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第十章

城北那場突如其來的意外火災,斷絕了一切線索。

楚連找不到人,心中惴惴。而沈和顏,不知道該怎麼把這消息跟楚薇楓說去。

倒是怨氣難消的方仲卿,借故又發了一頓脾氣。楚薇楓安靜地聽着,整個人平靜地接受了這件事實。

像心有感應,她知道莫韶光並沒有死。他只是像從前那樣。不忍她為難,所以失去了蹤影,也許,他仍藏匿在某個角落,靜靜地守候着她。

對莫韶光所有的誤解都已冰釋,楚薇楓只怨他走得太急,急得她沒能把父親的謊話揭穿,想到他還要擔負那謊言所帶來的折磨,她眼是一場淚雨。

幾日後,她堅持獨居一室,不肯再與方仲卿同房,雖然他極不願如此安排,卻無法反對,因為連看診的大夫也這樣建議,另一方面,方仲卿也怕自己壓抑不住的感覺和情慾,會誤傷了楚薇楓與她腹中胎兒。

也許是受到懷孕的影響,漸漸地,她對人,也不像從前那樣平淡冷漠了,一言一行間,雖還有一種生分在,但總是合宜的端靜和柔順。

莫韶光這次消失,時日更長,好像他是真的鐵了心要跟楚薇楓斷個徹底。幾次沈和顏出門,都盼能像過去一樣,會在大街上偶遇他,想的也只是想確定他沒事,好跟楚薇楓報平安,但是,每每換來滿滿的失望。

方仲卿冷眼觀察,依舊不肯撤去對她的嚴加看守,他懷疑這又是個企圖讓他安心的騙局。

直到幾個月後,她的小腹漸漸隆起,行動開始不便,他才終於定了心。

★★★

九個月後,燕州邊關。

何紹遠那條老賤命,還真是耐磨!

老傢伙麾下那些和他同級的將軍,想必也都蠢蠢欲動吧?

床上的梁律不耐煩地想到,右腳狠狠一伸,毫不憐惜地把身邊酣睡的女人踢下床。

“哎唷!”滾下床的女人大叫一聲,暈茫茫地睜開眼,紅紅的胭脂狼藉地糊滿整張臉,白嫩肥厚的身上散佈着淡青的掐跡和咬痕。

“你幹什麼呀!”她叉着腰,大發嬌嗅,胸前兩顆豐碩的乳房隨着動作放浪地顫動着。

“滾出去!”梁律吼道,才不管她身無寸縷。

看得出來他心情不佳。他包養了一個多月,女人深知梁律的脾氣,不敢再造次,夾着屁股,半遮半掩地跑出去了。

他媽的!梁律咒罵了一聲,這鳥不生蛋、狗不拉屎的邊防地,全都是同樣的爛貨色!留守這裏一年半載的,要不是沒別的選擇,他實在對肥女人倒足了胃口。

想着想着,他不禁想起一張冰霜美麗的清瘦臉龐。

那個楚薇楓……他吞了一口酒,粗魯地拭去了嘴邊殘留的酒液。

隔了這麼久,不知那妞兒是不是還像他記憶里想的那麼嬌艷動人?

聽往返城裏送遞公文的信差說,這女人不但嫁得風光,在最近還很爭氣地替夫家生了個白胖兒子。想着想着,他涎笑着,忍不住抓了抓胯下。

他從沒玩過良家少婦,要真有再進城的那一天……嘿嘿!他一定會去探探她!這麼想着,他更是慾火難忍,有點後悔把剛才的肥女人趕了出去。

但話又繞回來,要不是那老不死的何紹遠,有一日、沒一日地拖着,他又怎麼會被軍令綁在這裏,動彈不得?

