也不會為了區區的五斗米折腰——但是,如果是十斗米的話就另當別論。
要她犧牲寶貴的睡眠,可是要有一定的代價才成。
平常,她利用課餘的時間到外頭兼家教,一個小時大約有六百五十元的行情——以她的程度,教個研究生綽綽有餘——以不影響她的生活作息為前提。現在的情況是:冷天霽“嚴重”影響她的生活作息。因此,她的鐘點費不能以一般行情計算。
“你說個數字,”冷天霽饒是乾脆,要陸無雙自個開價。
“依我平常的鐘點費,一個小時是七百元左右。”她誠實地說出自己的行情。“但是,現在屬特殊時段。”的確,她從沒在早上六點多便被人強起來,聽些着責無聊的爭執。“所以要Tiple計算,那麼從現在起計到八點,你要額外付我兩千一百元。”她還算有點良心,沒將精神損失算在內。“還有,你得付現。”這是額外多出來的,並不包括在契約內容里。
“兩千一百元?”冷天霽揚起眉頭。“你的鐘點費未免拿得多了點。”這區區二千元他當然不看在眼裏,不過他記得他付給她的月薪是二萬七千元,而她要求的時薪顯然過高。
“這一點都不算多。”陸無雙認為她的索價很合理。“首先,超時工作原本就是要多付點錢。況且,我的鐘點費在平時可不止這個價錢。”要是她願意到補教界工作,所得根本不止這些。
“我不認為一個大學生會有這種行情。”
“的確沒有。”這點她倒是不反對。“不過,我不是大學生。我現在念博士班,要是順利的話,明年的這個時候我已經拿到博士學位了。”要是她的指導教授看她的論文還算順眼的話。“我想一般企業對員工的薪水,大多是基於他們的教育程度來衡量,所以我要求的加班費並不算過分。”
冷天霽不能否認她的話,因為事實的確如此。
“哦,這麼說來以你一個準博士的身分到這裏來,不就是埋沒你的才能?”看來,她到這裏來一定是有別的目的。否則,她大可不必待在這裏當個臨時工讀生。
“一點也不。”首先,她不認為自己哪裏有才能了,了不起是多念幾年書,再者,她來這裏本就抱着混日子的心態,薪水多少她並不是那麼在意。
冷天霽看陸無雙一派怡然自得的模樣,心理不禁有氣。要是他的企業編製下真有這型的員工,早讓他給踢出門了。
“你難道一點上進心也沒有嗎?”他在念高中時,便到父親的公司裏頭實習。自最底層的接待做起。自那時起,他便立志要將自己家族的企業擴張成一個跨國公司。
而他最看不順眼的就是像她這種人——明明有能力,卻不願貢獻才能,寧願浪費它,心甘情願當個米蟲苟且度日。
“沒錯。”陸無雙就是沒有上進心,才會在考研究所時,選一個沒什麼實用價值的比較文學來念。而不是像大多商學院的學生,死拼活拼的也要考個什麼商研所,弄MBA的頭銜加在身上。“我一點上進心也沒有。”若說陸無雙有什麼美德,那麼大概就是不會“惡意欺騙”這項吧。
“你……”冷天霽從沒遇過橡陸無雙這種擺明就是要混飽等死的人。而這是第二次,她讓他無言以對。
“少爺,你要是決定要我加班,請現在付現,要不我可要回房間去了。”繼續和他耗在這裏,只是浪費她睡眠時間而已。
冷天霽板着一張臉,打開抽屜,從裏頭拿出三張千元大鈔擺在桌上。“不用找了。”
以前在商場上損失了上億元的資金,他眉頭連皺都沒皺。如今,就這麼幾張的鈔票,竟然讓他有種徹底失敗、全盤皆輸的感覺……更可笑的是,居然是個來工作兩個月的臨時僱員,讓他這個曾經叱吒風雲的商場名人嘗到空前的挫折感。
陸無雙大方地走上前拿起鈔票,順勢在上頭印了一吻。“謝了,少爺。”有錢人就是不同,光小費就給了九百塊——有了這三千塊,往後她的小說租書費就有着落了。
“回你的位置好好工作。”這句話連地自己聽起來都覺得很蠢。
一大早的她會有什麼工作?現在還不到八點鐘,根本沒有任何傳真會進來,而他也沒指派任何工作給她,她哪來的工作?還不就回她的小書桌上,啃那一堆沒營養的言情小說。
更蠢的是,他居然希望她那個吻是印在他的唇上……都是那場該死的車禍!
