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西域風光,超乎沈宜蒼的想像,並非它荒涼得超出他所能想像的程度,而是它繁華熱鬧的景象,比起中原城鎮有過之而無不及。
望着牛羊遍野的壯闊景象,這讓初到邊塞的他在感動激昂之餘,忍不住贊道:“難怪唐朝詩人高適在〈金城北樓〉一詩中會這麼描述蘭州──北樓西望滿晴空,積水連山勝畫中。湍上急流聲若箭,城頭殘月勢如弓──所謂的邊塞,其壯遠遼闊,與中原秀麗各自成趣。”
當然啦!他這番話又被胸無半點墨的薛霞飛給聽擰成亂七八糟的東西。
當晚,沈宜蒼就地取材,以枯枝為毫,沙地為紙,教她寫了大半夜的〈金城北樓〉。
那夜,薛霞飛在心裏發誓,以後他又吟唱她聽不懂的詩詞時,自己絕對要閉上嘴巴,以免禍從口出。
近一個月的跋山涉水,兩人由西安至蘭州、甘州,輾轉來到涼州地界。
甫進涼州城,兩人被城中洶湧的人潮嚇了一跳。
仲秋時節的涼州城處處可見大小攤販林立,駱駝、驢馬雜混在擁擠的人群中,買賣議價聲不絕於耳。
一問之下,才知道這是涼州城秋市的頭一天。為期一個月的秋市,是東西商旅做買賣、互通貨樣的時機,也難怪城內買賣吆喝聲震天響。
“看來臨時要找到打尖的客棧很困難。”沈宜蒼開口。看這人潮,城裏的客棧一定都客滿了。
“是啊。”牽馬並肩同行的薛霞飛應和道,“走吧,我們往城西去碰碰運氣,涼州城很大,城外也有幾家旅店,說不定能找到空房。”
於是兩人左彎右拐的,想避開市集人潮早點出城,可拐了幾回,發現大街小巷無一處不熱鬧,決定放棄這天真的想法,轉回大街上。
推推擠擠好半天終於出城,當兩人歷盡千辛萬苦,找到有空房供他倆過夜的旅店,早已是掌燈時分。
“歡迎蒞臨本店。”發現有客人進門,年約五旬的店小二立刻迎上前來,一雙老眼在看見沈宜蒼時登時一亮,熱切道:“兩位客倌,不知是要用膳?還是要住店?”
沈宜蒼微笑以對:“住店,煩請給我兩──”
“一間空房。”薛霞飛突然插口。“我們的馬就在門外,別忘了差人安頓它們。”
“霞飛?”沈宜蒼愣了下。
女掌柜從櫃枱后輕移蓮步而來,在看見俊逸的沈宜蒼時笑容更加燦爛。“兩位客倌是夫妻啊?”
沈宜蒼正想開口說還不是,孰料又被薛霞飛一陣搶白──
“快了。”說話時,雙手纏上沈宜蒼腰肢,朝風韻猶存的女掌柜一哼。
女掌柜見狀,蓮花指點在唇邊,呵呵直笑:“喲,原來是私奔的小情侶哪。”
“霞飛?”沈宜蒼仍是一臉不解。
“怎麼?有意見啊!”薛霞飛杏眸嗔視他一眼,圓臉老實不客氣地通紅一片。
她葫蘆里在賣什麼葯?
四目交會,相對於薛霞飛的羞窘,沈宜蒼的眼眸寫滿困惑。
他知道薛霞飛雖不拘小節、生性好玩,但絕不會拿自己的清譽開玩笑,是以,雖有疑問,他仍選擇沉默。
“噢呵呵呵,小姑娘好不害臊哪!”女掌柜眼波流轉,模樣十分嫵媚。“反觀這位公子倒是害羞得緊呵。”
“讓掌柜見笑了。”沈宜蒼拱手為禮。
“公子風姿颯爽、氣質出眾,想必出身不凡吧?”
“在下──”沈宜蒼正要回答,卻被人打斷。
“噢呵呵呵,”薛霞飛學起女掌柜嬌媚的笑聲,臉色隨即一整。“怪了,我未來相公是什麼身分干你何事?將來嫁他的人是我不是你,掌柜大娘,你是不是多管閑事了點?”
