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那日乍然聽到池枕月那番絕情言語,池君上確實心痛到了極點,幾欲發狂失措,所幸他悲慟之中仍留着一絲清醒,直覺池枕月的反應太過異常。他耳力又靈敏,不久就發現除了他和池枕月外,附近還有一人壓得極低的呼吸聲,頓時起了警覺。再聯想到池枕月一反常態地對他冷言相向,又接連提起「死」字,即刻順着池枕月的話離開了寢宮。
知道自己處境十分兇險,回王府後,他思前想後,決定離京暫避鋒芒。枕月雖己登基,赤驪的軍權令狀卻仍然握在靜王手中。他和池枕月麾下無兵可用,縱然有朝臣支持,也終究敵不過靜王的真刀實槍。
接下來幾天內,他陸續將府里侍衛等人分批遣離風華府。自己準備離京的那天,正逢父親柳言笑和安劍君也找上王府要帶他走。三人當即扮作尋常百姓混出京城。
在外的那段時日,手下陸續傳回消息,稱池枕月一直染病,至今沒上過早朝,廟堂之上,全由靜王隻手遮天。
池君上心焦之餘,更不敢輕舉妄動,免得除奸不成,反而將自己和池枕月陷入更危險的境地。隱忍多日後,他終於等來玄龍大軍壓境的機會,於是趁亂回到了風華府。
僅僅兩個多月沒見,他的枕月卻已消瘦憔悴得令他吃驚……不過幸虧一切都過去了。池君上撫着池枕月的頭髮。「以後二哥再也不會惹你生氣了。」
「啪」一聲脆響,池君上面頰上赫然多了五道紅印。他震驚地睜大了眼睛。
池枕月慢慢放下發麻的手,面無表情地道:「我說過別碰我。」他凝視池君上難以置信的神情,譏笑道:「池君上,你還真會自作多情。告訴你,我是真的恨你!」
池君上瞪着池枕月,久久說不出話來。
「你們兩個,究竟敘完舊了沒有?」一個冷冰冰又不耐煩的聲音無預兆地穿透了宮牆外的廝殺吶喊,打斷兩人間的無聲對視。
牆頭不知何時已站立着兩人。說話之人臉容清秀,一身白衣上濺滿了大小不等的血花,神情卻驕傲得像穿着天下最華麗的衣服,正用一雙比冰雪更冷淡三分的眸子看着池君上和池枕月:「城裏的赤驪將士已快全軍覆沒。你們兩個,要死要活,自己說。」
他邊上的男子身着鎏金戰甲,面目俊朗英挺,黑眸深沉凌厲間帶着睥睨天下的狠戾霸氣,向兩人笑道:「兩位別來無恙?」
「玄易!」見到玄龍皇帝親臨,池枕月知道,風華府已然失陷。
像要驗證他的想法,一陣近在咫尺的撞擊聲后,連綿一片的宮牆摧枯拉朽般坍塌,湧進黑壓壓的無數玄龍將士,鐵甲寒箭,刀槍劍戟,將池君上兄弟和曲長嶺三人團團包圍。
池君上自見那明明已經在年初被五馬分屍處死的白衣男子晏輕侯,就大吃一驚,隨即反應過來,一定是玄易當時將人調了包。他面色蒼白,「嗆啷」抽出腰間佩劍,橫劍當胸,擋在了池枕月身前。
憑他一人,根本不是晏輕侯對手,更難敵虎視眈眈的大軍。但拼着一死,也不能讓池枕月受傷。
這時,遠處腳步紛遢,又有一群玄龍將士趕來一撥人走到近前,池枕月赫然發現赤驪京城內的重臣大半都在其中,個個被捆得結結實實。
看到池枕月身上穿了尋常百姓衣服,這些赤驪大臣驚愕過後,又驚又怒,七嘴八舌質問道:「皇上,您想一個人溜走,棄赤驪臣民不顧嗎?」有幾個性子急的臣子已經口不擇言罵將起來:「這貪生怕死的小子,哪配當皇帝?當初就該推二殿下登基的。」
池枕月冷眼看着眾人臉上的鄙夷和憤怒,又看了眼護在自己身前的背影,突然一笑,絕世的風情。
他輕輕推開池君上,仰望着城牆上的玄龍皇帝,緩緩地,跪倒……
「枕月?」池君上愕然。一旁的赤驪臣子大嘩,怒罵聲浪幾乎衝破了天穹.
