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科摩走後,弋翅看着桌面上一張軍隊的配置圖,隨意的開口問道:“發生了什麼事?”
冰宿站在他身後兩步距離的位置,即使看不見他的表情,她也非常確定接下來他會對她展開質問。
她平靜地回答:“只是無關緊要的小事。”
昨夜她將任遠帶回王宮后,就暫時先托給剛才進門的園丁夫婦照顧,並囑咐不能讓其他人知曉任遠的存在。
由於王宮中僕人的家眷是住在離主樓有段距離的副樓,貴族大臣們通常不會到副樓去,將任遠安置在那裏,一方面她可以就近照顧,另一方面則是基於安全考量。在火化鶯韻時她已將住房一併燒毀,即使蒙達想再次捉走任遠,也無從得知他們母子的下落,更遑論會想到任遠就在王宮內。
而等事情告一段落之後,她會再重新安排任遠的去處。
典恩臨終前交代她不能讓弋翅知道鶯韻與任遠的存在,一方面是典恩不願讓鶯韻獨自背負所有違背道德的罪名;另一方面則是以他對弋翅的了解,弋翅一定會在獲知任遠的身世后將他接進王宮,讓他登基為王。典恩深知任遠的個性、才能皆承襲自己,不是當一國之君的人才,他不希望任遠和他一樣生活在王宮中,因為承擔了一大堆責任而變得不自由、不快樂。
而不知任遠真實身分及其利害關係的老園丁是來告訴她,任遠因為太過悲傷而一直哭泣,又不肯進食,他擔心任遠再這樣下去會弄出病來,要她最好儘快去看看任遠。
老園丁的用意良善,但他卻挑了一個最不恰當的時機來告訴她這件事,現在她該擔心的不只是任遠,還有弋翅……
聽了冰宿的回答,弋翅不慌不忙的將配置圖收起,站起身靠坐在桌緣面對她,雙手閑適的環在胸前。“說來聽聽。”
看着他的眼神,她知道謊言在他犀利若刀刃的目光下必定無所頓形,而她早有心理準備面對他的任何質問或怒氣。“對不起,我不能說。”
墨綠眼瞳微閃了下,她明顯是在違抗他的命令,卻還有膽這麼理直氣壯的看他。弋翅心裏燃起憤怒的引線,但臉色仍維持着一貫的從容,“好,那我換個問題,你昨晚去了哪裏?做了什麼?”
在冰宿開口前,他站直身趨近她一步,續道:“而這個問題,我不接受不能說、不想說、不清楚、不知道……諸如此類的回答。”
冰宿雙手不自覺地在兩側緊握成拳,“那我無話可說。”
她必須微仰頭才能與他相對,而他高大的身形像一面巨牆橫亘在她眼前,如果她不夠堅強,必定會在這強大的壓迫下屈軟退卻。
弋翅定定看了她好一會兒,突然抬起手探向她的頸際,深黝的眼瞳與表情同樣難測,像是在考慮到底是要撫摸她或者掐死她。最後他開了口:“你是聾子嗎?”
沒頭沒腦的一句話,她卻能了解他想表示什麼,明知他是着彎在向她追討忠誠,回答他只是無意義的順從,但她仍是回答了。“不是。”
“所以剛才我與科摩的對話,你是聽得一清二楚?”
“是。”
不知是有意或無心,他手指像蝶翼在她頸上輕柔的摩挲撫弄,然後拉出她掛在頸上的銀鏈,把玩着那隻戒指鏈墜。
“那你是笨蛋嗎?”他替她回答:“不,你不是笨蛋,所以應該很明白我為什麼會讓你知道一切情形的原因。”
他一扯銀鏈,將她拉近到他面前寸許距離,他說話的聲調低緩,控訴般的道:“我已經無條件給你我所有的信任,而你卻回報了我什麼?”
她默默無語。
弋翅迫近的面孔與軀體讓她清晰的聞到他從他身上散發出的,屬於男人獨有的味道,憶起今晨在他懷中的感覺,一瞬間的炫惑。
但他冷沉的表情提醒她,兩難之中她已選擇了忠於典恩遺命,對弋翅的指控她是無言以對。因為她捫心自問無愧於自身的責任,這才讓她能夠無畏的面對他。
兩人像在比耐力似的沉默對視,突然弋翅低咒了聲,“該死。”隨即一掌揮落旁邊的高頸花瓶,沉聲怒喝着:“你說話呀!”
她驚顫了下,花瓶落地的碎裂聲,仿如她體內那份堅毅勇氣的龜裂聲。
她緩緩吸口氣,“如果殿下想知道的是毒害典恩陛下的兇手究竟是誰,兇手已經死了,所以無論是誰,都已經不具意義了。”
弋翅聞言,臉上浮出噬血的兇狠慍色,他並沒有預想到這點,兇手已死的消息對他而言像在傷口上再劃過一刀。但無論如何,他不會放過任何一個該用陪葬對典恩贖罪的人——即使是個死人!
