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蒙古位於中亞細亞,大部分為沙礫和山岩石所覆蓋,但在侏羅紀和白堊紀早期,蒙古卻是暖和且潮濕,有許多湖泊和淺海,很多恐龍生活在這個理想的環境之中。所以,在一億五千年後的現在,蒙古便成為古生物學家挖掘化石的文化寶庫。
而此時正值七月的盛夏時節。
「絮青,那我們就決定後天出發前往火焰崖那塊化石床進行勘察。」董枝明教授說著。
站在他旁邊的楊絮青看着桌面上的地圖,「往西行走兩百多英里,單程也要花上一天時間吧?」
董枝明爽朗笑着,「「幸運」的話也許還會更久呢!火焰崖位在戈壁中央,雖然現在已經是夏天,但若是不碰上一兩個沙暴就不算到過戈壁。」
蒙古戈壁長一千多英里,竟六百多英里,橫亘在亞洲中部,是內蒙古和外蒙古的界限。在戈壁見不到一片黃沙滾滾的景象,它是岩床裸露、石礫偏地的礫漠,春、夏季多有沙暴。而他們目前所在的二連浩特市是戈壁沙漠邊緣的小鎮,是著名的化石產地,也是旅人進到戈壁地區的起點,火焰崖則是戈壁中央一處紅色砂岩峽谷,同樣也是著名的化石產地。
「說的也是。」楊絮青也笑了。
當她還是研究生時曾到過蒙古挖掘化石,因而早就認識素有「中國龍王」之美稱的-枝明教授,他在中國境內挖掘恐龍化石的成就堪稱中國第一人,是個個性爽朗、很有活力又平易近人的教授,因兩人同為炎黃子孫,所以相談甚歡。
兩人又談了會兒,董枝明捲起圈畫著行程路線的地圖,對楊絮青說道:「大致情形就是這樣。這次行程有八人兩車,預定十天後返回,明天得先到鎮上辦足十天八人份的必需品,到時若有什麼問題再進行討論。」他轉頭朝坐在房間角落的風翼笑笑,「時間不早,沒什麼事我先走了,你們早點休息吧!」
楊絮青送他到屋外,小鎮上有專門讓古生物學家們寄宿的小房舍,她和風翼來到蒙古后便住在這裏,這附近大部分也都是一些科學研究人員的寄宿小屋。
到了屋外,董枝明終於忍不住說出口:「看來,那小子真是認定跟我有不共戴天之仇了。從我進屋就死瞪着一雙眼看我,也不講話,像在監視什麼似的。」
他邊說邊笑,從一個月前楊絮青與其它組員來到蒙古之後,他就發現其中有一個年輕小夥子老愛在他和楊絮青講話時瞪他,後來得知他是她的新婚夫婿,他還為此大吃了一-。畢竟,只要是深知楊絮青對恐龍有多痴迷的人都會吃驚的。
他覺得有趣的原因是,現在全二連浩特市的古生物學家都知道,風翼對他和楊絮青的交情非常吃味,只要見到他和楊絮青在一起談論事情就會像偵察機似的死盯住他,即使他們談論的全都是有關恐龍化石及工作上的事情,他仍是沒給過他好臉色。
楊絮青聽了他的話,不禁笑起來,邊道歉:「對不起。」
她也知道風翼對董枝明的敵意,這件事已經成為所有人茶餘飯後的最佳笑料,因為再怎麼想,她和董枝明教授都不可能會「怎麼樣」,偏佣風翼不知哪根筋不對勁,硬是對董枝明沒好感,連她這麼遲鈍的人都發現了風翼對董枝明的敵意,可見得風翼真的是非常討厭董枝明。
「不過-倒是有了不少改變。」董枝明意味深長地說著:「記得-幾年前到這裏來時,滿腦子除了化石還是化石,一個月前再見到-時我就發覺-變漂亮了不少,而且本-知發現了沒?-只有和他在一起時才會比較常笑,也只有在提到他時,才會讓人覺得-果然也是個女孩子家,因為所有的溫柔全寫在臉上了。」
