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第二章

彷佛作了一場惡夢,神智迷迷濛蒙睜不開眼。

司馬蒹葭將頭理在被窩裏,像只蝦米般蜷縮着身軀,千斤重的眼皮沉得她不想醒來,直往那迷離的睡夢裏去。

地上茶几的影兒漸漸短去,暖暖的空氣自半開的門慢慢蔓延至房內,窗外一片白花花的陽光,一點一點驅走屋裏的清冷;白霧霧的睡意漸漸被蒸發,徘徊在清楚與混沌間的模糊地帶,依稀聽見有人推開門的聲音。

小丫頭白兒雙手捧着水盆,先探頭一望,心頭坪坪跳,遲疑地跨進門檻。

好雜亂的一間屋子。白兒是廚房裏頭洗菜的小丫頭,被大丫頭使喚端水過來的,頭一回看到傳聞中的屋子,不禁瞪大眼。

屋裏的地上、桌上、椅上、柜上到處散責着東西,一捆捆的竹簡絹帛、翻開看了一半的線裝書、說不出來的各式工具……不知多久沒整理了,都蒙上了一層灰。

白兒左右為難地看看自己端着的水盆,該擱在哪兒呢?往前進了一步,一聲驚呼逸出口,腳碰着了東西,趕忙一個退後,手中的水差點灑了;定神一看,門扇旁擺了一隻張牙舞爪的獅子。

吞吞口水,視線往前移動,牆邊有個老舊褪漆的木箱,上頭放着各式的陶玩偶。就是這個嗎?大夥說的從死人堆里挖出來的東西?膽子小又怕鬼的小丫頭頭皮一陣發麻,膝蓋虛軟得快站不住。

匆匆的,她瞄一眼床上仍在睡覺的人影,緊張的雙眼骨碌骨碌左右一轉,尋了個空位,放下水盆,轉身爬腿就跑;過度劇烈的動作掃落擱在桌緣的書籍,碰的發出聲響,嚇得她尖叫出聲,頭也不敢回地直往外沖。

好吵!司馬蒹葭欠動身子,眯開一線的眼眸不愛亮光,眉心一蹙又合上。

時間緩緩流過,近午時分,先前嚇跑的小丫頭提着食盒、抖着身體走近前廊,雙手緊張兮兮地抓住門框,不敢踏進屋裏,只敢踮着腳尖探頭往裏瞧;一看屋裏的人還睡着,如釋重負地鬆了一口氣,咚咚咚回頭往外跑。

彷佛知覺到什麼動靜,司馬蒹葭一個反側,感覺透進屋裏的刺眼陽光已撤去,昏沉的神智開始歸位,雙眼還是不情願睜開。圈子裏隱約飄來的花草香味,騷動她的嗅覺,騷癢的鼻尖在棉被上蹭了蹭,一個秀氣噴嚏,終於讓迷濛的雙眸睜開。

擁着被在床上坐起。總是蒼白的雙頰,因為久睡暈染了些許粉紅;長長上翹的排扇睫毛在彎彎的細長柳葉眉下映出陰影,帶着一絲心不在焉的飄浮。她斜睨眼窗外掛在半天邊熱度失了一半的太陽,看來已過未時。

呼嗤呼嗤自屋外進來,看到主人醒了,親熱地上前舔着司馬秉葭的手指--「你玩到哪兒去了?」司馬蒹葭垂下眼,彎腰搔弄金絲犬鼓脹的肚皮。「誰又給你東西吃了?你這幸運的傢伙。」

金絲犬發出呼嗤呼嗤的呵氣聲,司馬蒹葭不自覺彎起唇。他們都怕她,但對呼嗤呼嗤卻很友善,她知道每回回來,廚房的大娘都會給呼嗤呼嗤預備好東西吃,有人會幫呼嗤呼嗤洗澡剪毛,就算一兩天沒見到呼嗤呼嗤,她也不擔心。