聽見“大娘”二字,女掌柜雙眸閃過厲光,旋即斂起。“噢呵呵呵,小姑娘言重了,小女子只是好奇兩位怎麼會私奔到涼州來,噢呵呵呵……”
“噢呵呵呵,”再學一次,薛霞飛發現這種笑法很傷喉嚨。“關你啥事啊,掌柜大娘?”
“你──”女掌柜順了順氣,決定轉戰沈宜蒼。“公子,要不要點些什麼吃吃?本店菜色雖不豐盛,但絕對美味,來點燉羊肉、太白酒如何?”
“那就──”
“不用了。”薛霞飛再次搶先說:“走了一天的路,我們只想要休息。休、息──這兩個字掌柜大娘聽得懂吧?會寫吧?”語氣充滿敵意。
不會寫的只有你吧?沈宜蒼盯着擋在自己前頭的嬌小背影,有些好笑。
是可忍,孰不可忍!隸屬北方民族的女掌柜捋起雙袖。“小姑娘!你──”
戰火來得無端又突然,沈宜蒼搶在女掌柜開轟之前,先一步拉住看來快要撲向女掌柜送上一頓拳打腳踢的薛霞飛,同時示意一旁的店小二領他們到住宿的廂房,火速將人帶離戰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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哼,膽敢覬覦她的人,下場只有一個字──慘!
一進客房,薛霞飛將包袱甩上床板,咚一聲跳坐上床榻,盤腿而坐,氣呼呼地嘟著小嘴。
沈宜蒼關上門,一回頭就看見她這模樣,好氣又好笑。
“你的嘴巴可以吊三斤豬肉了。”
他為自己倒杯茶水,正要啜飲,卻見床上人兒伸出蜜色小手。
“給我。”
他愣住,搖頭嘆了口氣,還是送到她面前。
“你真是愈來愈放肆了。”
薛霞飛大口飲盡杯中的茶水,看着他為自己倒水的優雅舉止,邊說:“我可是你貞操的救命恩人哩,送杯茶水給我喝不為過吧。”
噗──沈宜蒼口中茶水噴出,在空中劃出半弧。“咳!咳咳……你說什麼?!”
他有沒有聽錯?他的貞操?!
“西域邊塞胡人居多,有些民族偏好與漢人通婚。”
“胡漢融合,天下一家,這是好事情。”有什麼好大驚小怪的?
“是啊是啊,”薛霞飛敷衍應道,語調帶酸。“原來沈公子你偏愛胡族姑娘啊。”大色鬼!
“我純粹就事論事。”沈宜蒼譴責地掃她一眼。
“這其中也有作風強悍的民族,通婚不成就搶人,在西域邊防的城鎮經常會傳出漢人遭擄的消息。”
沈宜蒼軒眉一凝,義憤填膺。“強搶民女這種行為太過分了。”
“誰說只搶民女來著?”知道他第一回到西域,她就好心點,不笑他笨了。“男搶女、女搶男,在這裏是常有的事,有些民族甚至會與族人共享漢族妻妾或丈夫。”
沈宜蒼不笨,很快便聽出她話中含義,感到不可思議:“你的意思是──”
“那女掌柜看中你了,俊偉不凡的沈公子。”想起方才女掌柜頻送秋波的媚態,她心口一壇醋便嗆得發酸。“如果你對她有意,那就下樓去啊!我相信那女掌柜早已經磨刀霍霍,等著把你拆吃入腹了。”
“若我真下樓,你會如何?”
“哈!我管得着嗎?”薛霞飛冷哼,轉身背對他。
好酸、好氣、好惱!難怪總聽人說富家子弟花心漢,官家子弟薄倖郎!憶及他在西安讓她像個笨蛋一樣,傻呼呼地擔心他要玉兒換掉她,又突然親吻她,之後卻沒個說法、沒個解釋,讓她一顆心掛了十五個桶子七上八下的,現下居然又在她面前說要下樓去找那個女掌柜!
愈想愈委屈,愈想愈心酸,難過的情緒直湧上心坎,逼得她眼眶漸漸發熱、變紅。
“那我就下去啰。”
“……”
“霞飛?”沈宜蒼走近床側,將她的身子扳向自己,無奈佳人只肯讓他看見她頭頂發旋。
又鬧脾氣了。盯着她的發旋,沈宜蒼笑忖。
“我是開玩笑的。”他說,以食指挑高她下顎,訝然驚見一張帶淚的小臉,哽咽無聲,一雙紅通通的眼幽怨地對著自己。“霞飛?!”
