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是每年颱風襲擊上海的季節。
太平洋上空的颱風中心,在杭州灣登陸的時候,雖然威力已經大減,但那巨大的風力。挾帶着傾盆豪雨,已足以使上海遭劫。多少大樹、電杆被吹倒,多少人家的屋頂被掀掉,多少馬路積起了厚厚的雨水……
已經深夜,大雨仍在嘩嘩地下着,而且不時亮起閃電。
葉太太於淑容坐立不安地在一樓客廳里踱步。一會兒碰碰電話機,一會兒站到落地窗邊看看,大雨打在玻璃上,象一條條蛇急急忙忙游過。透過窗戶,只看到花園裏的樹木,在狂風暴雨中搖曳傾側,世界臨到末日似的,彷彿就要在這嘩嘩不止的雨聲中崩潰了。
葉太太從窗前走開,回頭瞥一眼那座古色古香的自鳴鐘,已經快十二點了。
她為什麼不去睡覺?
她在等待着什麼?
在那邊遠遠的一張椅子上,坐着女傭阿英,她帶着焦慮而愧疚的眼神,默默地注視着女主人。
老爺太太的心肝寶貝、唯一的女兒風荷小姐失蹤了!而阿英的主要職責就是照顧小姐。小姐究竟什麼時候離家的?到哪兒去了?因為什麼?她全說不出來。雖然太太沒一點兒責怪她的意思,還叫她先去睡覺,但阿英說什麼也不肯,她要陪着太太等小姐回來。
客廳門開了,門房老張用手頂住門,葉伯奇腳步沉重地走了進來。
阿英立刻跑過去,接過老爺脫下的雨衣。
“伯奇,你回來了!風荷呢?”葉太太迫不及待地問丈夫。
“淑容,不要着急。令超還在找,”葉伯奇扶住妻子的肩膀說。
“太太,少爺用車把老爺送到大門口,就又走了。”門房老張告訴葉太太。
“阿英,給老爺倒杯茶來,”葉太太吩咐,然後夫妻倆攙扶着向一張長沙發走去。
“唉,”伯奇輕嘆一聲,一屁股癱坐在沙發上,“我們幾乎跑遍了上海每一個角落……”
“令超現在到哪兒去找了?”葉太太問。
“我不知道。我想,恐怕他自己也不清楚。雖然他說,他一定能找到妹妹的……”
“伯奇,”葉太太坐在丈夫身旁,搖着他的手臂,眼淚忍不住流下來,她帶着哭聲說:“這一次,風荷是真的離我們而去了。她……不會再回來……”
“胡說!”伯奇嚴厲地喝了一聲。可是,隨即看到妻子被焦慮、失望折磨得精神崩潰的樣子,他心軟了。側過身來,他輕撫着妻子的頭髮,說:“淑容,別瞎想。令超會把風荷找回來的,就象前兩次那樣……”
“不,這次我有預感,風荷,風荷這孩子,我們白喜歡她一場了……”葉太太說著,實在憋不住,把頭埋在丈夫膝上,大聲抽泣起來。
伯奇讓她哭了一會,才把她的頭扶起來,幫她理理蓬亂的頭髮,認真地說:
“淑容,讓我們祈求上帝吧。他既然把風荷賜給我們,就不該無緣無故地把她收回去。來,淑容,讓我們為女兒祈禱吧。”
夫婦倆相扶着走到壁爐前。壁爐上方掛着一個大大的鍍金十字架,上面釘着受難的耶穌。他們倆虔誠地跪下,開始默默地祈禱。
自鳴鐘“的嗒、的嗒”單調地走着。
風雨聲漸漸小下來,客廳里靜極了。他們在耶穌像前不知跪了多久。直到阿英從外面衝進來,才把他們驚得從地毯上跳起。
“老爺、太太,少爺回來了!”
“小姐,小姐呢?她也回來了嗎?”淑容幾乎是恐懼地哆嗦着嘴唇間。
還沒等阿英回答,他們的那一對寶貝兒女已經互相攙扶着走進了客廳。兩個人都渾身濕透;顯得非常疲乏。
“風荷,我的孩子……”淑容上前一把抱住女兒,抱得那麼緊,就像是緊抓住一件失而復得的寶貝。
風荷一臉的水,也不知是淚水,還是雨水。她緊緊地偎向母親。葉太太感到她渾身冰涼,身子在微微顫抖。終於,風荷無力地、但卻是清晰地叫了一聲:
“媽……”
葉太太又一次用力抱了抱鳳荷,同時朝伯奇看去,伯奇也正在看她,兩人視線相遇,不約而同地在心裏說:
“主終於聽到了我們的祈求。”
信心和力量重新回到了淑容身上,她鬆開摟着女兒的雙手,親切地說:
“好女兒,回來就沒事兒了。快上樓,去洗個熱水澡,上床好好睡一覺。媽一會兒就去看你。”
阿英已過來攙住風荷:“小姐,我們走吧。”
她們一起走出客廳,上二樓去了。
伯奇夫婦這才轉過身,走到兒子身邊。
在葉太太跟風荷說話時,葉令超已走到一邊,坐在沙發上。這時,他正仰靠着,大口喘氣。
他的父母一邊一個,坐在他身邊。他們多麼想知道令超是在什麼地方找到妹妹的。
可是,令超已經無力回答父母的問話,只見他臉色煞白,嘴唇青紫,胸脯急速起伏,呼吸十分沉重。
“超兒,你怎麼啦?”淑容學過一點中醫,趕緊抓住兒子的左手腕。她立刻發現令超的脈搏很快、很亂,忙伸手替兒子把領帶拉松,一邊招呼伯奇,叫他扶住令超,讓他平躺在沙發上。
“媽,我沒什麼……”令超費勁地想睜開眼,嘴裏含混不清地咕噥着。突然,身子一軟,腦袋就沉重地靠在了他父親懷裏。
“超兒,超兒,”伯奇夫婦倆不禁大聲叫喊起來。
葉令超沒有反應。
“快,伯奇,把令超放平。這裏有我,你快給醫生打電話。”淑容果斷地吩咐。
伯奇輕輕放下兒子,便急急奔到電話機旁。他突然想起,他們熟識的彭醫生前不久全家遷居國外,臨行前,曾向他介紹過另一個醫生,可惜還沒機會聯繫。
那張記有那位醫生家電話的名片放在哪兒了呢?伯奇慌亂而徒勞地在自己口袋裏摸索着。
還是淑容提醒了他:“你找那張名片嗎?就在放電話的小圓桌玻璃板下。”
他飛快朝那張名片看了一眼,不錯,就是他:
夏亦寒醫學博士德康醫院院長助理
住宅電話:72812
葉伯奇拿起電話,剛想撥號,忽然想起了時間,不覺拾手看看錶,嗬,已是半夜兩點。
這種時候給人家打電話,而且是初次相識,合適嗎?