她笑得自然而柔媚,「是的,我知道。」
她當然知道,而且從很早以前就知道了。風翼是唯一一個能讓她開懷暢笑的人,無論憂喜,她只在他面前無所顧忌。更讓她情牽意動的,是她也只有和他在一起時,才會放任自己的所有行為,好比她答應他求婚那天時的玩鬧放縱,又好比婚禮時撇下一堆賓客臨陣脫逃……也許她還無法真正了解何謂「愛情」?或者婚姻該做哪些事才算正常?但她能深刻明了兩人相知相惜、相依相存的情感,就像兩個半圓找到了彼此,得到了一個「完整」。
那種深知自己被安放在他懷裏的感覺很好。
「看,就是這種笑容。」-枝明指着楊絮青欣慰的笑着,「以前從沒看過-會這般柔情的笑,恭喜-,-真的是找到一個……」他突然沒了下文,眼睛看向她身後從木門走出的人,笑容轉為盎然有趣。
楊絮青隨着他的目光轉頭,看見風翼正站在她身後,像頭禿鷹似的百瞪着董枝明。
實在忍不住想笑,董枝明趕緊微低頭打着道別的手勢,「我要走了,要走了……」
說著,腳步沒有遲疑的離開了。從他背後看,可以明顯看出他的肩膀正誇張的聳動着。
楊絮青又好氣又好笑的拍拍風翼的臉,「你什麼時候學會這樣消聲無息的嚇人?」
「-和那傢伙出來這麼久,我當然要跟出來看看。」他像個鬧脾氣的小孩,滿身醋味的說著。
那傢伙?這種說法還真俯激。她笑着搖搖頭,轉身進屋,邊好奇的問道:「你為什麼那麼不喜歡董教授?」
「我為什麼要喜歡他?」他一進屋就賭氣似的一屁股坐下,雙手環上胸膛,還故意別過頭不去看她。
她坐到他旁邊,帶絲促狹的笑道:「董教授不錯呢!學識豐富,工作認真,領導能力強,辨識化石的功力更是一流,是個相當值得學習的對象。」
越聽她說著董枝明有多厲害他就越生氣,故意不回話。
「飛飛?」她輕碰他臂膀,探頭想看他的表情。
他又故意轉過身背對她。
唇邊笑意漸濃,她站起身舉臂環過他頸際,整個身體靠到他後背,在他耳邊輕問:「飛飛,你在生我的氣嗎?」
氣憤的情緒漸漸被她的溫柔撫去,他嘆口氣,執起她的手摩挲了會兒,才開口說道:「我嫉妒他。」他語氣極認真。
「為什麼?」
「因為他是-崇拜的人。」
「我崇拜的人?」她疑惑。
他偏過頭與她視線相交,認真又凝重的說:「-每次看他的眼神都是崇敬得不得了的模樣。而且幾年前那次-從蒙古回來后,我就不斷聽-說起他有多厲害、多高超的話,-一定不知道我從那時起就一直擔心萬一-愛上他,那我該怎麼辦?」
聽到這裏,她終於忍不住朗聲笑了起來,吃驚不已的道:「飛飛,董教授不但已經有了老婆小孩,而且以他的年紀,也都快可以做我們的父親了,你怎麼會想得那麼荒謬?」
這次他沒有發出哀叫聲,反而極認真的繼續說道:「我知道我是人多慮了,但那也是因為我沒有安全感的關係。」
她沒去最後一絲笑意,略揚眉地問:「是因為我嗎?」
他沒有回答,但他低垂的眼中寫滿不安與擔憂。
她的確是如她一個月前所承諾,只要他想和她說話,她就會放下工作與他閑話家常,但除此之外,「詩意的公園散步」、「華麗的兩人旅遊」卻全像天上的月亮般遙遠而夢幻。
雖然在反省過後,他也承認自己的要求的確是太過得寸進尺,但他還是非常渴望有一天他們的婚姻生活能夠「正常」點。
心底泛起疼惜與不舍,她輕吻了下他的頰,「對不起。」
「不。」他將她移到自己身前,擁住她深情地道:「該說對不起的人是我。是我無法調適好自己的情緒,讓-也跟着不好受。」
