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今天葉伯奇沒有去銀行,早飯後,他和妻子一起來到女兒的房間。
風荷則則起身,連睡衣還沒有換去,正背對着房門,臉朝窗外呆立着。
伯奇夫婦推門進屋后,風荷緩緩轉過身來,夫婦倆立刻發現她滿面宿淚的痕迹。
“媽媽,”風荷帶着哭腔叫一聲,撲了過來,葉太太緊跑幾步,雙臂擁住了女兒。
伏在媽媽肩頭,風荷感情複雜地抽泣着。
葉太太溫柔地撫着她的頭髮、脊背,嘴裏直說,
“好孩子,別哭,別哭。”
她自己卻忍不住把淚水灑在了女兒的身上。
伯奇繞着相擁而泣的母女踱了一圈,等她們唏噓之聲稍停,才以沉重的口吻說:
“風荷,你給令超的信,我們都看了。我和你媽來請你原諒,也請你原諒令超。”
誰知這話反而使已漸漸停止哭泣的風荷重又流出了串串淚珠。她大聲叫道:
“不,爸爸,哥哥是世上最好的哥哥!”
“你不怪他?”伯奇把一隻手搭在風荷肩上問。
“應該請求原諒的是我,爸爸,”風荷流着淚說,“是我對不起你們,對不起哥哥,可是,我沒有辦法……”
“不許這樣說,風荷,”葉太太制止她,“你並沒有錯!我和你爸都懂得,感情的事不能勉強。”
“爸爸、媽媽,你們還要不要我這個女兒?哥哥他還要不要我這個妹妹?”風荷搖着伯奇夫婦的肩膀問。
“風荷,別說傻話。你永遠是爸爸媽媽的寶貝女兒、你哥哥的好妹妹!”葉太太慈愛地說。
伯奇的話更充滿了真摯的溫情:
“風荷,十五年來,你給了我們許許多多的安慰和歡樂,我們會永遠感激你、永遠愛你的。這次,我們這樣做,一方面是實在不得已;另一方面,也是覺得,你遲早應該知道真相。雖然到目前為止我們不知道你的親人是誰,但我們卻並不想獨佔你,如果有一天你的親人找來,究竟是去還是留,你有完全的自由……”
“不,爸爸,”風荷又叫了起來,“我永遠不離開你們!”
“你啊,你啊,”葉伯奇憐愛地拍拍女兒的頭,笑着說,“這才真是傻話!女兒家總是要出嫁的么!”
葉太太將風荷一摟,對伯奇噘起了嘴:“出了嫁,也是我的女兒!”
“對,還是你媽說得好。”葉伯奇愉快地接受了太太的糾正,“好啦,風荷,最近這些天,你的精神經受了一次重大考驗,我很高興,你變得堅強了,成熟了,像個大人了。現在一切都已過去,從今天起,你應該像從前一樣無憂無慮,一樣快活,那我和你媽就高興了。”
伯奇的話像一股溫暖的泉流,注入風荷心中。
但是,她馬上想起了哥哥,可憐的哥哥:
“爸爸,哥哥,他……”
“放心,他是一個懂事理的男子漢,相信他經受得起。”怕奇把臉轉向妻子,“對嗎,淑容?”
“是的,我相信,”葉太太肯定地點點頭.
三天以後。
上午十點多鐘,夏亦寒正在醫院忙着,接到葉令超打來的電話。
令超說,有要事與他商談,請他務必於十二點準時到梅龍鎮酒家見面。
亦寒把事情處理完畢,便驅車前往。
令超已在梅龍鎮酒家門口恭候,他一直把亦寒領到二樓一個僻靜雅緻的單間。
梅龍鎮酒家開張不久,可是名聲已經很大。它以正宗川菜而使上海的美食家們大開脾胃。又以環境舒適、服務周到而使一向愛挑剔的滬上闊老闊少們直翹拇指。
桌上放着豐盛而精巧的各種川式冷盤和小吃。令超揮退了侍者,說有事再叫他,侍者微微一躬,走了。
剛剛入座,葉令超就為亦寒斟滿一杯滬州特曲,舉杯道:
“夏醫生,這一杯薄酒感謝你為恢復我的健康所做的一切!”
“你太客氣了,這原是我應當做的.”亦寒說,但他還是舉起了杯子,看葉令超一仰脖子幹了,他也陪着幹了,互相亮了亮杯底。
“請用菜,請,請。”令超舉着點着桌上的碟子,自己率先挾起一塊“椒麻鴨掌”。
亦寒挾了一片“燈影牛肉”。
第二杯酒已經端在令超手中:“本該設家宴謝你,但我想今天還是我們倆單獨聚一聚,因為我有事要拜託。夏醫生,請幹了這一杯。”
“葉先生……”
“叫我令超吧,亦寒,”他自己帶頭先改了稱呼,“幹了這一杯,我還有話說。”
碰杯,干!
“亦寒,我很快就要出國,到歐洲去,也許要三、五年才回來,拜託你幫我照顧……”
“等等,能不能告訴我,為什麼突然決定出國?”
“我早想出國考察,現在有了一個好身體,可以成行了,”令超的語調頗有點輕描淡寫似的。
“可你開刀不久……”
“請放心,我會注意的。”
“考察何需三、五年?”亦寒仍然不無疑問。
“父親早想建立與歐洲的業務聯繫,我這次去,就是想打開這一渠道,”令超解釋道,“請你答應我,幫我……”
“你不用掛心,伯父伯母的健康我會隨時留意。”
“謝謝。不過,我要對你特別拜託的是風荷。”令超沉靜地說出這句話,連自己也不明白,為什麼會說得那麼沉穩安說。
“風荷?”
“你很愛她,對嗎?”令超炯炯的眼神直視着亦寒。
亦寒深深地點一點頭,說;“是的,我不想隱瞞。”
“請允許我冒昧地問一句:你愛她到了什麼程度?”
天哪!問我愛她到了什麼程度!她就是我的生命,我的主宰,為了她,我可以捨棄一切,獻出一切!
夏亦寒就這樣說了。他着到一道奇異的亮光在令超眼中一閃,又立刻熄滅了。
“亦寒,我羨慕你,甚至妒忌你,”令超的聲音中有一種莫名的苦澀滋味,“因為我知道,風荷愛你的程度絕不亞於你愛她!”
亦寒想說:這,我很清楚。但他並未說出口,只是認真地看了令超一眼。
“我並不是風荷的親哥哥。她從朦朧不懂事的年齡來到我們家,我一直很清楚,我們沒有血緣關係,”令超突然急急地說,然後把語調降下來,“我向你坦白,我本是你的情敵。”
“情敵?”亦寒的眼睛不覺睜大了。
“單相思的情敵,”令超的嘴角邊浮起一絲苦笑,“我之所以接受心臟手術,就是為了取得向她求愛的權利。”
原來是這樣,怪不得第一眼看到他們在一起時,我就感到令超對風荷的態度有點不一般;怪不得令超手術后,伯奇夫婦要揭開風荷的身世之謎。幾個念頭迅速地在亦寒腦中閃過。
令超凝視着赤寒表情變換的臉。
“如果我預先知道你接受手術的目的,也許我倒不敢那樣執着地勸你了,”亦寒說,“因為任何手術,都不能保證百分之百地成功。可是,如果不做手術,你又不肯以帶病之身去追求愛情。令超,我將會陷入左右為難的境地。所以,我還應該謝謝你的寬厚和仁慈。”
“別把我說得太好了。我那時是孤注一擲。我的決心是:治不好,毋寧死!可惜,現在我體魄健全,愛情卻無望了。”
“這便是你出國考察的原因嗎?”