但他回頭看了看躺在沙發上的兒子,終於下決心撥起了號碼。
眼前迷濛的白霧終於慢慢散盡,葉令超從沉沉的睡鄉中悠悠地醒來。微微睜開眼,他看到一張年輕英俊、然而卻是陌生的臉龐正關切地俯視着他。
他一時弄不明白,自己身在何處,他想動一動,只覺得全身疲軟,沒一點兒力氣。
“謝天謝地,令超總算醒過來了!多虧了你啊,夏醫生。”
這是爸爸在說話。可是,他說的夏醫生,那是誰?就是眼前這位氣宇不凡的年輕人嗎?為什麼要醫生來?是自己病了嗎?葉令超陷入吃力地思索之中。
夏亦寒也在打量着葉令超。他剛給他做過檢查,打了強心劑。眼看他瘦削蒼白的臉頰上,慢慢地有了血色。薄薄的嘴唇緊閉着,呼吸雖仍然急促,但那種病態的哆嗦已經不見。他顯然處於極度的疲累之中,那雙象女孩子般秀氣的眼睛。睜開看了看,又無力地閉上了。
夏亦寒又拿起聽筒,放在令超的胸口,仔細聽了聽,然後站起身,輕聲對伯奇夫婦說:
“葉先生、葉太太。令郎目前最要緊的是休息靜養。不會再有什麼問題,放心吧。”
“能不能讓他去自己卧室?可睡得舒服些。”葉太太詢問道。
“最好別忙着挪地方,就讓他在這兒先睡一覺。”夏亦寒說著便走向放醫箱的桌子,“萬一有什麼變化,可隨時給我來電話。”
“夏醫生,能不能再耽擱你一會兒?我們去書房,我還想問問……”
葉伯奇的話沒有說完,從樓梯上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
只見一個穿着白色睡袍、肩上披着長長黑髮的少女,匆匆奔進客廳。她那出奇的美麗和特有的風韻,總會使頭一次見到她的人,頓時覺得眼前一亮。
白衣少女環視客廳,看到躺在長沙發上的葉令超,那張姣好的臉龐剎時變得雪白,身子也不由自主地搖晃了起來。
葉太太忙走過去,扶住她,關切而略帶責怪地說:
“風荷,你該去睡覺,怎麼下樓來了?”
風荷身子一縮,避開了葉太太的手,幾步衝到沙發前,俯身去看葉令超,順勢就跪倒在長沙發前的地毯上。
“哥哥,哥哥,你怎麼啦?”風荷一邊叫,一邊使勁推搡葉令超的手臂。
“風荷,讓你哥哥靜養,這是夏醫生關照的。”伯奇走過去對她說。
風荷停止了推搡,抬頭朝夏亦寒看去。
天哪,這是怎樣的一對眸子!輕愁,薄怨,熱切的關注,痛苦的自責和深深的惶恐,千萬種情感交融在一起,就象從心底流出的汩汩清泉,注滿了她的雙眼。夏亦寒那訓練有素的醫生的心,都不禁被她的眼光震動了。
“不必擔心,你哥哥已經沒事了。”葉太太安慰女兒,
“夏醫生說,只需睡一覺恢復體力。”
好象為了證實母親的話,葉令超的眼睛睜開了。他看到風荷,眼睛倏地睜得很大,嘴角邊掠過一絲笑,用微細的聲音說:
“風荷,我已經好了。你不要着急。”
“那你為什麼還躺在這裏?”風荷不放心地追問。然後,似乎是為了取得證明,她就像個小女孩撒嬌似地要求道:“我要你和我一起上樓。我送你回卧室去睡。”
“好……”葉令超答應着,左手扶住沙發背,右手撐在身旁,一用勁,坐了起來。
“超兒!”伯奇夫婦驚呼起來,“不能……”
見爸媽要來阻攔,令超趕緊說:
“沒關係,我真的已經好了。來,風荷,拉我一把。”
一轉眼,葉令超已經在風荷攙扶下站起來了。
葉伯奇夫婦想阻止,但沒有再開口。他們只是為難地、抱歉地看着夏亦寒。
夏亦寒也沒說話,他若有所思地看着這兄妹倆相扶着慢慢走出了客廳。
德康醫院座落在拉都路上,規模不大,名氣卻不小。樓下門診部每天來求診的病人絡繹不絕,其中往往還有金髮碧眼的洋人。二樓一排病房,也總是住得滿滿的。
這醫院原是德國人貝朗茨博士開辦,如今的實際主持人卻是代理院長夏亦寒。
一年多前,貝朗茨攜妻子回國省親,留下他的小舅子掌管醫院財務,而把醫療工作的全權交給他最賞識的院長助理夏亦寒。
夏亦寒以二十三、四歲的年紀獲得醫學博士學位,確是年少有為,前程遠大,可貝朗茨先生要他一下子挑起這付重擔,則是他沒想到的。
也許是初生之犢不怕虎,也許是出於個性的要強,夏亦寒自接手工作以來,既勤奮努力,又兢兢業業,可以說幹得非常出色。
一年多來,醫院越辦越紅火,夏亦寒的威信和名氣也都樹立起來。
每天早晨不到八點,他必定出現在醫院總值班室。八點一到,必定親率各科主任醫師追查病房。看他穿着雪白的大褂,身後簇擁着一群醫生,從走廊走過,從這間病房走向那間病房,那麼莊嚴,那麼神氣,儼然象個指揮千軍萬馬的統帥。
大約九點鐘,開始接待預約門診。病人一個接着一個,常常兩三個小時,忙得連喝口水的功夫也沒有。
今天,一連看過幾個病人,剛剛又送走一個得了神經官能症的闊太太,夏亦寒仰靠在椅背上,利用下一個病人未進門前的間隙,微微閉上眼睛,稍事休息。
一陣龍井特有的清香襲來,他睜開眼,面前的桌上像變戲法似地放着一杯熱騰騰的綠茶。他心裏明白,是綉蓮來了。
回頭一望,果然是綉蓮,她也穿着一身白大褂,顯得年輕而精神。夏亦寒不覺向她投去一瞥感激的眼光。
嚴綉蓮眼下正在醫學院讀書,還有一年就畢業了。所以到德康醫院來實習。這是一個身條兒高高,臉蛋兒圓圓,健康而能幹的姑娘。醫院上下,從各科主任到護士們都喜歡她。
也難怪人們喜歡她。她平日是那麼謙遜而和藹,對誰都很親熱,而毫無架子。等到人們漸漸知道了她同代理院長的親戚關係,就越發尊敬她了。你看嚴小姐,可從來沒有借院長“牌頭”壓人哪!
有些調皮的小護士很想知道她與夏院長究竟是怎樣的親戚關係,但醫院裏沒人能說清楚。沒人敢去問夏亦寒,而嚴綉蓮呢,每當有人問及此事,她總是笑笑,不予正面回答,對別人的種種猜測不置可否。只有幾個與夏亦寒關係密切的同事才知道,綉蓮其實就住在夏家,稱亦寒的母親為“姑姑”。看來,亦寒跟她應該是姑表兄妹了。
也有好事的、愛嚼舌頭的護士私下議論,夏院長和嚴醫生倘若將來來個親上加親,那麼,嚴醫生也就會是夏太太。這大概也是人們不敢小覷她的原因。
“累了吧,喝口熱茶歇一會兒。”綉蓮說著給亦寒遞過一條熱毛巾。
夏亦寒接過毛巾擦擦額頭和雙手,端起茶杯,喝了幾口,然後舒服地吁一口氣,說:
“叫下一個病人進來吧。”
綉蓮抿嘴一笑:“你啊,還沒忙夠?上午就到這兒吧。”
夏亦寒瞧了一眼腕上的手錶,詫異地問:
“才十一點,怎麼,病人都看完了?”
“還有幾個。護士長轉給張醫生去看了。”
“今天怎麼想到給我特別照顧?”夏亦寒開玩笑地問。
“特別照顧沒有,倒是有個特殊客人,非要見你不可。”
“哦,是誰?”
