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半輪冷月高懸在天穹。
月光流瀉到開着窗戶的屋子裏,照着正呆坐在自己床上的嚴綉蓮。
她的目光緊緊瞪着床對面的那堵牆,眼睛睜得大大的,亮得怕人,彷彿極其用心地在那牆上尋找着什麼,雖然那上面其實什麼也沒有,潔白得連半個污點都找不着。
綉蓮的腦子裏正在一遍又一遍地反芻着昨晚在夏家老宅里風荷向她講述的一切。每反芻一遍,她就會找到一點新的認識,得出一些新的結論。
雖然昨晚風荷的心情很激動,敘述得有點兒語無倫次,事實上任何人回憶十五年前的往事,總難免有些混淆不清之處,但綉蓮卻敏感到,風荷的回憶肯定是符合實情的,而且只要稍加整理,就非常清晰。當時,她為了儘可能多地捕捉信息,一點也沒有打斷風荷的敘述。她讓風荷順着自己的思路盡情傾訴,只對她作一些必要的引導和覺察不到的詢問,而把清理和尋找事情的邏輯,留到一個人獨處的時候來做。
此刻,她就在做着這后一步工作。越想,她就越驚異而嘆服這個平時被自己小覷的神經兮兮的姑娘。不能不承認,風荷的確長着特殊的腦神經,因此在它上面往事才能留有比常人深得多的刻痕,一旦找到適當的契機,使外界環境某種程度地恢復到造成這記憶的狀態,她就能在彷彿已經消失的記憶庫中把往事提取出來,復原出來!
是啊,風荷不是完全憑自己的力量,追尋到了過去,找回了一度失落了的自己嗎?
為什麼我就不能?我四、五歲以前的生活情景是什麼樣子?簡直毫無線索!綉蓮不無苦惱地想。……從開始記事起,我就在夏家生活。雖然明知自己是他們領養的,可就是不知道從何處去尋找往事。如果我也能像風荷似的記得些以前的事,當然也就能知道我究竟是誰,我從何而來,為什麼要由我來充當綉蓮?這個名宇和身份,本來是屬於風荷的呀!
驀地,她一骨碌從床上跳下,跑到書桌前,拉開中間的人抽屜,拿出一個本子來。
翻開本子,一張肖像剪影赫然在目,那是一個女人,一個披頭散髮的女人。
那天,風荷第一次來夏家,綉蓮讓她剪影。她為綉蓮剪完,又給文玉剪。但不知怎的,在風荷的剪刀下,卻把端端正正流着髮髻的文玉剪成了這樣一副披頭散髮的樣子。而像剛剪好,又不知怎的,風荷就暈倒了……
當時,大家忙着喚醒風荷,照顧風荷,誰都沒去注意這張被風荷一鬆手丟在沙發前地板上的剪影肖像。只有綉蓮這個有心人,隨手把它拾了起來,並且保存在自己的抽屜里。
藉著朦朧的月色,綉蓮仔細地端詳着這張肖像剪
影。
風荷在敘述往事時,始終沒有說明那個披頭散髮站在夏
太太病床前的女人和她身旁的男人是誰,但綉蓮馬上想到,
他們一定是季文良季文玉兄妹。而且她相信,風荷心裏其實
同樣清楚,只是不願在綉蓮面前明說而已,他們畢竟是夏亦
寒的母親和舅舅呀!
一絲冷笑漸漸浮上綉蓮的唇角,竟使她的臉在月光下顯
得有些猙獰。
她動了動嘴唇,咬着牙,輕聲對那張肖像剪影說:
“對不起了玉姑,我一定要讓你說出一切,你也該說出
一切!”
直到曙光初臨,綉蓮才停止了思考,合上雙眼,睡着
了。
她睡得很深很熟,呼吸均勻,連身都沒翻一個,臉上甚至掛着一抹淡淡的、安心的微笑。
“咚咚咚”,響起了敲門聲,把綉蓮驚醒了。
她猛地坐起身來,一眼就看到了書桌上還放着那張肖像剪影。
她來不及套上拖鞋,就赤着腳跑過去,把肖像塞進抽屜,這才定了定神,問:“誰啊?”
“是我,”門外響起了菊仙的聲音:“綉蓮,都八點鐘了,你怎麼還不起來,到學校要遲到啦!”
綉蓮不去開門,躡着腳回到床上,故意裝得有氣無力地說:
“大阿姨,我昨夜裏沒睡好,頭疼,今天不去了。”
“哦,那你再睡睡吧。我去給你熬點粥。”
“不用,大阿姨,一會兒我就下樓。”
菊仙走了。
綉蓮也不想再睡,又開始兩眼直瞪瞪地想她的心事。
九點多鐘,她才下樓來。吃早飯時,她高興地對菊仙說:
“我剛才去看了玉姑。她吃了幾帖中藥,精神、氣色都好多了。”
“是啊,她今早和我說,再過幾天,亦寒少爺就要回來了。但願到那時,她能下床,免得少爺着急。”
“大阿姨,我這就出去一趟,到醫院拿點葯,再順便給玉姑續配幾副中藥來。”
臨出門前,她又問:“大阿姨,今天還墩赤豆紅棗湯嗎?”
菊仙點點頭。
她又說:“多墩點兒,大阿姨。今天我胃口不好,不想吃飯,就想喝點赤豆湯。”
晚飯後,菊仙侍候文玉睡下,又回到客廳。她的老習慣,睡覺前總要做點針線活,縫縫補補,或者納幾針鞋底。
菊仙剛把針線筐端到膝上,戴上頂針,坐在一邊的綉蓮就把手中的書往沙發上一撂。到廚房去了。
不一會兒,她端了兩碗赤豆紅棗湯進來,把一碗放在菊仙面前,親親熱熱地說:
“來,大阿姨,喝碗赤豆湯。”
“我不喝,你自己吃吧,”菊仙停下針線,微微抬頭說。
“吃吧,明天再墩新鮮的么!你看,我這兒有滿滿一碗呢。”綉蓮說著,把勺子硬塞到菊仙手中。
菊仙笑笑,放下針線,端起碗來喝了一口赤豆湯。
“哎喲,我的好姑娘,你放了多少糖呀,甜得都發苦了。”
綉蓮哈哈一笑,說:“甜了才好吃么!”
喝過赤豆湯,菊仙收拾了碗勺,到廚房把它們洗了。回到客堂,她重又坐下拿起針線,誰知才縫了幾針,就覺得眼皮發沉,頭腦也迷糊起來。
她一連打了幾個哈欠,無奈地把針線筐往桌上一推,對綉蓮說:“今天不知怎麼啦,困得要命,我先去睡了。你也早點睡吧。”
“去吧。我一會兒就關燈上樓去睡,”綉蓮說,冷眼看着菊仙搖搖晃晃地走出客堂摸着樓梯上去了。
客堂里只剩下綉蓮一個人了。
她靜靜地坐在那兒,看着自己在燈光下投在牆上的黑影。
大約一刻鐘以後,她才熄了燈,摸着黑上樓去了。
季文玉正被惡夢所苦惱。
夢中,她的頭頂和身體四周都有飄飄忽忽的黑影在遊盪。
她想把它們拂開,可是手臂沉重得抬不起來;她想逃走,可是腿腳卻像灌了鉛似地移動不得;她想大聲喊叫,嗓子像塞滿了棉花,發不出一點聲音。冷汗陣陣,把被子都濡濕了。她處在一種痛苦的困境之中。
那些黑影正在無聲無息地逼近,不知道它們是誰,也不知道它們要幹什麼,但就是那麼黑壓壓、寒森森地逼過來,通過來。
季文玉心裏恐懼極了。她拚足全力,強迫自己睜開眼睛。
夜色如水,潔白的牆壁和天花板上並沒有什麼黑影和怪物。
啊,世界還是這樣和平而寧靜!
