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第二章

她瘋了!

莫韶光靠在牆角,股間被撩起的慾望,和額間覆著的簿薄汗水,提醒着他,這一切並非是夢。

他顫抖着拭去汗,熄燈的房間,涼意罩着發燙的身體打轉。

為什麼他會幻覺自己看到那場雪?

為什麼在碰觸她時,會有那種不能壓抑的心痛和無助?為什麼?他張大口,深深呼吸,任冰涼的空氣灌入胸口,想平復的心卻更顯熾熱。

方才接到她的心跳.亂得沒個章法,莫韶光回想着那一刻,那是她薄命的原因嗎?

要不是他也亂了方寸,他會更清楚明白的。

若真是先天心疾,髻該眼睜睜看着她死去嗎?

他的父親曾仕事於宮廷,醫術自比一般醫者還精湛,自小莫韶光耳濡目染,跟着父親行遍大江南北,一面行醫、一面尋人,見的世面廣,自然也碰過不少各類稀奇古怪的惡疾。

楚薇楓的病並非無藥可救,只是需要冒險。

他在想什麼?這種手術在記憶里,只看見父親施行過兩次,成功的機率各一半,他竟然荒唐地想用在她身上!

莫韶光知道自己不能再留下來了,今夜,他已經領略了楚薇楓帶給他的震撼,不可能再無動於衷了。再強留下來,只怕會有更麻煩的事發生。

他傾聽着窗外仍未停歇的雨聲,煩躁的心緒沉澱了,殘存的,只有一種如雪般的、淡淡的哀傷……

莫韶光呀莫韶光,他對自己說,這輩子,他是要不起這個女孩的,早在很多年以前,他的這一生,就決定了……

★★★

燕州,將軍府。

聽到下人報上來客的名字,何紹遠一身軍裝,笑眯眯地迎出了府。

楚連從轎子下來,後頭拖着一車的箱子。

“楚老弟,來者是客,你又何必這麼客氣呢?”

“哪兒的話,大哥鎮日為燕州軍務操神,若沒有大哥,燕州百姓哪有安定日子可過?

楚連身為燕州人,自當奉獻心力。”

“好說好說。”幾句不着痕迹的奉承,把老將軍捧上了天,何遠笑得更開懷了。“今日來,是敘舊,還是有事請託?”

“是這樣的……”楚連沉吟了一會兒,把那日薇楓遇襲的事約略了一遍。

何紹遠皺眉。“有這種事?”

他一拍桌子,喚了近身的一名士兵。

“去,去把梁律給我叫來!”

“何大哥,要不是事情攸關小女安危,論輩分,薇楓也是您的侄女兒,我實在不甘她受此欺凌,才走這一趟。我想,這應該是場誤會。何大哥也知道,小女因為怪疾纏身,脾氣向來古怪倔烈,也許是她得罪了梁大人而不自知,才有這場誤會。”

“沒這種事!”何紹遠揚手制止他說下去:“我何某治軍向來嚴厲,就是誤會,也要他當面跟楚老弟說明白來。”

梁律收到命令,匆匆地走來。

“未將見過大人、楚老爺。”

“好。”楚連冷冷地一擺手,大剌剌地坐了下來。

“跪下!”

“大人……”

“我叫你跪下!”

“末將犯了什麼錯?”在何紹遠的命令下,左右隨從突然上前把梁律強壓在地上,遭受如此待遇,梁律一臉的不服。

“四天前,你做了什麼事?”

面對何紹遠突來的疾言厲色,梁律一時辭拙,亦不明白,平日對自己愛護有加的長官,怎麼會在外人面前對自己吼叫。

“大人在說什麼?梁律一點兒都不知情。”

“在慈雲寺!你蓄意調戲人家閨女不成,還帶人縱馬追逐,差點弄死了人家,這件事,你有什麼話說?”

梁律呆了呆,不明白這件事怎麼會讓上頭知情。“這個……”

“我問你,究竟有沒有這回事?”

“有。”梁律看到楚連那看熱鬧的神情,突然明白了七、八分。他垂下頭,悶悶地回答。

“笨蛋!你可知那姑娘是誰?她可是楚老爺待字閨中的女兒!瞎了你的狗眼,連人家好好的姑娘也要招惹?”

梁律從來沒被罵得這麼狗血淋頭,他在何紹遠的府里,一向吃得開,一直是高高在上,這一次,是尊嚴盡失。礙於何紹遠,雖不至於當場造次,心裏對這個楚連起了極大的怨恨。

“還不向人家道歉!”