愈想就愈生氣,梁律把酒瓶狠狠一砸,嘴裏咒的全是何紹遠的祖宗八代。

等着吧!時間不會太久的,等他梁律進城,必是有仇報仇!他看上眼的女人,也絕對逃不出他的手掌心。哈……

★★★

莫韶光靠在花木扶疏的矮牆邊,翹首看着遠方。

這一片佔地數頃的土地,坐落在燕州城郊外,是燕州目前最大、也是較具規模的墓園。

從小燕湖畔那場祝融之災消失后,他仍然沒有離開燕州,因為心裏還牽挂着楚薇楓,於是選擇隱居在這處平日少有人煙踏及的墓園,與一位守墳的獨居婦人相依為伴。

與平日園裏的冷清相較,今日放眼望去,目光所及全都是攜家帶眷前來掃墓的人群。面對這種景象,想起自己仍是形單影孤,而楚薇楓已為家開枝散葉,莫韶光心裏自是不勝唏噓。

“年輕人。”一位老嫗緩緩朝他行來,語氣親切地招呼着。

莫韶光對她微笑,喊了一聲廖嬤嬤。

廖嬤嬤在他身旁揀了個位置坐下。“很少瞧見這兒這麼熱鬧吧?”

“今天是清明吧。”他說。

“是呀!”老婦笑道:“時間過得真快呀!你留在這兒,也好一段時日了。”

莫韶光交握着手,目光無意識地飄遠,落在更遠處幾輛看來豪華的馬車上。他站了起來,臉色愈來愈凝重。

“年輕人,在看什麼?”廖嬤嬤也跟着站了起來。

“沒有。”莫韶光搖頭,忍不住又向前走了幾步。

“那是楚家的馬車,每年這個時候,他們都會派人來修墳的。”順着他的目光望去,廖嬤嬤開口解釋道。

“墳前的那位,可是燕州首富楚老爺?”

“原來,你也識得他。”

等了半日,墓園裏的人潮逐漸散去,楚家的馬車也走了,莫韶光才走向楚家方才大肆整理過的兩座墳。

站在第一座墓碑前,他眼神閃了閃,忍不住心驚。

再走到第二座墓前,他更疑惑了。因為,兩塊墓地上的石碑,竟都刻着同樣的名字。

莫韶光暗咒自己粗心,他住在墓園的時間,一直深居簡出,雖然偶爾會幫着廖嬤嬤處理一些喪葬之儀,都僅止於一些葬在墓地邊緣的乞丐流民,大部分的時候,他的重心都在花木栽植之上。也從來沒有想過,這裏竟會埋着他至親之人。

“嬤嬤,這兩座墳,都是楚家所有?”他盯着兩座墳前仍徐煙裊裊的沉香,突然問道。

廖嬤嬤走上前,眯着眼看了好一會兒,才點點頭。

“是呀!這墳,分別葬着楚老爺子先後兩位夫人。”

“兩位夫人?那為什麼兩座墓碑都刻着一樣的名字?”

“這當然是有緣故的。”廖嬤嬤語重心長他說,突然忍不住嘆了一口氣。“年輕人,這話你要是去問別人,恐怕也得不到什麼答案。”

“嬤嬤,您知道其中的緣由?”

“當然知道。在二十八年前,我曾經是楚家的老傭人。”

莫韶光瞪大眼,不可思議地望着她,但廖嬤嬤似乎沉浸在年代久遠的往事裏,並沒意會到他錯愕的表情。

“要不是大夫人對人特別好,我是不會特別記得的。”廖嬤嬤點點頭,拈着袖子輕柔地拂去墓碑上吹來的些許風沙。“她很寬容,對咱們這些老下人特別好,但不知為什麼,她臉上所流露的笑容總是特別憂鬱,尤其是每每看到一兩歲大的孩子,就會背着人默默哭泣。”

莫韶光屏息聽着,一直以來對他很陌生的母愛,彷彿在廖嬤嬤的三言兩語中,輕柔地蘇醒過來。

娘一直是記掛自己的……莫韶光想,鼻間有些酸,眼底浮起朝陽似的微光,久久壓在心裏那種溫柔,又牽引而起。

“我跟你說這事,你可別跟人說去。”廖嬤嬤抬起頭,突然提醒他一句。“大夫人雖然去了好多年,但楚老爺子從不准許旁人提及這件事。”

莫韶光眨眼,凄楚地點點頭。

“那麼,為什麼這裏還會有一座跟鳳翹同名的墓?”