文玉輕輕舒了一口氣,重又閉上了眼睛。
但是,不對頭,屋子裏為什麼有一種近似肅殺的緊張氣氛?而且這氣氛正在把她團團裹住!瞬息之間,她的心緊緊地抽了起來。她先是緊閉雙眼,凝神細聽,接着猛地睜開眼睛。
天哪,她看到了什麼!在她的床腳旁競直挺挺地站立着一個披頭散髮的黑影。
“啊!”文玉拚着命喊出一聲。
她以為這喊聲會很尖利,很有力,會將那黑影嚇退。可是,誰知道她的聲音是那樣嘶啞那樣微弱,馬上消失在這空空蕩蕩的大屋子裏。
“你,你是誰?是人,還是……鬼?”
文玉上下牙控制不住地打戰,斷斷續續地發問。
那黑影紋絲不動,一聲不吭。但文玉卻能感到,兩道森寒似劍的目光,正逼視自己,那鋒利的劍刃,簡直要刺透自
己的心臟。
文玉想掀開被子,下床逃出門去。但是病後本來就疲軟
無力的四肢,這時就像被人抽去了筋骨,根本無法聽從大腦
的指揮,整個身子只能軟塌塌地癱在那裏,連坐起來打開電
燈的力氣都沒有。
慢慢地,那黑影卻開始動了,一步步向她走來,並且咧
開了嘴,露出雪白的牙齒,嘶嘶地說:
“你該認得我是誰!我來討還十五年前的那筆血債!”
“哦!太太!難道你是太太……。
文玉不僅是驚愕,也不僅是恐懼,她是徹底崩潰了。她集中起體內最後一點力量,叫道:“菊仙……快來救我……”
就在文玉將要昏厥過去的一剎那,黑影一個箭步竄到她床頭,托起文玉的頭,用指甲狠狠地掐着她的人中。
文玉哼了一聲,慢慢睜開眼睛。
那黑影“啪”地擰亮床頭柜上的電燈,然後把蒙在頭上的黑色大絲巾一把拉扯下來。
“綉蓮,是你!”
文玉的眼睛瞪大了,她不相信地問;“你,為什麼……”
“我要你告訴我,十五年前,你和季文良是怎麼害死夏太太的。”
綉蓮面孔鐵板,語調冰冷,毫不含糊地說。
“你為什麼要問這個?”
被剛才的恐嚇耗盡了精神的文玉,愣了好一會,才終於弄明白綉蓮的意思,有氣無力地問道。
“你就老老實實快說,”綉蓮根本不回答文玉的提問,緊逼着說。
“你弄錯了,”文玉說。
“弄錯?我問你,你額頭上的傷疤是怎麼來的?”
文玉臉色慘白如紙,但額頭上的傷疤卻變紅了。她下意識地用手掩住那傷疤,說道:
“綉蓮,並不是我,不是我們殺了你姑姑的……”
“胡說,”綉蓮打斷文玉的話,“你剛才面對夏太太的鬼魂,已經承認了。你明明承認是她在向你討還血債。再抵賴也沒用!”
“綉蓮……,”文玉的眼淚流了下來,“等明天,我有力氣時,我把一切都告訴你。現在,我已經,累得不行了……”
“別裝死!”綉蓮用她那強健有力的手臂,往文玉兩脅下一挾,一下子就把她從被窩中提了起來,讓她靠坐在床上,“今天你不把事實告訴我,我就不走!”
向來溫柔和氣的綉蓮,忽然變成這麼一副兇相,文玉真是又驚又怕。她哀求似地說:
“你不信可以去叫大阿姨來問。菊仙,菊仙……”
文玉用儘力氣叫起來,她希望睡在隔壁房裏的菊仙姐能來幫她壯壯膽,幫她解圍。
“哼,”綉蓮冷笑一聲,“你叫吧,叫破嗓子也沒用。大阿姨睡得跟死豬一樣,不到明天八點鐘,根本醒不過來!”
“怎麼?”
“她喝了一碗赤豆湯,那裏面放了安眠藥。”
“你!”
原來綉蓮竟會是蓄意的,事先做了充分準備的。文玉知道自己是毫無辦法了,她閉上雙眼,輕聲說:
“我可以對菩薩起誓,我……”
“收起你這套吧,我現在終於明白了,為什麼每年夏太太忌日,你都要大祭大拜,磕頭下跪,原來是你心中有鬼!”
“唉,”文玉嘆息一聲,“是的,我是有罪,我對不起她,可是……”
“好,你承認有罪就好,”綉蓮目光中充滿輕蔑和不屑,“往下說吧。”
“但是,你姑姑她確實不是我害死的。她有很重的心臟病。那天晚上醫生來時,她還活着,過了兩天才咽氣的。”
文玉睜開眼睛看着綉蓮,見綉蓮懷疑地瞪着她,便繼續說:“就是在菩薩面前,我也敢這麼說。”
“但季文良掐了她的脖子,這總不是假的!”
“你不知道,是她先用剪刀扔我,把我的頭都戳破了,文良才……”文玉說著,下意識地去摸額角上那塊疤。
看來,再糾纏下去也沒什麼用了。綉蓮想了想,決定換一個話題。
她把臉湊到文玉跟前,直截了當地說:
“那麼,季文玉,你把我看看清楚,然後告訴我,我到底是誰?”
“綉蓮,你怎麼……”
文玉把頭閃開,拚命往後躲。
“別叫我綉蓮!我是什麼綉蓮?我已經知道,我根本不是!那個屈死的鬼魂也不是我的什麼姑姑。你們究竟是把我從哪兒拐騙來的,你們究竟想幹什麼?”
“天哪,你怎麼這樣說!哪有什麼拐騙,大阿姨把你從孤兒院領來時,你瘦得皮包骨頭,穿得破破爛爛,連鞋子都沒有一雙。你是個被親生父母遺棄的孤兒。”
“胡說,你胡說!”綉蓮狂叫道,跺着腳,臉漲得通紅,“我不是孤兒,我不信,不信,不信……”
綉蓮那一疊連聲的“不信”越叫越低,終於,她雙手掩面,一下子跌坐到床上,抽泣起來。
“綉蓮,你來夏家十五年,我們從來沒有虧待過你,我更是把你當親生女兒看待……”
“哈哈哈,”綉蓮爆發出一陣狂笑,她把捂着臉的雙手放下,臉上還掛着淚痕,“你是不是要我感激你?”
“不,綉蓮,我不是這意思……”
“聽着,季文玉,”綉蓮用手背狠狠地把淚珠揩去,咬牙切齒地說,“你欺騙了我十五年,你這個吃素念佛、裝得一副慈悲相的假聖人!”
文玉像被人用皮鞭抽了一下似的,渾身哆嗦了一下,垂下腦袋,不再說話。
綉蓮幸災樂禍地看着她,說:
“想知道嗎?你一直隱瞞的這一切,是誰告訴我的?”
季文玉確實納悶,十五年都過去了,日子過得太太平平,除了她心頭難以徹底消除的內疚還偶爾抽痛外,連額頭上那塊傷疤都已平復得快看不清了。
是誰又把這一本陳年舊賬翻出來告訴了綉蓮呢?到底是誰呢?
“我可以告訴你,”綉蓮看到文玉抬起了頭,兩眼迷惑不解而又渴望地看着自己。
“不是別人,是你那未來的媳婦,葉風荷說出來的!”
季文玉的頭頸突然僵直了,眼睛裏露出恐懼,不,是絕望的神色。
葉風荷?她……
綉蓮心頭頓時得到一種報復的快感。
“她什麼都知道了。她告訴我,她才是真的綉蓮,十五年前失蹤了的綉蓮!”