“一位年輕的小姐,是你約她今天上午來的。”
“我?”夏亦寒驚異地看着綉蓮,搖搖頭,“沒有的事。”
“那好辦,”綉蓮朝亦寒嫣然一笑,扭身便向外走,“我現在就去回了她,打發她走。”
“等等,這位客人姓什麼?”
“姓葉,她說,你前幾天去過她家,給她哥哥看病。”
是葉令超的妹妹,那個披着長長黑髮、穿白色睡袍奔進
客廳的姑娘,那個深邃的眸於里儲藏着與年齡不相稱的幽怨和憂愁的女孩於,記得她有一個動聽的名字:風荷。
“把她領到三樓書房去,”夏亦寒只當沒看見綉蓮那充滿疑問和對他審視的神色,動作迅速地整理着桌上的病歷之類的東西,“我一會兒就上去。”
夏亦寒一走進三樓書房,就看到坐在小沙發上的葉風荷。
她今天穿了一身淡茜紅色的衣裙,腰裏飾有一條白色的長飄帶。完全沒有那天夜裏看到時的倦容和病態,而是跟她的名字一樣,宛如一朵染着朝霞的出水芙蓉。
風荷站起身來,可是,一開口。她竟顯得如此局促而語無倫次:
“夏醫生,你好,真對不起……我,姓葉……”
夏亦寒用那雙炯炯有神的眼睛銳利而認真地看着她。
風荷更緊張了,站在那兒一時不知如何是好。一剎那.問,她甚至覺得眼前這位筆直站立着的、高大而嚴肅的醫生使她害怕,她有點後悔,今天是不是太冒失了?
但是,既然這位夏醫生一聲不響,風荷就不得不再開口說話:
“你可能不記得我了,夏醫生,我,我……”
“不,我記得你。你叫葉風荷,對嗎?”
夏亦寒向風荷做一個請坐的手勢.自己也就坐到了寫字枱后的皮轉椅上。
他注意到面前這位嫻雅柔弱的姑娘臉色緋紅,毛聳聳的大眼睛裏幾乎已閃出淚光。他不知道她為什麼如此激動,只想儘快幫助她平靜下來。於是,亦寒用溫和的聲調說:
“你來找我,一定有什麼事吧。請坐下慢慢說。”
風荷坐回沙發。她帶着一種負罪的神情低着頭,不敢直視夏亦寒,輕聲說:
“真抱歉,剛才我不得不騙他們說,是你約了我。”
夏亦寒不想讓她再為此感到難堪,微微一笑,撇開了這個話頭,問:
“葉小姐,你哥哥這幾天情況如何,是不是他……”
“不,不,他很好,不是因為他……”風荷突然打住話頭,但立刻又象辯白似地急急說:“當然,我今天來,確實是因為他的身體……”
夏亦寒靜靜地等着她往下說。
“求你,夏醫生,告訴我實話。”風荷驀地抬起頭來,那樣熱切地望着夏亦寒,“我哥哥究竟得了什麼病?”
在這急切的問話里,夏亦寒感到了風荷對她哥哥的無限深情。一個多好而又多麼可憐的妹妹呵!
夏亦寒沒有忘記葉伯奇夫婦的懇求和拜託,一個醫師的道德,也使他不能輕易將葉令超的真實病情告訴風荷,但他又不願使面前這位滿懷着友悌之情的純真姑娘過於失望,他試探地說:
“據我知道,你哥哥發病已是第二次。以前彭醫生怎麼說的?”
“我問過他,但他支支吾吾不肯說。可你不一樣。”
及亦寒笑了;“你怎麼知道我不一樣?”
風荷顯然被問住了,她搖搖頭,說:“我也說不清……反止,你不一樣。”
明明說不請,可是她卻堅信不疑,這是怎樣一個憑靈感行事的少女!
夏亦寒不禁為她這種真誠的幼稚和單純而眩惑。
也許,夏亦寒沉默的時間長了一點,風荷突然雙肩一坍,無力地癱軟在沙發上,哽咽着細語:
“哥哥的病是不治之症,我知道,所以你不能說。”
淚水從她眼中洶湧地流出,那條捏在手中的繡花小手絹已來不及擦凈。她就像個小女孩那樣,用手背去幫忙。
夏亦寒決定將葉令超的病情用最通俗、最平緩的語言告訴風荷。一來,他覺得令超的病並非無法可治,二來,他實在不忍看着風荷傷心落淚。
“葉小姐,你聽我說,你哥哥的病……”
“不,別說!”風荷猛地打斷夏亦寒的話,她用雙手堵住耳朵,閉起眼睛,悲切地說:“求求你,別說!我不敢聽,我不要聽你宣判哥哥的死刑。”
然後,她雙手捏拳,緊壓在自己胸口,忘情地叫道:“我只要你告訴我,怎樣才能救哥哥。為了哥哥,我願意去做一切!要知道,哥哥兩次發病,都是因為我,是我害了他。”
“為什麼說是你害了他?”夏亦寒奇怪地問,葉伯奇夫婦可沒提到過這一點啊!
“他是為了我,淋了雨,又餓,又累……”
風荷突然住口不說了。夏亦寒雖然很想知道個究竟,但他懂得尊重別人,所以決定不再追問。而是耐心地勸慰道:
“葉小姐,請你相信,你哥哥的病是可以治好的。”
夏亦寒沉着鎮定的口吻彷彿是一貼最好的安定劑,風荷的緊張激動頓時消解了不少。她睜大兩眼,期待地看着夏亦寒,等他說下去。
“據我的診斷和彭醫生留下的病歷記錄,我認為你哥哥得的是先天性心臟病,也就是一種與生俱來的病。”
“與生俱來?”風荷的眼睛裏閃爍着疑惑的光。
“勞累,受寒,都是誘發因素,你哥哥身體內本來就有這種隱患。”
“心臟病……很危險,對嗎?”風荷怯怯地問。
夏亦寒思忖了一會,說:“心臟病對人危害當然很大,不過,你哥哥這種病,現在已可以通過手術來治療。”
“手術?”
“就是開刀,治癒以後,他就跟健康人沒有什麼兩樣。”
一片興奮的紅暈漫上了風荷的臉頰:“夏醫生,你幫他開刀好嗎?我知道,你一定有辦法治好他。”
“我這個醫院還不行。上海目前只有廣濟醫院設備最好,能作各種心臟檢查和手術。我已向你父親建議,可以介紹你哥哥去那個醫院。”
“我爸爸同意了嗎?”風荷急切地問。
“你父親說還要考慮考慮。這可以理解,因為動心臟手術確實是要冒很大風險的。”夏亦寒坦率地說。
“我懂了,夏醫生,”說著,風荷站起來,眉宇間凝着一團勇氣,“我要勸爸爸媽媽,儘快讓哥哥去醫院檢查和手術。”
“你是一個好妹妹,”夏亦寒忍不住誇讚道,“如果需要,我願儘力幫忙。”
“謝謝你,夏醫生。佔用了你很多時間,我該走了。”的緊張激動頓時消解了不少。她睜大兩眼,期待地看着夏亦寒,等他說下去。
“據我的診斷和彭醫生留下的病歷記錄,我認為你哥哥得的是先天性心臟病,也就是一種與生俱來的病。”
“與生俱來?”風荷的眼睛裏閃爍着疑惑的光。
“勞累,受寒,都是誘發因素,你哥哥身體內本來就有這種隱患。”
“心臟病……很危險,對嗎?”風荷怯怯地問。
夏亦寒思忖了一會,說:“心臟病對人危害當然很大,不過,你哥哥這種病,現在已可以通過手術來治療。”
“手術?”