令超沒有回答。他避開亦寒的詢問的眼光,輕聲說:
“我曾和風荷約定,不把我這次失敗的求愛告訴任何人。可是,想來想去,我決定把實情說給你聽。”
“謝謝你那麼信賴我,”亦寒鄭重地說。
他們倆人都忘了動筷,整整一桌酒菜幾乎沒人去碰。半晌,令超才以無限感慨的口吻說:
“你得到的是一件真正的無價之寶,請你向我保證,終生珍借她!這是我作為一個哥哥的請求。”
“我會的,我保證,令超,”亦寒懇摯地說。
兩雙男子漢的大手緊緊地握在一起。
“我衷心祝福你們,”令超兩眼閃着淚光,用力地說。
經過將近二十天的準備,葉令超搭法國郵輪啟程了。
令超穿着一件米色的風衣,和所有即將遠行的旅客一樣,擠站在船舷旁,向留在碼頭上的爸爸、媽媽、妹妹、夏亦寒,還有胡沅沅,不停地揮手。
伯奇夫婦幾天來早已經受夠與愛子別離的巨大痛苦,此時此刻倒麻木了似地一言不發,只仰頭呆望著兒子。
葉太太一手握着手帕,不時擦一擦眼淚,以便把兒子看得更清楚些。
胡沅沅在風荷緊緊的攙扶下,傷心地流着淚。
是的,她應該痛哭。不僅因為離去的是她一心鍾愛的男人,而且因為她實際上是最後一個被通知的,她曾經極力挽留他,後來又曾決心跟着他去,可是都沒有成功。
沅沅的身子在深秋的寒風中索索發抖。腦海中清楚地迴響着令超對她說的那幾句簡單的話:
“謝謝你以前為我所做的一切。沅沅,希望你能原諒我。再給我一點時間,也許等我回來,我會重新考慮……”
“嗚——,”船上的汽笛拉響了。
這一聲巨響,引動了船上、岸上的一片哭聲。
船上的水手忙着解纜,岸上的工人利索地抽去跳板,龐大的船體開始移動了。
風荷左手摟着沅沅,右手拿着一條白色手絹,拚命地揮動着。
她看到哥哥在船舷邊,雙手抱拳,向所有送行的人,連連作拱。
淚水模糊了風荷的雙眼,她感到身後亦寒那有力的臂膊。輕輕扶着她的腰,給了她支撐的力量。
這時,風荷遠遠地看到,哥哥從風衣口袋裏掏出一張字條,低頭去看。
——呵,這就是我給他的,讓他在船開之後才能打開看的那張字條。
那上面寫着:“哥哥,我愛你!你將永遠擁有我這個妹妹。”
哥哥拿着字條的手高高舉起來了,他在喊着什麼。可是太遠了,什麼也聽不見了。
打從坐上亦寒的汽車,風荷就不怎麼說話。
車子越駛近夏亦寒的家,風荷就越沉默。
陷於熱戀之中的少女,大概總免不了會憧憬婚後的幸福,夢想着當戀人變成自己的丈夫,當自己由閨女變成新娘以後,新的生活會多麼美麗而燦爛。這時,她們往往不會想到,未來的生活將會多麼艱辛、多麼平淡。即使想到,也總是滿懷着自信去迎接它。
她們當然更不會想到,在走到婚壇上去接受祝福之前,還會有多少必不可少的磨難。
俗語說,再丑的媳婦也要見公婆。
儘管二十世紀三十年代的中國,文化程度較高的男女,已經習慣於一定程度的自由戀愛,但在他們雙方已經相中了,談妥了,甚至海誓山盟了之後,在正式定下關係之前,面見各自的家長,卻依然是無可逾越的一道手續。
夏亦寒早已和葉伯奇夫婦相熟,這一關自然而然地過了。現在輪到風荷,她終於到了必須面見未來的婆婆的時候了。
這將是多麼難堪,多麼尷尬的場面呵。自己將被人用審視的目光,從頭到腳細細打量,被人詢問這,詢問那,既像是通過一場考試,又像是充當了一件被人挑選的物件。
亦寒反反覆復地介紹過他的母親。他說,她性格溫和而善良,對人從不疾言厲色。你想,她能同自家的傭人大阿姨那樣相處,簡直親同姐妹一般。她能將無親無故的綉蓮養在家中多少年,還出錢讓她上醫科大學。這都要怎樣的肚量,怎樣的胸懷啊!
媽媽也多次鼓勵過她,給她打氣。
雖然如此,現在,風荷坐在汽車駕駛座旁,還是不由得緊張,不由得忐忑不安。
亦寒從側面打量着風荷,那凝如玉脂的臉上竟沒有一絲笑容。
“你在想什麼?為什麼不高興?”他輕聲問。
“不,我沒有不高興,只是有點兒害怕,”風荷轉過臉來,亦寒看到她眼中的神色嚴肅而憂鬱,“我很擔心,我是那樣無知,那樣笨,你媽媽要是不喜歡我呢?”
原來因為這,真是個既可愛又可憐的小姑娘!
亦寒笑了,他用一隻手扶着駕駛盤,另一隻手伸過去。緊緊地捏了捏風荷放在膝上的小手說:
“我再一次給你打保票,媽媽一定喜歡你。你不知道你有多可愛!而且她知道我有多愛你,她是世上最好的媽媽。”
“你很愛你的母親,是嗎?”
“是的,很愛。”亦寒沉吟着說,“她年輕時吃過很多苦。記得我和你提起過,她原本是夏家的一個丫頭,我父親收她做了二房,並且有了我。但就是那樣,她也無法改變下人的身份,我大媽根本不承認我,從不許我踏進夏家大門。一直到她死後,我媽媽才總算有了太太的名份,我們母子也才得以團聚。那時,我已經十歲了。”
“風荷撫摸着亦寒的手背,心疼地說:“你小時候一定很苦,是嗎?”
“我住在外婆家,舅舅待我很好。他沒有成家,沒有孩子,所以一心一意全投在我身上。但隨着我漸漸長大,漸漸懂事,總有一種被遺棄的孤兒的感覺。媽媽也為這一點而一直深深內疚。如果她知道你的身世,一定會更加疼你。”
“算了,我的事就別提了,”風荷淡淡地說。
這是葉太太特意關照的。她強調,關於風荷是養女的事,除了夏亦寒外,不必讓任何人知道,包括亦寒的母親。因為實際上,她從來就把風荷當親生女兒看待,將來也永遠如此,所以,這個話題就不要再提起了。
風荷和亦寒尊重葉太太的意見。對於自己不明白的來歷,風荷曾反反覆復追想過。她為不知道自己究竟是誰而痛苦。可是,既然毫無線索,毫無頭緒,那麼,就讓那謎一樣的過去永遠沉埋,永遠消失吧!而亦寒也決心不去觸動風荷心上的創疤。
車子已拐到古拔路上,亦寒告訴風荷說:
“前面那條弄堂就到了。”
風荷在座位上局促不安地扭動一下。
亦寒感到她又有點兒緊張起來,故作誇張地嗅了一下鼻於,輕鬆地逗趣道:
“唔,我都聞到大阿姨燒的栗子雞的香味了!”
今天一早,文玉和菊仙就忙開了。
季文玉的心情也很矛盾而忐忑。她覺得,在她的處境上,真是太為難了。
兒子已經表示,非風荷不娶。這個犟脾氣,是決不會改
口的,她知道。
亦寒千百次地在她面前描繪風荷的美麗和聰明。兒子的眼力和心胸,她也是了解的。她相信並且希望今天看到的風荷,真如亦寒形容的那樣高雅、脫俗、溫柔、文靜,最好還能跟人親熱貼心,懂得尊老敬上,那就真是十全十美了。
可是,她也暗暗提醒自己:一定要看仔細,問仔細,只有真正發現問題,才有可能說服兒子,讓他改變主意。
她要拿風荷跟綉蓮好好比一比,在她內心深處並沒有徹底打消讓亦寒娶綉蓮的想法。她是真心喜歡這個能幹機靈的姑娘。
何況文良哥哥也是綉蓮的支持者。哥哥的話,文玉是很重視的,哥哥是對自己絕無二心的貼心人啊。
唉,歲月不饒人呵,自己都快要做婆婆了。文玉仔仔細細地對鏡梳妝,她還拿不準,應該以怎樣的面貌和打扮,出現在風荷這個很可能是未來兒媳的姑娘面前。
她又接受了菊仙的建議,把客廳窗上的竹簾、沙發上的席子坐墊等,都收拾起來,換上洗漿得乾乾淨淨的絲絨窗帘和花布坐墊。
這本來是每年換季時必做的活計,就趁今天把它辦完,也好準備迎接客人。
文玉正親自站在方凳上,往上掛着窗帘,忽聽得身後有人說話:
“玉姑,當心摔着!還是讓我來吧。”
文玉一回頭,不知什麼時候,綉蓮已下樓來了,正站在那兒。
“不用,就好了,今天你不是還要去醫院值班嗎?早飯在桌上,你吃了快走吧,別遲到了。”
“我不去醫院了,”綉蓮說。
文玉那正舉着窗帘的雙手在半空中僵住了。綉蓮看得清清楚楚,便笑着又甩出一句:
“今天家裏有貴客,我和別人換了個班,留在家中幫你招待招待,不好嗎?”