季文玉只覺得全身的血液剎時凝固了。她從頭頂冷到腳跟,渾身哆嗦不止,連牙齒都抖得“咯咯”作響。
她斷斷續續地說:“不,不可能……,不會……”
“哼,風荷第一次來這裏,就認出了你。要不,她好好地給你剪像,怎麼會突然暈倒?大阿姨也認出了她。只有你是傻瓜,蒙在鼓裏!”綉蓮毫不容情地說。
菊仙姐真的認出了她嗎?怎麼從來沒提一句……
文玉愣愣地想,愣愣地看着綉蓮,只見綉蓮怪模怪樣地撇了一下嘴,又說:“只是我不懂,風荷小時候為什麼要叫大阿姨‘寄姆媽’?”
一隻看不見的手,緊緊壓住文玉的胸口,扼住了她的咽喉,她覺得透不過氣來,只好張開嘴,發出“吼吼”的嘶聲。
“也許你想知道風荷是怎麼會曉得這一切的吧?”綉蓮現在對文玉的態度,簡直像一隻貓在戲弄利爪下垂死耗子,“這個,我以後慢慢告訴你。現在,我想,我們還是撇開過去,談談眼前和將來吧。”
好一個厲害的姑娘,就這樣不失時機地轉換了話頭,這無疑是給走投無路的季文玉網開一面。
正在文玉任仲懵懂準備聽她下文的時候,綉蓮的面孔突然一變,剎那間回復到向來那樣溫順乖巧的樣子。她站起身,倒了杯開水,遞給文玉。
“玉姑,你先喝口水,定定神。”
文玉聽話地就着綉蓮的手喝了兩口水,果然覺得舒服得多了。
“你總不會希望亦寒表哥知道這些事吧?玉姑,”綉蓮端着水杯坐到文玉身旁,“我想,表哥要是知道了,恐怕會帶着風荷離開你的。反正風荷是說了,你是她的仇人。她不可能和你一起生活……”
“亦寒,他知道嗎?”
“他現在還什麼都不知道。我想,只有讓亦寒表哥跟風荷分開,我們的家才會和從前那樣平靜。玉姑,你想,如果和表哥的事成不了,風荷還有什麼必要去提過去的事?葉家小姐的身份,她總不會不要吧。她很聰明,這筆賬算得過來的。誰不知道葉家是上海有名望的銀行世家啊!”
“這能行嗎?”文玉心裏沉重得像墜着塊鉛,“亦寒他,那樣愛風荷……”
“亦寒應該更愛你,玉姑。只要你能找到好的理由,他會聽你的。至於好的理由么,你是一定能找到的。玉姑,你有那麼精明細緻的頭腦,這個用不着我多說。”綉蓮的話中顯然含着諷刺,她瞥一眼文玉,又說:“不過,要做到這個,今晚我們的談話,先別讓大阿姨知道。這可是你不失掉兒子的唯一辦法。玉姑,你聽到我的話了嗎?”
文玉就像是一隻任人擺佈的羔羊,無法吐出一個“不”字。她只能痛苦地、無奈地點了點頭。
今天是上海幾個大銀行家每月一次的例行聚餐日。
他們利用這一天碰頭聚會,聯絡感情,但主要的是相互交流信息,協調各行之間的關係,商量謀划並決定一些將會對上海金融市場產生影響的重大決策。所以,凡較有地位的銀行董事長、經理,都不會錯過這樣的日於。
當男人們邊喝咖啡邊研究他們的正事的時候,太太們便在另一間房裏打橋牌、叉麻將,或者聊天。有些在男人們之間不大好談或者很難談成的交易,在太太的牌桌上往往倒能達成協議。
聚會從下午開始,晚餐后結束。
所以,每月到這一天,吃過午飯稍事休息,葉太太就會梳洗打扮一番,準備跟伯奇一起前往俱樂部參加這一例行活動。
今天當然也不例外。
葉太太臨走,特意到風荷房裏去了一下,見她還躺在床上午睡,便沒叫醒她,只對阿英關照幾句,就走了。
其實風荷並沒有睡着。媽媽一走,她就爬起來,先是光穿着毛衣坐在那兒,後來覺得有點冷,又披上了一件大衣,還是坐在那兒。
她雙手托腮,形體安詳,腦子卻在緊張地思索着。
阿英進來了幾次,她想問問小姐下午是否上街,晚飯想吃些什麼,但她看出風荷有心事。
小姐那憂鬱、嚴肅、沉悶的神態,使她終於沒敢開口。幾次進來,又都默默地退了出去。
“我是不是做錯了事?我把自己的回憶、推測統統都告訴了綉蓮,這樣做,究竟對不對?”
風荷一遍又一遍地在心裏詢問自已。
然而,那天晚上在夏家老宅,她似乎根本沒有選擇的餘地……
那時,她剛剛回憶起幼時經歷過的那可怕一幕,情緒正處於從未有過的激動之中,綉蓮出現了。
她們倆,一個正急於要驗證、要傾訴,要在向別人的敘述中進一步弄清疑問,把那些記憶的斷片串聯綴合;而另一個,則急於想探尋真相,渴望對方將事實連同猜測和盤托出,提供哪怕一絲一毫的細節或線索,因此那樣專註,那樣充滿同情地傾聽着,在必要的地方則加以巧妙的提示和詢問。
就是在綉蓮滿懷憐惜的嘆息聲中,風荷才終於把自己所想所知統統端出,幾乎沒有一點保留。
然而現在想想,風荷卻有點拿不準了——這樣做是不是有什麼不妥?
人總是會找出理由來安慰自己的。
風荷想:綉蓮應該是值得信任的。她是亦寒的好表妹,玉姑的好侄女。她的態度是那樣誠懇。何況,在聽了她的敘述后,綉蓮就向她保證,一定不把這件事告訴任何一個人,包括亦寒母子在內,而且要盡自己的力,幫她徹底弄清疑問。綉蓮還和她一起祈禱:但願最終能夠證明,夏家大太太並不是文玉、文良倆害死的,因為十五年前,風荷畢竟並未看到事情的結局。
但是,萬一,哪怕真是萬一,夏家大太太(現在風荷知道了,她就是自己的姑姑),真是季文良兄妹掐死的,她可怎麼辦呢?
風荷想:如果真是那樣,我也不願把這件可怕的事告訴亦寒。他是那麼愛自己的母親,知道了這件事,對他來說未免太殘忍了。我可不願傷亦寒的心……
她的眼光接觸到了桌上放着的那份電報。那是中午時分剛送到的,是亦寒從廣州打來,告訴她,他將於本星期五下午到達上海。
……但是,我也絕不能去做那個殺害姑姑的人的兒媳婦。她手上沾着姑姑的血,我怎麼能跟她住在一個屋頂之下,並且尊稱她為“婆婆”呢?不,這絕對不行,那我將永遠惡夢不斷,我的心將永遠不得安寧!
風荷的手緊緊捏着那份電報,手上的汗,加上無意的用力,把那張薄紙揉皺了,幾乎要破了。
那麼,着來路只有一條:我將離開亦寒,永遠不再見他!只有這樣,我們大家才都可以不再提起,不再想起往事了。讓那可怕的一幕永遠永遠被埋葬掉吧!
這樣一想,風荷的心竟好像被人狠狠抽了一鞭子,疼得她全身緊縮,嘴裏就像吞了黃連般的苦澀。
她把雙手緊壓在胸口,不出聲地祈求道。
“上帝啊,求你,幫幫我,千萬別出現這樣的局面。求你對我說。亦寒的母親和舅舅,並沒有殺死我姑姑,他們不是——兇手。”
“兇手”,天哪,我怎麼把這兩個字安在了他們頭上。這是兩個多麼可怕而又可憎的字眼!
