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第九章

黃昏將盡,一日又將過去。

銀白色的身影孤寂獨坐,上身靠着石柱,斜坐石亭欄杆上。

她又……冷淡了他一日。

勾在指間的酒壺貼着下唇,任酒傾倒入喉,半數溢出唇角,濕透了半敞的襟口。

抬起另一手抹去唇邊酒沫,鳳驍陽喃喃低吟……

“月朧星淡,南飛鳥鵲,暗數秋期天上--錦樓不到野人家,但門外、清流迭幛……一杯相屬,佳人何在?不見繞樑清唱……人間--人間平地亦崎嶇,嘆銀漢,何曾--何曾風浪……”低吟到最後,消了音、頭一斜,倒在欄杆上寐睡。

撲通!酒壺隨着垂下的手掉進池中。

寐睡的人未見清醒,似乎是真的醉了酒。

殷若瞳來到凈心池,看見的就是這幅情景。

好心疼。

走近他,或許是因為醉酒,鳳驍陽並未被碎步聲驚醒。

心……真的好疼……

一直不敢看他,怕管不住自己的心,今日看他,才知他瘦了好多。

她折磨自己,無法忘卻自己是導致天下異動的元兇,不敢讓自己得到快樂,卻沒想過這樣會害苦了他。

是她自私,只為了讓自己的良心過得去,一味地以為自己只會招禍於他,拒絕深思他之所以那麼做的用意,是源自於愛她、想留住她,才不惜如此大費周章。

“如果能忘就好了……”她俯身,悄悄將手貼在他左胸,感受那熟悉的溫度。

“對不起……我怕又會害了你,所以不敢靠近你,是我的錯……”

“你還會愛我么?”她問,只有在這一刻她才敢問,因為怕他清醒時問出口,將會得到冷淡的拒絕。

“你瘦了好多……”素手移撫消瘦的頰,靜靜貼着。

鳳驍陽眉頭一皺,握住頰上的冰涼,睜開朦朧的雙眸,眼前一切迷濛似在夢中。

是在夢中么?若不是,她怎會正眼看他?

感覺掌中的冰涼往後一縮,他心一驚。“別!別走!”

“驍陽?”

睡得迷糊的鳳驍陽笑了笑。“你喚我的名字,終於喚我的名……”

他起身,想抱住夢中幻影。

“小心!”殷若瞳想攙住他,卻使不上力,只好讓他倒靠向自己,也讓他趁隙抱住她。

“別離開我……我受不了……”

“我不會離開,再也不會。”反手抱住他,殷若瞳不由自主地又是哭又是笑。

他愛她,仍然愛着她!

“我好苦……”好香……她身上總帶股馨香,在夢裏,這香味如此真切……

真好,若是夢,他願付出任何代價只求再也不醒。

“你知道我有多苦么?我答應你繼續活着,我照你的話做了,幫了他、沒有傷他,我……沒有傷人……你要我做的事我都做了……可是為什麼……為什麼你還是……不原諒我?不肯再愛我?”

“我沒有不愛你。”好疼,她的心揪得好痛!“我愛你,我一直都愛你!”

鳳驍陽彷佛沒有聽見她的話,兀自發出囈語:“你不愛我……因為我引戰挑禍,所以你不再愛我……不肯正眼看我……你避我躲我,不願再見我……我好氣、好恨、好惱火!你知道么?”

貝齒咬緊下唇,她的心再怎麼痛,只怕也比不上他的萬分之一呵。“對不起……”

“但我不敢……怕你會怕我,我不敢氣、不敢恨、不敢惱火,什麼都不敢……我不敢……怕到最後你連與我同坐一桌都不肯……”

囈語不斷,說話的人卻沒有清醒的跡象,緊閉着眼,眉心仍糾結成峰,纏繞着化不開的陰鬱。

這些日子他一定不曾好好睡過一回。殷若瞳心想,伸長雙臂摟着他,讓他靠在懷中,靜靜站着。

滿心的疼楚湧上心頭,逼出熱淚。

“我不知道能為你做什麼,我什麼能力都沒有,但如果陪在你身邊是我唯一能做的事,我就留在你身邊,無論生或死,我都會在你身邊。”伸手撫摸黑髮,果然如千回所言,指尖的觸感不若以往細膩。

他為她哭白了黑髮……

“驍陽,雖然你聽不見我的話,但天地為證,我愛你,永生不離不棄,只要能讓你快樂,要我做什麼我都願意,只要能讓你快樂,我殷若瞳無悔無怨。”

就算天下人辱罵她不知亡國恨、殺父仇,她也認了。

因為她就是愛他,她就是愛慘了他!