一反以往石破天驚的哇哇大哭,沈宜蒼還是頭一遭見她小家碧玉似的啜泣,頓時慌了手腳。
沒想到平常大剌剌的她會因這玩笑而氣到落淚,沈宜蒼滿心歉疚,萬分懊悔。
伸臂將她淚濕的小臉壓貼在心窩處,立刻感覺到胸前衣衫透著一片濕意。
“你欺侮人、欺侮人……”薛霞飛垂在身側的雙手握緊,拚了命地想忍住淚,偏偏眼淚都不聽她使喚,如雨般狂落。
“那只是玩笑,我發誓。”
“發五發六都沒用,你就會欺侮人……”委屈的淚怎麼也停不下來。“喜歡那女掌柜就下樓去啊!被她當種馬一樣折騰到面黃飢瘦、形容枯槁、不成人形也是你活該自找,我才不在乎嗚嗚……”
面黃飢瘦、形容枯槁……噗哧!沈宜蒼搖頭失笑。
“笑?!你還笑得出來?!”小拳恨恨地捶上他腰背,雖然氣惱,但知他不諳武功,薛霞飛仍不忘要收斂勁道。
“是是,在下萬分感謝薛女俠的拯救貞操之恩。”沈宜蒼空出一手,將她一雙粉拳壓在腰側。“你有沒有發現自己在罵人的時候特別會引經據典?”
她淚眼氣惱地殺向他。“你還戲弄我!”
“彆氣了。”低頭親吻她的額,沈宜蒼放柔聲音安撫。“我對那女掌柜一開始就不存任何遐想。”
“那是一開始,誰曉得你現在有沒有!”
“開始不會有,現在也沒有,以後更不可能有。”一口氣說完,不給她鬼扯的機會,沈宜蒼握住她的小拳頭,摩挲片刻,才將她一指一指慢慢扳開,在淺蜜色的掌心落下一個個輕吻。“因為我有你。”
滿腔的怒氣就因為這句話,頓時煙消雲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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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什麼?濃濃的疑雲在沉默中籠罩薛霞飛心頭。
只是那麼簡單的一句話,為什麼她會覺得開心?對他的滿腔憤怒就這麼呼的一聲全給吹散了?
薛霞飛實在不懂自己怎會如此輕易被安撫,就為了那一句“因為我有你”?
慢!因為我有你?!
不,不對!他不只有她!
“騙人!”珠淚再度奪眶而出,“你在南京城還有個蓉兒!”說什麼只有她,全是謊言!這個可惡的花心大蘿蔔、風流薄倖郎!
“蓉兒?”
“我不過是她的替身!”他以為她沒有聽見嗎?他曾說她的脾氣跟那個蓉兒很像。“你只是把我當作她,嗚嗚……”
這是哪門子的誤會?沈宜蒼嘆氣。“蓉兒是我妹妹。”
悲上心頭,薛霞飛哽咽道:“我當然知道蓉兒是你的妹──啊?你剛說什麼?”淚眼眨落兩大滴淚,抽了抽鼻子。“妹、妹妹?”
“我家小妹,年方十歲。”難怪她在流芳鎮會嚷出蓉兒的名,之後時而露出古怪的表情,用一種他不明白的輕視眼光看他。“別告訴我,你一路上都在吃蓉兒的醋。”
“誰、誰吃你家小妹的醋?”她嚷,殊不知酡紅的圓臉早出賣了她的心思。“我、我為啥要吃你的醋?”
“我倒很高興你因為我灌了一肚子醋呵。”
“我才沒──晤……”狡辯的話被他壓下的唇封緘,薛霞飛覺得自己的腦袋又開始昏了。
不能讓他這樣下去!再怎麼遲鈍、再怎麼粗枝大葉,她也知道這是何等親匿的舉動,更清楚自己不該任他胡作非為,但……
全身無力……除了展臂攀住他肩頸,薛霞飛不知道自己還能做什麼。
明明她武功高強,而他只是文弱書生,為何老是讓他輕易得逞,猛吃她豆腐?
終於,一吻暫歇,沈宜蒼好心地給她喘息的空間,閃動情慾的濕潤眼眸,灼亮地盯視懷中人。
薛霞飛困難地吞咽了下,在他的眸光下,她覺得自己像是獵人眼中易捕的可憐小動物,鼻翼輕掀,嗅進的凈是他身上的男子氣息。
識時務者為俊傑,行走江湖多年的經驗教會她,兩方交手,打得過就打,敵不過就──逃!