上帝沉默不語,上帝當然不會開口。
風荷又想:可惜我的寄姆媽不知到哪兒去了。她要是還在,一定會告訴我一切實情,解開我頭腦中所有的疑團。
那天在老宅.綉蓮說她從未聽說過夏家有什麼”寄姆媽”。那麼,是不是我記錯了,世界上本來就沒有這個人?
不,不可能!那個慈祥、愛我、照顧我、每天陪我睡覺、給我唱兒歌的寄姆媽,活生生地印在我的腦中,怎麼可能是我憑空想像出來的呢!何況,她為我釘的放娃娃的木板還在。
會不會寄姆媽就是大阿姨?
風荷眼前突然一亮,但馬上又否定了。
大阿姨是文玉的同鄉,夏家的一個傭人,姑姑決不會讓她來做我寄姆媽的。寄姆媽應該是姑姑信任的人,甚至可能是她的親戚。如果真是那樣,那麼,在姑姑死後,她也許已經離開夏家,現在很可能已經死了……
阿英進來,告訴風荷。樓下有電話找她,是嚴綉蓮打來的。
風荷急忙跑下樓,拿起聽筒,就問:
“綉蓮,是不是你打聽到了什麼?”
只聽綉蓮在話筒那頭沉重地嘆了口氣,慢慢地說。
“風荷,我多麼不願意把這消息告訴你。但是我答應過幫助你,我不能騙你。你的猜測沒錯,夏家大太太,你的姑媽,就是被亦寒母親和舅舅在那天晚上害死的。我已證實了。你想知道詳情嗎?”
“不用了……”
風荷手一松,話筒“啪”地掉在了地上。
從話筒里仍在傳出綉蓮的聲音:
“風荷,現在你準備怎麼辦呢?風荷,風荷,你說話呀……”
風荷像個木頭人般挪動着雙腿,上樓回到卧房。她撲倒在床上,抓過一個大枕頭,緊緊壓在自己頭上。
好氣悶啊,憋得快要透不過氣來了!但唯有如此,風荷才能強迫自己不大聲哭叫出來。她緊緊地、緊緊地用牙齒咬住自己的嘴唇。
天漸漸黑下來了。
阿英走進卧室,擰亮電燈,這才看見風荷正獃獃地坐在床沿上。
“小姐,吃飯吧。”
風荷似乎沒聽見。
阿英走到床邊,她突然驚叫起來:“怎麼,小姐,你臉上有血!”
一絲鮮血自風荷的嘴角沁出,現在已經凝住了。不知不覺中,她的嘴唇被牙齒咬破了。
阿英很快絞了塊濕毛巾來,輕輕給她把血跡擦凈。
“你去吃飯吧,阿英。我不餓。等爸爸、媽媽回來,你上樓來叫我。”
風荷說完,就躺倒在床上,把身子轉過去,背對着阿英。
伯奇夫婦回到卧室,剛脫下皮鞋換上拖鞋,在沙發上坐定,風荷就推門進來了。
今天聚餐會上,伯奇和滬豐銀行董事長談成了一項貸款協議,情緒特別好。見女兒進來,興沖沖地問:
“風荷,聽你媽說,今天中午接到亦寒的電報,星期五他就回到上海了,是嗎?”
風行幾乎是無表情地點了點頭。
“我已幫你查了一下,這趟車是下午兩點到。你去火車站接嗎?”伯奇又問。
“去,”風荷只簡單地說了一個字。
“當然要去啰,”葉太太高興地接口,“亦寒發電報來,就是希望她去接站的么。他這次出去,都快二十天了吧?”
風荷沒有理會葉太太的問話,她抬起頭來,嚴肅地說:
“爸爸媽媽,我要向你們提一個請求。”
伯奇夫婦這才感到不大對頭。他們從未見過風荷這副神情。
她蒼白的面龐上沒一點兒血色,兩眼發出病態的光亮,眉梢、嘴角就像剛剛挨人抽打過似地痛苦地哆嗦着。她的雙手緊緊地握着拳頭,長長的指甲幾乎要戳破掌心。
“孩子,有什麼事,慢慢說,我們一定會答應你的。”
葉太太忙把風荷拉到自己身邊坐下。
風荷看了看母親,臉上繃緊的肌肉一松,彷彿馬上要撲到葉太太懷裏。但她立即移開了眼光。挺直脊背,說道:
“請給我買一張星期六動身去倫敦的機票,我要到哥哥那兒去。”
伯奇夫婦因為意外而沉默了。
好一會兒,伯奇才說;“孩子,你想去看看哥哥,順便逛逛倫敦,當然可以,只是時間太倉促了。而且,星期五亦寒才從廣州回來……””
“爸爸,我星期六就要走,”風荷固執地說。
“風荷,乖女兒,媽也很想你哥哥,等下個月,我們倆一起去,好嗎?”
葉太太摟過女兒的肩,親切地說。
“不,媽媽,”風荷掙開母親的擁抱,口氣仍然不容商量地說:“我要一個人去,而且星期六就走。”
伯奇夫婦對望了一眼,不知所措地倡在那兒。
“風荷,你怎麼突然想到要去看令超?”
隔了一會,伯奇問。
就像青綠的樹葉突然枯萎,風荷一下子疲乏地癱在沙發上,斷斷續續地輕聲說:
“我,要去看看,如果令超哥哥還要我,我就,嫁給他……”
葉太太驚得從沙發上跳了起來:
“鳳荷,你在說什麼!你是不是……”
她話音忽頓,用求救的眼光詢問般地看着伯奇,意思在說:這孩子是不是又犯病了?
“媽媽,你別急,我沒犯病,今後也不會再犯病了。我很清楚我在說什麼。”風荷口齒清晰地說。
伯奇走過來,把手放在妻子肩上,把她按坐在大沙發上,自己也在沙發上坐下,鄭重地問風荷道:
“孩子,告訴我們,你和亦寒之間發生了什麼?”
風荷的眼眶猛地紅了起來,鼻子酸得厲害,但拚命和自己的情感對抗,掙扎着不哭出來。
好一陣子,她才把洶湧而來的淚水和滿腹苦水一齊逼了回去,用一種不講理的撒嬌耍賴的語調說:
“不要問我任何問題,求求你們!”
屋裏靜了一刻,終於伯奇嚴肅地說:
“好,我們不問你。但是我們也絕不會放你去英國的。”
然後,他扭頭對一直站在門邊的阿英說:
“扶小姐回房去休息吧。”
早上,綉蓮照例跟着張醫生查房。大概一個小時左右,查房完畢,她捧着一摞病歷口辦公室去。在走廊上,一個小護士拉住了她:
“嚴醫生,樓下有人找。”
綉蓮答應一聲,便把病歷交給小護士,讓她代送回去,自己就下樓去了。剛跨下最後一級樓梯,就見一個年輕女孩迎上來,怯怯地問道:
“你是嚴小姐吧……”
綉蓮打量了一下,她不認識這個姑娘。
這姑娘穿着一套乾淨的衣褲,梳着雙辮,雖然長得還算秀氣,但還是讓人一眼就看得出,她是屬於上海人稱為“小大姐”一類的女傭。
“我叫阿英,我在葉家做生活,我家小姐叫葉風荷……”,見綉蓮不說話,只是目光炯炯地盯着自己,阿英忙先作自我介紹。
“哦,我聽風荷說起過你,”綉蓮滿臉帶笑,拉着阿英在大廳的一條長凳上坐下。
“嚴小姐,我實在沒辦法,只好來找你。我們小姐真可憐,不吃不睡。老爺太太也急得不得了……”
像是面對着一個大救星,面對着救命菩薩似地,阿英急急忙忙地說著。
“是你小姐叫你來找我的?”綉蓮問。
“不,我來找你,小姐和老爺太太都不曉得。我想,大概只有嚴小姐曉得小姐出了什麼事……”
綉蓮不禁奇怪地看了看阿英。
“因為……,因為她在昨天接到你的電話以後才變成這樣的。”
真是個機靈的丫頭。我還不能太輕視她呢,綉蓮默默地想。
“是啊,昨天我是給她打過一個電話。不過是隨便和她聊聊,問她是不是有空陪我上街買衣服。她接了電話后,到底怎麼啦?”