梁律僵硬地跪在那兒好一會兒,才朝楚連俯身下拜。

“楚老爺,梁律有眼無珠,冒犯了令千金,這是末將失禮,還望楚老爺海涵。”

“哪兒的話,既是誤會一場,解釋清楚便好了,梁將軍不必介意。”楚連話里是客氣,表情仍是傲慢得不得了。

梁律把他的態度看在眼裏,他雖然是動刀槍、拳頭比動腦袋還多的粗人,也知道楚連和何紹遠的交情,即使他此刻心裏有多想宰了這個糟老頭,但以目前的情況看來,楚連暫時還是惹不得的。

至於那個美人……楚薇楓那張冷冰冰的臉蛋勾起了他的慾望,梁律想起了在燕州城裏流傳多年的——關於楚家那個薄命紅顏的傳聞。

原來是個短命的丫頭!梁律在心裏冷冷一笑。倒可惜了這麼美的一張臉了,如果能在她咽氣前,嘗她肉體銷魂的滋味,也該不在此生了。

這麼想着,他突有了一種報復的快感,心情也就沒那麼糟了。

如果楚家那妞兒碰不得,那鞭他的奴才,總不能這麼算了吧?

看着跪在自己跟前一語下發的梁律,楚連此行的目的已經達成,他站起身,與何紹遠客氣地了幾句話,才從容離去。沒想到下一刻梁律也站了起來,跟在他身後。

“楚老爺!”

“梁將軍還有什麼事嗎?”楚連昂起頭,極輕蔑地看他一眼。

“末將魯莽,差點害了令千金,請問她這幾日可安好?”

“只是受了點驚嚇,其它一切無恙。”他拈拈鬍子,仍是一臉嚴峻。

“那就好了,呃……楚老爺,梁律想請問那一位替令千金趕車的奴才,他可是貴府中人?”

提起莫韶光,楚連心裏沒來由地起了一陣不舒服。

“梁將軍何出此言?”

“那個奴才,利落的身手令末將印象深刻,我有意攬他入我部下,一起為何大人效力。”

楚連看着梁律。與何紹遠往來多年,認識這個梁律,也不是一天兩天了,加上為商的精於心機,他怎麼會不明白梁律心裏在盤算什麼壞主意?

跟前莫韶光雖算不得什麼威脅,但以他數十年來不肯放棄尋人的堅定意志,難保他將來不會查出什麼……想到這一點,楚連突然心生一計。

要是能借梁律的狠辣手段,替自己拔掉莫韶光這根刺,也算一勞永逸……

“將軍與小女之事,既已解釋清楚,如果老夫再計較,便是不對了。至於你說的那個奴才嘛……”他假意沉吟了一會兒。“他是外地來的流浪漢,在此地並無親人,他有什麼好功夫,老夫就不是很清楚了。如果將軍真有誠意,老夫明日便讓他過府一敘,如何?”

“那自然是好的。”既是外地人,怎麼死的就不是很重要了。聽出弦外之音,梁律堆滿了笑,至於楚連為何這麼說,就沒必要再花心思去多想了。

目送楚家的轎子消失在大街的轉角處,梁律才收起了笑,摸摸頰上的鞭痕。他梁律的一貫為人便是這樣——恩可以忘,但有仇,那就是——非報不可了。

得罪他的,都不會有什麼好下場的。

★★★

搬來燕州之後,沉和顏第一次走出相國府。

八個多月的身孕,把她原本就豐腴的身子撐得更是圓滾滾的。今日,她是為了腹中的孩子出來採買些用品的。

“和顏姑娘,其實您根本無須如此勞累,我一個人就能把東西買好的。”跟着出來的丫頭寶妹說道,體貼地掏出絲巾,為她拭去額上的汗水。

“無妨的,我來燕州這麼久,難得有機會出來走走;大夫也說多活動,對孩子較好。”

她微笑着,一點也沒防着後頭有人沖了上來。

沉和顏被撞個正着,“哎呀”一聲,只來得及抱住隆起的肚子,往婢女那兒倒去,幸得撞她的男人及時回身一攬,才沒讓她摔下去。

“對不起?”

“你這個人瞎了眼不成!”飽受驚嚇的婢女寶妹可沒打算這麼輕易放過他,一回神便喝罵出聲。

沉和顏抬起頭,那男子忽地鬆手,迅速奔向另一條街。

“他在哪裏!追!快追!”

