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第一章

“為什麼我不能喊他老爺爺呢?”上官蔻心問着正替她扎辮子的大娘,臉上寫滿納悶。

“因為他不老啊!”大娘在她身後微笑着說,將她的小辮子梳成一個髻,固定在頭頂。

上官蔻心一聽,轉過身來。

“他明明就是老爺爺,頭髮全都白了啊!和阿牛的爺爺一樣。”

“誰是阿牛啊?”大娘問,將她的頭擺正。“別動,你瞧,好不容易紮好的又鬆了。”

“阿牛就是阿牛嘛!有一天他爺爺死了,阿牛一直哭,我就回去問我娘,看能不能讓阿牛的爺爺再活過來。”

“傻孩子,人死了是沒辦法再活過來的。”

“所以找娘也不會再活過來了是不是?”淚水湧上眼眶,上官蔻心隨即用手將它抹去。“蔻心不哭。娘知道了會難過!”

大娘心疼地擁住她。

“是啊!你哭的話,你娘在天上也會哭喔!”

“嗯。”上官蔻心露出童稚的笑容,但也僅是那麼一下子,隨即又為寂寞的神情所取代。“我娘為什麼會到天上去呢?大娘,因為她老了嗎?就像阿牛的爺爺那樣?”

“不是,你娘不是老了,只是老天爺想要她作伴,所以就接她上天去了。”

“但是蔻心也想要娘啊!老天爺為什麼不等娘頭髮白了再接她到天上去呢?”

“這個——”大娘嘆氣。“是你娘命苦,見不到蔻心長大。不過,你先別管這些,蔻心,大娘現在說的話你要牢牢記住,絕對不能再喊公子老爺爺,聽見了嗎?”

“為什麼不行?他明明就是老爺爺!”小孩的任性出現了。

“不是說過了嗎?他不老。”大娘不厭其煩又說了一次。

“不老怎麼會有白頭髮呢?”

“有白頭髮不見得全是老爺爺啊!”

“這我知道,還有老婆婆嘛!”五歲的上官蔻心忽然瞪大了眼睛。“咦?不能喊他老爺爺,難道他是老婆婆?”

大娘嚇得臉發白,捂住她的嘴,並且懼怕地看了看四周。

“求求你別再亂說話了,小祖宗,大娘我還想多活幾年啊!”雖是這麼說,一看見那張天真無邪的小臉,除了嘆息又能如何?“你還小,很多事你都不懂,大娘怎麼說你就怎麼做,否則不僅你這條小命保不住,連大娘這條老命都得賠上了。”

上官蔻心不解地看着大娘。

“大娘說的話蔻心都聽不懂。”

“我也知道你不懂,不懂沒關係,只要照着做就好,要喊公子,不能喊老爺爺,聽見了嗎?”

上官蔻心皺着眉似在考慮。

“聽話,蔻心,否則大娘就會跟你娘一樣,上老天爺那兒陪他去了。”

蔻心一聽放聲大哭!娘死後就只有大娘對她好,如果大娘也丟下她到天上去,那不就沒有人疼她了嗎?

“不要啊!大娘!”她邊哭邊說,一副小可憐的模樣。“蔻心聽話就是了,大娘留在蔻心身邊,別到老天爺那兒去!”

大娘含淚將她樓進懷裏。

“好,大娘哪兒也不去,只要蔻心乖乖聽話,大娘會一直留在蔻心身邊,好不好?”

“嗯。”滿是淚水的小臉上下動了動。

“快別哭了,來,讓大娘替你把眼淚擦一擦。”大娘用袖子替她擦臉,動作輕柔,臉上還帶着憐惜。多秀麗的一個孩子啊!可是老天可憐她這老婆子,所以送了個孩子來溫暖她破碎的心?

五年後。

“大娘,我給您送湯來了。”上官蔻心端着熱湯,小心翼翼地推開了房門。

大娘掙扎着在床上坐起,臉色不佳,雙頰也因這場病而凹陷,整個人消瘦了不少。

“謝謝你,孩子,這些日子可忙壞你了。”她說著,忽然一陣猛咳,上官蔻心忙擱下手裏的湯去輕拍大娘的背。

“您好些了嗎?大娘。”她臉上寫着憂慮與恐懼。腦海中一直想着大娘是不是也會跟娘一樣,要上老天爺那兒去了。

好一會兒才止住了咳,大娘露出虛弱的笑。

“年紀大了就是不中用,小小的風寒居然教我在床榻上躺了十幾天。”

“我去求公子吧!求他帶大娘到城裏去找大夫,這裏太冷了——”

“不行!”大娘厲聲制止。“我不是說過很多次了嗎?別太接近公子,如果讓他知道你原來是個女孩子,我們倆都會沒命的。”她說著,又開始劇烈地咳嗽。

上官蔻心再次拍着大娘的背,含着淚不知所措。人病了就要看大夫,從前娘是這麼告訴她的,但在這附近根本沒有人,又怎麼會有大夫呢?也沒有藥鋪子可以抓藥煎給大娘喝,難怪大娘病了這麼多天還好不了。

“快把眼淚擦了,你現在可是個男孩子啊!”大娘替她抹去淚水,輕撫她細嫩的臉頰,輕嘆一聲。“你一天天長大,身子雖然瘦小不長肉,臉蛋兒卻是越來越標緻,這麼纖細秀氣,半點也不像男孩,實在叫我擔心啊!”

“女孩子不好嗎?”上官蔻心問。

“不是不好,但是公子討厭女孩子。”大娘讓她把湯端過來,慢慢地將它喝完,溫熱的液體令她覺得舒服多了。“你知不知道公子將你帶回來那天說了什麼?”