聽綉蓮這麼一說,阿英滿臉失望。她嘆了一口氣:
“唉,那麼說,是沒人知道小姐出了什麼事了。昨晚,她突然向老爺太太說,要到英國去找少爺……”
“她要離開上海?”
“是啊,而且非要星期六就動身,說等夏醫生星期五一回來,她就走……”
“什麼?你說夏醫生星期五回來?”
綉蓮差一點從凳子上一躍而起,但她立刻克制住了。
“阿英,慢慢說,你家小姐怎麼知道夏醫生星期五回米的呢?”
“夏醫生來電報了,讓小姐到火車站去接他。”
原來如此!綉蓮不自覺地用牙齒咬住了自己的嘴唇,直唇上一陣劇痛,才回過神來。
阿英看到綉蓮面色突變.不禁有點驚惶。綉蓮卻輕輕拍一拍愁容滿面的阿英的肩,問:
“夏醫生剛回來,你家小姐為什麼非要走呢?”
“這個,我就不知道了。老爺太太問,她也不說。所以我才想到來問問你嚴小姐,你們是好朋友。昨天晚上,太太急得心口疼,小姐也是一夜未睡,家裏全辭書了……”
阿英說著,眼淚都快掉下來了。
“那,你們老爺太太答應讓風荷去英國嗎?”
“老爺堅決不答應。”
“那你們小姐她……”
“小姐也沒辦法。”
外面天已黑盡,綉蓮還未開燈。
下午從醫院回來后,她就一直這樣仰面躺在床上,連晚飯都沒下去吃。
有人敲門。
綉蓮既不動彈,也不應聲,就像壓根兒沒聽見。
門外響起了季文良的聲音:
“綉蓮,開開門,我有話對你說。”
自從那晚逼着文玉講出十五年前的那樁事後,綉蓮早料到季文良是要出場的。
她希望他出場,因為她明白。只有文良才有魄力有辦法挽救她和亦寒的婚姻,靠那個軟弱的玉姑,是沒用的。
但是,此刻文良真的就在門外,綉蓮倒不禁有些膽怯起來。
平心而論,文良舅舅素來對她很好,簡直可以說相當寵她。但奇怪得很,她在內心卻一直有點怕他。
是啊,他在外面交遊極廣,為人也相當陰鷙而深沉,顯然不是好惹的。他和玉姑的關係非同尋常,為了玉姑,他怕是什麼事情都幹得出來的!偏偏自己竟如此狠心地對玉姑干那麼一件事,嚇她,詐她,玩弄她於股掌之上,文良舅舅肯善罷干休嗎?他將如何處置自己呢?
綉蓮也不是個草包。她明白,躲是躲不過去的,這一仗總歸要碰一碰。碰的結果,也不一定就輸,不一定就倒霉。
一切事在人為!
而且,她馬上就為自己找到了理由,使自己成為義正辭嚴之師:十五年前,是你們幹了傷天害理的事!十五年來,是你們瞞騙了我!我不理虧,我有什麼可怕的?
她迅速跳下床,先擰亮電燈,然後打開門,準備迎接文良的責難和問罪。
出乎意料之外,文良競是滿面堆笑地走了進來。
難道玉姑沒把那晚的事告訴他?
不,不像。只要稍微仔細地分辨一下,便不難看出文良此時的笑,是表面的假笑而已。
綉蓮的心不禁一凜。
儘管文玉在告訴文良那天晚上綉蓮裝神弄鬼、逼問往事的情況時,已經故意打了折扣,輕描淡寫,但是文良還是對綉蓮的行為十分氣憤。按他的脾氣,真想狠狠教訓教訓這個忘恩負義的丫頭。
但是,經過幾天思考,他改變了主意。
此刻,他見到綉蓮一改往常的溫順模樣,擺出一副戒備的敵對姿態,他卻又忍不住手癢。想劈頭蓋腦給這個不知天高地厚、不識好歹的丫頭一頓耳光。
為了強迫自己鎮定下來,文良用左手撫摸着右手戴着的黑色絨線手套。
近兩年來,文良右手指的各個關節都變得粗大畸型起來。立秋一過,就開始疼痛,愈往下就愈疼得難忍。文玉心疼哥哥,特意為他編織了一副厚厚的毛線手套。現在好了,天氣還沒大冷,文良就早早把右手的手套戴上。他曾對勸他去醫院看看的亦寒說,戴上這手套,就不疼了,可比吃藥管用。
厚厚的毛線手套,給他一種溫暖而有彈性的舒適感,他那因激怒而變得堅硬的心,軟下來了,漸漸平靜下來了。
“綉蓮,今天我來找你,不想談過去,過去的事就讓它過去吧,”文良說著用手一揮,彷彿要將往事一筆勾銷,
“今天我是想和你商量一下你和亦寒的未來……”
如此開門見山,態度何其懇摯,可究竟是真是假呢?綉蓮一時轉不過彎來,不相信有如此便宜的事。她冷笑一聲,打斷文良的話。
“哼,我們還會有什麼本來?”
“不是你自己向玉姑提出,要我們設法使亦寒離開葉風荷,回到你身邊的嗎?”
文良乾脆把話挑明,一邊冷眼觀察着綉蓮的神色。
“是的,我是提過,可你們也無能為力!”
綉蓮說得急吼吼地,但口氣已顯然軟了下來。
“何以見得?”
文良感到有點好笑,故意慢吞吞地問。
綉蓮把阿英來找她的事一五一十地告訴了文良。
“這麼說,亦寒他星期五就要回來了?”文良沉吟着問,不等綉蓮回答,他又說了一句:“那個丫頭確實說是葉伯奇不讓風荷去英國?”
綉蓮點點頭。
文良眯着眼,抽了幾口煙,忽地從座椅上站起,說:
“把一切交給我去辦吧。你放心,亦寒最終還是你的,我們這個家也還是和從前一樣,一切都不會變。”
第二天下午,葉伯奇正坐在自己辦公室里審閱一份報表。
桌上的電話鈴響了。
他拿起話筒。電話那頭是一個陌生的聲音,操着蹩腳的國語:
“哦,請問,您是葉伯奇先生嗎?”
“是的,我是葉伯奇。你是……”
“葉先生,我是英國領事館的威爾遜。記得嗎,前年在領事館的聖誕晚會上,我們見過面。”
葉伯奇迅速地在記憶中搜索了一下,竟完全想不起這個威爾遜先生是誰,更記不清自己在那次聖誕晚會上究竟是否見到過這個人。不過,英國領事館的聖誕招待會他倒確實每年出席的。在那種晚會上,會遇到許多半生不熟的面孔,難怪自己記不清這個威爾遜了。
於是,他按照社交場上的一般禮節,客氣地說:
“哦,當然記得。威爾遜先生找我,是否有什麼事……”
“我剛從英國回來,在倫敦見到貴公子葉令超了。”
“是嗎?令超他,好嗎?”