「有人照顧你就好。」她抱起呼嗤呼嗤,鼻尖埋進它已經被整理過的柔軟毛髮磨蹭。

「為什麼又是我?好可怕呀……阿娘阿爹,我不要待在這兒了,快來把我贖回去,嗚……好可怕……大家都欺負我,自己不敢來,就叫我……來,我好怕,我好怕……」

小丫頭一手提着燈籠一手提着食盒,一把鼻涕一把眼淚,話全含含糊糊的藏在口裏。

還未到掌燈時分,手上點火的燈籠純粹是為自己壯膽;只是,愈接近屋子,手抖動得愈是厲害。薄暮中,晃動的光影反而增添幾分鬼魅的恐怖氣氛。

小丫頭白兒一顆心像要跳出胸口,僵宣的頭頸固定瞧着腳步前方的地上,愈走愈覺得昏眩,好不容易總算到了屋子前,她深呼一口氣抬頭,關着的門讓她一呆,直愣愣地盯着門板--這……這怎麼辦?她放下食盒,傻傻地想。晌午時明明還開着,會不會是不要被人打擾才關上的?還是人不在屋裏了?眨了眨眼,小丫頭心裏實在沒主意,想推開門的手停在半空中,動也不動--「有事?」

司馬蒹葭因隨之而來的突兀尖叫聲睜圖眼,看着小丫頭拋開燈籠,雙手握拳跳上跳下的大叫;院子的花叢底下,金絲犬衝出來湊熱鬧,繞着小丫頭腳邊陪她一起跳跳跳……

沒見過的小丫頭。是誰讓她來的?

她知道丫頭們都害怕到這院落來;看她個兒小小、年紀不大,恐怕是被逼來的。司馬蒹葭自個兒想了想,沒打算開口,只是放下手中的花灑,過去拾起熄了燭火的燈籠。

自小缺少同伴的她,談話對象除了父母就是狗兒。

女孩家該懂的:家務廚藝繡花裁衣,她一概不知;唯一會的盜墓技藝卻是頂忌諱,被人知了,可是會惹來殺頭之禍的;自然而然,遇上了人,保持沉默成了最好的應對方式。

呼……呼……呼呼呼……急促呼吸……呼呼……快喘不過氣了,好難過!小丫頭白兒體力有限,跳了十幾下,腿軟地蹲了下去,吐出舌頭呼氣,眼珠半翻白,換不過氣的腦袋無暇害怕;好半晌,補足了氣,瞧見身旁伸長舌頭散熱的金絲犬,虛弱地驚道:「鬍子,你怎麼在這兒?」她反應不過來地眨眼,眼角還掛着方才驚嚇出來的淚花。

鬍子?司馬蒹葭聽到這稱呼,眉頭疑問地打結,看了眼不停搖尾的金絲犬呼嗤呼嗤,若有所悟,唇角若有似無地揚了揚。

金絲犬對小丫頭咧嘴笑,兩顆大眼睛溜溜地里向她背後,小丫頭跟着轉過頭,赫!嚇得一屁股坐下地!

「你--你--」

小丫頭結舌地望着眼前站立的……人?金絲犬始終如一的歡迎態度稍稍壓制了她心中的恐懼,睜着大大的眼瞳,一眨也不眨地直瞅--好皙白的人!夕照隱去昏暗暮色中彷似一道模糊的白影,用力瞪大眼仔細瞧才看清楚是個穿着男子衣衫的女人,鬆鬆散散的髮髻下是張白得幾乎無顏色的臉蛋,鬆脫的髮絲讓人無法清晰看見她的面孔,隱約間只見到細細的眉、細細的眼,寬大的袍子被一陣一陣的風吹扯拉緊,瘦小單薄的身子無所掩飾,彷佛就要隨風而去。

已習慣被人瞠視的司馬蒹葭,自顧自地點上燈籠的燭火,遞還--「你的。」

小丫頭被動地接過燈籠,兩人眼神一個接觸,小丫頭不由自主一顫!司馬蒹葭抿了一下唇,收回視線,回頭繼續照顧自她上次離家就無人整理、種滿曇花的園子,金絲犬呼嗤呼嗤大概發覺沒什麼好玩的,跟在她身後竄進花叢。

小丫頭慌忙從地上爬起,畏懼地望着司馬蒹葭飄忽的背影,猜想她必定就是大夥口中的「少夫人」了。從沒見過那樣的眼神,肩頭不由得抖了一下!背光的陰影籠罩下,那微眯的細長眼眸似在發光。

正常人的眼珠子怎麼可能發光!冷抽一口氣,因這閃過腦海的念頭驚悚抖顫,雙腳像是凍住了,抖抖抖抖抖,就是移動不了。

一眨眼工夫,夜色降臨,小丫頭白兒手中的燈籠是黑蒙蒙院落內唯一的照明,她站得雙腳發麻了,愈看愈是害怕。黑暗完全無礙「她」的行動,「她」有如白日一般在園子裏穿梭自如。