池枕月充耳不聞眾人的喝罵,拔高了聲線,讓在場每個人都可以聽清楚他的話:「玄龍陛下,赤驪願從此歸附玄龍,稱臣歲貢,還請陛下退兵。」
玄易居高臨下,審視着少年神色,朗聲笑道:「還是赤驪王識時務.只要赤驪今後誠心歸順玄龍,朕自然會善待赤驪臣民。」
鄭將軍也在被俘人群中,向玄易啐道:「呸!我赤驪的子民,絕不會向玄龍狗賊搖尾乞憐。狗賊!」
玄易眸中戾氣倏掠,手一揮,押解鄭將軍的玄龍兵士手起刀落,鄭將軍立時身首異處,脖子斷口處鮮血狂噴,濺得他身邊那幾個赤驪大臣滿身滿臉都是血。
赤驪臣子大多是女子,平時又安逸慣了,幾曾見過如此血腥的場面,有幾人嚇得當場暈了過來,剩下的人也盡皆面如土色,沒人再敢出言辱罵。
池枕月還跪立着,目睹這一切,嘴角自始自終,掛着淡淡的譏誚。
***
這場攻城之戰,以赤驪慘敗告終。三天後,池枕月一身盛裝,在祭天壇向玄龍皇帝獻上了降表丹書。
所有赤驪駐京的重臣以及風華府內百姓,就被迫聚集祭天壇周圍,親眼看着他們的少年皇帝親手摘下了皇冠,向玄龍敵君俯首稱臣。眾人迫於玄龍大軍的屠刀,不敢喝罵,只在心裏咒罵不已,有些更失聲痛哭。
赤驪自此淪為玄龍臣國。玄易留下數萬精壯大軍鎮守赤驪都城和幾個重鎮,帶着池枕月搜羅進獻的幾十車奇珍異寶班師回玄龍。赤驪朝臣早已經對池枕月這個皇帝諸多不滿,在玄龍皇帝走後,怨聲載道。
池枕月根本不理會周遭非議,接二連三又下了幾道令群臣目瞪口呆的旨意,將靜王鞭屍三千,懸挂城樓示眾;廢皇后池雪瑤,送入九音觀終生軟禁;又下令將二殿下池君上逐出風華府,非經王命傳召不得返京。
他坐在高高在上的龍椅里,神色漠然地等宣令官吏讀完那幾道旨意,便拂袖退朝,任由金殿上眾人亂作一團。
「枕月,你究竟想怎麼樣?」
初冬殘陽妖艷似血,池枕月紅衣黑髮,臨風飛舞,墊立在宮城最高的飛花閣內,凝神遙望寂寥遠方.聽到身後人的低聲詢問,他終於緩慢轉身,對池君上冷冷笑:「你還不明白嗎?我恨你,今生都不想再見到你。」
池君上被落日裏少年冷漠的笑容刺痛了雙眼,不解又心痛。「就因為我那次失約?枕月,二哥從前待你如何,你都忘了嗎?」
「你不是說過我變了嗎?」池枕月笑着舉起玉壺,痛飲烈酒。「我已經不再是從前的我,你還提從前的陳年舊事有何用?池君上,我是赤驪王,不需要再有人在我身邊管着我。」
池君上沉默良久,俊雅的面容隨着逐漸深濃的暮色變得深沉起來,忽然道:「那靜王呢?」見到池枕月渾身一顫,他澀然笑道:「枕月,你不用瞞我。我離開風華府那段日子裏,你身邊發生的事,我都知道。」
他踏上兩步,緊緊抓住少年戰慄的雙肩,試圖讓池枕月鎮靜下來。「二哥不會再讓那種事情發生的。枕月,二哥不能走。我要是不在你身邊,以後誰來保護你?」
池枕月淡紅的嘴唇已經被自己咬到發白,驀地使出所有的力氣,用力推開了池君上,聲音因憤怒而尖銳:「我不用你來保護!」
在他最需要保護的時候,池君上早已放開了手……現在說什麼,都為時已晚。他不再看池君上,快步走下飛花閣。
「枕……」池君上還想挽留,可唯有幾縷長長黑髮從他肩旁拂過,不遺絲毫痕迹。