“你說這個。”廖嬤嬤看着那一座規模較小的墳地,灰白的眉頭皺了起來。“這也是個可憐的姑娘,她原名叫秀姑,楚老爺平生一直以大夫人的命薄為憾,大夫人死後那幾年,他一直鬱鬱寡歡,有一天無意間在路上碰到一個跟大夫人面容肖似的女子,也就是秀姑。

不曉得是不是移情作用,明知這秀姑身體羸弱,也有些年紀了,實在不是續弦的好人選,但楚老爺還是堅持納她進門,還改去她原來的名字,要所有人全尊稱秀姑一聲鳳翹夫人。

不過,她身子實在太單薄了,在生楚小姐的時候,便難產去了。”

他瞪着另一塊墓碑,如果薇楓的生母是這個原名叫秀姑的女人,那麼……他忍不住細看另塊墓碑的立碑日,突然呆住了。

莫韶光腦子飛快地轉着,墓中這位大夫人是二十六年前死的。而薇楓如今也不過二十齣頭……她是獨生女,並沒有其他姊妹……

他腦子一聲轟然大響,臉色蒼白!

“廖嬤嬤!”他急急揪住老婦人:“您可記得,這位原配夫人,在楚家是否有所出?”

他那焦急的模樣,令廖嬤嬤也跟着莫名緊張起來。她皺眉,苦思了好一會兒才開口:“沒有啊。”

“那……楚家姑娘……”

“是這位二夫人秀姑所生。”

莫韶光捏緊拳頭,沉寂在心裏多時的忿怒,突然像火山一樣爆發開來!

一切都真相大白了!那個該死的楚連,竟騙了他這麼久!

★★★

知道真相,莫韶光幾乎一刻也不能等,他怒氣騰騰,一心只想找楚連討回公道。

但眼前還幾件更重要的事待做,他強逼着自己忍下報仇的念頭。

當夜,趁着廖嬤嬤熟睡時,莫韶光在母親碑前焚香祝禱,然後將墳挖開,他知道廖嬤嬤會不定時地出來巡視墓園,所以進行得很謹慎。即使心中仇恨如火,他仍是極有耐性,一天一點地做着,花了好幾個月的時間,他才取走了母親深埋於地底多年的骨灰罈。

翌日,他在墓園附近尋了一處道觀,為母親重做了一場法事,井委託道觀暫時借放。

大半年的時間,一切事都已經完備就緒,他買了一匹馬,頭也不回地奔離了墓園。

從郊外到大街,莫韶光愈走愈覺不對勁。印象中,大白天應是熱鬧熙攘的大街,此刻竟無半點人跡,只有一地的臟污凌亂,還有火燒的煙跡處處。

愈瞧,就愈像是在沒有防備的情況下,突如其來地歷經了一場嚴重的意外。

朝楚家的方向行去,情形不但沒有轉好,反而更糟糕,莫韶光愈走愈急,完全沒見到半個人,甚至還在地上看到了一攤又一攤的暗色血跡,楚家朱紅大門的台階上,亦有未乾的血。

莫韶光跳下馬,大力推開門。大門裏,全是觸目心的亂,牆上地上、樑柱台階,處處都有刀劍痕,馬蹄印……

昔日楚家美麗的庄園裏,像千軍萬馬狠狠蹂躪過一般。

他衝進大廳,只看到楚家幾名下人圍在一具覆了草席的屍體邊,默默拭淚。當所有人見到他殺氣騰騰的模樣,全都聲尖叫!

他揪起一名僕人,喝問到底出了什麼事。

原來,派赴邊防巡守的梁律,早佈置了一部分的人馬守在城外,就等駐在節度府里的眼線,一回報何紹遠咽氣的消息,他馬上殺進城裏,發動了叛變。

梁律浩浩蕩蕩領着一票手下,儼然作戰一般,殺進楚家,等不及要報求親未成反貶守邊防之仇。

莫韶光愈聽愈怒,他冷靜地掀開草席,眼前的景象幾乎斷了他的呼吸。

楚連的頭顱和身體是分開的,他頸間的傷口,沾滿了黃泥土,慘白的臉,表情瞠目結舌,顯然是在猝不及防的情況下,被人一刀斷了頭。

莫韶光蓋上草席,一股酸水直涌喉頭。楚連雖非死在他手下,但終究是死了。人一死,萬事皆休,他怎麼能再用言語去侮蔑一個死人?