要不是那場車禍,他不必像個廢人般的坐在輪椅上,要不是那場車禍,他也不必像個性饑渴的男人,死盯着她的嘴唇看。
老天,她甚至不是個美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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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若嵐出了書房之後,盈眶的淚水再也無法抑制地掉落。她疾行在那似乎無止盡的長廊上,以手掩嘴,她怕要是不這麼做,便要像無助的小孩般啼哭出聲。但是,她不會這麼做的。她已經十八歲,是個大人了,而一個大人是不會以這種方式來宣洩情緒的。
終於,她回到自個兒的房間,將身體重重地摔在彈王床上,抓起枕頭使勁地往房門丟。
“我恨你、我恨你、我恨你!”方若嵐使盡全身的力氣,嘶喊出她心中潛藏的恨意——因為這個恨意是新形成的,所以又嗆又烈,她深深吸氣、吐氣,一直不斷重複這兩個動作,直到猛烈的心跳稍稍平息,才恢復正常的呼吸速度。
她的恨意自不是衝著冷天霽,而是在一旁煽風點火的陸無雙。
“我不會讓你稱心如意的!”她拉起放在床上的抱枕,緊緊地扭轉它,巴不得這抱枕就是陸無雙的脖子。“你愈是要趕我走,我就是愈要留下來!”
原本,冷天霽的話着實傷了她的心。因為,她的夢中情人不該是這麼一個言語刻薄的男人,即使是,也不該是對着她。
她的所做所為都是為了他好,就算他不同意她這麼做,可是只要是事關他的健康,她還是會繼續做下去。而總有一天,他會知道她是對的。
她不要他的感激,她只要他好起來,只要他愛她。
思及至此,方若嵐懷着美夢的少女心,不禁柔和了起來。不復先前的怒氣,就連對陸無雙的恨意,也沒那麼尖銳。
“對,只要他愛我,什麼事我都能忍受。”她的臉上露出如夢似幻的神情,就連被她緊扭住的抱枕,也被她溫柔地擺在懷中。“只要他愛我,不管別人怎麼對我,怎麼抹黑我,我都不在意。”
“要不是她,他不會這麼對我的!”暫時止住的淚水,又因為這麼一句話再度泛濫。“一定是她見不得有別的競爭者存在。”冷天霽無情的話語仿拂利刃一股刺穿她的心,將她滿腔柔情毫不留情地在地上踐踏。“所以在他面前搬弄是非!”這瞬間,陸無雙已經成了電視劇中最狠毒的黑寡婦角色,專門欺凌柔弱、無助、善良、可人的女王角。
“不,我不能認輸。”她抹乾眼淚,重新振作起來。“我可不是電視劇里那種白痴得近乎智障的女主角。”
她走到自個兒帶來的行李箱中,取出一面巴掌大小的鏡子,對着鏡中的自己說著:“我不是最美的,但是我是最有魅力的。”這句話可不是她自己捧自己,而是周遭所有人給她的評語。
念護校時,只要出去和外校男生聯誼,每回她總是會被一群男人生給團團圍住,而班花反倒沒有她這般的盛況空前。第一次,她不以為意,以為是那些男的審美標準不同,但是接二連三同樣的情形不斷發生,甚至到後來她下課時,校門口都會站着一堆小生等着接送她。
而她這才相信自己真的是魅力非凡。
“年輕就是本錢。”她對着鏡子中的自己笑了起來。
“就算對手是個傾國傾城的絕世大美女,我也不見得會輸的。”當然,陸無雙絕對不會是她的對手的。
這麼一想,她的心情明顯好轉,拋掉手中的鏡子,打開一直沒時間整理的行李箱。
“躲在房裏哭並不能解決問題。”她拉出一件原本以為派不上用場的衣服。“只有面對它,擊敗它,問題才能解決。這是一件D&G的細肩帶黑色緞面小禮服。為了這件衣服,她差點破產。不過,事實證明她那時的決定是正確的。
她連忙褪去身上的衣物,只留一件內褲,然後小心翼翼地將小禮服套在身上,興高采烈地轉着圈子。“幸好那時我買了它。”穿上這件衣服,方若嵐覺得她是全世界上最美的女人,沒有任何人比得上穿了這件高貴又不失性感的衣服的她。