他獨自挺立在飛花閣里,宛如泥雕木塑,任由黑暗將他的身影一點點吞噬……心也隨着夜間不斷加深的寒氣失去了溫度。
逃亡在外的那幾個月裏,他從自己留在京城的眼線處得知池枕月已經被靜王染指,乍聞這消息,他幾乎發狂。那是他小心翼翼呵護了數年的人,連他也不捨得碰觸的珍寶,卻被他人捷足先登。迴風華府後他不知道有多少次想向池枕月追問詳情,卻都在最後一刻忍住。
說到底,是他那晚爽約在先。即使池枕月因此對他心生怨恨,轉而投入靜王的懷抱以求輔佐,他也無話可說。誰讓他割捨不下這個緊緊牽動了他所有思緒的少年。他甚至想過,只要池枕月還肯回到他身邊,他就不去捅破那層禁忌,也可以強迫自己裝作不知道、不在乎。
可眼下,池枕月絲毫不領情,反而拒他於千里之外。他無法理解,他和枕月,究竟怎麼會走到今天這一步……
入夜,池枕月浸泡在寢宮偏殿的溫泉池中,慢慢搓洗着已經被熱氣熏得微紅的肌膚。
靜王留給他的最後一點痕印,也終於褪散了……他凝視着自己水中倒影,沉思許久,唇角驀然微揚,勾起個莫測高深的笑容。出了溫泉池,擦身,穿衣。
在素色絲質長袍外罩上件雪白狐裘后,他回到寢殿,召來了曲長嶺。「替我儘快從宮外弄些毒藥來,要最致命又不能痕迹的那種。我不想驚動御醫,泄了風聲。你也要隱秘行事.明白么?」
曲長嶺驚疑不定:「王上要毒藥幹什麼?那個,二殿下那裏就有五色無味的毒藥,要不卑職去跟二殿下討些……」他話音越來越低,因為被池枕月眸中的冰寒嚇到了。
冷冷地看着這個跟隨自己數年的侍衛垂下了頭,池枕月才輕啜一口烈酒,讓冰冷的酒水直入胸腹,旋即火一樣燃燒開來,彷彿要灼傷他的五臟六腑……
他一字一句,用輕柔的聲音道:「我要毒殺的人,就是二殿下。」
曲長嶺霍然抬起頭,滿臉的震駭,瞪着池枕月臉上那抹隱隱的笑,眼睛都直了。「王上,二殿下一直都是最幫您的啊!您、您……」
「兔死狗烹,鳥盡弓藏,這是自古不變的道理。」池枕月悠悠搖晃着玉壺,他雙頰因酒意透出暈紅,眼波卻益發清冷,比任何時候都清醒。「那些大臣現在都對我恨之入骨,二殿下不死,那些大臣遲早會擁立二殿下為王,把我趕下台。」
「可是王上,二殿下絕不會來奪您王位的,要搶早就搶了!」曲長嶺額頭青筋突起,臉憋得通紅。「王上您這麼做,是自斷臂膀。」
池枕月見他臉紅脖子粗,淡淡道:「我都不心疼,你急什麼?」他笑容一斂,眼裏帶上幾分森寒陰鬱。「即使二殿下沒有這個心,有大臣們慫恿他,難保二殿下哪天就改變主意了。曲長嶺,世間許多事,都是身不由己。就像我,雖然不想動手,可還是不得不除掉二殿下。」
他伸指,輕輕一扣玉壺,聲清脆。「與其有朝一日,二殿下與我反目成仇,不如我先下手為強。」
曲長嶺呆了半晌,神情不再像先前那般激動,看着少年低聲道:「王上,您真的下定決心,要二殿下死嗎?」
「對!」池枕月笑着拿了酒壺卧倒錦榻,不再理睬曲長嶺。
曲長嶺似乎還想再說什麼,可見狀,知道自己無論怎麼勸說,都不可能讓王上改變心意,他默默地躬身退了出去,猶聽池枕月在輕笑。
琉璃珠簾晃個不停,流光溢彩間,依稀有一點晶亮緩慢滑過池枕月眼角。