后前的人群像狼追趕的羊群,紛紛尖叫散開,十多個凶神惡煞般的士兵,揮着刀沖了上來,寶妹也趕緊護着沉和顏,往一旁急急閃去。

“那是些什麼人?”沉和顏拍拍胸口,忍不住出聲問道。

“是梁將軍的人。”等了好一會兒,確定沒有其他官兵在,寶妹才低聲說道。“我還道撞了和顏姑娘那個人是個冒失鬼,看來是被他們追趕,才會這麼莽撞的。”

“梁將軍?”

“和顏姑娘從京里到燕州才半年,又都待在相國府里極少出門,自然不曉得咱們這兒的人事了。說到那個梁將軍呀!”寶妹從鼻子輕哼了一聲,似乎很不屑,接着又說了下去:“好歹也稱得上是個官,可為人呀,就跟個強盜頭子沒兩樣!如果是他自個兒壞,那也就算了,最可惡的是,他還縱容他的手下行霸道地胡亂作為!這燕州的百姓都知道,若沒有跟節度使何大人有點交情,是沒有人敢惹他的。”

“難道沒人上告到何大人那兒嗎?”

“要錢打點呀!何大人貪財的程度,不下於那些貪官哩!他鎮日只想着怎麼攢錢,才沒空管梁律呢。”

“那……那他們追趕的人,不就很危險了?”沉和顏聽得心驚。從前她所居之處,就在天子腳下,可從沒聽過有這麼明目張胆的惡官。

“怪只怪那個人沒長眼去惹上他了,給那群人逮到,可有他苦頭吃了。”

沉和顏回頭,街頭已經回復到幾分鐘前的熱鬧;她依稀記得那個撞倒她的男子,雖及不上她夫婿的俊逸出塵,但也不像是個莽撞冒失之人。

心有所思地跟着婢女走了幾步路,她突然說道:“如果那個梁將軍真像你說的那麼壞,真希望那個人能躲遠些,別再回這兒來。”

從攤子上拿起一塊紅綢布,付賬后,對她搖頭一笑。“和顏姑娘就是這樣,您該擔心的不去擔心,反倒是替一旁不相干的人想這麼多。”“我該擔心什麼?”

“擔心姑娘肚子裏的這個是不是個小壯丁。”

“這有什麼好擔心的。”沉和顏聞言失笑,疼惜地摸摸小腹。“仲卿說了,是男是女,他都喜歡。”

“可方少爺怎麼都是老相國的繼承人,雖然老相國有遺令不讓和顏姑娘進方家門,但如果姑娘這胎能爭氣地生個兒子,也許少爺一歡喜,不定會不顧一切將您扶了正,那時候,姑娘地位穩固了,後半輩子也有着落了。”

“是嗎?”沉和顏一怔,訕訕地笑了。“你這丫頭,心思真細,連這層都替我顧慮到了。”

“是和顏姑娘為人好,寶妹才會替姑娘這麼想的。”

是呀!她差點都要忘了,自己在家仍是妾身未明。原因是她身為青樓女子,老相國心裏總有份芥蒂,後來雖勉強讓仲卿為她贖了身,但對她想名正言順入方家這件事,老相國一直到死都不肯鬆口。

如果能生個兒子……寶妹的一句話倒提醒了她。雖然自己在家無名無分,但仲卿一直對她很疼憐,說不定,這個孩子會是個很大的轉機。

想着想着,沉和顏豁達地笑了,愛憐地輕撫着肚子。

她不該把得失放這麼重的,是男孩又如何?女孩又如何?對她而言,都是她與深愛之人的結晶。

方仲卿是有情有義之人,沉和顏始終相信,就算她一輩子進不了方家,方仲卿也不會對她棄之下理的。

★★★

從大街人潮里逃脫梁律追捕的莫韶光,倚在酒樓一角,看着那群士兵散佈在衝心四處張望尋人。

他不為自己的逃脫鬆口氣,只是擔心那位他衝撞的大腹便便的婦人是否無恙。

今日所發生的事,他知道一定事有蹊蹺,但在重重的刀劍圍攻下,他實在沒有辦法想明白問題究竟出在哪裏。

只是依直覺,他直覺這件事和楚連脫不了關係。

今早他受楚仁之託,到張家送信。一路依地址尋去,誰知那地址竟是禁衛森嚴的將軍府。

要不是他的直覺夠敏銳、手腳夠靈活,這會兒早死在梁律的利劍下。

莫韶光愈想愈狐疑,楚薇楓曾告他不要太冀望楚連會幫他的忙,但就算楚連不願費神幫他尋人,可也還不至於要借人之刀殺他滅口吧?