“好,好,當然好,”文玉不無尷尬地回答。
她並未回過頭來,但彷彿已忘了自己正要掛窗帘,就那麼不知所措地呆站在方凳上。
“玉姑,你還是下來吧,讓我來掛。”綉蓮催促道。
文玉默默地從方凳上下來,把帘子交到綉蓮手中。
望着綉蓮動作麻利站在凳上,掛着窗帘,文玉為難地想,這可怎麼好!我特意挑了個綉蓮有事的日子,約葉風荷小姐來家,偏偏她又不出去了!待會兒葉小姐來了,看我們那樣招待,綉蓮會不會不高興呢?女孩子家,都有點小心眼哩!
綉蓮掛好帘子,跳下凳來,幫着收拾好零碎東西,又起勁地說:
“玉姑,我去廚房看看。聽表哥說,風荷愛吃清蒸魚,要少放鹽,大阿姨可別把魚做咸了。”
女孩子能有這樣的胸懷多不容易!文玉看着綉蓮的背影感慨地想,可惜亦寒偏偏跟她無緣。
菊仙匆匆從廚房走出來,神情有點緊張地湊到文玉耳邊,悄聲說:
“綉蓮講,她今天不去醫院了。”
“我知道。她剛才跟我說了。”
“那,一會兒,葉小姐來……”
文玉反過來安慰菊仙道:
“我猜亦寒已經和她好好談過了。綉蓮是個懂事的姑娘,她能想得開。這樣,我也就放心了。唉,菊仙姐,我真怕虧待了這個孩子!”
其實文玉並未猜對,她只是出於善良的意願在那裏一廂情願地想當然而已。
亦寒倒是很想和綉蓮認真地談一談。然而綉蓮不是笑着搖搖頭,就是推託沒時間。有一次亦寒實在逼得急了,她才正色對他說:
“表哥,那天早上在汽車裏,我態度不好,請你包涵。但是,我還是認為,我們沒有必要談這件事。你想說些什麼,我全知道。”
“那我和風荷的關係你能理解,能接受了?”亦寒充滿希望地問,只想得到一個肯定的答覆。
可是,他等到的卻是這樣一句話;
“我理解不理解,接受不接受,並不重要,”綉蓮淡淡地說,“對你,我還同從前一樣,對葉風荷么,好像也並沒有失禮的地方呀!”
冰冷的語調中夾雜着頗為尖刻的譏刺,令亦寒聽來十分難受。他還能再說什麼呢?
好在風荷這個天真的姑娘並不知道綉蓮的心思。在和綉蓮不多的接觸中,也沒有從城府甚深的綉蓮身上,感覺到什麼。
不過,也曾有一次,她不知從什麼途徑聽到一些話,於是當面問過亦寒:
“你們醫院有人說,你和綉蓮是很好的一對,我聽了這話,真有點吃醋呢。不會因為我,而硬把你們拆散了吧?”
亦寒向她解釋說,他從來把綉蓮當妹妹,醫院裏的傳說只是人們的胡亂猜測。於是,風荷也就釋然了。
亦寒將車開進弄堂,撳了兩下喇叭,菊仙大阿姨第一個打開大門,奔了出去。
一看到汽車上跨下個如花似玉、又漂亮又文氣的姑娘,菊仙看得眼都直了,張口結舌競不知說什麼好。
“大阿姨,你好,”風荷一下子就猜出這是亦寒常常提到的在夏家有特殊地位的老家人。
“好,好,葉小姐,”菊仙高興得直搓雙手,她立刻被風荷的聰慧和親切征服了。
“大阿姨,你就叫她風荷好了,”亦寒在旁說。
菊仙嘿嘿地笑着,仍在目不轉睛地盯着風荷,就像在欣賞一件稀世的珍寶,把風荷看得不好意思極了。
“大阿姨,你先領風荷進去。我來關天井門。”亦寒給風荷解圍了。
“不,我關,我關,你們快進屋,太太和綉蓮都在等你們呢,”菊仙這才挪動她那雙放大過的小腳,顛顛地去關門,一邊還在不斷回頭滿意地望着這一對英俊的人兒,心裏想:亦寒真有眼光,這個姑娘可把我們家綉蓮比下去了。
一聽綉蓮在家,亦寒的雙眉不禁皺了一下。但他馬上想:總會有這麼一天的,她今天在家也好,反而可以使局面明朗化。
來到夏家,頭一個見到菊仙,竟把風荷一路上的緊張和擔憂打消不少。她悄聲對亦寒說:
“我真喜歡大阿姨。”
亦寒笑笑沒說話,他早就認為風荷會喜歡家裏每一個人的。
文玉站在客廳門口。為了保持她未來婆婆的身份,她硬是克制住自己,沒和菊仙一起跑出門去。
剛看到風荷,她只覺得這女孩於比她想像的還要漂亮得多。她長得太秀氣了,長長的眉毛下那對眼睛簡直會說話。皮膚又白又細膩,嘴旁兩個小酒渦,笑起來真甜。穿着樸素大方,一套素色花呢的衣裙,長長的黑髮用藍色綢帶系住,像有隻蝴蝶停在發上。
難怪亦寒愛她愛得失魂落魄!可是,她是不是太瘦了些?那腰身細得一把就能握住,氣色也不如綉蓮紅潤,會不會身體……
沒容她多想,風荷已經站在她面前,恭敬地叫了聲:
“伯母。”
這溫順、親熱,又有點拘謹的一聲稱呼,脆脆甜甜的,把文玉那顆做母親的心剎時融化了。喜悅的淚水不自禁地湧上眼眶,她顫顫地答應:
“哎!”
然後歡喜地一把抓住風荷柔嫩的小手,體貼地說:
“風荷,快到屋裏坐。”
亦寒隨着文玉和風荷走進客堂。他覺得彷彿是綉蓮的身影在通廚房的那道門后一閃,不見了。
難道她準備躲在廚房裏不出來?亦寒雖不動聲色,心裏覺得有點兒彆扭。
他和風荷並排坐在長沙發上,文玉也在他們對面的那把藤椅上坐下。
“風荷,從你們家到這兒,路不近吧?”文玉關切地問道,“你累嗎?”
“不,不累,”風荷答了這一句,下面就不知說什麼好
了。
她已經留意到,亦寒的媽媽年輕時一定長得很美,就是現在,也依然保持着苗條的身材和姣好的容貌。只是她左額上有一道淺粉色的傷疤,使她那還很光潔的面龐有點兒破相了。
這傷疤給了風荷一個不太舒服的感覺。
文玉看出風荷相當拘束,就站起身來說:
“你們口渴了吧?亦寒,你陪風荷先說會兒話,我去端兩碗熱湯來。”
“不用勞你大駕了。玉姑,我已經端來啦!”
綉蓮端着個托盤,咯咯笑着,從廚房那邊走出來。
玉姑,這個稱呼好像在哪兒聽到過?綉蓮的一聲叫喚,不知怎地像在風荷的心弦上重重地撥了一下。
但她來不及追想了。她從沙發上站起,高興地說:
“綉蓮,我正在想怎麼沒見到你。讓我來吧。”
風荷走上前去,想接過綉蓮的托盤。綉蓮側身閃過,笑着說:
“當心燙着!還是我來吧,今天你是貴客,哪能要你動手!”
