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你能不能……”沈宜蒼欲言又止。
“怎樣?”薛霞飛雙眸綻光,晶亮地瞧著並肩同行的夥伴。“師父有什麼事儘管交代,徒兒一定辦到。”
“能不能不要這樣瞧着我?”從當初看輕他文質書生的身分到如今的崇敬,她態度的轉變是值得欣喜沒錯,但做得太過火也令人傷腦筋。
沈宜蒼覺得自己快在她崇敬的眼神中滅頂了。
每當他不經意與她的視線交會,總會被那雙媲美天上星子的晶瞳瞅得雙頰發熱,好不自在。
“我怎樣瞧着你了?”薛霞飛策馬靠近他,距離近到兩人小腿不時相碰。“還不是跟以前一樣。”大眼眨呀眨,凈是懵懂之色。
“不。”沈宜蒼坦言,想起她今非昔比的態度,不禁微笑,“之前你看不起我,認為百無一用是書生;但現在,你只差沒把我當神拜了。”
蜜色的煩泛起臊紅。“被你發現啦……”
有些意外她會老實承認,沈宜蒼轉頭看她,瞧見她紅通通的臉像抹了胭脂似的,嬌俏可人。
嬌俏可人?他倏然一怔。
之所以怔忡,是因為他突然發現,這是自己頭一遭把這樣的詞兒跟她聯想在一塊兒。
從古怪、毒舌、胸無半點墨的江湖女子,到現在的嬌俏可人,同行一個月有餘,經歷過許多大小事情之後,他發現自己對她的觀感也與剛見面時不同,好感與日俱增。
當然,在洛陽城發生的事是最大的轉捩點。
“……我以前一直覺得讀書人什麼事兒都辦不成。”
薛霞飛說話的聲音拉他回神,只見她直視前方,不敢亂瞄,可惜,還是藏不住赧然的紅頰。
“讀書人哪,成天除了風花雪月之外,什麼事也不做、什麼都不會,我見過的讀書人都是這個樣子,美其名叫做文人雅士,實際上那些個風雅的假相還不是得靠家裏的人替他撐出門面。我在江洲見過一個讀書人,自個兒打扮得光鮮亮麗,四處遊玩,卻讓妻子在大戶人家為婢,成天只會高談什麼治國平天下的,卻連自己的妻子都照顧不了,這算什麼!”
不想不氣,愈說愈惱!
“如果出身官家就更慘了,若是只會風花雪月那倒還好,最怕的就是書沒讀幾本,仗着家裏有人當官就橫行霸道、四處欺負人,表面上是讀書人,骨子裏卻是地痞流氓!我走過不少地方,遇見過不少這種人,真箇讓人氣得牙痒痒的!所以,我最最厭惡的,一是讀書人,二是官家子弟。”
“你也認為我是那種人?”他是讀書人,又出身官宦之家,恰好符合她薛大姑娘最討厭的兩種身分,也難怪她一開始就對他沒好臉色。
“呃……嘿嘿。”臉上的臊紅加深,薛霞飛尷尬地摳摳臉頰。
哇,好燙!她的臉頰什麼時候變這麼燙來著?!
“那是以前的事了啦,現在我不這麼認為,真的不。”她趕緊挽救頹勢。“除了教我武功的師父外,你是第二個讓我想拜師的人,你跟那些人不一樣,完完全全不一樣。”
“有什麼不一樣?我是讀書人,出身官宦之家,肩不能挑、手不能提,偶爾又任性,多半時候很沒用──”
“啊!啊啊!”薛霞飛沒想到他把她說過的話記得這麼牢,如今再用來反砸自個兒的腳,砸得她慘叫連連。“那個是、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不,一點都不久。”沈宜蒼忍笑地說:“這話是你六天前在洛陽說的。”
“你就不能大人有大量,當我沒說過嗎?”嗚……風水果然是會輪流轉的,自從在洛陽錢袋被扒之後,風水寶地就換到他那邊了,嗚嗚……
“說出去的話跟潑出去的水一樣,是收不回來的。”
“但是水潑在地上,晒乾之後沒痕沒跡的,就像沒潑過水一樣。”她趕緊道,“所以話也可以當沒說過嘛!”
