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兩具軀體繾蜷在灰濛的落地窗前,渾然不知一陣輕如鴻毛的腳步聲如鬼魅地逼進,從掛着鏈子的眼鏡中射出的寒光,正森冷地瞅視這對熾烈蔓燒的男女,瘦削的冰斧臉,不帶一絲表情地冷冽駭人。
「平小姐,我實在太低估你了,連我兒子都會栽在你的手上,你果然也是衝著石家的財產而來。」石夫人的話像初冬的早雪吹來一陣涼風,凍得祖兒像根冰柱,動彈不得。
「媽!祖兒對石家的財產沒興趣,別給她冠上這種罪名。」崇綸自是為祖兒披上盔甲,以御石夫人的唇槍舌箭。
石夫人如狐般的再挪近兩步。「厲害的女人我見多了,崇綸,你別被愛情沖昏頭了,你忘了嗎?曼弦就是彭小涯介紹給你認識的,而這位平小姐又是彭小涯的好友,如此簡單的聯想,還想不出其中的奧妙?」
「石夫人,您說什麼我不懂。」祖兒自覺荒謬極了,怎麼這老太婆聯想力這麼豐富。
「你當然不懂了,不過你道行還太淺,只可惜我這兒子想老婆想瘋了,才會着了你的道。」石夫人的話不帶任何委婉客氣的字眼,一一奪命攻訐。
「媽!夠了,別把每個女人想成跟您一樣,祖兒事前根本不曉得石家的一切。」他為祖兒鼓動簧舌辯護,不讓石夫人傷及分寸。
「不曉得?」她盯住祖兒深眸道。「那天在石家牧場,她倒是表現得可圈可點,為了博取你的信任,拿我和晴婉當墊腳石,高招。」
「那是我無意中聽見的,總不能你們要害石二爺而我置之不理吧!」祖兒挺身為自己辯駁,太狡猾了,給她冠上這種莫須有的罪名。
「如果你只為二爺着想,那我請問你,為何到後來又把那姓左的小子攆走,故意引崇綸跳進你的奸計。」犀利的質詢如流星刷過般接踵而來。
「福叔,幫平小姐準備客房,她該休息了。」崇綸適時岔開話題,他真受不了石夫人把每個人都看成是唯利是圖的小人。
「慢着!」石夫人陰鷙的眸光射出一道自信。「聽說平小姐是三更半夜偷偷離家的,對吧?」
「媽!您沒事探人私隱做什麼?」
「別每件事都替她護得好好的,如果這種不三不四的女人也可以進我們石家,要我如何跟你死去的老爸交代?」石夫人幾乎要嘔出血來,難不成崇綸真要成為別人的第三者?
祖兒的面紗整個被揭露了開來,她極力想隱藏的傷心事,竟被精明的石夫人給挖了出來,自尊心的冉冉騰升,她驃悍地看向石夫人。「您又怎麼篤定我非要嫁給您兒子,沒錯,我是偷溜出來的,但這是我平祖兒自己的事,要羞辱、要責難也輪不到您來教訓。」說完,頭也不回地奔出餐室。
「媽!適可而止,不要逼我恨您。」說完,他立刻順着祖兒的腳步追了出去。
祖兒一跨進庭院,崇綸便攔在她面前讓她停了下來。
「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媽的脾氣,管她愛怎麼說隨便她去,那麼在乎做什麼?」一堵肉牆硬生生攔阻她去路。
「我不認為你母親在開玩笑?」眸中帶着粼粼淚光,她是不該希冀太多的,這感情的道路為何她走來總是格外艱辛。
崇綸不希望她多說些傷彼此心的話,一把將她摟進寬闊的胸膛。「你不會離開我的,對不對?我一直渴盼能再次有個人可以疼愛,我不希望重蹈過去的錯誤,我要掌握你,任誰也不能將你騙出我懷中。」
祖兒隱在他懷中啜泣,崇綸似乎將過去對曼弦的疏忽回饋在祖兒身上,而她?能順順利利和崇綸共織未來嗎?
石夫人、Jacky,甚至……左慕塘!
這些人在她面前成了鋼筋水泥牆,成為她與崇綸相結合的阻撓,實在是令她傷斷腦血管神經。
「這件事晚點再提,如果你真在乎我,不會急在這時的,對嗎?」她好煩好煩,一大堆顧慮像龍捲風一樣眩惑了她,擰疼了她的心。
「也好,不過……」崇綸抬頭看着颱風外圍環流仍滯留着,且山區道路大多被泥沙土石沖刷破壞,堅定語氣不容置喙。「不過你不能現在走,等到颱風完全過了,我再陪你回營區。」
看在崇綸份上,祖兒只好將石夫人的奚落與嘲諷吞入肚內,原來,她生命中所企盼的愛情火炬,燃燒前的一刻,竟是如此大費周章,折磨人心。
晚飯過後,石家的電力系統才逐漸恢復正常。
晴婉兀自坐在沙發上,失神呆愣地看着電視新聞。
本台消息:
強烈颱風莎娜昨日在全省各地造成慘重的災情,在高雄縣一帶所引起的破壞甚為嚴重,已造成六人死亡,二十九個人受傷的慘劇,甚至在燕巢鄉的歡樂野營地更有一名左慕塘老師為了要找尋前往探勘地形的平祖兒等五名人員,至今未歸,恐怕在險峭的山區內,已是凶多吉少……」
左慕塘?不就是那個對平祖兒死心塌地的男孩子嗎?