亦寒有點兒內疚地想:自己剛才錯怪她了,原來她是在廚房幫忙呢。
綉蓮把兩碗熱氣騰騰的水鋪蛋放在長沙發前的茶几上,說:
“風荷,表哥,快吃吧。大阿姨放了好多糖,可甜呢!”
進門就要吃東西,這也是一種規矩吧!風荷坐回到沙發上,看着自己面前那兩個大大的水鋪蛋,為難地說:
“我吃不下,我一點兒也不餓。”
“風荷,就兩隻蛋,要吃的,等於是喝碗水么。”文王在旁勸道。
風荷求助地看了亦寒一眼,身子也不由自主地往亦寒這邊靠了靠,彷彿是個陷入陌生環境中的孩子,尋求着庇護。
亦寒擱在風荷身後長沙發靠背上的手,往前動一動,悄悄摟了摟風荷的肩,輕聲說:
“吃吧,哪怕吃兩口……”
風荷柔順地笑了笑,不再推辭。端起碗來。
勉勉強強地吃下一隻雞蛋,看看碗裏還剩下的那一隻,風荷發愁地望望亦寒,叫了他一聲:“亦寒……”
亦寒一聲不響,拿起自己的調羹,把風荷碗裏剩下的那隻雞蛋。舀到自己碗裏,然後津津有味地繼續吃着。
亦寒和風荷之間這些小動作,全落在一旁盯着他們看的綉蓮眼裏。
幸而這時無人注意到她,否則定會被她鐵青的臉色,牙齒緊咬着下唇的模樣嚇一跳。
好不容易對付完了水鋪蛋,大阿姨又興沖沖地上場了。
她雙手端着一個又大又圓、冒着熱氣的松糕,還帶着一把筷子。
風荷不由得暗暗叫苦:天哪,她們以為我餓了幾天?
“嗨,風荷,這松糕你一定要嘗嘗。這是大阿姨最拿手的點心,平時求她做還不肯呢,比喬家搬松糕的味道還好!”
亦寒邊說邊接過菊仙手中的筷子,拿了一雙遞給風荷。
“哎,亦寒少爺、可不敢說味道比喬家柵的好,讓風荷小姐笑話!這松糕么,沒什麼稀奇的,就是費功夫,要一層層往上添粉添豆沙果料,一層層地蒸,”菊仙嘴裏謙虛着,心裏卻着實得意。
“昨天晚上,大阿姨忙到十一、二點呢,”文玉也在旁說。意思是希望風荷多吃點。
“你給風荷小姐多夾一點么,這麼一小塊,只夠塞牙縫的!”菊仙看亦寒給風荷面前的碟子裏只放了一小塊松糕,不滿地叫起來。
“少吃才滋味好!讓她先嘗會味道。大阿姨,讓我多吃點,你不會不捨得吧?”亦寒故意打岔,他知道,風荷能把這一小塊吃下去就很不容易了。
風荷聽話地接過亦寒遞給她的碟子,不再說推辭的話。
“你們大家一起吃么”亦寒說,“咦,綉蓮呢?”
大家這才注意到,不知何時,綉蓮已不在客堂里了。
“你們先吃吧。綉蓮在廚房裏給我幫忙呢。”菊仙說,見風荷已嘗了一小口,她不放心地忙問。“怎麼樣,好吃嗎?”
“好吃,我很喜歡,早知道大阿姨有這麼好的手藝,我今天不吃早飯就來的。”
風荷與菊仙倒是一見如故,她已在隨口和菊仙打趣了。何況,這松糕也確實好吃。
“風荷小姐要是喜歡,以後啊。我天天做給你吃,”大阿姨高興得嘴都合不攏。
一聽這話,文玉就抿着嘴笑了。
風荷也立刻覺察到。這是菊仙在暗示她和亦寒成親后住
到這裏的事呢,臉上不由得泛起一層紅暈。
“大阿姨,這話是你親口說的,到那時,可別賴帳啊!”
風荷那害羞的模樣.更讓亦寒愛憐,他故意用這話逗風
荷。
當著文玉與菊仙的面,亦寒的話讓風荷窘得只恨無地縫
可鑽。她又急又惱地叫道:
“亦寒,你……”
誰知這反而引得文玉、菊仙和亦寒一齊哈哈大笑起來。
“大阿姨。你快來看看,紅燒肉里放這些糖夠不夠?”
突然傳來綉蓮的叫聲。她正站在通廚房的那道門口,不耐煩地叫道。
“好。我來,我來。”大阿姨急匆匆地到廚房去了。
客堂間裏只留下文玉、亦寒和風荷三人。
文玉隨便地問起風荷家中的情況,父親是不是很忙,母親身體可好,以及哥哥出國的事等等。
風荷—一回答着。她總感到,這看似隨口的閑聊,大約就包含着亦寒母親對自己的審察,剛才吃松糕時的愉快心情忽然消失了。
文玉對風荷很滿意。從幾件小事上,她已看出,風荷性格柔和、溫順。很聽亦寒的話。比如,她明明不想吃東西,但亦寒讓她吃,她也就吃了雞蛋又吃松糕。
那個時代,婆婆對媳婦有各色各樣要求,但文玉覺得自己不必那麼老派,要盡量開明些。那麼。如果兒媳婦能夠尊敬老人,又能依順兒子,不就行了嗎?
同風荷談話,使文玉很愉快。她覺得這個女孩於,心地坦白,說話誠懇,毫不矯揉造作。顯然從小就很有教養。
文玉啊,文玉,說不定老來你還真能和兒子媳婦一起過上幾年舒舒心心的日子呢。如果他們再能早點兒給我添個孫子,那我就心滿意足了。
靠在藤椅上,文玉不禁想入非非了。
那邊,長沙發上,亦寒正在風荷耳邊喁喁私語着。
今天菊仙在廚房裏是呆不住了。
她真想能多看幾眼風荷那俏麗可愛的面容,多聽幾聲那清脆甜嫩的嗓音。
她自己都覺得奇怪,怎麼會如此喜歡這個初次見面的姑娘,彷彿兩個人有着夙世因緣一般。
這個幼子早夭、半生守寡的可憐女人,這會兒就像是得了個滿意的兒媳婦那樣高興和激動。
她快快地趕完了廚房的活,又來到客堂里,有點不好意思地表白道:
“午飯都弄好了。開飯還早吧?”
文玉看了一眼自鳴鐘,十一點剛過,又膘膘亦寒和風荷,見他們正談得興濃,知道他們剛吃過東西,不會餓,便對菊仙點點頭,表示可以等一等。
菊仙也正中下懷,找個好角度,細細地端詳起風荷來。
“綉蓮呢?”文玉半天不見綉蓮,不知她是否還在廚房,便問了菊仙一句。
“地上去換件衣服。剛才在廚房裏,她不小心潑了點湯、把衣服弄髒了。”
果然,不一會兒,綉蓮就下樓來了。
她換了一身湖綠色繡花夾旗袍,下面穿着雙顏色與之相配的半高跟繡花鞋,倒也亭亭玉立,清新宜人。
“綉蓮姐,你真漂亮,”風荷不覺由衷地讚歎。
看着綉蓮穿的那雙鞋,她突然想起了什麼,邊打開身旁的提包,邊說:
“綉蓮姐,你要的拖鞋面,我綉好了。”
原來綉蓮從亦寒那裏知道風荷精於剪紙和刺繡,早就托亦寒求風荷給她做一雙拖鞋面子,風荷也早答應了。可是直到今天才算交差。
這是一雙以乳白色緞子做底的繡花鞋面。
“唷,先讓我看看,”文玉跟風荷靠得近,所以還沒等綉蓮拿到手,她先接了過去,只看了一眼,就興奮地叫起來:“嗬,太漂亮了。這花樣、配線、綉工,實在好得沒法說!菊仙姐,你快來看。”
菊仙和綉蓮都湊過去就着文玉伸直的手,仔細觀看。嘴裏也嘖嘖地贊個不停。
亦寒輕摟着風荷靠在沙發上,欣賞着欣賞鞋面的人們。
突然,誰都沒有注意到,菊仙的笑容僵住了。她彷彿想起了什麼似地迅速朝風荷投去一瞥眼光。接着伸出手去,從文玉手裏拿過鞋面。
“哎,大阿姨,這是風荷給找的,你可別搶!”綉蓮打趣道。
“真的,別說你大阿姨,連我看了都眼饞呢,”文玉滿心歡喜地說.“風荷,你的活做得真好!現在的年輕人,我看沒幾個有你這本事的。”
她已非常喜歡這個心靈手巧的未來兒媳婦了。
“媽.別再誇她了,我要吃醋啦!”亦寒裝得一本正經地抗議道。
文玉朗聲笑了。她很少有如此開懷舒暢的時候。見菊仙悶着頭,還在盯着那雙鞋面,她說:
“怎麼樣?菊仙姐,比你我的手藝都要高明多了吧?”