那是一雙滿懷渴盼,卻又拚命忍着不便自己令她為難的眼神,她發覺她實在無法拒絕他這般無有的希冀。他要的,不過是想多要一點她對他的注意力以及和她相處的時間罷了,如此微小的要求,她竟然讓他流露出這般謙卑又壓抑的眼神,就好象她欺負了一個最純真可愛的小孩般,讓她覺得自己實在很差勁。
「那不然這樣好了。」她輕撫他的臉,「你不是希望我陪你到公園散步嗎?回美國之後,我一定每個禮拜都陪你去野餐,這樣好不好?」
「真……真的嗎?」他有些難以置信,有些不好意思,怯然的又問:「可以嗎?真的可以嗎?」
她為他話里的不確定而心疼,輕啄了下他的肩,笑着回答:「當然可以。」
他猛地擁緊她,在她懷中出聲,「絮,我好愛-!」?!計畫成功了。他在心裏同時歡呼。
他臉頰的肌肉驀地抽動,糟!不行了!他快控制不住自己了,他必須先去「整理整理儀容」。
「對了!」他突然放開她,迅速起身移向廚房,頭也不回的說:「絮,-剛才不是想吃消夜嗎?我馬上去幫-弄。」
「喔,好。」他突兀又怪異的舉止讓她微愕,不明所以的看着他快速閃身進入廚房。
她的心裏突然生起一股異樣的感覺,好似是被設計了而不自知的詭異感……她想了想,聳聳肩,決定不庸人自擾,坐到桌前打開計算機,又開始整理起資料。
「哇哈哈哈哈!呀呵呵呵呵!」躲進廚房的風翼小心控制着聲量,只讓大張的嘴型放肆地喧騰出他內心的興奮與快樂。
想他是誰嘛!怎麼可能一直獨自飲泣而沒有任何行動?好歹他也是一個靠腦袋生存的作家,怎麼可能想不出任何挽救他幸-的方法?而且婚姻本來就必須有一些甜蜜的明謀暗算,如果他只是坐在家裏乖乖等着絮青偶爾的注意,眼睜睜看着「情敵」站在絮青身邊惡劣又卑鄙的嘲笑他,那他還算是個男人嗎?
況且一旦要求得到響應,就會想得到更多,他已經無法再滿足只能偶爾和絮青說說話,他要的是一個「正常」的婚姻生活,就算目標遙遠得如同月亮,他也非當上阿姆斯壯不可!
所以他決定反攻。他一直仔細思考計畫著,剛巧他們那時要到蒙古來,於是他想先喚起絮青的罪惡感,而現成的最佳利用對象就是看似無辜,實則是「非常無辜」的董枝明教授。
嘿!這計畫可不簡單呢!天知道他為了努力演好「吃醋丈夫」的角色,還得每天對着鏡子訓練自己討厭人的眼神。他一輩子沒討厭過什麼人,尤其對方並不真是他討厭的人時,那種「凌厲的眼柙」對他而言可是高難度動作呢!
幸而上天垂憐,持續了一個月的奮戰,從讓超級遲鈍的絮青「發現」他對董教授的醋意,進而激起她的「好奇心」,然後「可憐又可愛」的挑起她的罪惡感,最後終於讓他達成了目的。
雖然她只是允諾「公園散步」,但總算是又踏出了一步,他會再接再厲,想想下一步可以怎樣激起絮青對他的注意。當他還是個毛頭小孩時就不斷想像着他和絮青過着「幸福美滿」的生活,努力了十幾年好不容易娶到她,自然不可能在此時對「情敵」輕易認輸。他將步步為營,而絮青只能節節敗退,到最後,他一定可以完成他的「幸-大業」。
「沒錯!就是這樣,絮青一定逃不出我的手掌心。哈哈哈!」他邊煮麵邊幻想着他的遠景美好。
煮好了一大碗面,他拍拍臉頰、捏捏唇角,好恢復他純真而無辜的角色。
自認儀容「整理」得差不多了,他端着面,步出廚房。「絮,我下了一碗面,我們一起吃吧!」他說著將面放到桌上。
「飛飛。」楊絮青眼睛看着計算機,喚道。
「什麼事?」
「你應該要回台灣談工作的事吧?」
「咦?」他大驚。絮青怎麼會知道?