“你──”沈宜蒼傻眼。雖然是強辭奪理,但……還真對得讓他不能說她錯呵!呵呵呵……他搖搖頭笑了。
“別光是笑啊。”真不原諒她?薛霞飛急了,伸長手臂推他。“沈宜蒼,你、你是決定氣我還是原諒我?好歹說個明白,別讓我瞎猜窮緊張啊!”
“你說呢?”他不想這麼快就揭曉答案。
“我怎麼說?我又不是住在你肚子裏的蛔蟲,怎知道你心裏是怎麼想的?”
“若我說不想回答你呢?”
“嗄?!”
“駕!”沈宜蒼突地發聲,雙腳一夾馬腹兩側,策馬向前疾奔。
騎馬個把月,他的騎術日漸熟練,已有一流好手的架式。
“啊?!你怎麼可以丟下我,自己落荒而逃?!”
“誰落荒而逃了?”沈宜蒼回頭笑應:“這叫策馬先行,薛丫頭。”
“等等我!”薛霞飛雙腿一夾,空出一手往馬臀輕拍,驅馬追上前去。
紅暈未褪的俏臉雖寫滿被作弄的懊惱,唇邊卻掛著笑意。
山野林徑,一男一女,一前一後,策馬逐風穿梭其間,亦自成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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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先,薛霞飛以為這趟差使的主子是個茶來伸手、飯來張口,生活優渥、不懂世故的官宦子弟,對這差使自然也就興趣缺缺。
雖然一路上,沈宜蒼的確如她所猜想的,一來不懂人情,二來不曉世故,但他卻沒有官家子弟仗勢欺人、驕傲蠻橫的脾性,呃……偶爾還是會鬧鬧脾氣啦。
但,他和那些養尊處優的官家子弟還是有所不同。
比方說,在她用一兩銀替他買下原本五十兩才能買到的木盒后,他在買任何東西之前,都會主動問她店家出價是否合理,久而久之,他也知道了民間買賣的價錢,愈來愈懂得精打細算。
再比方說,他明明不會騎馬,卻鬧起公子脾氣堅持不坐馬車,硬要騎馬,從剛開始姿勢古怪得讓她憋笑憋到快得內傷,到現在已然是騎馬好手的架式,讓她知道他嘴上嚷嚷着要學騎馬不是說著玩,而是認真的。
最最厲害的,就是在洛陽城的那件事了。
雖然每回想起錢袋被扒就覺得很糗,但若不是因為這樣,只怕她永遠都不知道沈宜蒼的學問是真材實料,而不是那些念沒幾本書就學人家裝什麼文人雅士的紈褲子弟。
並非輕視天下文人,只是虛有其表的人實在太多,多到讓她以為真材實料的除了鴻哥哥外,不是已經作古,就是還沒出生。
沈宜蒼是另一個例外。
甚至,她不知打哪兒來的篤定,認為這個主子的學問比起她的鴻哥哥,是有過之而無不及。
只是,雖然知曉他的厲害,但有些時候,她還是看不過去他的某些作為。
好比現在──
“你還要摸那個盒子多久?”薛霞飛苦着臉問。
今夜再次露宿山野,用過晚膳,就見沈宜蒼拿出那個木盒東摸西摸,壓根兒忘了她的存在。
之前也有過很多次這樣的情形,她並不以為意,可最近不知為什麼──更明白地說,是從離開洛陽城之後──對於他過分在意木盒,當自己不存在似的,就讓她覺得心口悶。
所以,她對那黑不溜丟又打不開的怪木盒愈看愈不順眼,心頭直冒火。
“沈宜蒼,你有沒有聽見我說的話?!”她幾乎是用吼的了。
“聽見了,再一會兒。”沈宜蒼依舊目不轉睛,隨口敷衍。
薛霞飛猛然起身,三大步走至他身側落坐,怒目瞪視他手中不時翻面以供觀看的木盒。
“我說你幹嘛把它當寶物看?”不過就是一隻木盒,還不能拿來裝東西,有啥好看的?