她將行李箱裏的衣服一一取了出來,整齊地排在床上,她拿出花了不少線頭的化妝品和保養品,準備把它們放在梳妝枱上,這時,她看見昨天冷天霽交給她的表格。
昨天在冷天霽把表格交給她之後,由於她仍處在遇見夢中情人的震驚中,沒時間研究表格上需要記錄的事項,因此就將它一直擱在梳妝枱上。
“……服藥紀錄、體溫、血壓……”她逐項看著錶格上頭的事項。“……醫師指示……醫師聯絡電話……醫師聯絡電話!”這上頭居然有主治醫師的聯絡電話。
“我有辦法了!”方若嵐看到這一組電話號碼時,心中燃起希望的火花。
天無絕人之路。她緊緊地將這份表格抱在胸前。等會兒……不,是馬上,她要和主治醫師聯絡,告知冷天霽現在的情形,然後和他商量對策。她相信主治醫師基於關懷病人的健康情形,一定會支持她的做法。
只要她得到主治醫師的支持,那麼她便有機會繼續留在這裏,留在冷天霽的身邊。
③@③
陸無雙百般無聊地翻閱着昨天借來的小說,雖說是加班,其實只是提早起床。坐在桌前發獃。和往常不同的是,這回後頭還坐着付錢的大老闆。唉,說來冷天霽還真的是個不拆不扣的凱子。居然付了三千塊讓她坐在這裏呆。也罷,為了三千塊,她就忍一忍吧。等他離開這裏之後,她愛做什麼就做什麼。
“少爺,你還沒交代今天的工作給我。”她想做個盡職的員工,要不然她白領這三千塊還真的有點心虛。
“有事情我自然會交給你辦。”冷天霽老樣子,還是一副冷酷的表情,一點也看不出來他在想什麼。“要是你真這麼閑,我建議你把那裏的檔案,按照日期全部打到電腦里建檔。”
陸無雙抬頭看看他所指的方向,立即做了個決定。
“呢……少爺,我會仔細考慮您的建議的。”既然他只是建議,那麼她決定不接受這個建議——那些檔案要真的要——全部輸入電腦,她不瘋了才怪。
為了避免自找麻煩,她乖乖回到了羅曼史小說世界,去看可憐小護士被壞在有錢人間接精神虐待的精采情節。
這般怪異的沉靜,一直到八點三十分,才被一聲中氣十足的吃喝聲給打斷。
“無雙,吃早餐了!”陳嫂上班時間一到,第一件事便是替住在宅里的陸無雙送早餐。“今天吃煎餃。”她進門時,並沒有注意到今天的氣氛和往常有什麼不同,仍是將早餐送至陸無雙的桌上。
“謝謝你了,陳嫂。”陸無雙接過餃子和豆漿。
“不用謝啦。”陳嫂揮揮手。“我這個只是順路而已。對了,今天中午勇嫂會帶她包的粽子給我們當點心,午飯記得少吃點。”交代完畢,沒多做停留即轉身離開,壓根沒注意到冷天霽就在書房裏。
“看來你的日子過得很不錯嘛。我這個付錢的老闆都沒能有這種服務。”看來他是不想讓陸無雙有平靜的日子好過。
“是不錯。”不曉得是陸無雙太過遲鈍,還是故意要氣他,毫不猶豫地承認。“不過,你過得也不差。”
“和別人說話時,要看着對方。”冷天霽對她的態度着實氣結。“你難道連這點基本的禮貌都沒有?”居然讓他對着她的背說話。
“喔,抱歉。”她從善如流地將椅子調個方向,讓自己面對他。“我沒注意到。”沒法子,以前這個時候都只有她一個人待在書房裏,這會兒多出個冷天霽。實在很容易就會忘了他的存在。
再說,她的位置是背着着他,要是每回他問話,她就得換個方向,那她的頭早轉得暈頭轉向,分不清楚東西南北了。
“你說你沒注意到?”這是什麼意思,她這話不就明了無視於他的存在嗎?
“這個嘛……”該怎麼說呢?她並不是沒注意到後面坐了個不怎麼受歡迎的人,而是對方不特別要求的話,是不太注意小細節的。
再說,對於所謂的工作倫理,學得並不是非常透徹。況且,她察覺到自己不無法適應整個大環境時,立即以壯士斷腕的決心,回到學校繼續念書,打算在學術界以及教育界打混。
“我是說,我忘了你是老闆,我是你的僱員。”陸無雙斟酌着自己的言語。“所以對話時,得給您十成十的注意力。”通常她只有上課時,會給授課者如此特別的待遇。要不然,在平時她可是個差不多小姐。聽話和說話,只要差不多有說到以及有聽到就成了。
“這麼說來是我的威嚴不夠?”