★★★

方家的情況比楚家好不上哪兒去,一樣灰煙四起,一樣血印刀痕滿布,甚至有幾個下人滿臉恐懼地倒在血泊中死去,大門上的銅環,甚至還被刀削去了一半。

梁律這一次顯見是為報復而來,想着楚薇楓的安危,莫韶光的心揪得更緊。

雅緻的園裏,處處都是被馬蹄踐踩過的狼藉。他扭住一名背着包袱,鬼鬼祟祟正準備要開溜的下人,逼問方家其他人的去處。這才知道方仲卿在聽聞楚家的事後,已趕在梁律帶兵來到之前,便收拾細軟,逃到方家在郊外的一間小別莊暫避風頭。

莫韶光一秒鐘都沒浪費,跳上馬背,發瘋似的趕去了小別莊。

方家別莊一片寧靜,莫韶光策着馬,警戒地在別莊四周察看,卻不見半個人。當他看到緊鄰屋后一片濃密的林子,不假思索地使走了進去。

不出所料,方家的人全躲在林子裏。沈和顏抱着兩個孩子,憂心忡忡地看着一臂一腿皆負傷的方仲卿。

一旁,還有二十來個方家的侍衛和奴僕,每個人身上多多少少都負了傷,個個看來都是狼狽不堪。

獨獨就漏了他最記掛的楚薇楓,莫韶光的心重重一沉。

再遇莫韶光,方仲卿心裏的震撼可想而知,尤其又是在自己這麼凄慘落魄的時候,新怨加舊仇,方仲卿咆哮出聲:“你來做什麼?來人!”他吼道:“把這賤奴趕走!”

“仲卿,”沈和顏走上來,拉拉他,勸道:“別這樣。”

“薇楓呢?”莫韶光跨前一步,沉聲問道。

“她被……”沈和顏喊道,卻被方仲卿狠狠喝住。

“和顏,你跟一個陌生人說這些做什麼?”

“我不是陌生人!”莫韶光上前一步,掃過林子裏的家丁面孔。始終不是楚薇楓,他心裏的不安愈來愈加深。

“薇楓呢?我要知道,她是不是無恙!”

“我妻子的事,不請旁人過問!”

“方仲卿,像個真正的男人行徑嗎?”莫韶光瞪着他,揪起他的領子,劈頭就是一陣大吼:“何紹遠已失權,梁律所領的叛軍突如其來地攻城,這股勢力比什麼都還甚!那個人渣,他一直沒放棄過薇楓,在你還有時間跟我鬥氣前,告訴我,薇楓在哪裏?”

“來不及了,她在跟我們離開的路上,被梁律擄走了。”沈和顏說道。

莫韶光倏然放開方仲卿,愣愣地望着沈和顏。

突然,他又揪起方仲卿。“我把她讓給你,你居然沒有能力保護她!”

方仲卿未負傷的那一臂,突然舉拳,狠狠朝莫韶光揮去。

“讓給我!?你說得真好聽!莫韶光,你這個賤奴,你糟蹋她,再把她像只破草鞋一樣塞給我,你又算什麼男人?”

“不准你這樣說薇楓!”莫韶光眼裏充滿怒火,也很想揮拳相向,他要方仲卿為這句話付出代價,可是,拳頭停在空中,遲遲不能下手。

他有何資格打他?薇楓的命在旦夕之間,他在這裏跟一個男人爭辯,只是浪費時間而已。

“你打我呀!你打我,就能改變這件事實?”方仲卿陰陰地笑起來。

“夠了!你們不要再吵了!”沈和顏忍無可忍地插進話來,“你們在這打得你死我活,分出勝負又如何?薇楓回得來嗎?”

一句話驚醒了兩人,莫韶光扭頭就走。

“莫先生,你去哪?”沈和顏抱着孩子追上來。

他轉頭看了她一眼,目光移到懷中那清秀白皙的嬰孩。

“薇楓的孩子?”