許是抖得太厲害耗去了體力,小丫頭癟癟的腹部發出好大的咕嚕聲,她駭然地盯着自個兒的肚皮,不知想到什麼,猛然抬頭--人還沒走?司馬蒹葭意外地回頭,疑問地看着小丫頭;被她一瞧,小丫頭白兒牙齒不住打顫:「少……少……少夫人……」

不愛聽到這稱呼,也因為小丫頭聲音中明顯的懼意,司馬茱葭柳眉蹙攏。

「別叫我少夫人。」

「是……是。」

看她仍沒有離開的意思,司馬茱葭納悶地轉身。

「你要什麼?」

白兒聽傻了,不懂這話的意思,ㄋㄋㄋ……靜默中,只聽到她牙齒碰撞發出的聲音。

怕她,為什麼還站着不動?司馬蒹葭惱了,叱問:「你還不走?」

她可以走了嗎?白兒翻了翻睜累的眼,凍結的身子被解了咒似地一陣虛軟,大幅度的躬身,半跑半跌地逃走了。

走得愈快愈好,誰稀罕她們來煩她。司馬蒹葭告訴自己這樣最好,胸口卻有揮之不去的悶悶鬱氣,眼眸閃過一絲落寞,視線落在小丫頭遺留在前廊的食盒。

她抬眼望了望天色,出聲呼喚狗兒,呼嗤呼嗤聽到了她的聲音,從院子的某處跑出來。

「你餓不餓?」司馬蒹葭扯出笑容問,邊說邊往屋子走,拎起食盒跨進黑暗的屋裏--三層的食盒,上層是三式菜肴,中層盛着米飯、醬菜,下層擺着兩塊菊花甜糕。司馬茉葭先將米飯拌上菜,。餵食在腳邊打轉的呼嗤呼嗤,白日已拍了塊甜糕,一口一口慢慢咀嚼。

待狗兒吃飽,收拾了食盒,她才點起燈火,打算清理這回帶回來的陶偶;備好了器具,她拿起毛刷輕輕刷去陶偶身上的細泥塵土,不期然,昨晚撞見的、那有如噩夢一般的景象不請自來,不斷在腦海浮現,令她無法專心。

突地,她放下毛刷站了起來。

「我出去透透氣。」知會了狗兒,她跨出門去。

借黃黃司馬蒙葭怎麼也沒料到,」出門就遇上了驟雨。

站在屋檐下躲雨,她出神地望着街道上行色匆匆的路人,打傘的、淋雨的,大夥都是趕着回家的吧?