可惜,沈宜蒼看出了她的心思,將她壓倒在床上,阻斷了她的去路。
薛霞飛一顆芳心緊張得猛跳,只差沒從嘴裏蹦出來。
須臾,耳畔傳來他低沉如磁石的嗓音──
“你顧全了我的貞操,有沒有想過──”
“想、想過什麼?”
“你自個兒的貞操怎麼顧?孤男寡女共處一室,你以為我不會對你做什麼嗎?我未來的妻?”既然她方才在女掌柜面前大剌剌地宣告兩人關係,他若不順水推舟就太對不起她一番美意了。
他未來的……妻?“真的?”
“什麼?”他明知故問。
“你說的是真心話?”
“我剛說了什麼?”擺明吊人胃口。
“沈宜蒼!”
“唉,得此蠻妻,真是我的不幸。”
“誰蠻了?!你什麼都不說,我又不是住在你肚子裏的蛔蟲,怎麼知道你在想什麼?!如果……如果你只是戲弄我,最好就此收手,我、我、我……”“我”了老半天,薛霞飛發現自己說不下去。
她無法想像他若只是在戲弄她,自己該怎麼辦?
在這念頭浮上心頭之際,她已熱淚盈眶,透露傷心顏色。
自十五歲起,她孤身闖蕩江湖,後來因緣際會加入“找”,因為“找”的差使其實與四處遊歷並無二致,是以她從不覺得有什麼束縛或羈絆,直到遇上了他。
原來,喜歡一個人是這麼的不自由,情感投注得愈深,這份牽絆便纏得愈緊──因他喜、為他怒,只要有他在,她幾乎看不見其他事物,除了他。
她頭一遭這麼喜歡一個人,可他是怎麼對她的?!
知道她大字不識幾個,卻總愛作弄她!
好可惡!他是不會武功、不懂得用拳腳傷人,但有時口舌之利更甚刀劍,他的戲謔讓她覺得很受傷。
“傻丫頭。”見她如此傷心,沈宜蒼又笑又嘆地摟她入懷,兩人面對面側躺在床上,一手拍撫她微顫的背脊。“是不是真心,你難道聽不出來?”
胸前的小腦袋左右猛搖。
“就算聽不出,至少那日我的舉動也說明了一切。”
“哪日?”
“在擎虎山,你受傷往下墜時,我想也不想就跟着你跳下去,這樣你難道還不懂?”回憶當時目睹短戟刺進她右臂的驚駭畫面,恐懼如漲潮的江海洶湧地襲向心坎,他收臂摟緊懷中人。
薛霞飛不假思索道:“你是笨蛋,沈宜蒼。”
下一刻,她被推開些許,男人染上情慾的眸子轉而夾帶怒火。“說清楚、講明白,我哪裏笨了?”
“不過就那麼一把小小的短戟,若我薛霞飛因為這點小傷落敗,豈不成了江湖第一大笑話?再說,你明明不會武功還跳下來,嚇了我好大一跳!”事後想想,仍心有餘悸。“要不是我輕功卓越,已經練到江湖上我自稱第二、還沒人敢說他是第一的境界,怎麼帶你脫險?”
“敢情在下還成了薛女俠的累贅,嗯?”最後這聲“嗯”冷冷發出,先前的憐疼已不復聞。
“說累贅就太嚴重了。”小手拍上他肩膀,好心安慰。“只不過輕功是靠經年累月練出來的,普通人不可能在瞬間學得這門功夫,我知道你的心意,沖著這點,我能體諒啦。”
“多謝你的體諒。”六個字從緊咬牙關的齒縫間迸出。
至此,再聽不出他話中真意就太遲鈍了!