“因為它真的是寶。”談起嗜好,沈宜蒼眉宇間凈是愉悅。“這叫做璇璣盒,相傳是三國姜維所做,用來藏匿重要軍機。”
“姜味?”
似乎早料到她的腦袋會想到別的地方去,沈宜蒼並不意外,進一步解釋:“姜太公的‘姜’,進退維谷的‘維’──姜維,蜀國名將,據說是諸葛亮的謫傳弟子,在諸葛亮死後,繼續統領蜀軍與曹魏、孫吳相互制衡。”
“啊,諸葛亮,我知道他!”聽說書人說過,一代軍師嘛!
沈宜蒼突然縱聲大笑,將視若珍寶的木盒按在笑得泛疼的腹部。
“你笑什麼?”薛霞飛氣惱地問,直覺他的笑跟自個兒有關。
“你呵呵呵……你那什麼語氣?好像跟他挺熟似的,哈哈……”
“我是聽說書人說的,有錯嗎?”
“沒、沒錯。”錯在她的語氣,還有那無辜的清亮大眼,在在引他發笑。
噢,天爺,她真是個活寶呵!
“沈宜蒼,你到底在笑什麼啊?”
雖然惱他笑話她,可薛霞飛知道自己心裏頭還是有些高興的。
至少,今晚不會是自個兒唱獨角戲,有個人可以抬杠鬥嘴的滋味真好。
“我只是在想,你究竟是打哪兒冒出來的?”沈宜蒼很好奇,什麼樣的雙親才能調教出如此特立獨行的女兒?
薛霞飛真的是他所見過最與眾不同的姑娘。
誰知她的答案就像她的人一樣,特別到讓人瞠目結舌,“我也不知道。”
專註於璇璣盒的目光倏地轉向她。“什麼?”
“我不知道。”她平鋪直敘的語調,不含一絲落寞,就像與人談論天候似的自然,“我不知道自己是從哪兒蹦出來的,也不知道爹娘是誰。我只知道打小跟着師父練武,嘿嘿,我可是師父最得意的徒弟呢。”她驕傲地說。
他卻沒來由地胸口泛疼,把玩璇璣盒的手落在她肩上。
薛霞飛自動調整坐姿,螓首壓上他肩窩。“我最喜歡師父,他對我好,真的很好,所以沒有爹娘沒關係,我有師父就好了。”
“那你師父呢?”
“……”
“薛姑娘?”
“死了。”落寞的情緒到此刻才隱隱透出。“人老到一個歲數都會死的,不,就算沒有七老八十,也有可能突然就離開人世對吧?”
不知她問這有何用意,但沈宜蒼很配合地點了頭。
“所以,總會有一個人過日子的時候對吧?一個人吃飯、一個人睡覺、一個人到任何地方,對吧?不管怎麼樣,都要學會一個人過日子對吧?”
她的話是這麼說沒錯,但他總覺得她不是這麼想的。
“你希望有人陪你?”
“什麼?”肩窩上的小臉抬起,與他對視。
“你怕一個人過日子?想要身邊有人陪你?”他又問了一次。
“我、我才沒有!”薛霞飛矢口否認。“我是什麼人啊!武功高強的俠女哩!怎麼可能會怕什麼?哈!哈哈哈……”空虛的笑聲大有“此地無銀三百兩”的意味。
“我無法想像自己一個人過日子是什麼滋味。”自小到大,他身邊總是人來人往,熱鬧非凡,所以無法想像箇中滋味。“你希望誰陪在你身邊?”突然間,他很想知道答案。
她小臉驀地一紅。“我、我才沒有!”怪了,為什麼臉頰又莫名其妙燙了起來?