一會兒,雨勢驟止,一盞盞華麗燈籠映照,街道恢復了原先的繁華。

這條街上,聚集許多外族商人的店鋪,有大食商人的商號、波斯人的奇貨鋪、回紇商人的櫃坊、邸店,是揚州城繁華的街市之最。

燈火輝煌的客棧夥計站在店門口,熱絡招呼來山口西域、南洋的各國商客。

司馬茉葭看着剛剛抵達客棧前、穿着淺色長袍來山口大食的商隊,馬匹、駱駝嘶鳴,混雜着異國語言,好不熱鬧。

駱駝!!她記起了一件事

「司馬、司馬」人未到聲已到。

「你來了!」五官深刻、膚色黝黑、身材健壯的少年滿臉歡欣出現。

迄蘇阿爾達,回紇人,回紇富商迄蘇力克十六歲的獨子。迄蘇阿爾達身上雖流有部分漢人血統,呈現於外表的卻是深刻的回紇族人相貌。

「咦?你衣服濕了。」迄蘇阿爾達一照面,看到司馬蒹葭的模樣,立即斂去喜色,關心地皺眉。「我讓人給你預備衣服換上。」

「不必。」司馬蒹葭回他一個皺眉。

呵,這脾性。

迄蘇阿爾達的父親迄蘇力克除了經營遍佈各地幫商人存放銀兩、代付貨款的櫃坊及百貨商行外,在京城長安、洛陽、揚州都擁有古物店;司馬、迄蘇兩家是盜墓者跟古物販子的交情。

打小認識她就是這麼彆扭,每回碰上,自己要是不開口,她可以整日不吭聲。

司馬業洗手不幹盜墓勾當后,兩家失去聯繫,幾年不見,意外在揚州重逢,她還是這副模樣,真是拿她沒法子。

迄蘇阿爾達笑着搖頭,不理會司馬蒹葭,逕自命令女僕照他的意思辦。

司馬蒹葭不悅地瞪他一眼。她上門是為了算帳。

「你偷了我的馬。」

「那匹馬太老了。」迄蘇阿爾達心不在焉地應道,很是在意司馬蒹葭一身濕,不住地往門口瞧。

「那是我爹的馬。」司馬蒹葭的語氣無意間流露戀戀之情。

「我知道。」

「我的馬在哪兒?」

「你先跟我到廂房去換下濕衣服,我再告訴你。」

司馬蒹葭站住不動,搖頭說:「把馬還我,我馬上走。」

「你不想看看你不在這段期間進的貨?」迄蘇阿爾達熟知與她周旋的技巧。

「有什麼好貨?」司馬蒹葭興趣缺缺。在古物店,只要有銀子,什麼稀奇古怪的值錢寶物都能到手;可自己喜愛的陶俑不值錢,反而少見於古物店。

「你肯定中意的。」

「什麼?」

「待會你就知道。」迄蘇阿爾達不肯露口風。

司馬蒹葭懷疑地打量他。

「我不信你。」

莫可奈何,迄蘇阿爾達嘆口氣,吩咐人去自己房裏取來一隻錦盒,放在桌上。

迄蘇阿爾達動手打開盒蓋,往前推,讓司馬蒹葭瞧個清楚。

「這是戰國古墓出土的動物十二隻,全是捏陶而成。」

司馬蒹葭雙眸一亮,悶着聲問:「出價多少?」

戰國時期的陶俑,可遇而不可求,她難以抑制、心頭搔癢的渴求。

「等你換了衣物再說。」

司馬蒹葭不滿地瞅他,迄蘇阿爾達帶笑的神情堅持。

這可惡的人!有這樣抓住自己弱點的朋友,幸抑或不幸?

是朋友吧?

她納悶睨量;他似乎從沒覺得她奇怪過,就算她不理他,他仍能滔滔不絕說上一時半刻,嘮叨的程度更勝女人。

算自己交友不慎。司馬蒹葭渴望地再看一眼錦盒裏頭排成兩列的十二隻動物,咬牙說:「帶路。」

達到目的的迄蘇阿爾達面容一松,轉而討好地說:「你可別火,我這都是為了你好。」

「廢話少說。」司馬蒹葭不領情,小心捧起錦盒說:「還不帶路。」

一心只急着能快快賞玩難得的古物。

司馬蒹葭跟着迄蘇阿爾達從外廳往迄蘇阿爾達居住的西廳去,途經居於各廳房正中的中堂外的迥廊,廳堂裏頭熱鬧的絲竹樂音傳送,歌伎吟唱的美聲繞樑,她不經意地眺望「今天家裏來了一位貴客。」

迄蘇阿爾達略微解說,知道她不涉商業事務,所以沒提起整個揚州商人為了爭取接待這打長安來的貴客費盡心思。

「嗯。」司馬蒹葭應了聲,這才注意到迄蘇阿爾達一身盛裝打扮。他穿着回紇族傳統服飾領、袖均鑲有織金闊邊、綉工精美的織錦袍子,腰系金革帶,足蹬軟皮靴,連跟在他身後服侍的男女僕佣也都着一式紅色折領窄袖滾邊刺繡的及膝長袍,標準的回紇打扮。

司馬蒹葭不講究穿着,對時下仕女流行的穿着打扮一概不知,她靜然站立,任憑迄蘇阿爾達的女婢擺佈,無所擺置的眼眸落在自己前方的婢女頭頂。看來十分沉重,由長發挽成椎狀,上戴裝飾珠玉桃形冠的回紇髻,心中不由想幸好,他沒讓她梳上回紇髻、穿回紇裝。