“是的。”沈和顏將孩子抱上前。“他叫方堯,名字是薇楓所取的。”

堯?那是他父親的名!他只跟她說過一次父親的名,她竟然一直記着。莫韶光伸出手,輕輕柔柔地撫着嬰孩細嫩的臉頰,那嬰孩嘴角動了動,睜着大眼睛,無邪地瞅着他。

想到為這孩子付出的代價,是換來薇楓對他一輩子的怨恨,莫韶光的心沒來由地一陣淌血。沒有人能與他分擔這種苦,如果不是楚連從中作梗,這應該是他莫家的骨肉……

“你放心,我一定會把她帶回來。”他說,聲音特別低啞哀傷。

“我也去!”方仲卿衝上前,卻被沈和顏拉下。

“仲卿!”沈和顏語氣嚴厲。“你是方家的主人!這裏有多少人仰仗你,你想在這個時候棄他們而去?”

“我……”一句話挑起他沉重的責任。但想着不走這一趟,又可能會在楚薇楓心裏分出輕重,方仲卿心裏躁怒更熾。

尊嚴對他一向很重要。一個人必須仰賴某種程度的尊嚴,才能活下去,但這一刻,他在莫韶光面前,是真的連這一絲絲自尊都沒了!一個須依賴他人解救愛妻性命的丈夫,他覺得徹頭徹尾地灰心了。

“還是我去吧。”莫韶光走向坐騎。

不知為何,他隱隱覺得,這件事必須由他來做,不是方仲卿或其他人能解決的,梁律那鞭是他揮的,今日,也必須由他來做個了斷。

“你放開我,我要去救薇楓!”

“仲卿!”沈和顏顫抖地瞪視他。“那麼,你的一對兒女呢?失去父親,他們要靠誰?”

“你們不要吵了,我去救她,一旦我找到她,如果她還願意跟你,我絕不勉強她。”

方仲卿錯愕地抬起頭。“你是什麼意思?”

“有多久了,她都沒有再提過我這個人,不是嗎?”莫韶光坐在馬鞍上,苦澀他說。

“那又怎麼樣?”

“實話實說吧!那一日,她是來找我打胎的,只是,我沒按她的意思,還替她把孩子留下來,你該知道她的脾氣,這件事情,她是不可能會原諒我的。”

方仲卿踉蹌地退了一步,原來蒼白的臉色更顯傷慘。“你說謊!這不是真的!”

“他說的是真的。”

他獃獃地看着沈和顏,後者哀憐地看着他。

“仲卿,是薇楓親口告訴我的。她說,如果生下這孩子,就不能為莫韶光守了。”

“既然這樣,你為什麼要這麼做?你同情我是不是?”方仲卿吼道,他完全被事情的真相擊潰了。

“因為只要是為她好的,寧願她恨我,我也會替她辦到。”

“你說這話,不顯虛偽?”

“難道你對自己沒有信心?”

方仲卿咬牙背過身去。

“我說過,我會以她的意念為依歸,什麼對她好,我不惜一切替她做到。”