她看他一眼,「我剛才收到一封電子郵件,是你的編輯發給我的,他叫我要說服你回去談合約的問題。」
因為工作的關係,他們各有各的計算機,她其實並不太清楚他的工作情形,但如果情況已經嚴重到讓他的編輯發電子郵件給她,那表示他真的應該回台灣一趟了。
臭智森!風翼在心裏罵道。管智森是他的大學學長也是他的編輯,他在台灣的工作大都交由他代為處理,原本他還為此感到安心,現在卻很想把管智森倒吊起來鞭打一頓。
明明告訴他他不要回去,他竟然把主意打到絮背身上,發電子郵件給她,讓她知道他得回台灣處理合約的事。這下可好了!絮青一定不會讓他輕易過關,早知道就不給管智森絮青的計算機網址。
「由北京往香港的班機……」楊絮青根本不理風翼一臉氣憤的模樣,逕自上網查詢飛機班次,開口對他說:「從二連浩特到北京大約要三天時間,我幫你訂下四天後的班機──」
「等等!」他打斷她,「絮,我不要回去。」
「不行,這是-的工作,你必須回去。」她靜靜地道。
「不要!」他不依的大叫,坐到她旁邊將她扳過來面對他,擰着眉深情地說:「我以前之所以拚命忍着不去美國找-,是因為當時我還沒有完全準備好,我認為我還不夠資格與-在一起。但從我們結婚的那天起,我就下定決心一輩子都不離開-,不管-在哪裏、要去哪裏,不管發生什麼事,我都不要再與-分開。」
而且,計畫好不容易有了一點進展,要他這時離開她,如果她在這段時間發揮了高超的「志事」本領呢?那他之前所做的努力不就功虧一簣了?不行!他絕不回台灣。
她看着他,想了想才說:「但我們結婚那天也約法三章過了,你必須兼顧好自己的工作,否則別想要我和你結婚。」
她仍然不希望他為了她而失去其它興趣喜好,所以在結婚前一刻,她向他要求絕不能因為她而棄工作於不顧。
欺身到他面前-許,她盯着他,輕柔卻凌厲的問道:「你打算毀約?」
他暗吞了口口水,知道自己絕對敵不過這樣的她,他趕緊起身離她遠點,不然只要她一個眼神,他肯定無條件繳械投降。
「不要!」他轉過身背對她,開始耍賴,「又不是什麼嚴重的大事,我不要回去!」
「飛飛──」
「不要!」他極力拒絕,「要我離開-,那倒不如叫我去死還來得痛快生。」
她愣了一秒,然後爆出大笑。
「絮……」他哀叫,回頭大聲疾呼:「我是很認真的!」
聞言,她的笑意稍止,「飛飛,我們必須好好談談。」
「不要!不要!」他又轉過身用力拒絕。她的本事他還不清楚嗎?只要是她想「談」,就絕對沒有人能「談」得過她,更何況是愛她甚深的他。
她靜靜看了他後背一會兒,「好吧!不談。」她說著就起身走出了屋子。
「絮?」他怔愕,轉回身看着她消失在門外的身影,站起來趕緊追上她。「-要去哪裏?」
她不回話,只是靜靜向前走着。
「絮,外面很冷呢,我們回去吧!」他說著,亦步亦趨的跟在她身邊,在沙漠地帶日夜溫差相當大,他擔心只穿一件衣服的她會受涼。
她仍是不回話,一路上偶爾抬頭看看夜空、偶爾轉頭看看他,唇邊卻老是似笑非笑的。