“就是開刀,治癒以後,他就跟健康人沒有什麼兩樣。”
一片興奮的紅暈漫上了風荷的臉頰:“夏醫生,你幫他開刀好嗎?我知道,你一定有辦法治好他。”
“我這個醫院還不行。上海目前只有廣濟醫院設備最好,能作各種心臟檢查和手術。我已向你父親建議,可以介紹你哥哥去那個醫院。”
“我爸爸同意了嗎?”風荷急切地問。
“你父親說還要考慮考慮。這可以理解,因為動心臟手術確實是要冒很大風險的。”夏亦寒坦率地說。
“我懂了,夏醫生,”說著,風荷站起來,眉宇間凝着一團勇氣,“我要勸爸爸媽媽,儘快讓哥哥去醫院檢查和手術。”
“你是一個好妹妹,”夏亦寒忍不住誇讚道,“如果需要,我願儘力幫忙。”
“謝謝你,夏醫生。佔用了你很多時間,我該走了。”
風荷從沙發上揀起她的小背包,向夏亦寒感激地笑了笑。此時此刻,她覺得夏亦寒是那麼了不起,又是那麼親切。
夏亦寒沒有理由再留風荷。他站起來,繞過寫字枱去為風荷開門。
“咦,這是什麼?洋娃娃!”風荷一眼瞥見靠壁的書櫥里放着的一個洋娃娃,她扭頭央求道:“我拿出來看看,可以嗎?”
“當然,”夏亦寒嘴角邊綻出一絲笑意。
一個金髮碧眼的大洋娃娃捧在了風荷手中,她看得那樣專註,那樣動情。那嬌憨可人的神態,甜蜜而溫柔,哪怕是冰河或堅石,也會被風荷此時的神態感動得化解。
這個洋娃娃,是夏亦寒的病人,一個六歲的法國小女孩,病癒出院時一定要送給他的禮物。那個小女孩喜愛這個娃娃,即使在病中也朝夕不離。她把它當作最珍貴的禮物,贈給最崇拜的夏叔叔。夏亦寒收下后,就隨手放在這書櫥里。大半年過去,誰都沒注意過她。今天,偏偏來了個大的“小女孩”,象發現新大陸似地欣賞着她。
“看,她的眼珠會轉動,還能閉上,真有意思。應該給她做幾套漂亮衣裳……”
風荷陶醉地看着娃娃,夏亦寒陶醉地看着風荷,一個是童心洋溢,一個是柔情泛起。這一刻的情景,真是美好。
書房的門推開了,嚴綉蓮腳步輕盈地走進來。
看到風荷還在,她微微皺了皺眉頭,對夏亦寒說:
“表哥,你該吃午飯了。”
風荷的小兒夢被驚醒了。她趕緊把洋娃娃放回書櫥,關好玻璃門,抱歉地說。“我真的該走了。”
夏亦寒覺出了風荷的尷尬,他笑着對屋裏的兩個女子說:
“給你們相互介紹一下,這位是葉風荷小姐,這位是嚴綉蓮小姐。”
“嚴小姐,你好,”風荷熱情地伸出手去,“剛才,在樓下,我……真對不起……”
夏亦寒知道風荷又要為求見自己的事道歉了,趕忙擋住她的話頭說:
“綉蓮,葉小姐是來詢問她哥哥的病況,她很為他擔憂。”
綉蓮!好熟悉的名字,我彷彿在什麼時候,什麼地方聽到過?!
夏亦寒一聲“綉蓮”,不知為什麼,竟像沉重的一槌擊在風荷的心扉上,使她那敏感而脆弱的心發出了嗡嗡的震響,一種足以勾起她遙遠回憶的共鳴。隨着這一聲,風荷腦一子裏那個可怕的黑洞被砸開了,從那深深的洞底竟傳出了那樣幽緲,而又那樣清晰的呼喚:
“綉蓮……綉蓮……綉蓮……”
她不禁也跟着自語起來:“綉蓮,綉蓮……”
一陣頭暈目眩,然後就是錐子戳進頭皮猛攪般的劇痛。風荷的身子晃了一下,臉色頓時變得煞白。
“葉小姐,你怎麼了?哪兒不舒服?”夏亦寒與嚴綉蓮兒乎是同聲問她。
綉蓮的手立刻扶住了她的肩膀。
“沒什麼,沒……”風荷竟打了一個冷顫,躲開了綉蓮,像是畏懼般地退縮着,兩眼卻直瞪瞪地看着她。
“葉小姐,你……”綉蓮倒被弄得莫名其妙起來。
快,我得趕快走。趁現在還清醒,趁現在還管得住自己的雙腿,我得趕快離開這裏!
風荷把持上的背包緊了緊,困難地吐出一句:
“我,走了……”
她沒再看夏亦寒和嚴綉蓮一眼,就象逃跑似地奔出房門。
星期天,正好是農曆七月初四。
傍晚時分,夏亦寒家客堂間裏煙霧繚繞,香氣撲鼻。
靠牆一張紅木長條桌上,放着一個銅香爐,裏面點着幾支龍涎香。桌子左面放着兩個大瓷盤,一盤蜜桃,一盤楊梅,都是鮮嫩欲滴的上品。右面是兩盤糕點:綠豆糕和杏仁酥。中間供着的則是八個大碗,雞鴨魚肉,應有盡有。
紅木條桌上方,掛着一張老式的彩畫像。一個穿着高領斜襟長袍的婦人端坐着,嚴肅地正視着前方。這是嚴氏的遺像。
夏亦寒的母親季文玉正在供桌前忙着,仔細地擦抹着一雙銀筷、一隻銀碗,然後把它端端正正放在供桌上。
如今她已不是十五年前那個受氣的二奶奶了。跟她勢不兩立的大太太嚴氏,現在只剩下在畫像上領受冷豬肉的份兒。自從夏中范五年前病故后,她就是夏府的一家之主了。
季文玉今年四十齣頭,身材瘦削,臉龐白皙,雖然左額上有一道淡淡的疤痕,稍許破壞了她天生的姣美和五官的協調,但總的說來還是風韻猶存。只是身邊已有了一個廿幾歲的兒子,無論自己還是旁人,就都認為她要算是個老婦人了。
自鳴鐘“噹噹”地敲了六下。
“文玉,要不要我把蠟燭先點起來?”