他搖搖頭,臉色異常嚴厲,“這不是我一開始問你的問題。兇手是誰只是整個事件的最終結論,我要的不只是兇手的名字,我還要知道你與兇手之間有何關係?典恩與兇手之間又有何關係?典恩命令你對我隱瞞什麼?你又奉命保護誰?為何你有把柄落在蒙達手中?”
其實,他若真想查出這些問題的答案並非難事,她血液里的忠誠容不得她有任何背叛,所以她會對他隱瞞的事必定是與典恩有關,從這方面去查探,事情就容易得多。但他要的是她親口告訴他。
這個女人不單隻是要用來暖床而已,他選中她當他的妻子,她就必須給予他所有的忠誠與服從。他非常不高興的發現冰宿竟然如此輕易的就能挑起他的怒氣,他不容許這樣的事情存在,她的聰明堅毅不是用來對付他的,她必須明白,身為他的女人就該將他擺在第一位。
弋翅的每一個問題都緊緊扣住鶯韻與任遠這兩個核心人物,讓冰宿明白他早已看清事件的癥結所在,要查出鶯韻母子倆只是時間上的問題,他的目的只是要她親口對他說出來。但她決意能瞞多久就瞞多久,她不以為弋翅會依從典恩的遺願,到時若弋翅發現任遠,又有意將他加冕為王的話,最壞的結果,她已經有了打算。
冰宿突然單膝着地,將手掌置於左胸上;而在抬手時,她才發現一直緊握着的拳頭,已經僵化到近乎麻痹的狀態了。
“請殿下諒解。正如您所言,我的確是奉了典恩陛下的命令而隱瞞您某些事,所以我不能告訴您任何有違典恩陛下的命令的事情,因為我必須忠於典恩陛下。但——”
“你給我站起來!”不知是哪一個字句觸怒了他,弋翅十分不悅的打斷了她的話,粗魯地一把將她拉起靠向他。
“你要談論責任與命令是嗎?好,你給我聽着,你現在該聽從命令的人是我,不是典恩!聽清楚了沒有!?是我,不是典恩!”他用力握着她的雙肩,沉聲怒道。
冰宿沒有被他嚇到,只是疑惑着。她不明白他為何突然表現得如此煩躁易怒,而他聲音里的急切蠻橫完全不像是他,此時的他猶如任性驕縱的小孩,正無理取鬧地對她下着命令。
弋翅也發現了自己的失控,他粗率的推開她退離她兩大步,表情變得難測。
“我問你,每個月一次你和典恩以狩獵為由出宮,究竟都去了哪裏?又做了些什麼?”
一等他問出了口,他才驚覺這竟是他最在意的事。
一直以來,他都十分清楚冰宿與典恩是何時出宮、何時回宮的,但他並沒有命人跟隨着他們,一來暗中保護的行動在宮外不若宮內容易,二來典恩總是和冰宿單獨出宮,他信任她的能力。再者,他一直不願承認,由宮裏的眼線傳回的有關典恩與冰宿相處親昵的情形,以及其他不堪的蜚短流長,是如何的影響着他。
直到九年後再回來看見了她。
昨日當他看見她頸上掛着他給她的那枚銀戒時,他才發現如釋重負的感覺竟強烈得像一場驚濤駭浪,將他不自知而深藏着的佔有欲,捲成狂天巨浪朝他撲來。
冰宿沒有立刻回答弋翅的問題,她以為他已經將她與典恩出宮的事,和鶯韻、任遠的事聯想在一起,是以表情閃過一抹憂慮不安。
她在心虛!?
弋翅沒錯過她眼裏一掠而過的猶豫,他的自制力在瞬間像綳斷的弦,引燃他體內的衝天烈焰。她是他選中的女人,竟然為了其他男人而對他有所隱瞞、與其他男人有曖昧不明的關係!
即使那個男人是他的兄長,即使他與她分開了九年,他也不允許。
“把你的劍給我。”弋翅淡然的下命令,他的表情未變,任誰也看不出他此刻內心的情緒。
冰宿對弋翅突兀的命令雖然感到奇怪,但仍照他的意思解下配劍。
當她將劍交到他手中,他又下了第二個命令,“把衣服脫掉。”
她驚愕的看向他,眼裏流露出疑惑不解。
“把衣服脫掉。”他再次命令,給她一個不容質疑的冷冽眼神。
她看了他一會兒,明了他的意圖,心跳飛也似的狂奔起來。她不知道他為何突然對她產生慾望,但她無心探究。生平第一次,像有一張黑網攫走她所有勇氣,讓她感到一股真切的恐懼……
但即使再害怕、再慌亂,她都沒有任何理由可以違抗弋翅的命令。咬着牙,微顫着雙手,她不發一言地將外衣脫下。
弋翅欣賞的眼光瀏覽過她優美的胸部曲線和不盈一握的纖腰,即使隔着襯衣,她嬌美的女性軀體仍如火似的灼燒着他的渴念。今晨抱着她時他就發現了,掩藏在她男性衣着之下的是一副玲瓏有致的好身材。
他伸直兩指朝她上下擺了擺,示意她脫去剩下的衣服。
“這是命令嗎?”她微低着頭沒看他。
他冷酷一笑,“典恩也對你下過同樣的命令嗎?”