曲長嶺辦事速度很快。第二天早朝後,一個看似亳不起眼的青釉小瓷瓶就送到了池枕月手上。
「裏面是見血封喉的劇毒藥粉,只要少許,就能奪命。」他低着頭道。
池枕月拔開木塞,看了眼裏面的淡黃粉末,笑道:「毒藥居然還有香味,倒跟花粉像得很。」他重新蓋好木塞,拿起手邊一封早已寫好的請柬交給曲長嶺。「把這送去二殿下府上,就說我明晚為他離京餞行,請二殿下去香滿樓喝上一杯。」
曲長嶺應了,拿着請柬快步離去.池枕月瞧着他背影,手裏有一下沒一下地輕拋着瓷瓶,嘴邊,仍是那個莫測深高的笑容。
***
翌日清晨起竟降了雪。一夜草木盡白。細碎飄零的雪花,直至夜間,仍在簌簌舞。
江邊高樓,飛檐畫棟,朱紅雕欄,隱在冬雪中,煙雨般朦朧。樓上雅間內,燒着暖爐,溫暖如春。
池枕月和池君上相對而坐,默默看着對方,兩人誰都沒有說話。半響,還是池枕月打破了一室的沉寂:「二哥,你就放心離開風華府吧,不用再牽挂我。」
池君上的表情,始終都像窗外飄飛的雪,透骨的陰冷。目不轉睛盯着池枕月好半天,才道:「枕月,你真要二哥走?」
池枕月為他斟着酒,等斟上滿滿一杯才擱下玉壺,平靜地道:「二哥,天下無不散的宴席。你為枕月做的一切,枕月都銘記在心,到死,都不會忘記。」
「原來你還記得,哈哈哈……」池君上一反常態地大笑起來,語帶悲涼,「所以就要我走嗎?枕月,你就真的忍心要二哥永遠離開你?」
池枕月神色起了點很微妙的變化,輕咳兩聲,咬着淡紅的嘴唇道:「枕月心裏,會一直記得二哥的。」
聽到這句話,池君上的表情變得比哭還難看,點頭道:「好,好,枕月,你真的對二哥很好。」
池枕月勉強笑了笑,見池君上慢慢伸出手去取酒杯,他目光一轉,叫了聲等等。
池君上果然頓住了動作,看着池枕月從懷裏取出個普通的青釉瓷瓶。
「這是枕月前些日子閑來無聊採集的花粉,用來提神醒腦。二哥,你這段日子也夠辛苦了,來試試這花粉。」池枕月盈盈笑,往池君上面前的酒杯中撤了些花粉。
池君上臉上的肌肉都在輕微抽搐着,一直盯着池枕月,見少年只是微笑不出聲,他目中痛苦之色逐漸變成了一片漠然,舉起酒杯一飲而盡。
池枕月仍在笑。池君上擱落酒杯,陡地身體震了震,大聲道:「枕月,你給我喝了什麼?」
他呼地站起,伸手想去抓住池枕月,手到中途就無力垂低,整個人面朝下倒地,微微牽動了一下后,便沒了動靜。
池枕月走到池君上身邊,輕輕將人踢轉個身,見池君上口唇緊閉,面孔發白,俯身一探鼻息,已然沒了呼吸。池枕月呼出口長氣,對着屍身道:「二哥,你就安心去吧。」
他從袖中取出個小小的布包,展開,裏面正是當日他用來替池君上裹傷的那條絲帕。時日長久,原先的血紅已經轉為一片死氣沉沉的深褐色。他在燭焰下,沉默地看着這條染滿池君上鮮血的絲帕,最終將絲帕往池君上臉上一扔,蓋住了那張熟悉的容顏。
「二哥,枕月都是為你好,別怪我……」他喃喃地自言自語,舉掌輕擊兩聲。
一早守候在外的曲長嶺縱身閃進雅間,神情複雜地對地上屍體看了一眼,低聲請示池枕月如何處置屍體。