說話的是季媽,文玉當家后,再沒人這麼稱呼她。文玉稱她“阿姐”,亦寒和綉蓮也都隨之而改口稱她為“大阿姨”。搬到這兒來以後,鄰里之間也都只知道她原來的名宇
“菊仙”。夏家的家務雜事仍然由她操持。可她的身份卻已不再是傭人,可以說是家庭的一員了。
“等一等吧。”文玉皺着眉,“文良也是的,到現在還不來、他外面事兒多,不會不來吧。”
“放心吧,舅老爺哪一次誤過大太太的忌日?總是有什麼事耽擱了。”菊仙說。
“亦寒也不下樓來,六點都過了,”文玉輕輕嘆口氣,
“現在的年輕人啊,新派得很,太不看重禮數了。”
“天地良心,亦寒可是個孝順孩子。在外邊都當院長了,在你面前還不是小孩子一樣,你說什麼就是什麼!”菊仙一面把磕頭用的蒲團放好,一面說,“綉蓮已經上去叫了,一會兒准下來。”
“我真不懂,都十五年了,每逢七月初四,我媽必定要一本正經給大媽媽做忌日。她不怕麻煩,大媽媽在陰間大約都要嫌膩了。”
夏亦寒把面前那本厚厚的英文醫書合上,苦笑着對綉蓮說。
綉蓮指着她的鼻子,笑道;“你啊,就會在我面前發牢騷。見了玉姑,就不敢說了。”
“我倒不是怕她,媽這輩子吃了不少苦,說實在的,我挺可憐她。”
夏亦寒說著,笑容消散了,一種憂鬱的神色漫上了他那英氣勃發的臉。但是,他馬上就搖了搖頭,彷彿要把某種不愉快的回憶甩掉。又故意調皮地眨眨眼。對綉蓮說:
“我倒忘了,大媽媽是你的親姑媽,在你面前發這個牢騷,真是大不該!”
聰明的綉蓮察覺到亦寒的感情在剛才曾有一度轉折,知道他準是又想起了辛酸的童年。發自內心的一股柔情,突然漲滿她的心胸。她真想把眼前這個自己深愛的人緊緊擁入懷中,用自己的雙手撫平他心上的創痕。然而,少女的羞澀和矜持阻止她這樣做,她目光灼灼地看着亦寒說:
“我才不在乎這個姑媽呢,她死的時候,我才五歲,可以說。對她毫無印象。我倒是聽大阿姨說過不止一回,她在世時,對玉姑和你很不好……”
“別說了,和死人算賬多沒意思,”亦寒把書往抽屜里一塞,站起身未,說:“走,下樓去給死人磕頭吧。”
亦寒和綉蓮下樓不一會,季文良到了。
季文良也今非昔比了。如今他在滬西南這一帶是個頗有名氣的“老闆”,手下的兄弟經營着各種生意,而他的身份已是這、一地區蘇北同鄉會會長。自從夏中范死後,夏家的兒爿店,就由他代理經營,誰讓他有個對生意經毫無興趣的外甥呢。可這些店鋪在文良手中,比當年夏中范親自掌管時,還紅火得多。
今天,他穿着一身考究的綢長衫,搖着一把摺扇,一進門就打拱道:
“有點事絆住了腿,讓你們久等了。”
他讓兩個手下人把帶來的供品放好,就打發他們走了。
文玉讓他寬了長衫,又把早已泡好的龍井茶遞給他,請他在藤椅上坐下。亦寒和綉蓮上來叫過“舅舅”后就侍立在一邊陪他說話。
還是文良爽氣,說:“時間不早了,行禮吧,行過禮。我們好吃晚飯!”
磕頭用的蒲團早已放好在紅木供桌前。畫像上的嚴氏神情板灘地瞪視着。還是老規矩,由文玉帶頭先拜。
季文玉虔誠地跪了下去,磕了一個頭,抬起臉來,朝畫像看一眼,準備再磕下去。
恰巧這時,一道閃電掠過,把客堂照得一片慘白。這只是那種普普通通不帶雷聲的干閃。但當那光亮照在畫像上的時候,季文玉竟覺得畫上的人活了似的。
她“啊”的一聲驚呼,整個人癱倒在地上。
文良和亦寒忙上前把她扶起來。
“媽,忙了一下午,你累了。到沙發上去坐一會兒歇歇。”亦寒捏着母親細細的胳膊,憐惜地說。
“不,不,找還只磕了一個頭呢,”文玉掙開文良和亦寒的攙扶,義畢恭畢敬地跪在蒲團上,頭抵着地板,認真地磕着響頭。
亦寒無奈地輕嘆一聲。他既佩服媽媽為人大度,對曾經那樣苛待過自己的人,竟能不計舊怨,以禮相待,但又為一貫明白事理的媽媽偏偏有這種愚昧行為,感到遺憾和不解。
總算每個人都磕過了頭,除了季文良是例外,他只對畫像行三鞠躬禮。
然後便是一頓豐盛的晚餐。
文玉蜷坐在沙發上,說自己不想吃飯,讓大家先吃。
幾乎每年的這一天,都是如此。亦寒心想,整個下午媽媽幫着大阿姨燒茶,擦洗祭器,擺設供桌。忙完這一切,體弱的她當然沒有一點兒胃口了。
又是一連幾個干閃,文玉凝視着閃電以後格外顯得漆黑的窗外,幽幽地說:
“真怪,每逢太太忌日,不是閃電,就是下雨。”
“不見得吧,”季文良在飯桌上不以為然地接口,“我記得去年就是個晴天。”
他笑了笑,又說:“文玉,你那麼大年紀了,看到打閃響雷還害怕,要惹孩子們笑話了。”
這時,綉蓮端着一小碗香菇豆腐走到沙發前:
“玉姑,吃點兒豆腐吧。大阿姨燒得真好吃。”
文玉苦笑着搖頭,剛想說不吃,綉蓮已把碗硬塞到她手裏,說:
“玉姑,我特意給你舀好,晾在一邊的。現在吃不燙不涼,正好。”
“好吧,我吃,”文玉心想,這真是個會體貼人的好姑娘。她輕輕拍拍綉蓮的手背:“既然燒得好吃,你也去多吃兩口,嗯?”
夏亦寒已一碗飯下肚,他一面站起身盛飯,一面對文玉說;
“媽,明晚我不回來吃飯,別等我。””
“上哪兒去?”文玉問。
“到老宅去翻書,如果弄得晚了,我就在那兒睡了。”
文玉把才吃了一口的香菇豆腐放下,她沒答理兒子的話,反而朝着文良說:
“哥,我和你說過的把老宅賣掉的事,辦得怎樣了?”
不等文良回答,亦寒就搶着說:
“媽,我不同意把老宅賣掉么!”
夏家老宅就是那座在上海西南近郊的大房子,就是給文玉留下過辛酸、痛苦記憶的那座老式樓房。五年前夏中范病逝,文玉嫌那房子太大、太舊,陰森森的怕人,又離市中心太遠,因此讓文良另找了這幢古拔路的新式弄堂房子。她帶着亦寒、綉蓮,還有菊他都搬了過來。季文良仍住在徐家匯,只不過現在住的已不是當初那幾間小屋,而是買下了一幢象樣的小樓。
本來倒也沒想過要賣掉老宅,但這些年來,亦寒愛往老宅去。並且打掃出一間卧房,有時甚至就在那兒過夜。文玉簡直想不通,亦寒怎會喜歡那個荒涼的大宅子?她哪裏知道,自己的兒子是個學醫的,是個徹底的無神論者,他只圖那裏清靜,有書可看,便常愛往那裏去。可這麼一來,倒勾起了文玉要賣掉老宅的念頭。
“亦寒,你不就是喜歡老宅那些古書嗎?”文玉柔聲問。
“是啊。”
“我真不明白,你一個學西醫的,看那些古書幹嗎?”