聞言,她簡直不敢相信她所聽到的。他竟懷疑她與典恩之間的清白?
屈辱感瞬間從心底深處竄出,這六年不管何人何時、有意無意,未曾間斷的談論、渲染關於她與典恩之間的曖昧情形,甚至是當著她的面指責她,她都不曾放在心上過。但弋翅這一句話卻像一把利刃,硬生生將她的自尊劈開,使她真切地感受到一種被污辱的痛楚,與隨之而來的憤怒。
她無法忍受的是,那樣的指控竟然是從弋翅口中說出。這一刻,如果情況允許,她真的想恨他,就像……就像愛上他一樣容易!
一瞬間,她終於明白了,她再也無法否認、無法繼續自欺下去了。這九年來,弋翅越來越深刻的身影與她越來越清晰的想念,一直是盤踞在她心中的。
短短兩天,與他相處的每分每秒,他的每個動作、每個言語,都像一支支冰鑿敲開她深封着的心湖,而剛才那最後一記重擊,讓她再也隱藏不了在冰山之下對他的巨大戀慕。當年他給了她一枚戒指,而她則是給了他一顆心……
冰宿直低着頭沒說話,沉痛又複雜的心思在眼中流轉,弋翅看不見她的眼,自然不知道她的心情。
對弋翅而言,冰宿的不予反駁或解釋只是更加激起他的怒焰,她的沉默在他眼裏看來就是一種默認。
他緊繃而緩慢的走向她,“你可以選擇不回答我的任何一個問題,但你必須用代價來抵償。”
在冰宿沒有任何掙扎反抗之下,弋翅一把抱起她走向他的寢宮。是憤怒也好,是渴望也罷,當他的唇吻住她時,彷彿全世界只剩下一種單純而深刻的悸動,隨着衣物的褪去,他將兩人帶進足以將人燒成灰燼的火熱慾望之中,糾纏繾綣着,直到最後一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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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氣中像加了多倍的呼吸氣息,深濃得化不開的甜膩火熱溢滿了整室的空間,夜幕剛落,初春的寒涼在激情過後緩緩滲進房內,襲向床上各懷心思的兩人。
弋翅拉過絲被擁緊背過身去的冰宿,平復粗嘎的呼吸及體內仍翻騰不息的悸動感受,他心中感到無比的滿足。
她是處女!她與典恩之間是清白的。
在弋翅懷裏的冰宿卻感到極度的羞恥與自我厭惡。方才的歡愛像一場旋轉不停的舞蹈,弋翅是那個抓着她猛轉圓圈的人,而她無力從那樣的暈眩中掙開身去。
她無法原諒自己,明明對他的誤解感到憤怒屈辱,明明深知以自己的身分,是不該對他因憤怒而產生的慾望有所希冀,但她卻違背了這份該有的認知。
當他吻上她的唇,她竟然放縱自己沉溺在他情慾的洪流里、放縱自己回應他的愛撫與熱吻,更令她感到羞恥的是,在那一刻,她竟期盼能夠當他的愛侶,與他廝守一生。
她太傻,也太罔顧禮教廉恥了。
“你——”弋翅扳過她的身子面對他。原本他想問她餓不餓,要不要吃點東西,卻看見她一臉漠然,低垂的眼裏透着幽怨,彷彿是對剛才發生的事感到羞辱。
他緊皺着眉,不悅的道:“別給我看這樣的表情,剛才在我身下呻吟不止的女人可不是這樣的一張臉。”
他一定要如此殘忍的提醒她嗎?冰宿輕輕閉上眼,想將一切傷害隔絕在外。
偏偏弋翅對她的無語只是更加感到憤怒,“你簡直不知好歹!”