“你想找誰陪在你身邊?”
“呴!你很煩耶!”
“我煩?請問方才是誰打斷我賞玩木盒,硬要找我說話的?”他終於明白她打斷他賞玩木盒的真正原因,更驚訝地發現自己並不排斥,反而暗自欣喜。
至於感到喜悅的原因,他隱約明白,但又有點不確定。
“我明白了。總之你就是嫌我吵就對了!”被人戳中心事,令薛霞飛分外狼狽,霍地起身,退離他的懷抱。“擾您清靜,真是萬分抱歉,小女子我就不吵您了,告辭!”
一瞬間,沈宜蒼萌生她要離開自己的錯覺,心頭不由得一慌。
“你要告辭到哪兒去?”
呃?對呴!她要上哪兒去?
“我……我告辭到那兒去!”薛霞飛走回之前坐定的樹下,背對他倚木而眠。
賭氣的背影讓沈宜蒼直想發笑。“薛丫頭?”
哼!她才不要理他!
“薛姑娘?”
“我睡了。”
“薛霞飛?”
“我睡死了!”
不是嫌她吵嗎?現在她睡死不吵他,反倒換他來吵她了。
但,就這麼原諒他嗎?
答案當然是──不!
看來他說對了,刺中她藏在內心最深處的忌諱,惹她動了氣。沈宜蒼悄然嘆息。
即便看似開朗豁達,她依然有姑娘家纖弱的一面──不在表相,而是在深沉的內心。
可她被人戳破后的反應……唉。“跟蓉兒好像。”他忍不住低喃。
這一提,他才想起自己離家已逾一個半月,這段期間,除了剛開始幾天偶爾會思鄉,在遇上薛霞飛后,竟無暇想起,這其中原由,挺費思量呵……
蓉兒?蓉兒是誰?聽見這個名字的剎那,薛霞飛差點回頭質問。
要不是正在氣頭上,她絕對會這麼做。
“薛丫頭。”
薛霞飛還是悶不作聲。
見她始終不肯理睬自己,沈宜蒼聳了聳肩,不以為意。
女孩家鬧脾氣是常有的事,再怎麼說,薛霞飛也是個姑娘,雖然她大剌剌的江湖性情老讓他忘記她是個女人。
過一、兩天就好了吧,他想。蓉兒也是如此,鬧脾氣當時看似風雨交加,可第二天又見她嘻嘻哈哈,完全忘了前一天發生什麼事。
女孩家哪有不鬧脾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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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沈宜蒼太低估薛霞飛的脾氣。
當她決定不原諒一個人的時候,她就會卯足勁不原諒一個人,哪怕那人是她的主子亦然。
然而,沈宜蒼壓根兒不知道自己有做什麼必須得到她原諒的事,是以,對她這幾日異常的沉默,他除了感到困惑,還覺得詭異,甚至認為──
“你生病了?”
甫踏進流芳鎮,他便關切地探問這七天來除了必要的對話外,一句話也不說的同伴。
“哼。”薛霞飛的反應是冷冷一哼。
“我們先去找大夫幫你看病可好?”
“我們”一詞,沈宜蒼髮現自己愈用愈習慣了。
“你才有病!”哼!
總算回話了,雖然不甚有禮,至少是“啟程了”、“停下休息”這兩句話之外,七天來的大突破。
有了新的發展,應該可以找到些蛛絲馬跡,好讓他知道薛女俠在不高興些什麼吧。他想。
“如果沒病,為什麼這幾天悶不吭聲,憔悴得像患了病?”