亦寒笑了:“媽,那些古書里也有我用得着的東西呢。”
亦寒的爺爺是個翰林,還學過中醫,所以老宅里堆滿了各種古籍,還有不少爺爺當年手抄的藥方,亦寒對此頗感興趣。而且,他對那些經、史、子、集也願意翻翻。因此,一到老宅,便常常樂而忘返。
“我和你舅舅說過,讓他另找個地方,給你堆這些古書,”文玉很希望能說服兒子。
“我看算了,文玉。既然亦寒喜歡那裏,你又不缺賣房的錢化,就給他留着吧。”
文良開口幫外甥說話了。可憐的文良,如今已兩鬢斑白,還是沒結婚成家。這唯一的外甥,小時候一直跟着他長大,他們可以說情同父子。
“你看,舅舅也不贊成你賣!”亦寒朝舅舅投去感激的眼光,一面對文玉說。
文王怎麼還能不同意呢?她凝視著兒子英俊、堅毅、充滿青春朝氣的臉。這是她在世上最親的人,是她視為命根子的寶貝啊!為了他,她能豁出一切,何況是這麼一個小小的要求。
不知為什麼,淚水漫上了文玉的眼眶。她望著兒子,苦澀地笑笑,點了點頭道:
“好吧,媽媽答應你,不賣了。”
葉太太實在是個好媽媽,她對子女的愛可謂無微不至。
女兒風荷因為身體欠佳,高中畢業后,沒有參加大學考試。她常擔心女兒在家閑得發問,盼着風荷永遠高高興興,偶爾看到荷獨坐發獃,她的心就揪了起來。
這一天,午睡方起,葉太太就到女兒房間去了。
風荷正坐在窗前,面前的小桌子和身邊的小床上,堆滿了各種小塊的花布。葉太太知道,女兒又在為她的那些洋娃娃設計新衣了。
“一直在做小衣裳,沒睡午覺呀?”葉太太憐愛地看着女兒。
“睡了,剛起來。”
“我讓阿英給你端碗綠豆湯來,喝了解暑。”
“媽,我不想喝,”風荷噘着嘴說,“你看,這些布沒一塊合適的。”
“你給哪個娃娃做呀?讓媽來幫你出點主意,”葉太太興緻勃勃地問。
“娃娃還在醫院裏呢。”
“在醫院裏?這是怎麼回事?”
“那天我到德康醫院找夏醫生,他那兒有一個特別特別好玩的洋娃娃……”
“哦,”葉太太笑道,“原來這樣,那,你想做什麼樣子的衣服呢?”
“我想用白底小花的薄紗做一件洋裝,再做頂帽子,可是,這裏沒這種料子。”
“那好辦,風荷,”葉太太替女兒撩一下這在額前的碎發,“走,媽媽陪你上街去買。”
“現在?”風荷看了看媽媽慈祥地望着她的臉,“媽,你不是最怕熱了嗎?”
“有你陪着,我就不怕啦!走,我也正想去給你,還有你哥哥買點衣服呢。”
母女倆高高興興地上了街。他們的路線由西向東愈延伸愈遠,最後竟一直到了大馬路的永安公司。
將近黃昏時分,她們手上已是大包小包,碩果累累。各人的東西都買了,而風荷,不用說,又捧回了兩個造型別緻的娃娃。
葉太太看風荷情緒很好,覺得自己雖然熱些、累些,都算不了什麼。她暗中拿自己的女兒跟馬路上每一個年齡相仿的少女比,覺得風荷的清純雅麗絕對出類拔蘋。她真是感到由衷的驕傲。
路過一家有名的西菜社,她拉住風荷,說要進去吃點冷飲,順便歇歇腳。冷飲吃完,她又忽發奇想,對風荷說:
“這兒離你爸銀行不遠,打個電話給他,我們大家就在這兒隨便吃一點,一起坐他的車回家得了。”
風荷站起身來準備去打電話,一邊笑嘻嘻地說:“媽,今天你興緻真高!”
“是啊,你知道為什麼嗎?因為我看到你今天特別高興呀,傻孩子!”
風荷裊裊地走了,葉太太看着女兒苗條俏麗的背影,心裏甜滋滋的。
不一會,風荷已經回來。她滿面興奮地說:
“正巧,哥也在爸爸的辦公室里,他說,五點半他和爸准到!”
“早上我聽令超說,沅沅約他今天去吃晚飯的么,怎麼……”葉太太微蹙起眉頭。
“啊呀,這可不好!”風荷吐了吐舌頭,兩手一攤,
“我不知道,否則,我一定不讓他對沅沅姐失約!”
葉太太嘆了口氣,把風荷拉在自己身邊坐下,“算了,你哥自己會安排的。”
風荷看到一片陰雲從媽媽眼中掠過,不禁湊過臉去,問:“媽,你不高興了?”
“沒有,”葉太太看女兒似乎有些擔心,忙笑着說:
“說不定等會兒他跟沅沅一塊兒來呢,那不是更熱鬧了?”
“媽,你說哥會跟沅沅姐結婚嗎?”風荷充滿着期盼說,“我真想沅沅姐早點兒來我們家,我也多了一個伴。”
“我也希望他們早點結婚,可就是……”葉太太似乎有什麼心事。
“可就是什麼?”風荷追問,“媽,你是擔心哥哥的身體嗎?夏醫生說,他的病是可以治好的。只要你和爸爸下決心,哥哥一定肯去動手術的。”
“唉——”葉太太不覺長嘆一聲,“孩子,你不知道,那手術是很危險的。這幾天,你爸又去問了好幾個醫生。有的醫生說,只要自己當心,不動手術說不定也不會有什麼事。你爸也去找過夏醫生……”
“夏醫生怎麼說?”
“比跟你說的更詳細。他還是認為你哥哥應早動手術,以防不測。可是,我跟你爸還是怕……”葉太太的眼眶濕潤了。
“媽;爸爸來了!”風荷輕輕搖着葉太太的手臂說。
葉太太扭頭一望,果然,葉伯奇挾着鼓鼓的公事包。正挺着肚子走來。後面緊跟着向她們招手微笑的葉令超。
風荷抬起身子,向哥哥身後尋視着,沒有,胡沅沅並沒
有一起來。
葉今超大學畢業后,就到父親的銀行去當了襄理,整天
同枯燥乏味的數字、賬目打交道。
其實,他卻是個極富藝術氣質的人。他的愛好是音樂,
夜深人靜時獨自彈奏鋼琴或拉梵阿鈴,對他來說是最好的享
受。因為這樣,他才竭力要求把三樓東頭那間最不易吵鬧別
人的房間,作為他的卧室。
他偶爾也作點曲子,他的快樂和憂傷,便常常通過那裊
裊不絕的音響流瀉出來。
今天,他的琴聲就顯得憂鬱而低沉。緩慢而低回的詠敘,彷彿在訴說著他心中難言的苦悶。
已經是男大當婚的年齡了,和胡沅沅交朋友也已經有了年頭,雙方的父母卻不止一次地婉言催問過,沅沅本人更顯然是只等他開口求婚便會欣然同意。可是一想到結婚,令超的心裏就煩得慌。
他有着說不出的隱痛啊!
應該說沅沅是個很不錯的姑娘,因為在家裏是老大,底下還有四個弟妹,所以雖然家境很好——她的父親胡炳文跟葉伯奇同是上海小有名氣的銀行家——她卻並沒有嬌小姐的種種毛病。她賢惠大度,溫柔能幹,長得不算艷麗,可也絕不能說難看。她在大學念了兩年,沒有畢業,就進了她爸爸的銀行,到如今也有四、五年了。可以想像,在她身邊,不乏仰慕者,甚至追求者,可是她卻傾心於葉令超,崇拜他的才能和氣質,對其他人根本不屑一顧。
不能說令超對沅沅毫無好感,她的一番苦心也曾使他感動。
可是,面對胡沅沅,葉令超卻總也鼓不起那種迫使年輕人跪倒在石榴裙下的狂熱之情。
他覺得她缺乏一點靈氣,缺乏一點能夠扣動人心弦的東西。她待他太好了,可是,他卻嫌她太富於母性、太練達、太務實、太少浪漫氣息。她可以靜坐幾個鐘頭聽令超彈琴,可那只是出於對令超的愛,卻不能在音樂中和令超的心共鳴。
唉,如果她能像風荷那樣愛幻想,愛說夢語痴話,像風荷那樣懂得音樂的語言,像風荷那樣飄逸空靈……
哦,也許是我太苛求了。世上像風荷那樣的女孩子能有幾個呢!