葉伯奇興奮得忘了電話那頭是個並不太熟識的人,急不可耐地打聽起來。
“很好,很好。貴公子還托我帶了一封信和一些東西。本該由我親自送到府上,可是因為剛剛回來,事情太多,一時抽不出時間,能否麻煩葉先生來領事館一次。我還可以向您詳細介紹同貴公子見面的情況。”
人家帶來兒子的信和東西,哪有再叫人送上門來的道理,葉伯奇忙說:“威爾遜先生,當然是我去,我去,你看什麼時間合適?”
“今天下午我不出去,就今天吧。”
“好的。”
“一刻鐘后我派司機去接您,好嗎?車就停在貴銀行門口,是一輛黑色道奇。”威爾遜殷勤地說。
“你太客氣了,其實我可以坐自己的車……”
“這樣很方便,不必客氣,就這樣,我們一會兒見。”
威爾遜說完就把電話掛了。
放下電話,葉伯奇第一個念頭就是想給家裏撥個電話,告訴淑容,有人在倫敦親眼看到令超了,他很好,而且還託人捎了東西來。淑容一定會高興的。這兩天,為女兒的事,她也夠煩心的了。但再一想,還是等見過威爾遜,了解到詳細情況再說吧,也差不了多少時間。
於是,他匆匆收拾一下桌上的文件,把秘書叫進來,關照了幾句,就挾起自己的公事包下樓去了。
他在銀行門口站了不多幾分鐘,果然一輛黑色道奇從西駛來,在他面前戛然停下。
車裏下來一個戴鴨舌帽的中國人,看樣子像是領事館的中國僱員。此人一直走到伯奇面前,客氣地問:
“是葉伯奇先生嗎?威爾遜先生要我們來接您。”
葉伯奇點點頭。
那人打開車門,伸手請葉伯奇在後排落坐。然後“嘭”地一聲關上車門,自已繞到另一邊,也上了車,坐在葉伯奇身旁。
汽車剛開出不遠,葉伯奇就覺得腰眼處被人戳了一下。低頭一看,一支手槍烏黑的槍口正頂在那裏。
“你這是幹什麼?”直到這時,葉伯奇還沒明白髮生了什麼事,他憤怒地問。
沒有人回答他。緊接着一條寬大的黑巾已經蒙上了他的眼睛,兩手也被綁到了背後。
他這才明白,自已上當了,遭綁架了。
“你們是什麼人?帶我上哪兒去?”
葉伯奇嘶啞着嗓子厲聲責問,一邊用力扭動雙臂,想掙開被綁住的雙手。
他的腦袋被狠狠地敲了一下,那堅硬的槍柄,把他打得眼前金花亂冒。
“不準亂動,放老實點,不然對你不客氣!”
葉伯奇識時務地不開口,也不再掙扎了。
他這才覺得自己今天是多麼愚蠢!
自己根本就不記得什麼威爾遜,怎麼竟會如此輕信地坐進他派來的汽車裏?而且也不想想,如果威爾遜真要約他見面,談的又是關於兒子的事,又何必要他去領事館,還派車來接?
只怪自己一聽是有關兒子的訊息,就高興得暈了頭,竟連最起碼的判斷能力和警惕都喪失了。
他們設這個圈套是為了什麼?勒索錢財?復仇兇殺?
成串的汗珠從伯奇臉上和耳根掛下,又從那裏流人脖頸。這既是因為臉的上部被厚厚的黑巾扎住,不免過於悶熱,更因為緊張和恐懼。
他想不出這些是什麼人。自己向來並未與誰結怨種仇,誰要把自己置於死地呢?
也許他們是黑道上的人,綁架是為了巨額贖金。可這又實在是太冒險的行為。何況,自己在上海並不屬於最有錢的那一流人物。綁架我這麼個人,值得嗎?
想來想去,百思不得其解。葉伯奇只好什麼都不想,聽之任之碰運氣吧。
眼睛被蒙在黑布里,不知汽車開到什麼地方,葉伯奇只覺得他們已走了很長很長的路程。
終於,一個剎車,汽車停下了。
身旁那人把他扶下汽車,葉伯奇一腳高一腳低地跟着他走。
他聽到笨重的木門開啟關閉聲,聽到有人在竊竊私語,當然,根本聽不清在說什麼。
最後,有人扶着他跨過一道門檻,把他按坐到一張椅子上。
周圍靜極了,葉伯奇等待着下文,心裏反而平靜下來。既來之,則安之,有什麼辦法呢!
有人輕輕咳嗽一聲。
黑巾被扯掉了。一束強光直射伯奇的眼睛,刺得他一時竟無法睜開來。他本能地用手去擋了擋。
好一會兒,他才看清:這是一間不小的屋子,也許外面天沒黑透,也許是這批歹徒做賊心虛,總之,所有的門窗都用黑布蒙得死死的,弄得屋裏的空氣令人窒息。
只有對面遠遠的一張桌子上,放着一盞燈。燈罩反扣着,正對着伯奇坐的椅子,燈光直射在伯奇臉上。坐在桌后的人,則完全隱沒在黑暗裏。
“葉先生,對不起,委屈你了。”桌後傳出一個人的說話聲。那聲音沉穩低啞,略帶些江北口音。
“我希望你對今天的事作出解釋!”葉伯奇義正詞嚴地說。
“我看不必了吧,也沒什麼好解釋的。今天請你來,只為了一件小小的事情。只要談妥了,馬上送你回家。”
對面的聲音,彷彿很友善似的,好像根本不是在做一次歹行,一次犯罪的活動。
葉伯奇知道,這不過是開頭的軟攻,強硬的還在後面呢。他雖是第一次碰到這種事,可聽人家談起過。
“葉先生能答應我們的要求嗎?”那個人又說了。
“你們的要求?什麼要求?”伯奇問。他準備聽到一個可怕的數目,他的性命就要拿這個數目的金錢去換回。
桌子後面並沒有馬上傳出聲音,似乎那人在思索如何開口。終於,他說話了,提出一個完全出乎伯奇意料之外的要求:
“答應你女兒的要求,送她去英國,讓她星期六就離開上海!”
“什麼?風荷!”
葉伯奇驚得從椅子上跳起,但他立即感到身後有一雙手,有力地把他重新接回到椅子裏。
“你們是什麼人?為什麼要管我女兒的事?”
葉伯奇忍不住叫道,他奇怪,他們怎麼會知道風荷的事?他覺得這個要求侮辱了風荷。這比自己受侮辱還要令他痛苦。
“我已經說過,我不想解釋。你說吧,同意還是不同意?”桌子後面的人固執地問。
“你們不說出個所以然,我是不會同意的。”
“那好,看來葉先生是個爽快人。那麼,我告訴你,如果本周星期六以後,你的寶貝女兒還留在上海,那麼,你可得對她的人身安全多操點兒心。”
桌子後面的聲音是冷冷的,冷得使葉伯奇全身起了一層雞皮疙瘩。他不知說什麼好。
那人又開口了;“送葉先生走吧。”
“不,等一等,”葉伯奇嗓音暗啞地說,“我,讓我……想一想……”
桌子後面的人沒有答話,屋裏沒一絲聲息。
安靜本來是讓人思考的好條件,但此時的安靜卻只使葉伯奇腦子裏產生一片嗡嗡聲,使他的心亂得像一團麻,他根本不知從何處思索起。
無數個問號在葉伯奇腦中翻騰。
為什麼這些人要風荷走?這不正是風荷自己的要求嗎?
是不是他們曾威脅過風荷,所以風荷在無奈中提出要出國?但是,他們為什麼非逼她走不可呢?風荷的走,能讓他們撈到什麼好處呢?