說完,莫韶光頭也不回地走了。就怕被人看到,他眼底被沈和顏那話惹出的淚。

原來當日,薇楓並不是存心來懲罰他的,她只是用她所知道的方式在愛他,縱然那不是他能接受的。莫韶光在馬臀上重重擊了下,坐騎揚蹄奔去。

出了林子后,風變得強勁起來,卻吹不掉他心裏塞滿的幸福感。

對方仲卿所說的,男人對男人間的承諾,他突然變得毫不在意。這一次,他改了心意,說什麼,他都要帶薇楓走。

★★★

半個小時前,楚薇楓吐了一口唾沫在梁律臉上,她以為能激怒梁律,沒想到他只是甩了她一耳光,將她拽進這間房裏,然後鎖上了門。

門檻上懸着半月破碎的楓葉,似乎也跟她一樣來不及逃出這房間,同她一塊被關了起來。

楚薇楓拾起了落葉。

秋天了,又是秋天了,她從不曾對一個季節這樣的敏感過,她仍記得,初時和韶光纏綿的熱烈。楚薇楓浮起淚,她還記得,那時候的她,快樂得一如翩翩彩蝶,如盛開的花朵……

兩年的時間,已把她琢磨成了另一個人,她是個被逼嫁的妻子也是個不情願的母親,而今,要成為另一個人的禁臠……楚薇楓抱着自己,覺得心裏一陣冷清,不能自己地哭了。

哭泣之中,她搬來椅子,解開腰帶,將之拋過梁。

椅子被踢開的那一瞬間,流通的空氣被活活剪斷,她的腦中一陣轟然,胸口痛得難受,一秒鐘好像變成有千百年這麼久,眼前出現了一陣白霧,漸漸地,轉成一片漆黑,然後紐緊她的腰帶突然鬆了開來,她好像聽到有人在嘶喊,耳際嗡嗡作響。

有人利落地解開她脖子的腰帶,並試圖灌口氣進她嘴裏,窒息的痛苦已經令她無力再掙扎,只任不甘心的淚水溢出眼眶。

擠出一點力量推開抱着她的人,楚薇楓護着發疼的喉嚨,匍匐着爬到門口。

“我死都不會讓你得逞!”

下一秒,她被輕柔地擁進那個男人的懷裏,她恨恨地用手指抓着他,感覺指甲陷進那個人肉里。楚薇楓以為梁律會鬆手,可是他還是不顧疼痛,把她抱得緊緊的。

一滴溫熱的水氣落在她的手指上,她聽那個熟悉溫柔的輕喚。

“薇楓……”

聲音低啞而心碎,楚薇楓一僵,瞪大眼,仰起頭,不能置信自己所見到的。

那種震驚,是一種令人無法承受的甜蜜就像失去了極珍貴的東西,卻在最意想不到的時候,突然又回到你身邊。

是韶光!他來了,在她已經徹底死心的候,他竟然來了……

楚薇楓以為自己就要昏厥,她瞪視他的臉,掩住嘴邊就要逸出的喊叫。

“韶光,我以為……再也見不到你了……”她壓抑的哭泣,刺痛了他的五臟六腑。

“我來帶你走。”

好熟悉的字句!一幕幕被記憶封鎖的住事因為這句話被勾回了,只是時不我予,楚薇楓沒有甜蜜,只有滄桑。

“別哭!”他溫柔地說。“我帶你離開這裏,不要哭了。”

“你快走吧,這兒這麼多人,你帶着我,走不了的。”

“我絕不放你一個人。”

一句話又惹出她的淚,楚薇楓笑得好凄然。

“你這話,聽來好諷刺……”

他懂她的意思,莫韶光閉上眼。過去的一年裏,他已經學會把她想成是很遙遠的事,雖然這事含有隱痛,就像一個扭曲失真的影像。他的胸腔遽烈起伏,面對她的怨,他不能什麼,只有一種以死相酬的虧欠。

“對不起,我知道你怨我,但眼前不是鬥氣的時候,跟我離開。好不好?”

“不,你帶着我,會拖累你的。”

“我這時離開你,就無法挽回了。”莫韶光以異樣溫柔的目光望着她。“我已經傷了你太多次了,這一次,我再也不會這麼做了。”

一番話令她動容,但想起自己已回不了頭,楚薇楓不禁黯然。

“不可能的,我有夫有子,你怎麼可能不當一回事地再接受我?”

“為什麼不可能?是我不夠睿智,看不清楚事情真相才放棄你。如果你願意回來,我只會感謝上天對我仁厚,我能有什麼資格嫌棄你?”

“你已經知道我爹那番話是騙人的?”

他點點頭,想到楚連的死,莫韶光心裏一慟。這慟,為的是她。

“韶光……”她淚盈盈地看着他。“在我面前,你為什麼要這樣卑微?你為什麼不記恨我爹?為什麼要把這麼多的苦往自己心裏擱?”

“不重要了,都過去了。”他柔聲說道。“今日你若不跟我走,我也不會逼你,但我絕不讓那畜生碰你一下。”

聽出他口氣里的堅持,楚薇楓心一揪。

“你想做什麼?”