池枕月揮了揮手,道:「找口棺材斂了,再放上些大石頭,一起沉江,別給人發現屍體。本該燒了毀屍滅跡的,怎麼說二殿下昔日都待我不錯,就留他個全屍算了。」曲長嶺默默一點頭,扛起屍體迅速消失黑暗中。
雅間裏,只剩下池枕月獨自一人。他走去窗邊,打開了花窗。寒風頃刻攜着雪花灌入室內,吹得他頭髮和衣袍都狂亂飛舞起來。
徹骨透心的寒……
池枕月雙眸茫然凝望着窗外沒有盡頭的漆黑夜色,一口口,喝着烈酒。恍惚間,竟似回到年前那個秋季,他倚欄飲酒,池君上陪在他身旁,為他吹着洞簫。
從今往後,再也不會有人陪伴他左右,為他吹曲了……
撕心裂肺的痛在胸口橫衝直撞,宛如有雙手在他體內,要將他的身體撕開粉碎。
池枕月大笑,拚命灌着酒,可轉眼剛喝下去的酒水就因為一陣忍耐已久的劇烈咳嗽又盡數吐出。
每一口,都殷紅刺眼,似乎在冷冷宣告着他生命的短暫。
***
曲長嶺趁着夜色,一口氣掠至遠離香滿樓的荒涼野外才停步,放下了池君上。
屍體,竟然慢慢伸手拿下了臉上那張染血絲帕,睜開了雙眼,卻是獃滯木然的,目光中的死寂,令曲長嶺不寒而慄。
「二殿下……」他單腿跪立在池君上身前,低垂着頭,不知道該說什麼才好。良久,聽到幾聲沙啞笑聲從池君上口中逸出,悲涼絕頂。
「池枕月,你夠狠,居然真的要毒死我。呵呵,原來你就是這樣為我好的……」
池君上不停自言自語,面色,比頭頂飄落的雪屑更白。
他低頭,看着跪伏在自己腳邊的曲長嶺,自嘲地笑了。這個曲長嶺,是他遠在與池枕月深交前就已遣入池枕月府里當侍衛的耳目,原本是為了監視幾個兄弟,但自從他對池枕月動心后,便一心一意為池枕月籌劃起帝王大業來。
離京期間,就是曲長嶺不時將池枕月與靜王的消息暗中傳報給他。然而幾天前,當這個素來對自己忠心耿耿的侍衛連夜來報,說池枕月想要毒殺他時,池君上錯愕萬分。
他知道池枕月在他那次失約后,便一直對他心懷怨恨,可他怎麼也難以相信,池枕月會為了鞏固王位取他的性命。於是他交給了曲長嶺一瓶尋常香粉。他在賭,賭池枕月不會真正對他下毒手。結局,他輸得一敗塗地……閉氣裝死的那刻,他的心,沉到了不知名的深淵,全身血液,也已經涼透了。
他始終鍾愛的那個人,真的背叛了他,執意要殺他。
池君上的神情,越來越陰鬱、恐怖……雙眸深深閉起再張開,空洞如兩口井,不見絲毫波動。
「池枕月,你既絕情,休怪我無義。你可知道,這幾天來,眾家大臣都紛紛來找我,要廢了你,由我即位?我都為你鎮了下去,可你居然要我的命。池枕月,從現在開始,我不會再幫你一分一毫,我會要你嘗到眾叛親離,從高高在上的王位摔下來,受萬人唾棄是什麼滋味。」他對着四周冰涼飛舞的雪花,輕柔地笑,透着股令人毛骨悚然的森寒氣息。捏着絲帕的手輕輕一搓,絲帕頓成碎片,被風雪吹得不知去向。
***
池枕月那夜很晚才回宮,睡下不久后便因吹了寒風發起高燒,病了十多天後才下得床榻。問起曲長嶺屍體處置得如何了,曲長嶺躬身道:「依王上的吩咐沉了江,對外就說二殿下已經離開了風華府。」池枕月點點頭,又問起他病中這些時日,朝中有何大事。曲長嶺略一遲疑,道:「沒什麼,奏摺什麼的,都由幾位王爺代王上批閱了。就是練相國那幾人,有說……說……」他吞吞吐吐地,池枕月已知其意,微帶譏諷地笑了:「說我這個王上有不如沒有,吵着想廢了我吧。」曲長嶺垂下頭,不敢接話。