真奇怪,菊仙竟好像沒聽見,不動也不說話。
“瞧,大阿姨都看呆了,”綉蓮笑着.然後湊到菊仙耳邊、故意大喝一聲:“大阿姨!”
菊仙猛一哆嗦,手裏捏的拖鞋面差點兒掉到地上。
“大阿姨,玉姑問你話呢,”綉蓮說。
“啊?哦,對,對.好,真好……”
菊仙含含糊糊、斷斷續續的胡亂應答又把大家逗笑了。連風荷也禁不住掩口而笑。
菊仙定了定神,走到風荷跟前說:
“小姐,這花樣是從哪裏來的?”
“大阿姨.人家風荷繡花,向來是自己畫花樣,外面賣的那些,她才看不上呢,”綉蓮搶着代風荷回答。一面朝風荷飛去一個媚眼,顯示着她倆的熟識和要好。
“這個花樣倒不是我畫的。家中有件舊衣服,上面綉着這個花樣,我看頂合適給綉蓮用,就描上去了。”風荷認認真真地說明。
“唔……是什麼舊衣服?我是說,是誰的……”菊仙還在刨根問底。
“是我小時候穿的一件衫子……”風荷隨口回答,她有點不明所以。
“你問這幹嗎?大阿姨,我看你真是喜歡得糊塗了。”綉蓮也感到奇怪。
菊他一愣,急忙解釋道:“哦,我只是覺得這花樣好看,又很特別。”
“讓我看看,究竟是什麼好玩藝,引得你們這樣大驚小怪。”亦寒心裏為風荷自豪,偏偏裝得漫不經心地從菊仙手中拿過拖鞋面。
他一看,馬上在心中讚歎,這花樣確實超凡脫俗:幾片碧綠的荷葉上托着一朵盛開的荷花和一枝青綠的蓮蓬。荷葉的右邊初看好似卧着一對鴛鴦,細細一辨,原來是兩節小而肥的嫩藕。
“這花樣是有點講究。荷花、蓮蓬、嫩藕既是同根相親,又各有姿色風采。你看荷花像支粉紅色的箭,荷葉像把碧綠的傘、青青的蓮蓬飽滿而多子,那嫩藕多像個白白胖胖的娃娃。別小看這簡簡單單幾樣東西的搭配,這裏面,實在寄託着農家的理想和風情哩!”亦寒分析得頭頭是道,“大阿姨,你有眼光!”
“大阿姨年輕時候也是個繡花好手,現在年紀大了,眼睛不好使,不常做了。”文玉告訴幾個年輕人。
綉蓮拿過那雙拖鞋面,認真看着說:
“聽表哥這麼一講,這裏面倒還真有點兒學問呢!風荷,你真行!”
“綉蓮,你別聽他的!”風荷不好意思了,她朝亦寒嬌峻地一瞥,“我只是覺得這花樣很適合你的名字‘綉蓮’。所以就選了它。”
“哎,這花樣也很適合你自己的名字‘風荷’呀。”亦寒卻叫起真來,“蓮葉、蓮蓬和荷花,本來就是同根生的一家人么!”
亦寒這番話的深意和苦心,兩個姑娘和文玉,都馬上領會了,儘管她們的理解不同,心中的反應也不同。唯獨菊仙卻似乎未能一下子聽懂,嘴裏念念有詞地重複着:
“綉蓮——風荷,唔,風荷——綉蓮……”那微微發胖的臉上,露出一種着了迷似的神氣。
電話響了,綉蓮跑過去接。是醫院打來找夏亦寒的。說是來了一個有來頭的急診病人,情況危急,值班醫生作了臨時處置,但下一步怎麼辦,希望夏院長無論如何親自去安排一下。
這就是醫生這個職業的一大特點,也往往是最麻煩、最煞風景的了。
可是,亦寒已經毫不遲疑地站起身來,對文玉說:
“媽,我得馬上趕去。”
他又俯身輕輕拍拍風荷,關照道:
“等着我。我去一下,儘快趕回來。”
這真叫變起倉促,來不及商量,更不好阻止,風荷還怕亦寒急着趕去趕來路上出事,只好反過來叮嚀他:
“別拚命趕,路上小心!”
“表哥,你放心,風荷有我照顧,吃不了虧的!”綉蓮看他倆難捨難分的樣於,一屁股坐在夏亦寒原來坐的地方,親熱地摟着風荷說。
亦寒一走,風荷頓時感到心裏空落落的,雖然客堂間還是那麼大,周圍人還是那麼多,但她的感覺卻是那樣生疏,
那樣冷清,那樣無聊。
幸而綉蓮極力找出話題來和她隨便聊着閑天,文玉也不
時插進來陪她們說幾句。
“風荷小姐,你是從小就在上海,在你們家裏住嗎?”一直呆坐在桌邊默不作聲的菊仙,突然冒出這麼一句頗為奇怪的問話來。
文玉和綉蓮一時都不明白她何以會這樣問。
風荷也沒弄懂這話的真正意思,但卻觸動她馬上聯想起自己身世來歷的謎。她不知如何回答是好。
“菊仙姐,你不知道,風荷家從她爺爺時候起就在上海開銀行,她當然是一直跟父母一起住在上海的啰!”文玉覺得菊仙問得好笑,又看到風荷有點窘,便替她回答了。
“玉姑,今天大阿姨看到風荷,有點兒魂不守舍呢,說的話都前言不搭后語了!”綉蓮也在旁打趣,然而話卻說得頗有含義,頗值得玩味。
“她是喜歡得糊塗了吧,”文玉微微一笑。
菊仙臉上訕訕的,不好意思地低下頭去,不再說話。但她也並沒回廚房去,亦寒沒回來,當然不會開飯。她不時偷偷瞄一眼風荷,然後就坐着發愣。
門鈴響了,風荷不覺精神一振。呵,亦寒終於回來了。
可是,令她失望的是,進來的是一個陌生的男人。
“舅舅,舅舅來了,”綉蓮歡快地叫起來。
原來是季文良。
經過一番介紹和寒暄,風荷重又在沙發上坐定。
通過亦寒平日裏的介紹,風荷早已知道這個舅舅的存在了。但是初次見面,她還是不免拘謹,不,簡直是心慌。
因為她感到,他雖然臉上掛笑,很和藹,甚至很客氣地在問她一些家常話,可是那雙亮閃閃的眼睛裏的光,卻有些森寒逼人,彷彿帶刺似的。風荷沒有任何理由要怕他,可是卻忍不住身上陣陣發冷。
一陣戰傈,繼之而來的是渾身燥熱,風荷覺得自己鼻尖上都有汗珠冒出來了。這客廳怎麼突然變得如此悶熱,空氣窒息得使人難以呼吸……
她真想站起身來離開這裏。只要躲開這些人,她立刻就會輕鬆起來,但是怎麼行呢?亦寒要她等着他回來。
亦寒,你快來吧!風荷默默地祈禱着,拚命想使自己安定下來。
文玉提議吃午飯,不必等亦寒了。
但文良非要等一等,他今天帶來一瓶好酒,想和亦寒痛痛快快對飲幾杯。
客堂里談話有點冷落下來。
對於這種場面,文玉和文良沒有什麼辦法。偏偏菊仙也只顧發愣,而不再活躍,還是綉蓮點子多,她不知從哪兒找來一疊各種顏色的油光紙,又拿着把小剪刀,央求風荷道:
“風荷,我看過你給亦寒剪的側影,像極了。趁現在有空。也給我剪一張吧。”
風荷正想找點事兒做,以便擺脫這種僵冷不自在的局面,她幾乎有點感激地從綉蓮手中接過紙和剪刀。
“這種紙行嗎?”綉蓮問。
紙雖然薄了一些,而且紅紅綠綠的,風荷也不太喜歡,但如今只好將就了。她說:
“試試看吧,你坐下,綉蓮。”
綉蓮在風荷對面的那張椅子裏坐下。風荷拿起一張綠色的紙,對着綉蓮觀察了幾秒鐘,她手中的剪刀就飛快地動作起來。
文玉和文良都滿懷興趣地站在一旁看。只見剪刀在那紙上左拐右拐幾下,一張側面像就出來了。
“喲,簡直跟綉蓮活脫似像!”文玉禁不住叫出聲來。