「絮……」到最後他也不說話了,知道兩人之中一定要有一個人妥協,她只是無言的在表示她的堅持而已。
他有些頹喪,因為他非常清楚她有多固執,但他也是真的不願意離開她呀!她怎麼這麼不了解他的心意呢?他邊走邊想,仍執拗着不肯認輸,就這樣跟着她一直走出了小鎮。
她在小鎮與沙漠邊緣停步,小鎮上原本就疏落的燈光已經見不到了,四周除了兩人的腳步聲及呼吸聲,就再也聽不到其它聲音。
滿天夜空像灑了整罐的星星,一條銀河炫爛耀眼又驕傲霸氣的橫跨於整片天際,直到沙漠盡處的地平線。三百六十度視界的無垠無礙,星星彷佛就近在眼前,連沙石地上的點點石礫都像是被照耀成星子般,如此寧靜卻又蘊含無窮生命活力的夜晚,讓人忍不住想隨之典舞一曲這星夜的華麗粲然。
她深呼吸一口涼寒的空氣,找了個地方坐下,怡然自得的欣賞起夜空的美麗。
他沒轍,跟着坐到她身邊,但兩人仍各有堅持,誰也不肯先認輸似的,彼此都沒刻意去碰觸對方。
十分鐘、二十分鐘、一小時……兩個小時過去了,沉默與寒冷仍然在兩人之間回蕩不去。
他好氣餒。因為到了這個地步,他已經可以預見誰會是這次爭執的敗戰者。
他怎麼可能捨得讓她在這樣寒冷的夜裏一直坐在屋外受寒?他早就看見她身體微微的顫抖着,她只穿一件衣服呢!又動也不動的坐了兩小時。
「好吧!」他終於心疼的一把擁她進懷,嘆了好大一口氣,「我輸了,我回台灣就是。」
她回視他,露出勝利的微笑,「好。」
十二天後。
楊絮青及其它古生物學者一行人正在火焰崖回程的途中,董枝明,開着車邊對整車的人員說話。
「我們這次的成果頗豐,等回到二連浩特,我們就馬上進行詳細的鑒識工作。」他宣佈着後續的工作事項,「這次主要的工作是地層年代的整理與編排,這就得要靠絮青的幫忙,最好能在一個禮拜內做成報告,到時……絮青?」他轉頭看見坐在他旁邊的楊絮青正望着窗外,一副失神的模樣,於是他又叫了一遍。
「啊?什麼?」她終於回神,「對不起,我有點分神了。」
坐在後座的布里安突然笑着說道:「楊,-又在想-的飛飛了?」
楊絮青會這般失魂的情形從十天前起就有些徵兆,隨着日子一天天過去,她發獃的頻率越來越多,失神的程度也一次比一次嚴重,他們一行人全都發現了這件事,而且也非常清楚原因為何。
「又?」她不明所以。
布里安和同樣坐在後座的-利特互看一眼,知道不將事情點明,楊絮育這個「情感智障者」是不會想到那麼多的。
「-沒發現嗎?」-利特開了口,「這些天來,-已經不止一次這樣嚴重的神遊太虛去了,而唯一的原因必定是跟-的飛飛脫不了關係。」私底下,比起叫風翼的名字,他們更習慣稱他為「楊的飛飛」。
「是嗎?」她仍有些轉不過腦筋。
這幾天她似乎常常無故發起呆來,但她並沒有去注意原因,只是總會莫名其妙的就感到若有所失。像在雨後的青空找不到彩虹,像在八月十五的夜晚見不到月圓,其實這些並不是絕對必須的存在,但如果無法見到,卻會有種源自心靈的深刻失落感。這樣的心情,難道真是因為飛飛嗎?