她低頭瞧瞧披掛上身的衣物,石榴紅短儒衫、素紗花羅裙、粉色披帛,好妍麗的色彩!難以習慣的咋舌,搖頭拒絕了欲幫她梳頭妝點的女婢。

迄蘇阿爾達耐心地在書房等候,一回頭,映眼的是持着裙擺款款而來的娉婷佳人;他刻意發出嘖嘖聲:「果然佛要金裝,人要衣裝。」

司馬蒹葭不自在地臉色一紅。用力瞠他一眼!天花亂墜的商人嘴。自己矮小乾癟不良的身材恰恰與時下流行的溫潤豐腴美人相反。

「還不過來幫小姐把頭髮梳梳。」迄蘇阿爾達吩咐手持象牙梳跟着司馬蒹葭的婢女。

「麻煩。」司馬蒹葭聞言,眉頭一皺。

迄蘇阿爾達討好地說:「不麻煩、不麻煩,衣服都換了,就順便讓丫頭幫你梳梳頭。」

不給她反對的機會,迄蘇阿爾達使個眼色讓婢女跟上前來,刻意轉了話題又說:「你晚飯吃了沒?不必說,肯定是還沒吃。」

「吃了。」提到食物,司馬蒹葭懶懶地回答。

啥!迄蘇阿爾達壓根兒不信,他大手一揮,邀功地說:「你看,我這都給你預備好了。」

擺了一桌的甜食糕點:水晶龍鳳糕、花折鵝糕、紫龍糕、蔗糖球……全是投司馬蒹葭之所好。

「多事。」司馬蒹葭嘴裏不領情,身子卻不由自主移向圓桌。

唉,一點也不坦率,真是不可愛。

迄蘇阿爾答暗自搖頭,偏偏他自己就是愛找罪受,見了面,就自然而然想照料她,誰叫她全身上上下下加在一塊兒也沒幾兩肉。他不滿意地上下打量司馬蒹葭,食量小,又偏好甜食點心,會長肉才稀奇。

司馬蒹葭可不管他在嘀嘀咕咕些什麼,坐在圓桌前,亮晶晶的雙眸瞧着滿桌的甜食,婢女趁便,手腳俐落地梳理她被散及腰的頭髮,分成三束,靈巧地挽成單螺髻,細心地插上金花翠玉簪。

司馬蒹葭慎重考慮后,先拿起一顆蔗糖球,甜滋滋的味兒在口中散開。她的眼兒、眉兒、小嘴兒俱彎起漂亮的弧度。

「是嘛,女孩家就該多笑笑,常笑自然人緣來。」迄蘇阿爾達忍不住多嘴。

司馬蒹葭賞他一個白眼,要他閉嘴。這麼嘮叨,不知道的人還以為他是個老頭,誰會猜想到他們年歲相當?

「你別老是管我。」

「誰讓你像個小孩,凡事都要人盯着。」

「我已經嫁人了。」

迄蘇阿爾達不悅:「你爹不知怎麼想的」

「不許說我爹的壞話。」司馬蒹葭朝他丟去一塊糕。

迄蘇阿爾達熟巧地一手接住,扔進嘴裏,三兩下就解決了。神情驟轉,嘻皮笑臉地取笑道:「這還不像小孩?」

司馬蒹葭不跟他攪和,轉回正事:「告訴我價錢。」

「那--不賣,送你。」迄蘇阿爾達伸手制止張口欲拒絕的司馬蒹葭,編就一篇前後矛盾、漏洞百出的說辭:「我可沒花半文錢,賣家不識貨,跟我爹談成了交易,隨貨附送這十二隻動物俑,擱在店裏也是礙地方,你要是不要,我就扔了,可惜哦--」