文良沒說話,他背着手走了幾步,若有所思。在場的人都不知道,他今天來此,原本的目的是想能抓到點兒風荷的毛病,以此作為勸說亦寒離開她的理由。可是,當他看到風荷是那樣楚楚可憐,溫柔可愛,心裏也不禁起了一點矛盾和波瀾。
他幻想着,也許這個姑娘對自已的過去一點兒不知情,也許她進入夏家后,並不會給這個家庭帶來什麼麻煩。一剎那間,他真準備抽身遠去,不再過問這件事,並且暗暗為亦寒祝福。
可是,當他轉臉看到文玉,看到文玉喜孜孜的神色,又不免為她的處境擔心。他心上的天平便又發生了傾斜。
“我看看,讓我看看!”綉蓮見風荷終於停止了修改,忙不迭從座位上跳起來,從風荷手中拿過剛剪好的肖像。
“太好了,我要去配個鏡框,放在我桌上,”綉蓮滿意地笑道。
“是不錯,比照相要有意思,”文玉附和道。
“對了,風荷,你也給玉姑剪一張吧,”綉蓮也不管風荷願意不願意,文玉好意思不好意思,就把文玉拉到剛才自己坐的那把椅子上,讓她側面對着風荷。
文玉坐下了,笑着整了整頭上的髮髻,就像準備照相似地,等着風荷給她剪肖像。
風荷隨手拿起一張紙,也像剛才那樣,仔細地對文玉打量了幾秒鐘。
驀地,一陣暈眩襲來,耳鼓發脹,響起一片巨大的嗡嗡聲,風荷只覺得眼前金花亂冒,胃裏翻騰得直想嘔吐。
她拚命咬緊牙關,強把這陣頭暈噁心壓下去。
她的頭腦似乎已失去思考能力,根本不明白為什麼會發生這情況,也不明白自己該怎麼辦。
僅僅是憑着頑強的意志力,她才沒有張口吐出來,她用力咽了幾口唾沫,勉強拿起剪刀,開始剪起來,
她從下巴開始,慢慢往上剪,嘴唇、鼻子、眼眉、前額、額前的細發……
突然,風荷的手不聽話地顫抖起來,抖得連手中捏着的油光紙都簌簌發響,那剪刀也彷彿不再聽她的指揮。明明應該剪出文玉頭上那個高高盤起的髮髻,但不知怎麼卻突然往下一滑,這一刀剪下去,髮髻沒有了,代替它的竟是一片亂糟糟披散在身後的長發……
風荷極力聚起目光,想看清這張用紅色油光紙剪成的肖像。她不明白自己怎麼會剪出這樣一張像來。
猛地,她全身一陣哆嗦。這紅色的肖像,竟顯得那麼熟悉。她下意識地抬頭,費力地看一眼端坐着的文玉。
文玉額上那條淺紅色的傷疤,似乎在閃閃發光!不,似乎在滴着血,稠稠的鮮紅的血!一轉眼間,那個滿臉是血的披頭散髮之人,竟變成了張開血盆大口的猛獸,正向她猛撲過來。
風荷想拔腿奔逃,但身子卻沉重得動不了,她想大聲呼救命,喉嚨口卻發不出響聲……
綉蓮一直饒有興味地站在風荷身後,看她剪紙。文良也站得不遠。當風荷的剪刀改變了文玉的髮式,往下剪成長長的披肩發時,綉蓮還想:她這是為了故意把玉姑剪得年輕些吧。
但是,她馬上感到不對勁,風荷的剪刀七歪八扭,把這頭髮剪成亂糟糟的,使好端端的一幅女人肖像,變成了披頭散髮的怪模樣。
正在這時,風荷的嘴裏含糊不清地“唔唔”兩聲,整個身子竟向一側傾倒下去。
還沒等綉蓮和文良發問,風荷已悶悶地倒在沙發上,剪刀和手中未完成的肖像丟在沙發邊的地上。
就在完全失去知覺的一剎那,風荷隱隱約約地聽到周圍一陣混亂,彷彿有人在大聲尖叫着她的名字,有奔過來的腳步聲,還有椅子“砰”地被碰落在地上的響聲……然後,她眼前一黑,世界就不再存在了。
客堂里亂作一團,菊仙從自己的沉思默想中驚醒,她和綉蓮一起把側卧着的風行於擺在長沙發上躺好。
文玉伸手摸摸風荷的額頭,驚恐地說:
“啊唷,一頭冷汗!這可怎麼是好,亦寒又不在家。綉蓮,你快想想辦法,要不要叫救護車來?”
綉蓮是正在實習的醫生,自然比別人沉着。她一邊給風荷搭脈,一邊對文玉說;
“玉姑,別著急,不要緊的。”
她又抬頭對菊仙說:“拿個枕頭來。你們別圍着,快打開窗,讓空氣流通一下。”
枕頭拿來了,綉蓮幫風荷脫了鞋,把枕頭墊在她腳下,然後說:
“玉姑,你照看一下,我上樓去找點葯。”
說完,就急急上樓去了。
菊仙則端了一大盆溫水來,她想為風荷擦一擦滿頭的冷汗。
文良迴避開了。他緊蹙着眉頭,思考着:這姑娘為什麼會在給文玉剪影時突然犯病暈倒,是不是文玉的外貌使她聯想到了什麼?看來,對此事不能抱任何幻想!得當機立斷了。
文玉這時才想到給亦寒打電話。她匆匆撥通電話,聽醫院說,夏院長剛走,她看風荷有菊仙照顧,就趕忙奔到大門口去等。
菊仙用熱毛巾給風荷擦了臉和雙手,然後又解開風荷高領花呢衣裙的第一個扣於,發現她頭頸里也是冷汗淋淋。
菊仙略一沉思,又解開風荷第二個衣扣,當她的手觸到風荷衣裙裏面那件粉色內衣的衣扣時,手指不禁有點顫抖起來,她猶豫着,但最終還是下決心解開了。
她預感到自己將看到什麼,但似乎又不希望真的看到
終於,她還是看到了:就在頸項下面,兩乳之間,鳳荷那細嫩潔白的皮膚上,有一顆深紅色的蓮子狀的血痣。
菊他匆匆掩好風荷的衣襟,一回頭,見綉蓮拿着一盒葯正站在她身後,目光直直地盯着她。
大門口響起了亦寒的汽車喇叭聲。
當風荷悠悠地醒來時,她第一眼看到的是俯在她面前的亦寒。
夏亦寒臉上充滿關切和憐愛之情。
起初是不明白,不明白自己怎麼會躺在這裏。但很快風荷想起了剛才的一切。淚水漫上她的眼眶,羞愧、懊惱、遺憾、內疚、不安等種種情緒交錯而來,但她什麼話也說不出,只有氣無力地叫了聲:
“呵,亦寒……”
亦寒被她的神情攪動得心裏發酸。他沒有說話,只是緊緊地、緊緊地捏着風荷的手。用眼神撫慰她,讓她靜靜躺着。
風荷這才注意到夏家所有的人都聚在她躺着的長沙發前。她強迫自己笑了笑,動了動身子想坐起來,一邊說:
“真抱歉,嚇着你們了。我沒事,已經好了……我,我昨晚沒睡好,所以……”
當天晚上,在夏亦寒的書房兼卧室,有兩次談話,話題都與風荷的暈倒有關。
先是文玉來了。她憂心忡忡地問亦寒送風荷回家的情況。
亦寒極力安慰母親,說風荷偶然暈倒,不是什麼大病,走的時候你不是親眼看到的嗎?已經好好兒的了。她是有點膽小,有點緊張。暈倒的時候偏偏我又不在,你們不是都說,當時她正高高興興地在給媽媽剪頭像嗎?也許只是屋裏的空氣太悶熱了的緣故。她回家一路上都很好,只是感到很抱歉……
“亦寒,你以前知道她有這個暈倒的病嗎?”文玉問。
讓亦寒怎麼回答呢?他曾經親眼看到過風荷在雷雨之夜盲目出走的病態情形,風荷也曾向他訴說過精神上劇烈波動的痛苦,使他懷疑風荷小時候受過什麼重大刺激。
他們曾不止一次談過,但沒有找到什麼進一步探究的線索。而且,自從和亦寒的戀愛愈來愈熱、愈深之後,風荷就再也沒有犯過什麼病,精神一直很愉快,甚至可以說很振奮。
難道今天暈倒,跟她以前的犯病有什麼聯繫?亦寒作為一個醫生,不能不作此聯想。可是,怎麼跟母親說呢,又怎麼能說得清呢?