「當然是。」車裏其它三人全都異口同聲,對楊絮青的遲鈍他們可是體悟甚深的。
她揚揚眉,找不到話說,又陷入自我的思緒里。
「不過說真的,那個小子不在,還真讓人有點寂寞呢!」-枝明笑着說道。
楊絮育看董枝明一眼,似有所開悟般,恍然地附和:「是啊!寂寞。」
即使從十七歲起就留學在外,她也從不知道寂寞的滋味為何,因為研究恐龍化石就是她的一切。
但自從風翼進駐她的生活后,漸漸的,她原本只是習慣有他小時候的照片與他不曾間斷的書倍伴在身旁,到後來他真真實實的與她生活在一起也變成了一種習慣,而直到現在她才發現,他已經成為她生命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他不在身邊的日子,竟然像太陽隱進雲朵之後的陰天般,讓人深深感到那種帶着凄悵涼意的孤寂。
「咦?」董枝明突然疑惑的輕叫,「怎麼回事?」
圭在他們前頭的那輛車突然停下,一個研究人員跳下車指着前方對着他們大叫:「不好了,有一個沙暴正往我們這裏來了!」
車上的四個人同時隨着那人所指的方向往遠方的天空看士,果然有一團黑壓壓的沙暴從天際席捲而來,氣勢萬鈞猶如惡魔軍隊倏然從天邊竄出,隨之赫然呼嘯的風聲也迅速擴大。
「趕快將帆布蓋上。」董枝明趕緊下達指令。
他們所乘坐的吉普車車蓋頂載有一些零碎的化石,在遇上沙暴時需將其蓋上帆布,以免風沙太大而將裝置化石的箱子吹落。
楊絮青及其它兩人迅速下車將車后的帆布往前拉,然後將帆布上的掛勾掛於每個定位,沙暴的邊緣在頃刻間已經吹掃到這裏,夾帶着些許黃沙的強風打得每個人的臉頰都有些痛。
楊絮青動作迅速俐落的固定着掛勾,弄到最後一個時卻怎麼都掛不回定位,她直覺的往後叫道:「飛飛,幫我──」驚覺自己所說的,她驀地頓住話,怔怔的看着身後那一片吹着風沙的遙遠荒地。風翼並不在她身後哪!
「楊?」靠她較近的布里安發現她在發愣,趕緊喊道:「-在發什麼呆?趕快將帆布蓋好呀!」
她回神,又迅速行動起來。
終於趕在沙暴真正來臨前將所有的工作完成,一行人全都安全的坐在車中,看着沙暴漫天蓋地似的將窗外的景色全數掩蓋。
不是個太大的沙暴,只持續了一小時左右。
黃沙在擋風玻璃外漫天飛揚,黑沉沉的抹去整個-線,耳邊「吼吼吼」的全是駭人的風聲。
而楊絮青完全沒在注意自己的處境,因為這段時間裏,她一直想着一個人……楊絮青開着車從二連浩特前往集寧。
今天是風翼預定從台灣回來的日子,算算,他已經離開兩個多禮拜了,想必他一定很想早一刻見到她。但上天有時總會開些玩笑,由北京開往庫倫的火車從集寧便因故停駛,當然也就無法到達中途站二連浩特,他只能坐到集寧火車站,然後再經由公路到二連浩特。
所以,當他從北京打電話來時,她就準備到集寧去接他。
但集寧距二連浩特頗遠,開車也要大半天,所以她一大早出發,到現在已經中午了,卻還是見不到一丁點城市的影子。在中國邊境地區人煙原本就稀少,如果鐵路一旦停駛而要靠車行的話,最好要有心理準備會遇上崎嶇不堪的路段,甚至沒有路標或者根本找不到路也是常有的事。
她一路駛來往往處於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地理景觀中,別說是車輛了,就連遇見一個人、一頭羊的情況也少得可憐。所以,當一輛小貨車緩慢的從路的那一頭駛進視線中時,她稍微分了些神看了眼小貨車。
「咦?」恍惚間她看到一個熟悉的身影,「那不是……」
她的視力極好,即使念書念了二十幾年,視力及眼睛的敏銳度都保持在絕佳的狀態,這或許和她必須依靠眼力尋找化石有着密切關聯。
她確定自己沒看錯,不過在她叫出聲之前,站在小貨車後方貨柜上的一個人就已經朝她大叫了。
「絮!」
「飛飛。」她趕緊停車。
小貨車此時也停了下來,風翼在小貨車尚未完全停妥前就飛也似的從車上跳下,一陣風般的猛地刮到她面前,邊高聲叫着:「絮!」
她在他使力擁她進懷前就伸手阻止了他的動作,蹙着眉劈頭就問:「你怎麼會在這裏?為什麼不等我去接你?」