但顯然的,沈宜蒼低估了薛霞飛遲鈍之境界,像是故意要惹惱他似的,她又補上一句──
“真的是太笨了。”
簡單一句話,徹底摧毀沈宜蒼斯文有禮的謙謙風範。
咬牙再咬牙,他終於明白爹被娘氣得怒極攻心,又因愛妻心切而不得發作的苦悶。
“是,我是做了蠢事,”事後平心靜氣想想,他的確蠢,可在當時卻是做得毫不遲疑,這也是他自己完全沒料到的。“但即便是蠢,與你同生共死的心意卻是再明顯不過,你應當明白。”
薛霞飛默不作聲好一會兒,就在沈宜蒼決心捨棄“君子動口不動手”的戒律,將雙手放在她可愛的小脖子上要緊緊收攏之前,她主動鑽進他懷裏,纖細手臂溜過他頸項兩側,緊緊地將他圈抱起來。
“以後別再做這種傻事了……”螓首壓埋在他胸前,薛霞飛的聲音微微哽咽,“如果那時我沒有及時接住你,輕功沒有好到能帶我倆逃離那群山賊,那不就完了嗎?我死不打緊,只要你活着就好……”
“霞飛?”沈宜蒼愕然俯首,只能看見她露在外頭的耳朵通紅似火。
“……要是你死了,就算我打敗那群山賊、剿清他們的賊窩,替你報了仇,我一個人也活不下去。”這些話,她藏在心裏好久好久。“如果你當時真的死了,我一定會先為你報仇,再自盡好下地府去找你。”
“上窮碧落下黃泉……”她對他的感情竟如此深重?!這是沈宜蒼萬萬沒有想到的。
不愧是薛霞飛呵!總有辦法在上一刻讓他氣得咬牙跳腳,卻又在下一刻讓他為她樸拙的情意感動得無以復加。
沈宜蒼知道,他今生今世說什麼也放不開她了。
“什麼泉?”突來的好奇心戰勝了吐露真心話之後的羞赧,埋在心上人胸前的小臉忽然抬起,求知若渴地問:“在哪兒?它湧出的泉水特別好喝嗎?”
薛霞飛果真不是蓋的!
不消片刻,她又讓沈宜蒼質疑起自己是否做了一生中最錯誤的決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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鏗鏘!刀劍交擊聲在肅州城外十里處響起,引起正好路過的一雙男女注意。
這一男一女,前者作書生打扮,後者身着勁裝,儼然一副江湖俠女的模樣。
兩人聞聲,彼此互望一眼,極有默契地勒馬停下,循聲目巡,最後在左後方約莫百尺之外,瞧見一人獨對十數名身着戰袍的男子。
薛霞飛眯起眼細看,打量那人身形──不是女子便是少年。
“那麼多人欺負一個太不像話!”話方落,便衝動地策馬掉頭衝去。
“霞──”攔不住人,沈宜蒼低嘆一聲,只好跟上,希望來得及在問清楚事情始末之前阻止她。
但薛霞飛的行動力驚人,一如以往,總在他還來不及弄清楚狀況前,就見她兩手執劍跟人打了起來。
一對子母劍在她手裏有如水中蛟龍,遊走於槍矛間,不消片刻,她已和邊關將士對上十數招。
“住手!”沈宜蒼扯嗓一喝,暫時中斷了對戰的情勢。
將士們機靈地同時退往一方,薛霞飛則收劍回鞘,護著方才遇襲的少年退往沈宜蒼的方向。
沈宜蒼迅疾下馬,朝將士作揖。“不知各位軍爺為何原因追捕這位少年?”
“這是咱們爺兒的事,你們少管!”領頭的壯碩男子粗吼:“小子,要命可以,把你懷裏的東西交出來,爺兒我就放你一條狗命!”
“不交不交,打死我也不交!”青衫少年躲在薛霞飛後頭,一手揣緊懷裏的包裹,同時朝他們扮了個鬼臉。“我說過了,這是嘯龍堡的東西,你們想硬搶才是不要命!”
“臭小子!”不堪被激,男子大手一揮,喝令手下上前奪物。
“敢再往前踏一步,別怪我劍下無情!”薛霞飛挺身向前,厲聲喝斥,成功阻止了眾人的攻勢。
方才一戰,高低立見,是以包括男子在內的將士們聽見她的威脅后,沒人敢再往前。
“女俠好,女俠妙,女俠呱呱叫!”少年得意萬分。要不是他懷裏抱了這麼個笨重東西,一定雙手鼓掌,邊跳邊叫好。“快快快,把他們全砍了,敢動嘯龍堡的人罪該萬死!快,殺了他們!”
“霞飛。”沈宜蒼旋身欲阻止,實在很擔心她被這麼一起鬨就痛下殺手。
“你真是太不相信我了。”看出他眼底的擔憂,薛霞飛不禁惱了。“往西域的一路上,你見我殺過誰了?”
“我只是提醒你。”
“作惡多端的山賊,我都只是押他們送官嚴辦了,這些個不過是仗勢欺人的蝦兵蟹將,我會與他們一般見識嗎?”真是太太太瞧不起她了!