為什麼?這一切來得莫名其妙,他始終想不出一個合理的解釋。莫韶光眼角掃過一個奔走而過的士兵,迅速躲開,井鑽進人潮里,從容地往楚家的方向走去。若不回楚家問明這一切,他離開燕州,心裏必不甘心。

★★★

人還沒進楚家,就看到幾個梁律手下的士兵守在楚家門口,一片風聲鶴唳。莫韶光貼着牆行走,聽到楚連氣急敗壞地吼:“我早說了,那奴才是外地來的,我今日遣了他出去,就沒想過他能再回來!你自己沒用,沒能逮住他,還敢找我要什麼人?!”

“他從我手裏逃了,不回楚家,能去哪裏?”梁律也是心浮氣躁,惡聲惡氣地回吼。

“今日我要不拿回那個姓莫的,絕不走!”

“姓梁的,不要以為你一個將軍有什麼了不得,我可警告你,要是你誤了我女兒的病情,這件事可不是道歉就可以解決的。”

“老爺!大夫來了,你趕緊去瞧瞧姑娘,別跟他們吵!”三姨太沖了過來。

“門關起來,把這群瘋狗都給我轟出去!”楚連咆哮,氣沖沖地走了。

當著梁律的面,大力將大門給甩上,梁律一雙眼瞪得像銅鈴似的,一臉氣忿地恨不得將這扇門給一刀劈了,但顧忌着何紹遠,始終沒敢下令。

“給我搜遍城裏,我一定要找到那個奴才!”說罷,恨恨地帶着人離開。

聽到楚薇楓發病的消息,莫韶光心一抽,不知怎地,胸口跟着揪了起來。確信梁律沒有派人留守之後,才從側門進入楚家。

房間外側的花園裏,密密麻麻站着十多個隨時待命的婢女。每個人臉上儘是憂色忡忡。

他翻過牆,小心翼翼地靠近了房間。

戳破了紙窗,他聽到床帳里女子的急喘嗚咽,也看到從紅帳里拉出的那根紅絲線,紅線彼端是一位老醫者的手,老人灰白稀疏的眉間皺得死緊,惶恐地想探知些什麼。好一會兒,臉上的表情仍是無計可施。

霎時,他恍然明白,為什麼傾全城大夫之力,皆治不好她的原因了。

一般顧及女子名節的紅線切脈之術,基本上誤差是極大的,除非施救者有着極為精湛的醫術和歷人無數的豐富經歷,才能藉由紅線牽到而來的細微脈動,診出正確的病因。

但這種紅線切脈,如果遇上的是個醫術不佳的大夫,不但容易誤判,也會因為延誤了診治時間而加重病情。

“怎麼樣?”

“小姐的先天心疾由來已久,這心脈一日弱過一日,老朽慚愧,除了儘力護住她的元氣,無它法可施呀。”老人汗顏地搖搖頭。

“渾帳!”楚連氣得跳腳,把大夫給攆了出去。又大聲喝着下人,再請另一位大夫來。

此情此景,看在莫韶光眼裏,竟有些不忍了。

帳幔內的楚薇楓又輕咽了一聲,顯然是難受之至。莫韶光氣血翻湧,他明白楚薇楓是多麼驕傲的人,要不是忍無可忍,她是絕不哭出聲的。

體會到她的痛苦,這一刻,莫韶光再無疑慮。

他要救她!不管後果如何,他都要冒險試一試!

★★★

服了兩帖葯,楚薇楓睡著了。

半日折騰下來,小春和兩名在房間隨侍的婢女,也撐不住地跟着沉沉入睡了。

蒼白無血色的臉上,再無平日的傲氣凌人,此刻的她,羸弱得彷彿一碰就碎;額間那枚未卸去的楓印,如鮮血般紛紅的色澤,在夜色之中,益發顯得詭異。

他盯着那枚楓印,不知怎地,四周升起了一股濃郁的檀香,漸次包圍過來,裊裊的白煙之中,連楚薇楓沉睡的臉,也被遮去了……

他看到某個人咬破指頭,甚至還看到從傷口滴下豆大的一滴血,迅速消失在床榻上少女額頭上鮮紅的硃砂痣里。

莫韶光張大眼!那個躺在床榻上的女人,有張姣美熟悉的容顏,雪白十指纖織,凄清地結成一朵蓮花印,沒了氣息的面容井無悲傷,反而覺來特別安詳平靜。

他的眼眶沒來由地一陣發熱,幾乎要為這一幕流下淚來。當他再也忍耐不住,張嘴想喊出什麼時,人也不自覺跨前一步,只見那檀香、煙霧和女人都在倏然之間消失,他只看到一屋子的黯淡,空氣中只剩桌上空碗裏未服盡的刺鼻藥味。

在臉上模到濕濡的淚痕,莫韶光臉色變得蒼白,他踉蹌坐倒在床邊,一生之中,他從沒有過這麼真實歷境的幻覺。

若真是幻覺,再怎麼如夢似真,也不該讓他激動落淚呀!