會不會是風荷想藉助這些人來達到她的要求?不,不會的,風荷怎麼會做這種事,她絕不可能跟這些人攪在一起,來對付自己的爸爸。
風荷出國,最直接的當然是跟夏亦寒有關。難道這些人跟亦寒有牽連?不像。把風荷逼走,怎麼可能是亦寒的意思呢?且不說他們如此相愛,就是退一萬步,亦寒不想跟風荷好了,也不必用這種拙劣手段呀!他們還未訂婚約,沒有人會賴上夏家的。
那麼,這些人該是夏亦寒的仇人?他們是在破壞亦寒和風荷的婚事,用這個辦法來毀掉兩個年輕人!夏亦寒一個普通的醫生,哪來的仇人呢?
真讓人費解啊!
葉伯奇明白,一時間,他是無法解開這些謎團的。眼下,女兒的安全是最首要、最現實的問題。
“是不是我同意風荷出國,她就會很安全?”葉伯奇不放心地追問。
“那當然,”桌子後面的回答很肯定。
“好吧,我同意。”葉伯奇下了決心,不管怎樣,先讓風荷出去避一避吧。
“葉先生到底是識時務的俊傑,”坐在桌后的人讚賞道,接着又說:“這是星期六經香港去英國的機票。”
“啪”地一聲,葉伯奇只見一隻戴着黑毛線手套的手,把一張機票拍在桌上。
不知從哪個黑暗的角落,走出那個戴鴨舌帽的人,拿起桌上的機票,遞到葉伯奇手中。
“這張機票算我請客,”桌子後面那人說,“不過,我奉勸葉先生一句:不要和任何人提起今天的事,更不要去追究我們是誰,否則對你和你的家庭都不會有好處。”
葉伯奇還想說什麼,但沒容他開口,只聽那人威嚴地一聲:“送客!”
黑布又蒙上了。還是那個“鴨舌帽”和那輛黑色道奇車,一直把葉伯奇送到他家的那條路口。
看來,今天這夥人對他的家真是很熟悉的啊:
伯奇看了看手錶,六點半,跟他平時下班到家差不了多少。他很奇怪,自己遇上這樣一件事,竟能毫髮未傷地回家,彷彿只是做了一場夢。
他舉手按着自家的門鈴。
晚飯吃得有點沉悶。
葉太太不放心地着看丈夫:“伯奇,你哪兒不舒服嗎?”
葉伯奇搖搖頭:“沒什麼,淑容,我很好。”
風荷只勉強扒了兩口飯,就推開碗。這兩天,她總是如此。
她剛要離開飯桌,伯奇叫住了她:
“風荷,你不是說想到英國去一趟嗎?”
見風荷瞪着眼睛看着自己,葉伯奇慢慢從口袋裏掏出一張飛機票:
“這是星期六的飛機票,從上海到倫敦。”
“伯奇,你這是怎麼啦?”還沒等風荷說話,葉太太已
丟下碗筷,叫了起來。
“淑容,你聽我說,”伯奇朝太太疲憊地苦笑一下,
“我想通了,讓風荷出去散散心也好,否則,這樣下去會悶出病來的。何況,她是去令超那兒,我們有什麼可不放心的呢?”
伯奇說得那麼堅決、肯定,葉太太縱然心存疑惑,也不能再表示反對了。她從來就是個對丈夫言聽計從的賢妻良母啊。
風荷只覺得心中一陣無法名狀的複雜滋味。
是啊,是她自己提出要去英國的。當父母反對時,她還很生氣,很失望。但是,現在爸爸把機票遞到了她手中,她卻感到比失望還要失望,簡直是絕望了。
這麼說,離開亦寒,終究要成為事實了!
風荷接過機票,輕聲說:
“謝謝你,爸爸。”
她低着頭,走出了客廳。
火車晚點一個小時,才徐徐駛進上海北站。
夏亦寒早就拎着小衣箱,站在車廂門口。
他的心急得快跳出喉嚨口了,兩眼渴盼地巡睃着車窗外。
車子剛靠到站台邊,他的眼光就捕捉到了那個熟悉的身影。
她披着一件玫瑰紅的長斗篷,亭亭玉立在接站的人群中,那麼出眾、嬌美、可愛。
火車才停穩,亦寒就躍下車廂。他高高地舉起手,招呼道:“風荷!”
風荷也已看到了他,正向他走來。亦寒忙迎上去。
兩人見面的一剎那,竟不知說什麼好,默默對視着,半天沒開口。
沉默是心靈無聲的語言,話語在目光與目光的相接中交流。多少依戀和思念,就在這無形的紐帶中互相傳遞。
半晌,亦寒才捏住風荷的手,凝視着她那盈盈欲泣的雙眼,輕輕說:
“風荷,在分離中我才知道,自己愛你愛得有多深!”
風荷不易覺察地顫抖了一下,她的手動了動,似乎想掙開。但亦寒卻捏得更緊了,臉也湊得更近,幾乎是貼在她耳邊,繼續說:
“深得不能自拔,不可救藥!”
風荷低下頭去,輕聲說:
“我們快走吧。”
亦寒這才注意到,站台上的人已走得差不多了。有幾個好奇的,還邊走邊頻頻回首看着他們。
亦寒提起地上的衣箱,問:
“你沒給我家打電話,告訴他們,我今天到吧?”
“沒有。我還以為,你也通知了他們。”
“不,我只給你一人發了電報。我要一到上海,第一個就見到你,”亦寒用空着的那隻手,輕輕摟了摟風荷的肩,笑着說,“走,到我家去。我們給媽媽一個突然襲擊,她一定會喜出望外,想不到我今天到家了!”
風荷默默地走在亦寒身旁。
出了查票口,她突然停住腳步說:
“亦寒,耽誤你一些時間。你晚些到家,不知行不行?”
“你想上哪兒,去你們家?”亦寒猜想着說,“哦,我
知道了!是不是你父母已給他們未來的女婿擺好了接鳳酒?”
風荷目光閃動着避開亦寒那神采飛揚的面龐,搖了搖
頭,說;
“我只是想,就我們兩個人……”
“好啊,那比任何接風酒都好。你說,我們上哪兒?”
“就到你家的老宅子去,行嗎?”
亦寒遲疑了一下,風荷忙說:
“前幾天我已向綉蓮要了鑰匙。”
她又看了一眼亦寒手中的衣箱,問:
“這……,沒什麼不方便吧?”
亦寒已看出,風荷顯然是存心想去老宅,他又何嘗不想和風荷單獨多呆一會兒!他笑着說:
“好,就去老宅。沒什麼不方便的,託運來的藥品器械要過幾天才能取,這個小衣箱輕得很,隨手提着就行。你等在這兒,我去叫輛出租車來。”
出租車叫來了。他們兩人都坐在後座,趁着司機低頭撥弄着什麼的時候,亦寒輕輕吻了吻荷鳳的臉頰,說:
“告訴我,你想我嗎?今天我還沒聽你說過一個‘想’字呢!”
風荷忙問到一邊,並用眼色示意:司機會看到的!
亦寒這才老實了,往椅背上一靠,和風荷談起了這次廣州之行。
因為事。情辦得相當順利,他說得眉飛色舞,而風荷幾乎一言不發,只是默默地聽着。
他們到老宅后,亦寒先要擦洗一番,風荷在洋油爐上煮了一壺水,然後漫步走到天井裏。
那株梧桐樹上的葉子幾乎快要落盡了,只有幾片殘葉戀棲在枯萎的枝幹上。
風荷仰頭看去,那幾片已泛黃的殘葉在秋風中顫抖着,用細細的莖梗緊緊地攀住樹枝,彷彿生怕自己最終也會像別的葉兒那樣,被吹離了枝幹。
一陣秋風吹過,又有兩片殘葉飄落了下來。
多麼徒勞的努力啊,梧桐鎖不住濃秋!