“誰憔悴了?!”打死不認。
沈宜蒼凝視她氣得紅通通的頰,咧嘴揚笑:“是不憔悴了,現在的你生氣勃勃。”
盯着那口礙眼的白牙,薛霞飛突然有股想敲碎它的衝動。
“沒病就好。”仗着高她一等的優勢,沈宜蒼輕拍她發頂。在發現她與自家小妹有相似的脾性后,心態也隨之改變。
對她,莫名地覺得更親近些。
“你──”不明白他這舉動的用意,薛霞飛按著發頂,一臉茫然。
蓉兒是誰?這個疑問連同他嫌她吵的不滿,一起糾纏了她七天七夜。
她無時無刻不想問他蓉兒是誰,可每回話到嘴邊就被自己吞回肚子裏,怎麼也問不出口。
為什麼問不出口呢?不過就是問一個姑娘是他的誰而已啊!
“我有個問題──”
“嗯?”終於肯主動跟他說話了。沈宜蒼期待着。
“你那晚──”
“大爺!求求你不要這樣,我不──啊──”不遠處的哭泣尖叫聲截斷了薛霞飛的問題,引起過往路人注意。
沈宜蒼和薛霞飛視線相交,很有默契的牽著馬循聲前去。
“讓讓、讓讓。”
薛霞飛打前鋒,可惜手裏牽著馬,不利推擠,只能踮高腳尖,隔着人牆看去。
人牆之中,一名戴孝女子跪在地上又哭又掙扎,堅持不肯與扣住她皓腕的彪形大漢離開,女子身旁立有白布招,寫著──
“買、身、死、父?”薛霞飛一個字一個字念。
“賣、身、葬、父。”沈宜蒼嘆息,開始考慮教她認字。
薛霞飛丟給他一記白眼。“我知道。”
沈宜蒼聳肩,在這節骨眼上,不想與她計較這小問題。
此時,彪形大漢的粗吼聲傳來──
“你不是賣身葬父嗎?張嬤嬤要買你,你當然要跟着我走!”
“不、不要……爹臨死前交代,囑咐我絕不能做有辱家門之事……大爺、張嬤嬤,我求你們了,我沒收你們的銀子啊!我不要賣身給你們,不要……”
兩人順著女子的目光望去,一名身着紅錦衫裙的福態婦人揚著紈扇,在胸前扇呀扇的,拔高的嗓音怎麼聽都覺得刺耳──
“我張嬤嬤沒有買不到的姑娘!我說萍兒啊,到我花月樓有什麼不好的?有吃有喝有睡,胭脂水粉樣樣不缺,有啥不好的?”
“嗚嗚……”被喚做萍兒的姑娘哭得聲嘶力竭,無法應聲。
張嬤嬤見狀,怒聲一喝:“大牛,把人給我帶走!”
“是,嬤嬤。”
“給我慢著!”看不下去,真的讓人看不下去!薛霞飛縱身一躍,踩過前頭圍觀百姓的肩,借力施力,以輕功越過人牆,落地前,不忘先以一記飛踢踢中大漢強扣住女子的狼手。
大牛立時慘叫一聲。
見自己人遇襲,張嬤嬤尖呼:“哪來的小鬼!”
小鬼?!這老太婆叫她小鬼?!
“老太婆,本姑娘是小鬼嗎?啊?!”薛霞飛叉腰挺胸,努力證明自己不是小鬼,而是個姑娘!
張嬤嬤輕蔑地打量她的身形。“哈!”
“你哈什麼?”
“憑你,想進我花月樓還得考慮考慮呢。”
這老太婆!薛霞飛氣得直咬牙,腦筋轉了轉,轉怒為笑,“哈!”
“你哈個什麼勁?”張嬤嬤睨她一眼。
“憑你,我看花月樓大概也沒啥能看的姑娘,才會當街強搶民女,哈哈!”薛霞飛仰頭一笑。比口才,她雖不是最強,但也不弱。
“你──”張嬤嬤氣不過,立刻大喝:“大牛,給我好好教訓這壞事的死丫頭!”