可是平祖兒看來不像是她的愛人,而他……又為何如此執着,竟冒着狂風暴雨去找她?
晴婉暗忖於如此純情男性的痴嗔,笨男人,她不明白世上竟有這種自作多情到無可救藥地步的人……
關上了電源,百般無聊地晃進屋后...庭院的綠屋去,在福叔的防颱措施準備妥善下,玻璃屋不但沒有半點毀損,依然晶亮如鏡,若無灰濛的霧霾遮身,室內的若蘭嬌菊,更能顯出花團錦簇的蓬勃。
先前的她,一時的鬼迷心竅,讓母親的魔鬼指揮棒導引着,先是得罪了親哥哥,現在良心發現,迷途知返,又與石夫人齟齬反目。想當初,她不該因為不想忤逆母親,就演起助紂為虐的戲,一想起她和左慕塘同樣為雙十年華的朝陽青春,為何一個是天使;另一個……竟是惡魔……
她踽踽漫步在彩虹般的色澤中,拈着花瓣細觸它的嬌質,她好想化身為純潔的百合,可是……只怕百合不容她這麼邪惡的人……
忽然,放置空花盆的一處堆置雜物角落,驚傳細微的喘吁聲,晴婉危顫顫地探了頭過去。
「誰……誰在那裏?」她吞咽了口口水,朝那一瞄。
只見角落的四片貼地玻璃上全沾滿了血跡,翻落的花盆與散成一地的沙泥呈現赭紅的腥色,那一塊塊駭人的血手印正濕黏黏地將窗面染成斑斑殷紅。
「我……救我……」
是左慕塘!
晴婉不敢相信映入眼帘這名傷痕纍纍、血跡斑斑的人竟是數天前那名笑得一口白牙的健康男子,看他左手癱軟在地上,肘關節處微向外折,就知道一定傷得不輕。
「你忍着點,我去找人來幫忙。」晴婉第一次瞧見這種殘酷的畫面,一時也不知做何抉擇,慌張地衝出綠屋。
兩分鐘后,福叔與兩名家僕先在左慕塘手上固定木板,再小心翼翼將他抬進屋內,整個過程,晴婉如親眼目睹一齣戲劇,看他只剩半口氣在唇邊張吐,要是她沒逛到綠屋來,恐怕……
她幾乎不敢想像結果……
「貝醫生,他不會有生命危險吧?」崇綸為貝醫生斟上一杯白蘭地,遞向他。
貝醫生鬆了松領帶,將衣袖卷下。「大致的外傷我都已經為他止血控制住了,只怕他的右手……」蹙緊的眉峰浮上黯然。
「無論花多少錢,都請你要多加費心。」
貝醫生手一揚。「不是錢的問題,而是……」他再嘆了一聲:「而是他右手臂的脛、肘骨全碎了,就算請最厲害的骨科大夫來都沒用的。」
「真的沒其他的治療法了嗎?」崇綸不希望一個正值大好年華的青年就此消褪生命蓓蕾。
金框眼鏡后的貝醫生無奈,似乎在無聲地告知灰色的結論。
「什麼?他的右手臂廢了?」當崇綸將此訊息告知祖兒,她幾乎一陣驚愕,一時不能自己。
「他的手被落石壓到,能保住性命算是幸運了,如果不將壞死的肌肉組織切除,恐怕會癰潰,蔓延到其他正常的細胞。」他將貝醫生的忠告,一五一十地對祖兒傾吐。
「我去看他!」不多做其他考慮,祖兒正準備穿堂而過,然而,一經崇綸身旁,手臂即被他緊緊箝制住。
「你最好別去!」憂鬱的眼神中充滿不滿的訓誡。
祖兒無法認同他的說辭。「他是為了出來找我們才受傷的,你怎能叫我一點關懷之意都沒有?」
「你能怎麼關懷?過多的慈悲假象只會造成他更多美麗幻影,除非……」
「除非怎樣?」
「除非你真對他有好感,要不然,他不但外在肢體受傷,心靈的傷會更難撫平。」崇綸當然不想祖兒太接近左慕塘,她心太軟了,禁不起別人一絲絲悲憫的眼神。
祖兒突地坐進沙發內,崇綸這番話是道理?還是謬論?他不准她去看他,是基於自私的心理,還是真替慕塘和她考量?