“不,風荷一直很好,今天只是偶然暈倒,”亦寒終於決定這樣回答母親。
“最好你帶她去檢查檢查,不要真有什麼麻煩的病。”文玉說。
“媽媽,我會的。我們已經說好,明天就到我醫院去,從腦於和心臟查起,你放心。”
這是真話,是亦寒和風荷在回葉家的路上說好的。風荷不願意糊裏糊塗地拖累亦寒,如果真有什麼不治之症,她決心遠遠避開亦寒,獨自了此殘生。不過,這層意思,她並沒有對亦寒說。她想,還是看看檢查結果。她不相信自己會有什麼了不起的病。
“你是醫生,懂得比我多,”文玉想了一想,又說,“娶媳婦是件大事。風荷這姑娘是討人愛,但如果身體不好,那可不行啊!”
亦寒暫時不想和媽媽爭辯這個問題,他只是默默地點了點頭。
送走了母親,亦寒正在獨自沉思,綉蓮來了。
綉蓮的頭腦比文玉清楚百倍,又有相當豐富的醫學知識,她一下子就把風荷的暈倒與那一次的半夜出走聯繫起來——那一次葉太太的電話就是她先接的,亦寒找風荷一夜未歸,事後她也問了又問,雖然亦寒並未和盤托出,畢竟給她掌握了不少蛛絲馬跡。
“表哥,風荷神經上有病,你是早就知道的!”
她單刀直入,像是詢問,又像是審訊。
“不要瞎說,風荷神經正常!”
“不是神經有病,那就是精神上有問題,那更嚴重!”綉蓮的語調咄咄逼人。
“越說越不像話了,你是想嚇唬我?”
“表哥,不,尊敬的醫學博土,我們要尊重科學,不能迴避事實!”綉蓮本來想說:不要愛昏了頭。但他怕亦寒惱羞成怒,便換了一種說法。
“即使她真有病,我也要把她治好!”
“唉,可惜不是什麼病都能治好的,”綉蓮悲天憫人地說,“你有把握包治百病嗎?”
誰知亦寒卻被她的語氣激怒了,憤然地脖梗一挺,說。
“這不用你管!”
綉蓮先是一愣,但立刻軟語溫柔地對亦寒說:
“表哥,你別生氣呀!我不是要瞎管閑事,可我擔心玉和文良舅舅他們,老人們不贊成,你的事也難辦呀!”
是啊,夏亦寒正面臨著各方面的難題,單憑他對風荷的徹骨之愛,能夠使難題迎刃而解嗎?
菊仙好不容易把文玉打發出家門。
文玉平時不喜交際,很少出門。昨天晚上菊仙再三攛掇她今日去看看病了多時的董小姐。
董小姐這位老姑娘一直在夏家經營的公司里服務,對季文良早有好感。文玉很想撮合哥哥和她的好事,對她一直是另眼看待的。
文玉一走,菊仙立刻一頭扎進一樓樓梯拐角下的箱子間。
她急急打開箱子間的門,一股霉味夾雜着樟腦丸的氣味撲鼻而來。
擰亮箱子間那盞十五瓦的燈泡,昏暗的燈光下,只見一隻只皮的、樟木的、藤條的箱子,按照大小几乎摞到了房頂。
她今天要找的那一隻箱子,在右排的下面,上面壓着好幾隻箱子。
菊仙端來一隻方凳,拱着背吃力地爬上去,這才勉強夠到最上面的那隻箱子。她使勁拉着,但那箱子巋然不動。
她嘆了口氣,用手背捶了捶腰,準備積蓄點力量再搬。
每年夏天,夏家都要翻晒衣物,上海的黃梅季節把什麼都弄得濕漉漉的,不曬哪行呀!但每次總是文玉和綉蓮幫着菊仙一起干。有時亦寒和文良都會來幫上一把。而且往往主要翻動靠上面的那幾隻,因為那裏放着常穿的衣服,下面的兒只箱子,裏面都是些不再有用又捨不得丟掉的過時衣物,實際上已經多少年沒有動過了。
可菊仙今天要找的,恰恰就是十五年以來久藏未動的衣物。風荷的到來勾起了她腦海深處難忘的記憶。
風荷胸上的紅痣,已經給了她一個證據。她朦朦朧朧地意識到,她所收藏的那些小衣服,總有一夭要重見它們的主人。她迫不及待地要看一看它們。
費了九牛二虎之力,還差點兒閃了腰,菊仙才把最上面的兩隻箱子搬了下來。
她坐下揉着腰,不敢多歇息,又去搬第三,第四隻……
她要找的那隻箱子終於露了出來。
這是一口很有些年頭的包皮木箱,紅色的皮已經磨損,露出裏面的木頭,把手斷了,用一把老式的長型銅鎖鎖着。
菊仙按捺住因激動而砰砰跳動着的心臟,慢慢地從口袋裏掏出一串鑰匙。
自從風荷那次來過以後,綉蓮發現,菊仙大阿姨的行為舉止有些反常,她的思緒似乎無時無刻不在圍着風荷轉。
本來,按目前風荷與亦寒的關係,夏家的人關心風荷,這是並不奇怪的。
綉蓮感到,玉姑為了照顧她的情緒,已經在盡量少提風荷,但卻忍不住還是問過她一些關於風荷的情況。這兒除了亦寒外,畢竟她與風荷的接觸最多,認識時間也最長。
玉姑主要關心風荷的身體究竟如何,那次風荷的暈倒,給她印象太深了。此外,她當然還想知道風荷的性格和為人,是否容易相處?有沒有嬌生慣養的毛病?等等。總之。是一些作為亦寒母親應該關心到的問題。
而大阿姨卻不同。風荷來的那天,起先還沒什麼,到後來,綉蓮已開始覺察到她心神不寧。風荷暈倒,大阿姨給風荷擦身上的冷汗,她拿了葯走過來,大阿姨看到她時,不知為什麼,竟有一種驚恐的神情。這不能不使綉蓮頓生疑竇。
以後這些天,大阿姨也顯然心不在焉,幹活丟三拉四,做出的菜不是咸了,就是忘了放鹽。只要一有機會,她就拉住綉蓮,詢問風荷的事。問出的問題也希奇古怪,莫名其妙。
有一次她問綉蓮:“你見過風荷的爸爸和媽媽嗎?風荷和他們長得像不像?”
還問:“風荷的哥哥是不是她嫡親的?她媽媽生過幾個孩子?”“你知道風荷她爸媽喜歡她嗎?”
一天晚飯前,菊仙提出還想再看看風荷給她做的拖鞋面。綉蓮去自己房中拿來交給她,菊仙捏在手裏翻過來掉過去地細細打量,然後哺哺自語道:
“難道真有這麼巧?不會的,太巧了!”