接到命令,大牛立刻沖向她。
薛霞飛縱身一跳,在空中翻轉了一圈,輕鬆閃過。
“大牛大牛,腦袋像牛,橫衝直撞,果然是牛。”隨興四字訣順口溜出薛霞飛口中,引來圍觀者哈哈大笑。
這丫頭!沈宜蒼搖頭淡笑,真拿她沒辦法。
然這樣的調兒,才像薛霞飛呵!
“你、你你──好樣的,大牛,給我打!”張嬤嬤氣得全身發顫。
薛霞飛眯起眼,一手抽齣子母雙劍,將子劍拋上空中,以母劍劍身接下,在空中劃了個圓弧;只見母劍如磁石般吸附子劍,子劍在母劍劍身上遊走,目睹者莫不嘖嘖稱奇。
“怎樣?是要人還是要命?”
“你──”看出對手不好惹,張嬤嬤雖心生膽怯,可老臉拉不下來,咬牙硬撐。
“這位大嬸。”沈宜蒼介入這劍拔弩張的場面。
“你──”薛霞飛欲出口的話,在他眼神示意下打住。
乖丫頭!沈宜蒼對她投以讚賞一笑,才旋身朝張嬤嬤先行一揖。
突然冒出一個俊公子,經營花樓使然,張嬤嬤的夜叉臉立時柔和泛笑。
“公子有何貴幹哪?”
“在下略懂面相,只是想提醒您一些事。”
“啥事?”向來迷信的張嬤嬤神色登時緊張起來。
“這姑娘面相福薄,恐不利於您。”沈宜蒼指向萍兒。
福薄?張嬤嬤銳眸掃向萍兒削瘦的瓜子臉。
“您見多識廣,定比在下更能看出這姑娘印堂帶煞。”
煞?張嬤嬤恍然大悟。是啊!她怎麼沒想到!這個萍兒若非命中帶煞,她爹怎會突然暴斃而亡?
張嬤嬤愈想,臉色愈白。
“相信您也看出來了。”沈宜蒼再強調一次。
“我──那當然。”張嬤嬤愈想愈不對,若是強把萍兒帶回去,不就等於帶個煞星進花月樓嗎?
連累了花月樓的生意不打緊,就怕會煞去她張嬤嬤的命哪!
“大牛,我們走!”一身大紅的張嬤嬤領着手下,囂張地推開人牆,揚長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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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圍觀的人潮離去,沈宜蒼回頭,發現薛霞飛雙手執劍,愣愣地看着他。
“怎麼了?”
“你──”意識自己還握著劍,薛霞飛先收劍回鞘,才開口:“你怎麼知道那老太婆信這個?”
“我猜的。”他也是急中生智,誤打誤撞。
“你有沒有想過萬一猜錯怎麼辦?”
“倘若文攻不成,就只好讓你動武了。”沈宜蒼笑着說。“能不動武是最好的,再者──”
“再者什麼?”
“沒什麼。”他不想讓她知道,他這麼做是想試試自己的能耐,不希望凡事都得靠她出頭。
又不說!薛霞飛嘟起嘴,不喜歡這種拿他沒辦法的感覺。
正當她要開口抱怨,萍兒卻在這時移身前來,面對沈宜蒼、背對着她。
“萍兒多謝公子救命之恩。”聲細柔軟,可以想見聲音的主人容貌不會差到哪兒去。
公子救命之恩?!