“是我的錯。”沈宜蒼溫聲笑道,打躬作揖只求佳人展顏一笑。“彆氣了好嗎?”
“哼!”
“霞飛──”
“臭娘兒們、窮酸書生!你們倆好大的膽子,竟然不把爺兒們放在眼裏!”不甘被冷落在一旁當木頭,將士受辱的大叫。
“哎喲,你們還沒逃啊?”圓眸溜過譏諷之色,薛霞飛冷笑一聲,“一般來說,聰明人見自己不敵對手,都會撂下一句‘給我記住’,然後腳底抹油走人,各位軍爺還杵在這兒,足見你們──沒腦袋!”
“臭婆娘!你有膽再說一遁看看!”
“我就再說一遍怎樣?!沒、腦、袋!一字一字說得夠清楚了吧?”
“霞飛,得饒人處且饒人。”民不與官斗,再加上他們來到邊陲之地,他的身分起不了多大作用。
“我饒他們不饒啊。”薛霞飛想來就氣。“叫我臭婆娘就算了,還罵你窮酸書生!你哪裏窮了?你爹官拜禮部尚書,你娘又是誥命夫人,你哪裏窮?又哪裏酸啦?”
“霞飛,話隨他們說又何妨,彆氣了,嗯?何況……”他俯身在氣呼呼的佳人耳邊細語了一句話。
只見薛霞飛先是一愣,而後微笑,揚聲對那群將士道:“好吧,我何必跟你們一般見識,還不快走!要不然我真的不客氣了。”
“你、你──你們給我記住!”話甫落,眾將士紛紛落荒而逃。
“早說晚說還不都要說,拗個什麼勁兒呢,只會吠的──剛剛你怎麼說來著?”她回頭詢問方才對她耳語的男人。
“喪家之犬。”沈宜蒼相當盡責地提醒她。
“對,沒錯,只會遠吠的喪家之犬!”就因為是狗,身為人的她才不屑與他們一般見識,跟狗計較就太貶低自己了。
“俠女姊姊,你怎麼沒有殺了他們啊?”少年輕扯薛霞飛袖角,清雅小臉揚起天真無邪的笑靨,眼中透著興奮直嚷道,“你應該殺了他們,這樣才能一勞永逸。”
“你直嚷着殺呀殺的,有本事就自個兒追上去砍人家腦袋啊。叫我殺就殺,你是我的誰啊?”哼,害她方才被沈宜蒼錯怪為殺人不眨眼的女魔頭,誰理他啊!
沒想到會被拔刀相助的女俠如此炮轟,少年臉色青白交錯。
須臾,他臉龐惱怒的漲紅,“斬草不除根,春風吹又生,萬一那些人等你們離開,又追上來找我麻煩,那我該怎麼辦?救人救一半還不如別救!”
“小鬼,口氣這麼沖,當我救你是上輩子欠你的啊?‘知恩圖報’四個字有沒有學過?會不會寫?要不要我教你怎麼寫啊?”
“冷靜點,霞飛。”沈宜蒼出言阻止她繼續說下去。
說到底,她才是最有可能不會寫這四個字的人。再說,這孩子談吐不凡,思慮條理分明,或許不會武功,但絕非等閑之輩。
“是他無理取鬧,不說謝就算了,還這麼凶,我救他是應該的嗎?”
“別惱彆氣。”將她摟進懷中,沈宜蒼好聲好氣地安撫,轉向少年,“小兄弟──”
“誰是小兄弟啊?!”少年怒瞪他一眼。
“那──少俠?”沈宜蒼在那少年臉上讀出喜色,知道自己說對話了。“敢問少俠,那些軍爺為何找你麻煩?”
少俠這稱呼聽起來還挺順耳的,少年志得意滿,“還不就為這東西。”他拍了拍懷裏的包裹。
瞧見兩個大人訝異的目光,少年顯得更驕傲了。
“好吧,看在你們幫了我的份上,就勉強讓你們開開眼界好了。”
“我一點也不──唔!”薛霞飛話未說完,便被沈宜蒼捂住嘴巴。
“麻煩你了,少俠。”沈宜蒼趕緊開口,純粹出於息事寧人的心態,順應少年倨傲的驕氣。
少年傲然哼笑幾聲,解開裹巾。
“噹噹噹噹──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