“不是,應該是我的社會化程度不夠。”就她個人認為,冷天霽的老闆架子擺得可是夠高了,要是這種人的威嚴還不夠,那麼台灣社會上一些對部屬比較寬容的老闆,豈不就是可以用“縱容”二字來形容了。
“陸無雙小姐,”冷天霽聽了她的解釋后,不明原因的,心中稍稍釋然。“或許我該重申一下我用人的標準。”
不必了,我不想聽。陸無雙直覺地想將這個答案說出來,可是理智告訴她,她要是想安安靜靜、不惹是非地待完兩個月,那麼這句話是絕對不能說出口的。因此,她面露笑容地看着冷天霽。
“少爺,我很樂意聽一下您的高見。”她不是不能社會化,而是她拒絕。既然她有本領依她自己要的方式過日子,那麼她大可不必勉強自己過不想要的生活。
冷天霽的思緒被陸無雙這突如其來的笑容以及恭敬的態度給攪亂。
他原本以為,她應該是帶着一臉敬謝不敏的表情回絕他,然後他便有借口好好刮她一頓,享受地當老闆的特權。誰知道,她並沒這麼做,竟然狀似欣喜地等着聽他發表高論。
他輕咳了一聲,掩視他的不自在。“我用一個人,首重能力。”他相信這是每個管理者最基本的要求。
“再來,便是個人的操守。”一個有良好操守的人,才會為企業盡心儘力,而不是在企業培育有成的時候,另謀它職。“最後,便是他的團隊性。”一個連起碼的人際溝通都處理不來的人,縱使再有才能,能揮灑的空間也是有限。
陸無雙聽完他的論點之後,非常狗腿地起身鼓掌。“說得太好了,少爺。”說得的確好,不過沒好到需要起立鼓掌致意。只是,她要是不想讓冷天霽找她碴,她最好多拍點馬屁。
冷天霽不動聲色地看着她那過分熱烈地反應,心裏甚是不快——一個人不可能在短期間內徹底轉性,尤其是她。半個小時前,她仍是一副弔兒郎當的模樣,怎麼可能在三十分鐘不到的時間內,成了一個最佳馬屁精。
她要不是在敷衍他,再不然就是嘲諷他——不管是其中的哪一個,都讓他相當不舒服。
“不要敷衍我。”他的語調抖地下沉,彷彿暴風雨前的寧靜。“你以為我是被耍着長大的?”從小,各式各樣的嘴臉,他早已見識不知凡幾,怎麼會被她這種初級生給矇混過去。
陸無雙聳聳肩,心理嘆了口氣,本想改變形象當個狗腿一點的人,孰知一下子就被人識破。“你是說得不錯啊。”只是沒那麼不錯就是了。
看來,她真的不適合當一個普通員工,連拍馬廄都不行……唉,真是令人挫敗的事實。
“我認為屬下要給管理者一個起碼的尊重。”也就是說,陸無雙並不符合這項要求。“但是,不必要過度奉承,那隻會招來厭惡。”招來他對她的厭惡。“懂了嗎?”
“當然,少爺。”真是可惜,這是她生平第一次拍人馬屁,沒想到竟然這麼失敗。“我會盡量做到。”盡量,但不一定做得到。
可惡,又是一個不在期望中的反應。冷天霽看着陸無雙平靜的面容,似乎他剛才說的話,只是在問候她的日常起居,而不是在責備她。
他要看到當他責備一個女人時會有的表情,而不是一臉的理所當然;他要看到當地凝視她時,那種嬌羞不已的神情,以及泛紅的雙頰,而不是以更直接的審問眼光,瞅着他不放,他要看到她流淚,甚至是號啕大哭……總之,他要她有一般女人會有的反應。
甚至是……甚至是有勾引他的舉動出現,而不是像現在這樣,一臉木然地坐在他的面前,彷彿他的存在對她來說,根本不具任何意義。
“想必,你這二十七年來必定乏人問津。”不,他要打擊她,他要讓她在地面前崩潰。
要讓一個人失去理智,回歸最原始的反應,便是攻其痛處。
“乏人問津?”奇怪,這個冷天霽真的是沒事找事。問她這問題,是想介紹幾個出類拔萃的精英份子給她嗎?“還好吧,只是沒有人追而已。”沒人追這點,壓根兒困擾不了她。“難不成少爺有好的人選要介紹給我?”認識幾個男人也好,免得家人催她結婚時,還不知上哪兒找對象。
“有好的人選,恐怕你也配不上。”
“怎麼說?”
“你認為自己哪點配得上?”冷天霽反問。
“這要看你提供的對象是個什麼樣條件的人。”人要有理性的思維,總不能因為別人的一句“配不上”就發起火來。硬要和人理論到底,總得要知道對方的條件,再來看看是對方配不上,還是她高攀不起。
“我認識的人,全是家世、能力、容貌、學歷樣樣皆是上上之選的優秀人士。”冷天霽認識的人何止上千,但達到他所開出來的條件的人,不到百分之一。“要我將你介紹給他們,只怕會壞了我和他們的交情。”總之,他就是要讓她難堪。
“這倒也是。”陸無雙乾脆同意他的話,這樣的話,就不勞您幫我介紹朋友了,我想我的朋友們會幫我找到合適的對象的。“
這種沒有任何意義,又浪費口水的對話沒有必要繼續。而她要是繼續待在這裏,讓冷天霽繼續找她碴,那她就是對不起父母給她生了一個正常的腦袋。
“Excusemeforawhile,我想我得去梳洗一下,大概半個小時后回來。”一大早就被這個傢伙給吵醒,連刷牙、洗臉這些每日起床必做的事,居然都給耽擱了。
不等冷天霽同意,陸無雙拎着她的早餐,快步離開書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