不準去探望他……這太殘忍了,也實在說不過去,但是……如果又引起左慕塘任何想像的空間,是否又是一場罪孽的加深。
「可是,現在誰能照顧他呢?」她揚起頭看向他。
崇綸覺得她不再堅持了。「有晴婉在,她會照顧他的。」一抹安心的笑靨穩定住了她沈甸甸的一顆心。
「不然,我趁他睡着的時候偷偷去看他,我只想確定他是否真的無恙,雖然與他無緣,但我很希望能擁有他這個朋友,只要五分鐘就好,我不會耽擱太久的。」有情有義的世界,的確還存在着些可愛又教人不忍拒絕那善良心性的人。
「好吧!我會叫趙媽來叫你的,你自己身體也不好,別想太多了。」崇綸知道這一去,情感薄弱的祖兒又會分不清是朋友或是愛?他自私地希望這一切只是短暫的,只怕……她那青澀的年齡,會忘了她曾說過的話。
三天後的一個清晨,趙媽前來通知祖兒,說貝醫生已為左慕塘完成手術,希望趁他麻醉藥未退還沒醒來之前,可以就近去床榻前看他,而祖兒也擬好一封信,她希望慕塘能明白她的心意,忘了她,再去織就另一個美麗的夢想。
一間爬滿九重葛的玻璃別苑,一道剛撥開颱風灰濛的陽光透過天花板上的氣窗投射進來,照在慕塘精緻的五官上,他實在是夠漂亮的了,難怪……造成他無窮的困擾。
晴婉打着盹在旁照顧他,自從更深一步了解這名痴情男子之後,她愈發覺得世間如此可愛又真性情的男孩子少之又少,相對於周遭的烏煙瘴氣,能待在他身邊,像是靜享森林浴般的舒暢。
「噓!別吵醒他。」祖兒剛從綠屋剪了五株香水百合,輕手輕腳地來到慕塘休息的房間,她對晴婉示了意,不想要她驚擾他。
「剛吃完葯又睡了。」晴婉站起身,讓位給她。
「醫生怎麼說?」祖兒在她耳畔柔語。
「右手臂的筋全壞死了,昨天已由貝醫生全部切除,現在他的指頭已失去知覺,唉!真不知道他醒后受不受得了這個打擊。」
好端端的一個健康開朗男子,今後的幾十年時光教他如何度過?
「喔!對了,你哥呢?」祖兒想麻煩崇綸送慕塘到台北的大醫院,希望能盡點棉薄之力為他裝最好的義肢。
「他去我叔叔的牧場處理一些風災后的善後工作,聽說牛、羊死了好幾百頭,夠他煩的了!」晴婉音色一沈,她也能體會哥哥的一番辛勞了。
祖兒瞧出晴婉眼中的憔悴,心疼道:「你去歇着吧!待會兒我會叫趙媽來輪班的。」
「別忘了我哥跟你說過的,既然你不愛他就別再傷他的心了。」
「我知道,我不會待太久的。」雖說如此,她還是沒有把握。
待晴婉走遠,整個玻璃屋就靜得連滴水聲都依稀可聞。
一封印着粉淡玫瑰的信封被壓在鹵素枱燈下面,此時的慕塘側躺着背對祖兒,他沒有睡着,但也不想翻身看祖兒,多看一眼,等於多折磨自己的心與肝。
祖兒看着他結實寬厚的背脊,突然自我喃喃訴道:「你明白嗎?我為什麼會隻身來到這小山區當指導老師,因為我的愛受了傷,愛一個不成熟的小男人對我來說是辛苦的,舊傷未愈,我不希望再增新痕,你年輕、聰明,有一張人人渴望的好容貌,不必要周旋在我這心懶意散的人身上;如今你將自己的身體搞成這模樣,我的良心怎麼能安?別再痴傻做些無意義的奉獻了,你對我的好,下輩子有機會我會報答你的。」
不知不覺,祖兒的頰上多了兩行淚,錯愛和愛錯都是一樣教人煩心,只是她並不曉得,床上的雪白枕上也已浸濕了一大片淚海。
「你也認為我傻,傻到賠上一條手臂還執迷不悔?」一陣啜泣幽幽襲來,祖兒不禁一愣。
「你沒睡着?」她止住了哭泣聲。
慕塘吃力地將身體挪了個方向,佈滿深情的翦眸映着祖兒的清秀膚顏。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當你拒絕了我后,為何我還心繫、惦着你,忘記你是我這一生最不願意的事,抱歉,我做不到。」短如詩箋的幾句話,把祖兒的心鑿得好痛。
祖兒側過臉,不敢看他,她實在突破不了那層心障,那歷歷在目的噩夢彷如昨夜才鞭抽她的血痕,她怕……她怕歷史又重新在她生命的舞台上演出。
「以後……別再傷自己了,求你,為了彼此,到此結束吧!」祖兒緊緊抓住床單,抖動的十指在抑止自己激動的情感。
他的手覆上她的,但又立刻被她溜走。
「我是愛你的!」
「我不要聽,我不要聽!」她捂着雙耳跑了出去,慕塘的喊叫聲催魂似地縈繞着她,久久不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