葉令超在琴聲中思索着,鬥爭着,他的思緒像山間小溪,在曲折多石的澗岩中覓路前行,充滿了障礙,充滿了困難。
“篤篤”,有人敲門。
琴聲戛然而止。
門開了,是風荷。她穿着一身雪白的睡衣,長發用一根紅絲帶束着,技在身後,皎潔的月光下,宛如突然降臨的廣寒仙子。
“風荷,為什麼還不去睡?”令超關切地問。
“你不是也沒睡么!”風荷調皮地把頭一歪。
“我睡不着。”
“你不快樂,哥,”風荷輕緩地說,大眼睛凝視着令超,憂鬱的神色漸漸籠罩了她的面孔。
“你怎麼知道?”
“我聽得出來:你心裏有事,你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
天哪,這就是我的妹妹!絕頂聰明、心靈相通的妹妹!如果是沅沅,她聽得出來嗎?
“把你的心事說出來,哥,我要你快樂。”
叫我怎麼說呢,我的好妹妹,我的心事,很可能會是一個永遠的秘密。
令超剛剛這麼想,卻又馬上自我否定了:不,我不願意,我總有一天要講出來,總有一天!
“風荷,你放心,”令超不忍讓風荷為自己擔憂,輕輕拍拍她的肩膀,“我會快樂起來的,回去睡吧。”
“你保證?”
“當然,”略一沉吟,令超又鄭重地說:“為了你,我一定要自己快樂起來。”
“哥哥,你真是我的好哥哥,”風荷激動地一把抓住令超的肩膀,“告訴你,剛才我聽你彈琴,聽了好半天,我都想哭了。現在好了。”
風荷像個天真的小姑娘般,踮起腳尖,捧住令超的頭,在他額頭上端端正正地印上了一個吻。
“謝謝你,哥哥,祝你晚安。”
風荷柔軟嬌小的身軀跟令超靠得那麼近,令超的手攬着她纖細的腰肢,不禁微微顫抖起來。
但是,他終於只在風荷額上輕輕回吻一下,就鬆開了手:
“明天見,風荷,祝你做一個好夢!”
風荷走了。
令超的房裏不再傳出琴聲,可是卻亮着徹夜不滅的燈光。
也就是在這一夜,一個不可移易的決定在令超心中形成,他終於要向命運挑戰了。
葉太太於淑容有事外出,阿英在樓下廚房,周圍靜得很。窗外時停時起的蟬鳴愈益增添了室內的寧謐氣氛。
風荷在自己那間小巧而精緻的卧室里,斜靠在藤椅上,正在翻看一部小說。
不知是天氣潮濕悶熱的緣故還是別的原因,平日很愛讀書的她,今天覺得看不下去。把書扔在一旁,百無聊賴地不知該幹些什麼。
突然想起曾答應過沅沅姐,給她綉一雙拖鞋面。可現在,夏天都快過去了,還沒動手呢。對,現在就來找個花樣。
風荷從抽屜里拿出那個放繡花花樣的大本子,翻了翻,沒有一個能令她滿意。
乾脆重新剪一個。她拿過一張白紙,又找出小剪刀,開始在腦子裏構起圖來。
天下有好多事是無法用普通道理解釋清楚的。
比如風荷的美術才能吧,就簡直像是與生俱來,不學自會的。她那種對於美的敏感、領悟,記憶之牢固,把握之確切,特別是復現本領之強,就連她學校的美術教員都驚嘆不已。中學畢業的時候,那位自認為發現了一個美術天才的教員,曾竭力鼓勵風荷去投考美術專科學校,然後爭取到法國去留學。他預言,風荷准能成為獨樹一幟的大畫家,如果她能努力,又得到良好培養的話。
愛美和創造美、表現美,彷彿真是出自風荷的本性似的。
剪紙是風荷的一門無師自通的手藝。她繡花用的花樣,總喜歡自己剪。只要一把剪刀在手,她就能隨心所欲地剪出腦中設想的圖樣。
除了繡花用的圖樣外,風荷還能用黑紙剪肖像。即便是一個陌生人,讓她靜心觀察幾分鐘,一張維妙維肖的剪影,很快就剪出來了。
伯奇夫婦和令超很為風荷的這個本事驕傲。令超把風荷為他剪的那張碩大頭像,配了個鏡框掛在屋裏,別的什麼照片都不要了。慢慢地,許多親朋好友知道了風荷的絕招,竟有人登門相求。只要風荷有興緻,伯奇夫婦總是鼓勵她多剪。有時他們也會顯寶似地要風荷當眾表演一下。
風荷有個大厚本子,裏面夾着她剪的許多肖像。爸爸、媽媽、哥哥的不用說了,連阿英和那些寶貝洋娃娃,甚至她看過的電影中的人物都有。
拖鞋的花樣剪好了。是一朵盛開的薔薇,幾片葉子陪襯得它益發高貴雅緻,倘用彩色線綉在黑絲絨上,肯定不俗。
風荷把剪好的花樣放在一張黑紙上,鮮明的對比,使那朵薔薇頓時有了立體感,她微微笑了,覺得還比較滿意。她手裏拿着那把精巧的小剪刀,似乎意猶未盡,於是,拿起另一張黑紙,又漫無目的地剪起來。
才幾剪刀,一個男子的側面頭像便出現了。風荷右手拿
着剪刀,左手舉着頭像仔細端詳着。
“喲,小姐,你剪的是誰呀?”
是阿英進門來了,手裏捧着托盤,從風荷身後探頭看
着。
是啊,我剪的是誰呢?
風荷這才意識到,自己剪的原來是夏亦寒。
阿英不過是隨口問一句,她是給風荷送下午的點心來
的:一杯涼涼的桂花鳥梅湯,一小碟綠豆糕。阿英把托盤放
在桌上后,又急匆匆下樓去了。
風荷仍在端詳夏亦寒的頭像,她搖搖頭,不,剪得不好,線條不夠剛勁,顯不出他的深沉、穩重,也沒有本人英
俊漂亮。
她又拿出一張黑紙,重新剪起來。一張,兩張,三張……。半側的,全側的,左側的,右側的……,幾張大黑紙剪掉了,頭像攤了半桌於,可她還是不滿意。她嘆口氣,頹然把剪刀往桌上一扔,思想回到前天見到夏亦寒的情形。
那天她敲開夏亦寒三摟書房時,他正在和幾個同事談話。見有陌生女客來訪,不一會兒,那幾個同事就告辭了。
於是屋子裏只剩下風荷和亦寒兩個了。
“我只佔用你一點點時間,”風荷急急地說,“讓我給辛德瑞拉換好衣服,我就走。”
“辛德給拉?”亦寒不解地問。
風荷逕自走到那個玻璃櫃前,取出了那個金髮的洋娃娃:“就是她,我給她取名辛德瑞拉。”
“哦,灰姑娘!你說她像童話里那穿了水晶鞋跳舞的灰姑娘?”夏亦寒被風荷的妙想逗樂了。
風荷甜甜地笑了。她歪了歪頭,一綹額發柔順地輕輕拂動着,晶瑩的瞳孔中,閃爍着夏亦寒的形象:“你說這名字好嗎?”