惹得坐在沙發上打毛衣的文玉奇怪地抬頭問她:
“菊仙姐,你叨叨啥呀?什麼巧啊不巧的?”
又有一次,她和綉蓮兩個人在廚房裏。她先是纏着綉蓮問了一通關於風荷的事,見綉蓮愛搭理不搭理的,她也就不吱聲了,悶頭在水龍頭下洗萊。突然,她長嘆一聲,冒出一句:
“唉,這些年來,也不知這可憐的孩子在那個家裏過得怎樣?”
“大阿姨,你說誰是可憐的孩子?是說風荷嗎?”
一聽到綉蓮的追問,菊仙臉通紅,忙否認道:
“不,不,哪裏是說風荷!”
她慌慌地拿過一隻淘籮,像逃出廚房似地去屋裏舀米,扔下了洗到一半的青菜。
綉蓮是個多麼敏感的姑娘,她越來越感到大阿姨的失神定有什麼蹊蹺,她暗暗在尋找機會,要直截了當地問一問。
昨天晚飯後,大家都聚在客廳里,連季文良也在。
菊仙突然提出:“我想把箱子間打掃一下,你們去幫我把箱子搬一下好嗎?”
這個提議先是使大家詫異,接着就遭到了一致的反對。
“夏天剛翻曬過衣服,我手臂的酸痛還沒好呢,又要叫我們抬箱子了!”綉蓮第一個誇張地叫起來。
亦寒也開玩笑地說:“大阿姨,你是有力氣沒處使了,對嗎?”
連文玉也不贊成地說:“我看算了。再過不久,又要取冬天的棉衣、皮衣了,到那時再打掃吧。”
菊仙一臉失望,只好作罷,獃獃地坐在一旁。
季文良站起身來說,他要走了,還要趕到公司去,因為董小姐病了,有一個禮拜沒來上班,有些事不能拖,只好由他親自處理了。
文玉聽罷隨口說了一句:“哦,董小姐病了,我還不知道呢。什麼時候我去看看她。”
菊仙一聽這話,忽然起勁起來,一再說文玉早該去看看董小姐,人家一個單身女子,對公司的事從來盡心儘力,現在有了病,該去關心一下。
等文良走了以後,她又責備文玉,對哥哥太不關心了。董小姐多好的人,對文良又有意思,文良對她也一向印象很好,她再不加緊撮合,簡直是罪過:這種事不能拖,要說做就做,明天就去!
冷眼在旁觀察的綉蓮,把大阿姨提出搬箱子的事和積極鼓動玉姑去看董小姐聯繫起來,突發奇想:會不會明天她想一個人留在家中,翻找些什麼東西?
今天一早,綉蓮和往常一樣到醫院去了。但她上班不久,就和護士長說,她有點事,要出去一下。
對於綉蓮提出的任何要求,護士長從來是滿口答應的,既是礙於綉蓮與夏院長的特殊關係,又何況人家只是來醫院實習的一個學生,並不是醫院正式僱用的人員。
於是,上午十點鐘不到,綉蓮就回到古拔路家中。
菊仙用那把長長的銅鑰匙打開鎖。她把鎖和鑰匙都放在一邊,然後就掀開了舊木箱的箱蓋。
裏面全是小孩的衣服和鞋帽,有單的、夾的,還有小棉襖褲和棉鞋。全都洗得于于凈凈,疊得整整齊齊。
菊仙隨手拿起一件天藍色小夾襖,慢慢抖開,前襟上繡的花赫然露了出來。
三片碧綠的荷葉,托着荷花、蓮蓬,旁邊還有一對形似鴛鴦的嫩藕……
和風荷給綉蓮的拖鞋花樣幾乎一模一樣,連用線的色彩都非常接近。
菊仙把這件夾襖托在手裏,看着這熟悉而又久違了的綉活,陷人深深的思索之中。
菊仙自己也奇怪,照理她應該高興才對,多年來她做夢都想重見這些小衣服的主人,但真到了這一天,她卻感到心頭一陣陣憂愁。
直覺告訴她,這對夏家來說也許並非好事,如何向三個年輕人交待?這意味着過去的平靜將被完全打破。
會不會這一切都只是巧合?菊仙倒寧願如此!就讓風荷作為一個與夏家本無任何淵源關係的女孩子,進入夏家作媳婦,這不更好嗎?
菊仙告誡自已,看來對這件事目前千萬千萬要守口如瓶,對誰都不能說……
她的思緒走得那麼遙遠。根本無法再留意到身旁的事。所以,綉蓮回到家,走進箱子間,她都毫無覺察。
直到綉蓮不聲不響地伸過手去,想把她手中的那件衣服拿過來時,菊仙才猛地驚醒,發現在箱子間裏,竟然還有一個人在分享她的秘密。
菊仙第一個念頭是趕快把衣服放好,箱蓋蓋上,但這兩個動作都沒來得及做,綉蓮已從她手中把那件衣服奪過去了。
看清了這件小夾襖上繡的花,綉蓮什麼話也沒說,只是極度驚訝地“啊”了一聲。
她的目光落到打開箱蓋的那一箱衣服鞋帽上,她把那件小夾襖放到一邊,兩手都伸進箱裏,使勁地翻動起來。
衣服被弄亂了。但綉蓮也已發現,這些衣物顯然是女孩子從三歲左右到十歲以內穿用的,奇怪的是,這些衣物上大多有着這同一花樣的刺繡,不過繡的位置有的在帽沿,有的在鞋面,有的在衣服前襟,有的在褲腿下端而已。
這些衣服鞋帽有大有小,有穿過後洗凈的,也有看得出來未怎麼上過身,特別是其中幾件較大的衣衫,簡直是嶄新的。
為什麼都綉着這同一花樣?是制衣人特別的偏愛,還是一種固定的標記?更引得綉蓮百思不得其解的是,為什麼這花樣與風荷綉在鞋面上的竟一模一樣?
風荷是從哪裏知道這種花樣的?對了,風荷說她小時侯穿過綉着這種花樣的衣服,這又是怎麼回事?
顯然,大阿姨她不僅已發現了這種相像,而且她是深明其中緣故的。
“這些都是我小時候穿過的嗎?”
綉蓮發問了,語調很隨便,彷彿並未把這事看得有什麼重要。
菊仙張了張嘴,沒說話。但在綉蓮眼光的逼視下,她終於還是支支吾吾地回答道:
“嗯,當然……”
“這些衣物是誰做的?是我姑媽?是玉姑?是你?”
綉蓮提出一個人,菊仙搖一次頭,最後,綉蓮說:
“那麼,是我的親媽?”
“不,不是!”這回,菊仙回答得很乾脆。
“那麼是誰做的呢?”
“是……請裁縫做的,”菊仙聲音很輕地答道。
“為什麼風荷也有這種花樣的衣服?她說,她給我做的拖鞋面,就是照她小時候一件衣服上的花樣描的,”綉蓮終於問出了關鍵的問題。
菊仙半天不作聲,最後才勉強開口道:
“大概當時很流行這種花樣吧……我怎麼知道?”
“不,你知道,”綉蓮冷峻地說,但她的聲音馬上又軟了下來,撫着菊仙的肩,她親熱地說:“大阿姨,其中究竟有什麼緣故,告訴我,好嗎?”
菊仙低下頭去,但仍固執地不作聲。
“大阿姨,你從小就疼我,我是你一手帶大的,難道有什麼秘密,你要瞞着我?我可是把你當親人看待的呀!”
菊仙抬起頭來,斷然回答道:
“綉蓮,我沒什麼可告訴你的,我也是因為看了風荷繡的花樣有些眼熟,今天順便翻出你原先的衣物看看。”
“順便翻翻,虧你有那麼大的勁頭!”綉蓮冷笑一聲,
“看來你是不肯告訴我了,沒關係,我自己會弄明白的。”
見菊仙一動不動,像木頭人似地獃獃望着她,綉蓮又不冷不熱地說:
“怎麼樣,要不要我幫你一起把箱子搬好?趁着玉始還沒到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