回不了頭,也無法回頭。

※※※

是夢的延續么?

他又回到烽火連天、狼煙四起的戰場。

那燎原大火依舊,無情吞噬了陳腐敗壞、用盡蒼生血汗堆砌的皇宮,席捲屍首建構下的虛幻繁華。

大火燎燒再燎燒,他手上握有火炬,仍舊是那點火人。

漫天煙火、囂塵蒙蒙,那將化為焦土的斷垣殘壁間,可還會有她的身影?

如今他懂了,她是因,是他顛覆朝代的因。

她也是果,為他承受逆天行事的苦果。

再一次,他救了她,不問逆天抗命或順天行事,只要能救回她,要他受什麼苦都可以,哪怕是相思之苦,哪怕是一廂情願之痛,只要她活着,要他做什麼都可以!

風吹捲起千堆灰燼,朦朧間,眼前情景似曾相識--

那不斷重複的夢境中,那荒蕪的焦土上煢煢獨立的身影……

她在!她在那兒!

他疾奔而去,不願再讓她從手中溜走。

背對他的倩影,像是聽見了腳步聲,緩緩轉向他。

那天人絕麗的姿容噙着一抹淺笑,柔柔地看着他。

是了,這夢已走到盡頭,他得到她,縱使只能在夢中,他此願足矣。

焦土中獨佇的,是他朝思暮想的女子,是讓他肝腸寸斷的女子,是讓他嘗盡大悲大喜的女子。

他奔向她,她伸手向他。

這夢……終於走到盡頭。

他終於能握住她的手,留住她的人,也將她---

摟進自己懷裏,擁有了她……

“睡得好么?”見他唇邊泛起微笑,眉眼顫動,似有清醒的態勢,殷若瞳開口輕問。

懷裏的頭顱在她胸前蹭了蹭,發出滿足的嘆息,似乎仍未清醒。

“驍陽?”

身邊如夢似幻的馨香讓鳳驍陽抬臂緊摟。夢境中,他擁她入懷,心滿意足。

“終於……留住你了……”他咕噥。

“我不會離開你。”作了好夢么?殷若瞳微微笑了,撫過消瘦不少的俊美輪廓。

“我永遠都會在你身邊。”

“若瞳?”嗅進的溫香、碰觸的軟玉逐漸真實了起來,鳳驍陽睜開眼,入目的是柔軟如棉的胸脯。

用力眨眨眼醒神,他退了些許距離,緩緩抬頭。

不知何時已入了夜,月明星繁,有助於他看清摟着他的是何人。

黑眸里的訝然、不信,在錯愕間藏也藏不住。

抱着他的人是“若瞳?”

“是我。”十指戀戀地滑過他的眉眼,遊走挺直的鼻樑,撫過因驚訝而微啟的唇瓣,雙手小心翼翼捧托住那動人心魂的俊臉,凝視的眸里滿是心疼愛戀的濃情。

是的,她只想讓他知道,只想在他面前展現風情。

“你--”這仍是夢吧?

“你睡了好久。”她俯下身子,柔唇輕熨上他的。

下一瞬間,一雙鐵臂將她強攬進懷裏,在唇舌相濡間注入更多濃情烈愛。

不是夢!唇上的溫香柔軟不是夢!

她肯看他、肯接近他、肯再愛他了?

“我愛你……一直都愛着你……”殷若瞳在短暫的換氣空隙間困難地說著:“我……我沒有不肯……只是……唔……不敢……”

鳳驍陽這才知道,自己不小心把心裏想的話給說了出來。

托起她的臉細看,眉心化不開的陰鬱在這凝視間消散無蹤,真心的笑迷眩了正凝視他的殷若瞳。

可以這麼做吧?小小的念頭像泡泡一樣浮上心口。她能這麼做吧?

他會怎麼看她呢?

又會有什麼反應呢?

她期待,又暗自竊喜,一雙小手爬啊爬的攀到他頸后,踮起蓮足吻住他。

丁香小舌在鳳驍陽呆愣的片刻怯怯探進他口中,坦然無懼地挑逗齒上柔軟的肉壁,一圈又一圈,到最後,忍不住吸吮那訝異的軟舌。

“唔……”俊美的臉浮上紅潮,情動地呻吟出聲,懷中人的熱情令他又驚又喜。

他的若瞳竟……呵!