夏亦寒動情地凝視着風荷,衷心讚美地說:“那麼,你就是那個給灰姑娘打扮的善良的仙女。”
風荷把娃娃放在寫字桌上,從包里拿出一套紗裙。那是跟洋娃娃眼睛顏色十分相配的天藍色上面綴滿彩色小花的曳地長裙。
風荷靈巧地替洋娃娃穿上這件紗裙,這小人兒立刻顯得迷人而高貴,與原先大不相同了。
接着,她又取出一頂用同樣材料做成的帽子,給這個娃娃戴上。
“嗬。簡直美極了!”夏亦寒忍不住叫起來。
他從不大關心女性服飾,現在,突然懂得了一個道理:原來一件漂亮合體的衣裙,竟能為女性增添如此之多的魅力。
他拿起洋娃娃欣賞了一番,然後帶着溫情脈脈的微笑,對風荷說:
“謝謝你,葉小姐,給娃娃做了這麼漂亮的衣服。”
“不用謝,我不是送給你的,我是送給她的。”
聽風荷的口氣,那洋娃娃竟完全是有生命似的。
“可這個辛德瑞拉是我的呀。所以,你還是應當接受我的感謝。”
“那麼,你準備怎樣謝我呢?”風荷的孩子氣又上來了,她調皮地朝亦寒一笑,歪着頭靜聽下文。
“是啊,怎麼謝呢?”亦寒故意用手指敲着自己的額頭,“請讓我好好想一想。”
“要想多久?得好幾天嗎?”風荷開心地笑着問。
那笑聲真像是天使在搖動着一串銀鈴。在這笑聲的感染下,一向穩重老成的夏亦寒也變得活潑了。他故作神秘地說:
“那可說不定。反正要讓你大吃一驚!”
“那麼,我就等着啦。現在,我不再打擾你了。”
夏亦寒根本就沒感到受了打擾,可是又有什麼理山留住她呢?他不無遺憾地伸出手去。
風荷顯然還很不習慣與人握手。當亦寒握住她那柔弱無骨的小手時,她的臉紅了,心跳得快了,呼吸局促起來,鼻尖上甚至還冒出了幾顆小小的汗珠。
幸好亦寒很快就鬆了手。她微微抬頭看了亦寒一眼留給他一個甜蜜而無邪的巧笑,這才走了。
許久以來,風荷驚奇地發現,自己的神思常常會發生突然的、莫名其妙的飛躍,情緒也常常跟着發生急驟的、大起大落的變化。她為此十分苦惱。
這種情形近來似乎更頻繁了。
就像此刻,一分鐘前,她還面對着半桌子的夏亦寒剪影,在心裏笑着對他說:
“好,我等着,看你怎麼謝我,怎麼使我大吃一驚。”
可一分鐘后,她卻變得憂鬱而傷感,消沉頹唐得直想哭了。
這是怎麼回事呢?
一個既熟悉又遙遠的聲音,在她腦海深處反反覆復地響着,一聲聲像槌子打擊在她脆弱的心扉上:
“綉蓮——”
“綉蓮——”
究竟是什麼時候,究竟在什麼地方,聽到過有人喊叫這個名字?風荷恨不得敲開自己的頭骨,從腦子裏搜出那令她心煩的記憶,恨不得有一道強烈的光線,能燭照她靈魂中那個深不可測的黑洞!
可是,她的一切努力都是徒勞。
她的思緒在飄緲無垠的黑洞中翻飛,她的手卻不自覺地捏起了剪刀,剪了一個頭像又一個頭像。她剪的是誰呢?是那個名叫綉蓮的女醫生嗎?不,不像,那個綉蓮年輕、美麗、健康,臉上的線條很美,可我剪出來,像什麼呀,這麼難看!
突然,風荷驚惶地扔掉手中的剪刀和黑紙,不由自主地抓住了書桌最下邊那個抽屜的把手。
心中有一個聲音在提醒她:不要去開那個抽屜!千萬不要!你已經有好久沒去碰過它了。你自己知道的,打開它將發生什麼!
但她的腦中卻有另一股力量在強迫她違抗上面的提醒。“綉蓮,綉蓮”的呼喊,極大地加強了那股力量,竟使它變成了一位強制性的命令。
風荷的手顫抖了,但仍然猛地拉開了那個抽屜,拿出了一個黑色大夾子。
心中的聲音又在阻止她:現在住手還來得及,千萬,千萬,別打開它。最好是趕快扔了它!
然而,來自頭腦中那個黑洞深處的命令,卻更加強有力。一個朦朦朧朧的人形,彷彿正在向她逼近,馬上就要壓到她身上。鬼使神差似的,風荷一下子打開了那個黑色夾子。
一張女人的剪影赫然在目!
這是一個披頭散髮、眼睛恐怖地瞪大,毗牙裂嘴的女人!風荷覺得那“綉蓮、綉蓮”的喊聲,就是從她大張的嘴裏發出的!
風荷頭皮發麻,靈魂出竅,一時都忘了自己身在何處!
她想跳開身來逃走,逃開那可怕的女人,可是她的腿卻不聽話。
昏亂中,她又翻了一頁,又是一張剪影,還是那個披頭散髮的女人,但這回剪的是她的全身。她長長的手臂像蜘蛛的長爪,可怕地揮舞着,兩腿叉開作跳躍狀……
不知什麼時候,天已經暗了下來。驀地,一道閃電從厚厚的雲層中竄出。
“啊!”風荷狂叫着,把那黑夾子用力一推,站起身來奪門而逃。
在門口恰和上樓來的阿英撞個滿懷。
“小姐,你怎麼呢?”
阿英看到風荷臉上的肌肉僵硬,兩眼發直,嘴唇直抖,趕緊抱住她、拚命搖她,彷彿想把風荷從惡夢中搖醒。
“哦,阿英……”風荷終於呻吟般叫出了聲。
“小姐,你的電話,夏醫生來電話找你。”
“夏醫生,是夏醫生?”
“是的。”阿英肯定地點頭。
風荷一甩手飛快地跑下樓去。
風荷拿起電話聽筒,剛說了聲“喂”,就聽到夏亦寒興奮的聲音:
“是葉小姐嗎?我是夏亦寒,我想好了答謝你的辦法,那就是滿足你一個要求。你可以隨便提……”
“哦,夏醫生!”
風荷軟軟地叫了一聲,在夏亦寒聽來簡直有似呻吟或嘆息。與平日的活潑有生氣截然不同。
“你怎麼啦?不舒服?”亦寒焦急地問。
“我,我……怕……”
“怕?怕什麼?請告訴我。”
“不,我恐怕……是病了……”風荷支支吾吾,自己也說不清楚。
“我馬上就來,十五分鐘就到你那兒,等着我!”亦寒果斷地說。
風荷勉強擱好話筒,就軟癱在沙發上了。雖然那遙遠的呼喚還在腦中的黑洞裏迴響。雖然那可怕女人的影子還在她眼前晃動,但她的心已開始平靜下來。因為,她已經有了希望,夏亦寒很快就要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