風荷在心中感慨。她聽到身後的客廳里有了響動,是亦寒已擦洗完了吧。
她也禁不住深秋的寒意,於是,抱着肩回到了溫暖的房間裏。
“又在欣賞那棵梧桐樹,是嗎?”
水已燒開,亦寒正在泡茶,見風荷進屋,笑着問。
風荷沒答話,接過亦寒遞給她的茶杯,抿了一口滾燙的濃茶。
她覺察到亦寒那灼熱的限光正凝注在她的臉上,剛把杯子放回到茶几上,她就被亦寒拉到了懷中。
風荷一接觸到那令她心醉、難忘的熟悉的氣息,她心中的防線就崩潰了。
她那被關閉起來的軟弱、傷感、依戀,一下子全涌了出來。
她無力地靠在亦寒的胸前,閉上了眼睛。
她那纖巧的唇上,立即感到了亦寒那溫潤有力的吸吮。她心裏想,自己應該拒絕,應該站起身離開.
但是,她的雙腿不聽話,她沒有跑開,而是全身心地反應着,享受着這濃得他不開的柔情……
終於,風荷輕輕地推開了亦寒,長長地吁了口氣。她自
己卻不知道,她的臉上已掛滿了淚痕。
“怎麼,風荷,你哭了?”亦寒慌亂而又心疼地問。
“不,沒什麼……”風荷忙用手絹擦了擦臉,然後勉強
裝出一個笑臉說:“餓了吧,我這兒有吃的。”
她打開隨身帶着的那個提包,拿出麵包和一大包牛肉
干。
“嗨,我還真餓了呢!”
亦寒拿過麵包,掰了一大塊就往嘴裏塞,又吃了幾塊牛
肉乾。
“味道真不錯!”
“哪裏比得上那次大阿姨給你帶來的午飯。我只能用這個來為你接風……”風荷傷感地說。
“我非常滿意!”
亦寒吃得津津有味。但他突然停住了咀嚼:
“你怎麼不吃?”
“我一點兒也不餓,你吃吧。”
“風荷,這二十天你瘦了。幫個忙,以後每頓多吃點,趕快讓自己胖起來,好嗎?”亦寒憐惜地說。
風荷淚眼迷離,低下頭去。
亦穿放下了麵包。第一陣興奮衝動過去以後,他終於覺察出,今天風荷的情緒有點不對頭。
她那平素閃爍着活力與智慧的目光,今天是那麼沒有神采,而且總在躲避着他。平素經常盈溢在她臉上的熱情、聰敏的微笑,今天也始終未見,相反卻明顯流露出難以掩飾的憂鬱和傷感。
“風荷,找不在的時候,發生了什麼?你好像有點兒不高興。”
荷風仍低着頭,雙手使勁地絞纏着那塊繡花的絹帕。
“是不是你的身體……”
“不,我的病已經好了,”風荷說,但是神情中毫無因為瘤疾痊癒而應有的愉快。
“是你的父母,還是哥哥……”
“別瞎猜了,亦寒,他們都好。”
風荷抬起頭來,但是她的目光仍然不想正視亦寒,半側過臉,她幽幽地說:
“亦寒,如果,如果,有一天,我們倆不能在一起,你……”
“你在說什麼?”
亦寒霍地從沙發上跳起,隔着茶几,一把捏住了風荷的手臂,捏得是那麼緊,那麼重,風荷疼得眼淚馬上流了出來。
“亦寒,你弄疼我了……”
“對不起,對不起,天哪,我怎麼……”亦寒忙撒開手,“但是,你為什麼會想到這樣的事?你快告訴我呀!”
亦寒的剛毅、沉穩、成熟,一瞬間消失凈盡。他如今就像個被人突然打了一悶棍的大男孩,額上冷汗涔涔,雙手緊張地握着拳頭,兩眼慌亂地、不知所措地在向風荷求救。
風荷那要命的脆弱又佔了上風,她怎麼忍心看到亦寒的這副模樣!
她忙從沙發上站起,走到亦寒身旁,用自己的手絹擦去亦寒額上的汗,嘴裏不住地解釋道:
“哦,我是隨口瞎說的,你又何必當真。看你,緊張成這樣……”
“是被你嚇的么!”亦寒索性任性地噘起嘴說,“再不准你說這種話了!”
“好……我……不再說了。”
“你剛才為什麼會有那麼古怪的念頭?”亦寒還要固執地追問。
“我,我只是突然想到,如果彭醫生沒有把你介紹到我家,如果那天我哥哥沒有犯病,我們倆也許就不會走到一起來了……”
“這種假設沒有意義!事實是我們已經走到了一起,並且,我已經愛上了你!”
亦寒把風荷緊緊摟住,彷彿生怕她會離開似的。
他的下巴緊貼在風荷那柔滑的黑髮上,呻吟般地說:
“風荷,風荷,你可知道,我是怎樣在愛你?那是超越了我自己生命的愛!如果上帝要我在愛你和自己的生命中選擇一個的話,那我將毫不遲疑地拋棄我的生命!”
夏亦寒回到家中。把小衣箱撂在客堂,就直奔媽媽的卧室。
在樓下,給他開門的菊仙說,自他走後,文玉身體一直不好。前些天吃了中藥,稍有好轉。但不知怎麼搞的,這兩天反而更不行了,茶飯不思,夜夜失眠。
“我正急得沒法想呢!阿彌陀佛,你回家就好了。”菊仙連聲念佛。
推開媽媽的房門,亦寒不由得愣在那兒。
前後二十天功夫,媽媽的變化竟如此之大!瘦弱且不說,本來一頭烏黑的頭髮,競夾雜了縷縷白絲,那白皙的臉上也突然平添了不少皺紋,彷彿一下衰老了十年!
看到兒子,文玉第一個衝動是趕快掙紮起床,撲過去抱住自己的寶貝。但她馬上就畏縮了,畏縮得想躲進被子裏,不讓兒子見到自己。
這個驕傲的、已頗有名望的兒子,不應該有自己這樣的母親!
當然,這些都是文玉頭腦中的想法而已。事實上,她還是靠坐在床上,一動未動,只用那雙充滿了複雜情感的眼睛,緊緊盯住亦寒的臉。
亦寒已坐到床沿邊,焦慮地審視着母親的面色,伸手摸摸她的脈搏。
“媽,我才走了二十天,你怎麼會病成這樣子?”
“別擔心,孩子,媽媽沒什麼,”文玉安慰著兒子,
“你吃飯了嗎?是直接從火車站口來的吧?”
“不,媽媽,風荷來接我,我們在外面,已吃過東西了。”
這些天來,文玉的心就像天天挨刀割似的,早已鮮血淋漓。這時,聽兒子提風荷,她那永不會癒合的創口,又在流血了。
但是,也就在這一剎那,幾天以來困擾着她,不知如何去解開的難題,竟突然有了答案。看著兒子那年輕的、充滿希望的臉,她知道自己該怎麼辦了。
“孩子,你坐了兩天兩夜的火車,一定累壞了。快去洗洗休息吧,”她抓過亦寒的手,捏在自己瘦骨嶙峋的手掌中,“過兩天,等你休息好了,把風荷叫來,媽媽要……和你們說點事。”
亦寒隨意地點點頭,他並未深想媽媽將會對他們說什麼,總不過是詢問他們準備何時訂婚結婚之類吧。
他的注意力,此刻全在媽媽的身體上。他很內疚,早知媽媽會病成這樣,他無論如何不該離家去廣州的。
“媽,明天你就到我們醫院去,住院好好檢查一下。”
“不用,亦寒。你回家,我就感到好多了。”
的確如此,當文玉決定了自己如何做以後,心裏反而平靜了,精神也有所好轉。她甚至感到有點餓了,想喝碗稀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