床上楚薇楓的呼吸依舊淺促,莫韶光滯緩地轉過頭,貼近瞧着她,始終參不透,尤其,在遇上她之後,這些不可思議的異象便不時出現。

他收斂心神,伸出手,修長的指頭按住她。

感覺到胸口上方傳來的壓力,楚薇楓在迷迷糊糊中睜開眼。看到莫韶光站在她跟前。

“你……”她輕喃了一聲,被他點住了唇。

待楚薇楓靜默下來,他的指頭又回到她的胸口。

“那些大夫是怎麼說的?”

“什麼?”

“他們,是怎麼診斷你的?”

“心搏紊亂,筋脈運行有礙,致氣血漸滯……”她喘了喘,目光盯着他。“這會兒,你該相信,那一晚我說的並不是玩笑話了?他們說,我……活不過十九。”

“你相信?”

“能……不信嗎?”她勾唇,冷笑中帶着一絲苦楚。

“你想活着嗎?”他突湊近她耳邊,輕柔低語。

她看着他的眼睛,仍是那麼無邪專註,除了這些,她在不明白他問她這些做什麼。

“告訴我,你想活着嗎?”

是的,她想活下去!她一直很想,很想活着知道大汗淋漓是什麼感覺?情愛相思是什麼滋味?想知道生兒育女的甘苦,更想知道白髮蒼蒼的悵然……

可是她只能想,只能不停地想。有時候,想得心都痛了,但始終沒人能給她完整的答案。

他為什麼忽然問她?難道……他能救她?

楚薇楓睜大眼,只覺得不可思議,當她以為開始對他有所了解的時候,他竟又成一團謎。

“你能救我?”她問。

他搖搖頭,多放了一根手指在她胸口,像在聆聽思考着什麼,表情依然專註。似乎,他做每件事都是如此,專註而不多語,專註得令她無法感覺他有輕薄之意。

“我知道有一種方法可以救你,但是,需要冒險。”

她心一驚。“你為什麼知道這麼多?”

“我可以救你,相對的,你願意冒險嗎?”

“冒什麼險?”

“死亡。”

“你要怎麼做?”

他仍舊沒回答她,只是同樣的話又了一次。這次,他掏出一顆黑色的藥丸。

求生的慾望擊潰了好奇,楚薇楓沒多考慮,接過藥丸,毅然吞下。

沒什麼理由不能相信他,儘管他仍是陌生的,但他也是凜然的。楚薇楓看着他俯下身,打橫抱起自己,她的身子傾斜,柔弱地偎在他胸懷。

“你打算怎麼做?”她問。聽着他怦然有力的心跳,奇怪自己的聲音怎會接近呢喃?

莫韶月注視着她,見那清澈的眸子已在藥力下近趨渙散。

“剖開你的心。”他說,抱住昏睡的她,翻牆而去。

★★★

這一覺似乎睡得很久、很久,楚薇楓累得睜不開眼,只是隱隱約約聽到什麼聲音,當那聲音愈來愈尖銳,她終於驚醒了。

也確認了那是小春的驚叫聲。

楚薇楓艱難地睜開眼,隨即胸口襲上一陣火燒般的疼痛。

卻不是她習以為常的那種被人扼住呼吸、透不過氣來的痛苦。她垂下眼睛,這一瞧也跟着飽受驚嚇,因為在她貼身的胸衣前,是一片觸目心驚的暗紅狼藉。

“小姐……”小春臉色發白,不待她說話,已經衝到外頭去呼天搶地喊人了。

“小姐回來了!小姐回來了!來人呀!老爺、杜夫人!小姐回來了!”

楚薇楓驚惶地想坐起來,但每一個動作,都得忍着胸口那灼燒的難過,她只能慢饅地、慢慢地倚着床柱起身。隨着她的動作,袖子裏掉出一張薄薄的紙箋;她撿起,展開,上頭的字體蒼勁有力,書寫的是幾味藥材搭配着的葯。

是莫韶光留給她的!這代表什麼?跟她此刻摧肝撕心的疼有關嗎?