“殺死梁律,今日,我絕不讓他碰你一下。”

她撲上前攔住他。“你還說你不逼我!你隻身一人,拿什麼對付他?我就算恨,也從不希望你死呀!”

他哀傷地看着她,聲音哽咽的:“面對你,我真的不知道該怎麼做才好,我已經錯過你一次了,這一次,我絕不容自己眼睜睜地看你落入虎口。”

“你別說了,我跟你走!”她撲進他懷裏。“我跟你走!”

他點點頭,將她背了起來,時光彷彿在一瞬間倒回從前,楚薇楓聞着他身上那熟悉的體味,不知為何,眼裏的淚就是斷不了。

一出將軍府,莫韶光抱她上房,拼了命地往郊外奔去。

不出一炷香時間,梁律就發現了楚薇楓已經逃走,他鬼吼鬼叫,幾乎派出所有的人手,分頭朝將軍府的四面八方追去。

負着兩人重量,馬兒催得再急,也不比那些訓練精良的軍馬,很快的,便有人發現了他倆的蹤跡。

知道怎麼逃也逃不過,莫韶光將馬騎至一塊小山坡處,突然停了下來。他把楚薇楓抱了下來,將那馬兒放走。

“你留在這兒,千萬別出聲,也別亂走,我一會兒就來找你。”他沉聲吩咐道。

“你要做什麼?”

“他的追兵太快,必須有人去引開他們。”

“韶光!”見他要往回走,楚薇楓心裏猛的一揪,拉住他的衣擺,不肯放手。

“答應我,你會平安無事。”

他點點頭,俯下身迅速在她額上一吻。

他奔下山坡,沿着狹窄的山路拚命地往回跑,直到看見梁律的追兵,莫韶光拿出匕首,砍下一截樹枝,在路中央,不躲不閃迎向殺氣騰騰的兵馬,再用樹枝絆住第一匹軍馬。他踢翻馬上的士兵,奪下那匹馬和刀子,便朝其他人衝去。

有人下令發箭,箭朝他疾飛而來,卻讓他手中的長刀一一格開。

自小追隨父親的武仆,傳給他的精良武術,此時發揮得淋漓盡致,眼見一炷香過去,他仍在圍困之中安然無恙。

這一幕看得隨後而來的梁律怒下可遏,奪了旁人的一副弓箭,朝他瞄準。

就在莫韶光別身閃刀時,那枝箭,刺中他的背。

莫韶光悶哼一聲,一下子重心不穩,摔下馬來。他及時抬刀。格檔了幾次攻擊。但是破綻已出,不一會兒,兩鋼刀又砍在他雙側肩胛上。

又是一次致命的狙殺!

像映證他曾有過的那場幻覺,莫韶光以為自己就要死了,在倒下的那一刻,想起楚薇楓殷殷期盼的臉,一種使命感令他咬緊牙關,苦苦撐着。

他跳起來一陣大吼,那兩名衝上來的士兵原擬要再補上一刀,見他突然站起來,兩人從來沒見過這麼可怕的場面,竟嚇得棄刀逃去。

莫韶光跪了下來,抬起地上散落的一把弓,忍痛伸手至背上,拔下那枝箭,瞄準了梁律。

身後一把刀,又砍進他的肋骨,莫韶光動也不動,凝神彎弓搭箭,抬起上身,將還滴着血的箭,緊緊地射了出去。

前一秒,梁津置正在得意於他的箭術時,下一秒,那枝箭破空而來,當胸穿過他的身體。

梁律只覺得一股無比尖銳的刺痛,看到一旁侍官驚恐的臉,他的視線僵硬地往下移,看到刺穿他心口上的那枝箭。

他一點都不相信這是真的,梁律歇斯底里地笑起來,然後,仰面朝後摔下。

看着活生生的主人在須臾間變成了一具屍首,侍官連連退了幾步,然後,崩潰地喊出聲:

“殺了他!殺了他!發箭!快發箭!”

但已經來不及了,大部分的士兵都看到了這一幕,梁律的死,好像同時也將他們的凝聚力給瓦解了,每個人不約而同掉轉馬頭作鳥獸散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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失落卿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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