他狠狠吻上她的唇,帶着憤怒,恣意而狂放的將她再次卷進慾望的漩渦中。
與第一次相同,冰宿自始至終都是閉着眼。她無法在歡愛時面對他,怕泄漏了自己的心,也怕一睜開眼,就會記起這場銷魂纏綿,是她背棄了多少自尊與廉恥所犯下的錯誤。
激情過後,弋翅不發一言地起身穿衣,打算離開。
即使身心皆感到睏倦,冰宿仍然沒忘記本身的職責,她跟着欲起身,弋翅卻早她一步將她壓回床上。
“你給我乖乖躺好。”
他語氣是命令的,冰宿不想再與他展開另一場爭執,於是依言躺回床上。
臨走前,弋翅將絲被拉至她頸項,確定她不會受涼后才離開寢宮。
冰宿為他細心的動作感到一陣抽痛,不禁幽幽地長嘆口氣。
她躺了一會兒,猛然記起任遠還需要她去安慰。她趕緊起身下床,忽地,雙腿間傳來一陣撕裂般的酸疼,她輕蹙起眉,瞥見床上的暗紅血跡,她的動作倏然頓止,頃刻間思緒百轉千回。
但深植體內的責任意識讓她無暇沉湎於自我的情緒中,她立即穿好衣服,卸下床單換上乾淨的。
她才剛將乾淨的被單鋪好,門就被無禮的打開,弋翅首先進門,身後跟着兩個端着餐點的僕人,他沒什麼表情的看冰宿一眼,邊命僕人將餐點放上桌。
他是故意的。
冰宿心裏有數,弋翅讓僕人進屋端來餐點,就是為了讓他們看見她。若她依然未着寸縷地躺在床上,她將如何走出這間房間,去面對全王宮甚至全畢諾瓦的人民?
而從僕人進門時看見她的眼神,她知道從今天起,宮裏將會有另一則的緋聞流傳開來,其主角就是她和弋翅。
她不知道他這樣做的目的,也不想去探究,反正當弋翅的護衛只需乖乖聽從命令就好,不是嗎?
她突然覺得有些累。是她不習慣被命令嗎?否則為何她總難以忍受他強迫性的命令?每每被他挑起不應存在的叛逆,還無禮的質疑他的命令。雖然這樣的無禮對他而言根本毫無意義。
典恩與她之間從來不曾談及“命令”這兩個字,他總是當她像個朋友般的與她討論事情,弋翅則完全相反,他只當她是個屬下而對她頤指氣使。
是的,她本來就是個屬下,本來就該無異議的接受任何命令,即使是最不可理喻的命令,她都不該多吭一聲的接受並完成。
但為什麼是他?為什麼是這個她愛上的男人?
他對她的專橫無理,是一種完全不在乎她本身意志的表現,而顯然她還無法坦然接受他對她的不在乎。如此說來,這是她的錯,是她不該存有過多的想望……
冰宿靜靜站着,直到僕人將餐點放在桌上后告退離去,她都沒讓翻騰起伏的心思顯露出一絲一亳來。
弋翅站在桌前,傲慢的勾了勾手指,示意她過來用餐。
現在的她根本無心用餐,她微低下頭,婉拒道:“殿下,您還是自己——”
“弋翅。”他冷冷截斷她的話,高傲又專制的命令着:“以後你只准這麼叫我。”
冰宿抬眼看他,靜靜地回拒,“那是不可能的。”
他眼裏閃過一陣寒霜,冷酷的走向她將她強帶至桌前坐下。但她又立刻站起,他按着她的肩將她壓回座位,“這是命令。”
冰宿暗暗握起拳。又來了,為何他總是如此輕忽她的想法?又為何她總無法不在意他的不在乎?
在弋翅坐回她對面的座位后,她瞥了眼桌上的餐點,邊問道:“這也是命令嗎?”她冷靜的聲音里隱含着一絲被壓抑的憤慨。
兩人對視一會兒,像使力拉着繩線兩端的兩人,不想放手也不願認輸。
“是命令。”弋翅冷冷回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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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晚,冰宿沒有機會可以去看任遠,因為弋翅沒有讓她到書房睡覺,而是命令她留在他的寢官,告訴她從今以後她只能睡在他的床上。
既然已經為他所佔有,她若拒絕未免顯得矯作,而且她知道即使她不願意,他仍會依他的意志行事,於是她沒有任何抗辯的留在他的寢宮。何況在他沉睡后,他擁在她腰際的手仍像鐵鉗似的緊箍着她,讓她想動也動不了,更邊論是離開寢宮去看任遠了。
就這樣,她時睡時醒,不甚安穩的過了一晚。接着在隔日捉拿蒙達的部署行動中,他仍然命令她跟隨着他,雖然她心裏隱隱積聚起不安,但他卻像是故意似的,連她想找機會命人去探看任遠都無法如願。
她不禁懷疑他已經得知任遠的存在,並將任遠納進他的掌控之下,就等着她去向他要人,並且說明一切原委。
就在她不斷的擔憂下,夜晚來臨,一切部署完成,只等着那一群老黃鼠狼自投羅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