鳳驍陽收緊雙臂纏住水蛇纖腰,化被動為主動,含住她香甜的唇舌,回報她更深一層的熱浪狂潮。

“嗯……”抵擋不住一波又一波的熱潮,殷若瞳激動得雙眸泛起水霧,抱緊身前唯一的浮木。

她好愛好愛他呵!“驍、驍陽……”

“別說話。”此時此刻,無言更勝有聲,心靈相通時,何須再多贅言!“我懂,你想說的我都懂。”

“嗯。”熱淚因他一句“我懂”,再也忍抑不住地滾落。

“還是這麼愛哭。”他笑嘆,話語間凈是疼寵呵憐。“我等了你好久好久。”

這句“好久好久”更是讓殷若瞳泣不成聲。

“別哭了,對身子不好。”

“嗯、嗯……”仍是抽泣不止。

“還哭?”

“我、我……停、停不下……”

這嬌憨可人的模樣逗笑了他,長指桃開她衣衫襟口,低頭吻上誘人的鎖骨,時舔時吻或輕咬,留下點點紅印。

很快的,哭泣聲教驚呼取代。

“驍……”

“方才的大膽到哪兒去了,嗯?”

“我……我只是--”

“怎麼可能!賭一桌酒菜,鳳驍陽那悶葫蘆才不可能在凈心池跟殷若瞳--

啊!”熟悉的雷公大嗓門突然殺進石亭,硬生生驚擾了濃情蜜意的一對鴛鴦。

“赫!”殷若瞳嚇得震了下,連帶不小心推了下坐在欄杆上的鳳驍陽。

這股推力雖小,可來得太過突然,完全來不及反應的鳳驍陽一個不穩,向後傾倒。

“啊!驍陽--”

撲通!

月光下,水花如銀浪--

四濺。

※※※

凈心池畔,柳樹圍繞,其中一株柳樹上倒吊了一團烏漆抹黑的東西晃啊晃的,乍看之下像個布袋,四周還圍着幾個人。

凝神細看,哈!原來是咱們苦着一張臉倒掛金鉤的燕奔燕大爺。

他是招誰惹誰了,嗚嗚……

“該死的臭娘們!季千回你是存心作弄我是吧?明知道鳳驍陽跟他那口子在凈心池搞些--什麼事兒,還跟我賭!”

“賭是一回事,可我沒叫你來看啊!”站在一旁看熱鬧的季千回笑道。“是你自己要進來看的,干我啥事?”

“是你說眼見為憑,我才進來看的!”他真冤哪!

“是你笨,呵呵呵呵……”

這娘兒們!燕奔氣結,一股內勁乍升,扯動原先文風不動的柳樹。

“當心啊,驍陽哥哥說了,你要是扯斷一枝柳條,就多罰一個時辰。”

“我知道!”天殺的!燕奔氣悶地嘀咕在心裏。

他為什麼老是上當,凈做些蠢事?嗚嗚……“你們這票沒道義沒良心的傢伙,就只會在這看熱鬧!”

“我從未見驍陽在人前如此狼狽過。”南宮靖雲抬眸,同情的目光里藏着盈盈笑意。“你這回是自找罪受,讓人連幫你說情都懶。”沒見過像他這麼愛找活罪受的人。

打從來到沁風水榭后,就見燕奔老是做些討罵挨的蠢事,這回他真的闖下大禍,也莫怪他師弟會如此生氣了。

真頭痛!

“連你都這麼說!”燕奔怪叫道。

“我還有事忙,不奉陪了。”南宮靖雲笑得可惡,翩然離去。

“等一下!”

“小心!要斷了!”季千回心情極好地提醒道。

“你閉嘴!”都是她害的!

“燕奔。”邢培借淡淡掃過他一眼。

“幹嘛?”

“自己算時辰。”說完,邢琣玠轉身離開凈心池,懶得理人。

“慢着!”燕奔吼出聲。人都走光了,他被掛在這兒沒人陪多無聊啊。“邢琣玠!”

可惜,人家連頭都沒回,逕往東南別院走。

“真可憐,沒人理你。”季千回涼涼地開口,只有她好心地還在這兒陪他。“南宮靖雲還是第一個走的。”

“你閉嘴啦!”這娘兒們非往他心頭痛處再戳上一記么?“冷焰--”

“早走了。”這傻子!“你以為咱們冷哥哥會理你啊?”光是照料唐婉兒就夠他忙的了。

“你給我走開!”氣死他了!

“難得姊姊我願意陪你度過這漫漫長夜,是你不領情,可別說我沒道義。”哼,他以為她很喜歡待在這麼?“別說我沒提點你,柳枝真的要斷了。”

“誰信--啊!”