那她呢?她是頭一個跳出來幫忙的哩!薛霞飛不敢相信地瞪着眼前纖細的背影。
沈宜蒼搶在她開口前說話了:“姑娘不必多禮。”
“若不是公子,萍兒恐怕己──嗚嗚……”餘悸猶存,萍兒的珠淚再度奪眶而出。
“別難過了,姑娘。”沈宜蒼從懷裏掏出三十兩。
經過不少城鎮,見多識廣,他多少了解普通百姓過日子所需的花費,不會再過度浪擲錢財。
“公子……”
“收下吧。”沈宜蒼扳開她的手,將銀兩放至她嫩白的掌心。
“公子……”萍兒雙手抓緊掌中的銀錠,淚眸盈滿感激,仰首瞧見恩公相貌堂堂,蒼白小臉不由得染上紅暈。
“你葬父需要銀兩,剩下的應該足夠你支應生活,做點小買賣餬口。”
萍兒臉上閃過驚慌之色。“公子,萍兒……萍兒是賣身葬父。”
明白她的意思,沈宜蒼笑道:“在下只是略盡綿薄之力,姑娘切莫多想。”
“可……”萍兒囁嚅了會兒,抖著聲道:“萍兒已認定公子,今生今世,萍兒都是公子的人……”
沒料到事情會演變至此,沈宜蒼不禁一愣。“這──”
“開什麼玩笑?!”薛霞飛衝到兩人之間,面對楚楚可憐的萍兒,不假思索地道:“我才是他的人,你算老幾啊!”
此話一出,沈宜蒼和萍兒同時怔住,訝然看向她。
薛霞飛氣炸的紅臉倏地轉為著火般的艷紅。呃,她好像說錯了什麼……
萍兒小手扯上沈宜蒼的衣袖,細聲問:“公子,這位姑娘說的是真的嗎?”
刺眼!看見她的舉動,薛霞飛圓眸再射凶光。
“我有說錯嗎?”目光轉而殺向沈宜蒼,眼中寫著「你敢說錯就試試看”!
“呃……”沈宜蒼摸摸鼻子,一臉尷尬。
她說她是他的人──她知不知道這話代表什麼意思?
忍不住望向她那張紅透的臉,見她眸里滿載羞憤、困惑、驚疑等等情緒,複雜得緊。
那神態,意外地熨熱了他胸臆,瞬間,他恍然大悟,原來他對她……
“公子,這是真的嗎?”萍兒一雙盈盈秋水望着他。
“萍兒姑娘,在下只是好意相助,並沒有其他想法。”驀然回神,沈宜蒼不著痕迹拉回自己的衣袖,並退後兩步。
“可公子買了萍兒,萍兒就是公子──”一襲黑影突地像屏風般擋在萍兒面前,也中斷了她的話。
“你敢再說一次就給我試試看!”薛霞飛口氣之霸道,大有“老娘馬上宰了你”的兇惡氣勢。
“公子──”萍兒眼中盈滿委屈。
“不要再公子來公子去了!”薛霞飛聽得刺耳極了。“還有你!”
“我?”被點名的沈宜蒼一頭霧水。“我怎麼了?”
“別忘了還有個蓉兒在南京城等你!”
蓉兒蓉兒,為什麼她想到這名字就討厭,說出口更揪心?
蓉兒?沈宜蒼不解。她怎麼突然提及他小妹?
“所以,”不待沈宜蒼開口,薛霞飛轉身面對萍兒。“你最好趕快死了這條心,如果硬要巴上來,我乾脆收回這三十兩,看你怎麼辦!”
這威脅顯然奏效,只見萍兒貝齒咬唇,似陷入無邊的掙扎。
“姑娘,你快回去安葬令尊吧。”沈宜蒼勸道。“在下告辭了,後會──”
“無期!”薛霞飛一陣搶白,不待對方回應,拉着沈宜蒼掉頭就走。
可惡!她為什麼氣成這樣子?為什麼惱火成這德行?這個叫萍兒的,不過就是一名弱女子,她又為什麼像個母夜叉似的凶人家?
視線先是溜向賣身葬父的萍兒,再轉到沈宜蒼臉上,見他異常專註的目光鎖凝住她的,震得她不敢妄動。
這、這樣看她是什麼意思?
一抹連她自己都沒有察覺到的嬌羞,在心底,如漣漪一般蕩漾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