楚薇楓咬着牙,咬牙地吐了一口長氣后,蹣跚地走到鏡前,終於看到胸前那灘凝結的大片血跡。

她心驚地合了合眼,還是強撐着用顫抖的手拉開衣裳。

原來潔凈雪白的胸脯上,此刻多了道半個手掌長、已經用線縫合的傷痕。

怎麼回事?究竟是怎麼回事?

雙腿一軟,冷汗涔涔而下,楚薇楓跌坐在椅上。她不敢相信,前兩夜的夢境是真的,這張紙條也是真的;她以為她夢見莫韶光、以為他要她服了葯……他說,他要救她,他要剖開她的心。

不是夢,全是真的,莫韶光當真剖開了她的心!

他到底做了什麼?

楚薇楓兩眼一閉,昏死了過去。

“怎麼回事?”楚連沖了進來,只來得及扶住她的身子,當他看到那大片的血漬,也不禁嚇慌了手腳。“這……這……”

此次的情況緊急,不同於以往,一向對愛女保護過度的楚連再顧不得避嫌,要大夫親自上前診斷。

老大夫診治過,再研究那留在桌上的藥方,掩不住滿臉的驚喜。

“這……這真是匪夷所思!老夫行醫一輩子,從沒見過此奇才!”他讚歎着。“這幾味葯,針對了小姐的所有病症,真是配得好、配得絕妙呀!”

“你在說什麼?”楚連一頭霧水,愈聽愈惱。

“恭喜老爺子,楚小姐福大,遇上貴人了。看來是有位高人為她做了一番診治,現在小姐的心搏,已不似初期時虛時快。現下她人雖虛弱,但氣血運行相當順暢,再無阻礙。這些血,只是外傷,只要好好調養,會完全康復的。”

“你說什麼?”楚連呆了呆,一把揪住老大夫。“你說什麼,給我說清楚!”

“老……朽是說,有個高人,老朽肯定,那一定是個很膽大心細的醫者,他切開了小姐的胸口,並徹底研究過小姐的病因,並給予施救,小姐的病才能這麼奇迹似的好了一大半。還有這葯,只要再照這藥方調養上一年半載的,老朽肯定,小姐一定能康復。”老大夫喘着大氣,一口氣說完。

“你是說,有人切開了她的心?”楚連一字連着一字,陰沉沉地問。

“是呀!此種醫術,若非醫術精湛、膽大心細,尋常大夫是做不來的。這位高人,肯定是華佗再世!”

“夠了!”楚連低吼,無端的戰慄湧進四肢百骸。他突然明白過來,這並不是什麼高人所為,而是那個姓莫的!他完全承襲了莫堯臨的精湛醫術!

如今他終於能確定,女兒離奇失蹤的這兩日,肯定是他帶走了,這一刻,楚連不為愛女的奇遇高興,反而心裏無端恐懼起來。

原以為在逼走他之後,就再也沒什麼可以威脅他了,可是照目前的情形看來,莫韶光非但沒有因梁律的脅迫而離開,反而還把他最寵愛的女兒率扯進來了。

斷斷不能再跟那個姓莫的有所牽連!楚連咬牙切齒地想說。立足燕州十八年,他不能自己在這裏辛苦建立的基業毀於一旦。

這件事,關繫着楚薇楓的名節及楚家的聲譽,他絕不能讓此事傳出去。

“可否請楚老爺告知,府中近日是否有哪位高人拜訪,請楚老爺為老朽引見,要是他願意出來,燕州百姓便有福了……”

沒等他說完,楚連突然揪斷老大夫喜孜孜的表情,臉上是從未有過的兇惡。

“你這糟老頭,現在給我聽清楚!我女兒沒遇見什麼高人!這是我十多年來在燕州造橋鋪路、行善積德所致!是我祖上憐我楚家孤女,才在此時顯了神跡,讓她痛疾好起來的!”

“可……可那傷口明明就是……”從沒聽過如此荒唐的解釋,老大夫張口結舌,懾於楚連的淫成,不敢多話。

“我說這樣就是這樣!你這糟老頭給我聽明白,它日若有人問起我女兒之事,你就照我說的告訴他們,什麼剖心醫術、遇上高人,這些若有一字半句了出去,你這生休想在燕州立足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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失落卿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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