砰一聲,燕奔摔了個狗吃屎。

“我早說了要小心的嘛。”季千回吐吐舌,趕緊離開,免得讓他發現目己偷偷使了暗器。

“痛……”燕奔按着頭,痛死他了!

偏偏,西廂房那頭傳來冷凝的聲音--

“多一個時辰,別忘了。”

天殺的該死!他低咒,拍拍屁股起身。

他為什麼這麼倒霉?

可惡!這回他要找枝牢固可靠的柳條才行。

※※※

“燕公子他不要緊么?”廂房內,殷若瞳擔心地問。

“別理他。”是他自找罪受!洗凈一身狼狽的鳳驍陽火氣仍未消。

殷若瞳扳過他,拿起手絹為他拭去發上的水珠。

沐浴過的他,身上有股藥草的清香伴隨男子的陽剛氣息充塞在四周,籠罩着她。

拭發的手不禁暗暗顫抖,紅了臉。

手絹下,洗盡染汁的白髮再也藏不住。

鳳驍陽身上的味道令她心悸,觸目所及的白髮讓她心疼。

大手抓下拭發的手,只見她細緻的掌心上交纏幾許銀白髮絲。鳳驍陽的聲音低啞,充滿痛苦,“怕么?”

“什麼?”她回神,發現他正低頭望着自己。

“你怕我……這個模樣么?”

少年白髮,這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樣子,任誰見了都會怕吧!

“為何要怕?”

“你不怕?”

“我疼,好心疼……”殷若瞳蹲下身子,抬頭仰望依然緊扣她心弦的俊美愁容。

“我好疼,心裏好疼,苦了你、害了你--”

“別又哭了。”跪在她身前,掬了滿掌淚,鳳驍陽苦笑。“我最怕你哭。”

“我、我是心疼你,忍不住想哭……”

“真的不怕我?”

她想也不想就搖頭,抬手握住一撮銀絲。“你的發是為我而白的,如果不是因為我,你又怎會變成這模樣?”

“那時……”鳳驍陽抱起她走向床邊坐下,將她安置在自己的大腿上,側首貼在香肩。“我只想跟你一起死,在九泉下做夭妻,這世間沒有什麼值得我留戀,我不在乎。可是你要我活着……所以我沒自戕,因為你要我活着替你游五嶽四海,要我活着唱曲兒給你聽,所以我不能死……”

“幸好沒有。”抱緊他,殷若瞳感覺懷裏的男人微微顫抖着,笑彎的眼溢出熱淚,連帶地聲音也變得哽咽了。“我還活着,沒有死,可是,如果那時你不聽我的話……今日,就換我為你赴死。”

“不要!”他不要她死!“天未棄我,沒有帶走你,沒有把你帶離我身邊,你是我的,你仍是我的!”

“我是,永遠是。”素手托高他的下顎,殷若瞳心疼地吻上他凝視自己的眼,定定看着他,傾注所有深情……“我永遠都是你的。”

“別再離開我……”馨香模糊了清醒的神志,他的眼漸漸迷離。“再一次……我會瘋,真的會發狂……”

“不會。”她不會再離開他的。“我在這,就在你身邊,有我在。”

“是呵……”有她在。“抱我。”

“咦?”天外飛來一筆,殷若瞳為之一愕,獃獃看着他。

他他他……

“不行么?”俊眉堆起哀傷的波紋,黑眸深深定住因他的話而僵硬背脊的纖細佳人。

只見她俏臉飛紅,菱唇抿了又抿,為難得不知如何啟口。

抱……他要她抱他?

“你說的話我都做到了,難道這點要求你不能為我做到?”

這要求……太難了。“我、我怎麼抱--”

“就這樣。”鳳驍陽拉開她雙手,勾上自己的頸背。“很簡單是不?”

他--“你逗我!”

“呵!哈哈哈……”

“可惡!可惡!”竟然欺負她!“你逗我!可惡你可惡……”

“我愛你。”

“嗯……”她知道,一直都知道。

“不要再有任何離我而去的念頭,我不會放手,今生今世都不會。”

“我知道……驍陽……”

“嗯?”

“你白髮的模樣”她故意頓了下。

“怎樣?”迎上情潮暗涌的濕眸,他的心因等待未知的下文而繃緊。

佳人漾開總能迷眩他的笑靨,在吟哦間低語--

“很好看……”

呵,他俯身,再也抑不住盈滿體內的狂浪,席捲向她。

月明夜,繁星點點。

終於呵終於,有情人不再怨遙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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亢龍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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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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