風翼根本沒聽清楚到她問了些什麼。他張着一雙微濕的眼,只想用力的擁緊她,看她個夠、親她個足,好填補他這些日子以來的相思。「絮,我好想-。」他說著就再也忍不住伸手將她抱個滿懷,像恨不得把她揉造體內似的緊擁着她。
她卻是老實不客氣的捏了他一把,讓他稍稍放開她一些,仍不放鬆的道:「回答我的問題!為什麼你會在這裏?」
「嗄?」他滿臉無辜地輕撫着手臂,絮青的手勁不小呢:「我……我搭便車來的。」指指他後方的小貨車,這才發現小貨車的主人以及其它搭便車的幾個人眼光全集中在他們身上。
她才不管有沒有人在看他們,「為什麼不等我去接你?萬一我們錯過了彼此怎麼辦?」她不諒解的就是這一點。
「當然不會。」風翼揚起笑,自倍得不得了。「我已經將我們的緣分在三生石上列下了,就算相隔十萬八千里,我也有自信能夠找到-,然後跟隨-一輩子。」
她楞住,一副不曉得該接下去說什麼的模樣。
偉大的愛情宣言發表完畢后,風翼還是忍不住想抱她,卻因為她之前的抗拒而只敢輕觸着她的肩,「絮,我好久沒見到-了,好想-哦!」他的語氣滿溢着戀慕又帶點可憐兮兮。
驀地,她輕笑了起來,帶着釋懷與滿腔柔情,投進他懷裏用力擁緊他。
「絮?」風翼愣了一下,對她的態度感到疑惑。她從沒有像現在這樣深刻而明顯的表現出她對他的感情過,是發生了什麼事讓她變成這樣的?
他突然緊張了起來,她是受了什麼傷還是遇到什麼不好的事嗎?不然她怎麼會變得這麼「正常」?
他不安的摸摸她額頭,忙不迭地問:「怎麼了?怎麼了?是不是發生什麼事了?」
她在他懷中低嘆,「我想念你。」
聞言,他足足愣了一分多鐘,彷佛不敢相信她會用這般深情的語氣說出想念他的話。
他覺得腳底像踩了一朵雲,整個身體像飛起來般輕飄飄、暈陶陶。
「絮……」他雙臂收緊,用力擁住她,「我也好想-。真的好想好想-!」
「我也是。」
如果如此思念着一個人的原因就是源自所謂的「愛情」,那麼她得承認,她的確是愛上風翼了。
***
向小貨車主人及其它乘客道別後,風翼與楊絮青一同駕車準備駛回二連浩特市。
途中,風翼邊開車邊滿懷期盼的提出請求,「絮,我們不要再分開了好不好?」
「怎麼可能?又不是連體嬰。」她笑答。
從換過位子由風翼駕車后,她就將頭側靠在椅座上一直看着風翼的側面,想一次看夠他以補足連日來的思念。
「絮,我又不是那個意思。」他哀怨的輕叫,由於專心看着前方開車,以致沒發現她的異樣。
她突然伸指輕點他的額頭,笑得燦爛美麗,「你啊!怎麼老喜歡得寸進尺呢?」
「誰教-每次說的跟做的都相差了快十萬八千里,說出的承諾好似給人無限希望,實質的付出卻少得不成比例。」風翼忍不住抱怨道。
「對不起。」楊絮青柔柔道歉。
風翼忍不住看她一眼。絕不是他多心,絮青的語氣真的和以前不一樣了,以往總是乾脆又明快的道歉語氣,現在卻多了一份女性特有的嬌柔溫婉。
「絮,到底發生了什麼事?」他擔心的再次問道,難以將她的改變往好的方向聯想。
她神秘的輕笑着,「飛飛,你覺得我說與做的落差太大,可是,如果哪一天我真的突然來個一百八十度大轉變,你能接受嗎?」
想起每次當地對愛情一事有所頓悟,而產生些許「異樣」時,他都會誤以為她的轉變是因為發生了什麼不好的事,那要是她一下子跳得太快,他極有可能在弄清楚情況以前就會先抓她去掛急診了。
他也跟着笑起,他當然明白她不可能一下子改變大多,他這叨叨絮絮的抱怨也不過是多年來養成的習慣罷了,雖然不見得有什麼用,但至少不無小補,像不久之前她不是說了地想念他嗎?這就已經夠讓他高興的了。
他伸出手眷戀的輕撫她髮絲,「那我就一步一步追着-,讓-一點一點的慢慢轉變,直至有一天-終於像我愛-一樣的愛我,之後我們就手牽手一同走在人生的道路上,一直到老到死我們都不再分開,-說這樣好不好?」他又在想着他那美好光明的遠景。
不管如何,也許未來還會再有讓他不得不與地分開一段時間的情況發生,而且阻礙在他「正常婚姻生活」之前的,亦有一堆恐龍化石這場長期抗戰好打。但他愛她的心不變,跟隨她到天涯海角的心也不變,就算要追她一輩子,他也早就有了心理準備。
最重要的是,他有信心、有毅力,像打不死的蟑螂般堅強又勇敢,他絕對跟定她一輩子。
楊絮青笑着一口回絕,「不好。」
風翼頓時垮下俊臉,哀叫道:「絮?」她到底要他怎麼做呀?