「不許扔,你不要我要!」司馬蒹葭直覺反應地抱住錦盒。

迄蘇阿爾達竭力忍住得逞的笑意。司馬蒹葭抿唇不語,皺眉凝視他一會兒,嚴肅的小臉蛋閃過一絲訝異,垂下視線躊躇道:「我有錢。」她頓然領悟他這麼做的一番好意。

迄蘇阿爾達黝黑的膚色加深,清清喉嚨佯裝不耐煩說:「羅嗦,都說不要錢了。」

司馬蒹葭彆扭地瞪他,突地綻出微笑,撇嘴說:「隨你。」

「那好,別再提這事了。」

迄蘇阿爾達鬆了一口氣,司馬蒹葭輕哼一聲,注意力轉向錦盒中的寶貝,纖纖細指小心翼翼地一一撫過按序排列的十二隻陶制動物。

迄蘇阿爾達正想坐下,來了僕人通報:「少爺,老爺請你到正廳。」

無奈嘆口氣,迄蘇阿爾達徵詢地望着司馬蒹葭,司馬蒹葭偏頭想了一下,說:「我跟你一道走,也該回去了。」

司馬蒹葭捧着錦盒起身,迄蘇阿爾達立刻喊道:「你別動!我讓他們幫你送過去。」

他示意男僕接過錦盒,又吩咐一旁服侍的婢女把桌上的點心全裝入食籠,邊走邊叮嚀司馬蒹葭:「這些點心也帶着,夜裏餓了,別忘了拿出來填填肚子。」

遲疑一下,勉強忍住繼續嘮叨的衝動--默默走着,司馬蒹葭倏然噗哧笑了聲,音量微小地說了幾個字,迄蘇阿爾達愣了一會兒,爆叫出聲--「你說我是小老頭,」

跟在後頭一道走的仆婢個個掩嘴偷笑,迄蘇阿爾達警告地橫他們一眼,忿忿不平地跟司馬蒹葭鬥起嘴--「哼,我要是小老頭,你不也成了小老太婆?」

「誰像你。」司馬蒹葭冷冷地說。

「像我有啥不好?」司馬蒹葭懶得回話,迄蘇阿爾達得意地仰頭,連走路的姿勢都搖擺起來。

司馬蒹葭瞟了瞟他不可一世的態度。

「你就像只公孔雀。」

公孔雀?迄蘇阿爾達不解,動作一頓,追上問:「公孔雀怎樣?什麼模樣?」碰巧,他沒見過這東西。

「不告訴你。」

司馬蒹葭腦海浮現幾年前在京城珍禽園看到的那隻公孔雀,為了爭取母孔雀的青睞,拚命挺起胸膛、撐起尾部色彩鮮艷卻稀稀疏疏的長羽,渾然不知自己的拙樣。

迄蘇阿爾達惱視悶笑不已的司馬蒹葭,回身質問眾仆奴:「你們誰看過公孔雀?」

沒人點頭,他憋着悶氣大跨步追着司馬蒹葭逼問:「喂,你說--」

「阿爾達。」

陪着貴客走出中堂的迄蘇力克看見迄蘇阿爾達,立即出聲喚他。

「就來了!」迄蘇阿爾達匆匆回答,語氣急促地催問司馬蒹葭:「你快跟我說,那公孔雀--」

「我先走了。」司馬蒹葭一揮手。

「你不能就這樣走了!我--」迄蘇阿爾達差點撞上驟然停步的司馬蒹葭。

「別忘了把我的馬送回來。」她沒忘來意,回頭提醒。

迄蘇阿爾達愕然。

「你、你還記得?」

「當然。」

「阿爾達--」

司馬蒹葭抬眼看向再度催促迄蘇阿爾達的迄蘇力克;殷勤的主人正要送客,一伙人朝他們所處的方向走來。

她邊不經心的視線略過與迄蘇力克並肩走在前頭的男人,停駐在兩個身高突出人群、耳穿金環、捲髮、炭色黑膚、樣貌如出一轍的崑崙奴身上。

長安、洛陽、揚州,繁榮的大城豪門貫戶家家都有崑崙奴,不過如此高大的崑崙奴她還是頭一回看到,不禁訝然。

迄蘇力克不知附耳跟貴客說了什麼,穿着富麗的男人眯眼,凌厲的目光直射司馬蒹葭--司馬蒹葭莫名與他交眼,皺了下眉;她不喜被人審視,收回好奇的視線,朝迄蘇阿爾達揮揮手,逕自往外走。

出了迄蘇家,一抬眼--一彎銀月牙從逐漸散去的雲堆中露出來,幾點星子點綴夜空。

街道上,人聲渺茫,望着家家戶戶的燈火,一絲絲的落寞爬上心頭。她回去的地方是……家嗎?

她不想回家!

透明的電梯緩緩上升,她居高臨下俯望路上燦爛閃耀的霓虹。

電梯停了又停,人群擁入擠出,新開張的百貨公司人潮洶湧,出神凝望的她不斷受到推擠,緊緊貼在透明玻璃上。

電梯上了頂樓再回到一樓,等候的人蜂擁而上,她一動也不動,任憑電梯再把自己往樓上載--一次又一次,沒人注意她的存在,直到營業時間截止。

漫無目的地在街上閑逛,這都市是個不夜城--她不愛徹夜狂歡,她只是不想回家。

不想回去那個冷清、陌生的屋子。

「要不要跳舞?」站在舞廳前的陌生年輕男人上前向她搭訕。

她面無表情、拒人千里的冷漠眼神讓年輕男人萌生退意,尷尬地摸鼻正打算走人,她卻開口了:「為什麼不。」反正也沒人在乎她。

倔強的抿唇,她推開門,帶頭走進狂亂的電子音樂中--誰會為她守門?

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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志同道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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