池枕月冷笑幾聲,道:「我就知道那些人在想什麼。呵呵,幸虧二殿下已經不在了,否則他們豈不是鬧得更歡?哼,看我明天早朝怎麼收拾那些老傢伙!」
翌日清晨,池枕月起得很早,梳洗穿着停當,擺駕去金殿上早朝。從專供帝王通往龍椅的長廊走上玉階的剎那,他倏忽色變。
那張屬於他的龍椅上,居然已經有一人巍然端坐,背對着他,身穿與他同樣的帝王朝服,頭戴金冠,氣度莊嚴。玉階下,文武百官站立得整整齊齊,都冷然看着池枕月。
「誰?」池枕月一驚后震怒,想衝到那人面前看個究竟,龍椅上那人已經緩緩朝他這邊轉過頭,俊臉森嚴,毫無表情地面對他。
腦間,彷彿有什麼一下子炸開了,池枕月猛退幾步,指着那人,全身連嘴唇都在顫慄,發不出任何聲音。
那人,竟是被他毒殺沉江的池君上。
「池枕月,怎麼看見本王,就不會說話了?」池君上開了口,聲音跟容顏一樣冷酷。「拿下他!」
池枕月兀自陷在池君上死而復生的巨大震駭中,背後突然被擊了一掌,力道並不算大,卻足以令他站立不穩,從玉階上滾了下去。還沒等他從冰冷的金殿上爬起身,雙手已經被人扭到背後,五花大綁。
他也終於看清楚了偷襲捆綁他的人,竟是一直跟在他身後的貼身侍衛曲長嶺。捆好池枕月後,曲長嶺垂着頭,恭恭敬敬退到一邊。
「曲長嶺,你竟敢背叛我?」池枕月清朗的嗓音因憤怒完全走了調。瞬間就想通所有的關鍵一定就在曲長嶺拿給他的那瓶「毒藥」上,那根本就不是什麼見血封喉的毒藥……所以,池君上根本就沒中毒,還在他卧病期間取而代之把持了朝政。而他,卻還被曲長嶺蒙在鼓裏……
池君上在高處冷然道:「池枕月,曲長嶺本來就是本王數年前派去你府里的人,何來背叛之說?」他居高臨下注視着池枕月,不帶感情的目光宛如兩把利刀刺得池枕月遍體發寒。「本王知道你野心勃勃,一早便派人就近監視你一舉一動了。」
池枕月心臟都暫停了跳動,下一刻,被池君上又一句震得全身冰冷發麻,如墜冰窖。
「你這孽種,根本就不是我池氏皇族血脈。怎配竊居赤驪王位?」
周身力氣似被抽走了,池枕月坐倒在地,環視周圍。每個臣子都用鄙夷唾棄的眼神不屑地瞅着他.有些更譏笑道:「早說他不是當國君的料,果然是月浮學士跟宮女偷情生的孽種。多虧二殿下查出了真相,不然咱們都給這妖孽騙了。」
池枕月聽着此起彼伏的譏嘲辱罵,緊咬住嘴唇。群臣的語氣固然極盡尖酸刻薄,可高處男人的目光,更似無形的刀子,要將他身上的肉都一片片切割下來,凌遲而死。
他從來不知道,那個一直溫柔地叫着枕月枕月,一直含笑寵着他,縱容着他的男人,居然也會對他流露出如此森然恐怖的目光。
君上,是永遠都不會原諒他,更加永遠不可能像從前那樣喜歡他了……意識到這點時,池枕月心裏霎那空空蕩蕩,什麼都似乎不存在了。
整個世界裏,只看見池君上眼底深藏的憎惡和怨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