楊絮青仍目不轉睛,專註的看着他,不顧他臉色慘淡,開始說起化石的事。「飛飛,你應該知道,化石形成至少需要百萬年的時間,但能否形成化石的原因,其實是決定於動物死亡那一時間的環境因素。會不會成為化石是在一開始就決定的了,而不管化石能否保存下來,或者能否被挖掘出來,化石一旦形成化石,就不會再改變。」
「絮,-到底想說什麼?」他轉頭看她,即使她講得很清楚,他卻聽得很模糊,完全弄不懂這番長篇大論與之前的話題究竟有何關聯。
「簡單來講……」她抬眼想了下,露出嫵媚的笑,「我愛你,是那種決定和你共度一生,想要一輩子都不分離的愛你。」愛不愛他其實早在一開始就註定的了,只是她直到遇上沙暴那天,才像化石被挖掘出土般真正明白這件事。
風翼整個人在瞬間定格,他動也不動的看着楊絮青。
「所以你不用再一步一步追着我,因為現在反而是我不願意再放你離開了。」她繼續說道。
風翼仍舊像石化了般動也不動,直到楊絮育察覺再不提醒他路況,他們可能就有危險了。
「飛飛,車要偏離道路了。」
風翼聽了一驚,趕緊踩-車,雖然車速不快,但車子仍因沙土路面的關係而滑出了一小段路。
停下車后,風翼深呼吸一口氣,緩緩轉身,怕驚擾了什麼似的,小心翼翼的抓握住楊絮青,輕輕要求道:「-可不可以再講一次?」
「我愛你,是那種決定和你共度一生,想要一輩子不分離的愛你。」她笑着重複。
「再講一次?」
她看他一眼,突然轉身下了車,背對他面朝遠方的空曠土地,用力喊道:「楊絮青愛着風翼,是那種決定和他共度一生,想要一輩子不分離的愛他!」
喊完之後她轉過身,笑着問他:「聽得夠清楚嗎?要不要我再喊一遍?」
風翼笑開了一張臉,也趕緊下車,對着同樣的那片空曠土地使勁喊着:「風翼愛着楊絮青,不管她到哪裏,他這輩子都跟走了她!」
「不是告訴過你,你不用再一步步追着我,現在我也不願放開你了嗎?」楊絮青笑着,又轉過身與風翼朝同方向喊道。
風翼笑得開心極了,「別計較那麼多嘛!反正不論是誰要追着誰或誰不願放開誰,風翼還是最愛楊絮育的。」
「傻瓜!」
「哈哈哈!是啊!我就是傻瓜,-不是早就知道了嗎?」
「大傻瓜!」
就在這一條前不着村、后不着店,也根本沒鋪柏油的沙土路邊,兩個白痴似的人,一前一後、一聲接一聲地喊着話,聲音乘着蒙古高原上的風,緩緩拂過這片綴着點點綠樹與青草的空曠土地,回蕩久久、久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