上官蔻心搖搖頭.

“他要我瞧瞧你是男是女,是男的就留下,是女的就扔到外頭喂狼。”

上官蔻心一聽,嚇白了臉,淚珠一顆顆滑落。

“為什麼?公子不是救了我嗎?而且還替我安葬了娘。”

“你娘是我葬的,他會帶個小孩和一具屍首回來已經是很不得了了。”

“你是說公子他——他其實並不想救我和娘?”

“他誰也不想救,那個人連一丁點的慈悲心都沒有,服侍他這麼多年.這點我很清楚。”

“公子是壞人嗎?”上官蔻心問.

“你這年紀懂得什麼好人壞人呢?”大娘摸摸她的頭。“這幾天讓你這小娃兒忙裏忙外的,累嗎?”

上官蔻心搖頭.

“他——公子可曾為難你?”

“沒有。我聽大娘的話,很少到大屋子去,而且公子他根本就不說話。”上官蔻心道。

“你代我送飯去,他什麼也沒問嗎?”

“是啊!”

大娘一聽,苦笑道:

“他就是這樣的人,冷血、什麼都不在乎,所以蔻心,你聽大娘的話,萬一——萬一大娘有個什麼——”

““什麼”就是死掉的意思嗎?”上官蔻心顫抖着雙唇嚷:“不要!蔻心不要大娘死掉!”

看見了她的不安。大娘覺得很心疼,無法開口對她說自己遲早也會離開她,只能笑一笑。

“好,大娘不會死,會一直陪在蔻心身邊,這樣可以了吧?”她說了謊,但成功地消除了女孩的不安。“不許再掉眼淚喔!叫他看見就不好了。”

“公子出去了。”上官蔻心擦着眼淚說。

“啊?出去了嗎?”大娘躺回床上。“這麼說來會有一陣子不在,終於可以鬆口氣了。”

“我還是不覺得公子有這麼可怕啊!”上官蔻心納悶地說。

“再過幾年吧!等你再長大些就會了解的。”大娘說著,閉上眼睛休息,上官蔻心替她拉好被子,拿起湯碗走了出去。

又六年後,上官蔻心十六歲。

如果知悉一切之後卻要失去大娘,那麼她寧可什麼都不要知道。

這幾年來大娘的身子一天不如一天,不僅咳嗽的宿疾纏身,體力也越來越差,經常整夜乾咳不能成眠,嚴重時還咳出血絲來。

儘管如此,大娘仍不許她向公子求援;如果發現蔻心有這種念頭,大娘甚至會整晚拉着她的手不讓她離開身邊。

眼見大娘越來越虛弱,上官蔻心的疑惑也越來越擴大,她不明白大娘為什麼這麼固執。咳得這麼痛苦,夜夜都無法成眠,這樣子還不求公子找大夫,為什麼呢?

前天深夜大娘咳出了一大攤血,守在床邊的她嚇白了臉,倘着淚不知該如何是好,跌跌撞撞欲往鄰房找公子,又讓大娘一把給拉住了。

“不要去,蔻心。”大娘孱弱地低喃。

“可是您——”

大娘搖搖頭,掙扎着坐起來。

“這回就算是神仙來也救不了我了。”

“大娘!”上官蔻心才剛剛止住的淚水又開始滑下雙頰。

“唉!不要哭,你已經不是三歲五歲的小丫頭了啊!我這身子一天壤過一天,但總算也撐到你長大成人,大娘已經沒有遺憾了。”

“別這麼說,大娘,您會長命百歲,讓蔻心好好孝順您!”上官蔻心邊擦拭淚水邊說。

大娘眼眶裏含着淚,臉上泛起欣慰的笑容。

“能有這十年,大娘已經很滿足了。”大娘說著又咳了幾聲,上官蔻心忙倒了杯水送上。

“躺下來休息吧!大娘,別再說話了。”

大娘搖頭,拉着上官蔻心在她身旁坐下。

“也該是時候了,有些事情大娘必須跟你說清楚。”

“什麼事?”上官蔻心問。“不能明天再說嗎?我擔心您會累着——”

“我已經好多了,不把事情跟你說清楚我始終不能心安。”

上官蔻心又想掉淚,大娘就要離她而去的感覺越來越強烈。

大娘輕嘆一聲,伸手輕撫她的臉頰。

“這些年一直讓你扮成男孩子。難為你了,倒是你這張臉蛋漂亮得就像畫裏走出來的人,公子要是多瞧你一眼,只怕早已發覺你是女兒身。”

“對不起,大娘!”上官蔻心低頭道。

“傻孩子,我不是在責備你啊!”大娘慈愛地笑了,但隨即又是嘆息,笑顏化為愁容。“大娘這身子看是撐不了多久了,我兩眼一閉也算解脫,沒什麼大不了,唯一教我放心不下的就是你。”

“大娘!”上官蔻心低喊,努力不讓眼淚掉下來。

大娘從懷裏拿出個金鎖片交給她,說道:

“你來到這兒時就戴着這鎖片,大娘心想這也許是唯一能證實你身世的東西,又擔心你不小心把它給搞丟了,所以就先替你收着。”

上官蔻心低頭看着手中的鎖片,正面是一隻展翅的鷹,反面則以飛揚的字體刻着“上官蔻心”四個字。

“這上頭有我的名字。”上官蔻心喃喃道,記起大娘如何拿着張紙,要五歲的她一次又一次練習寫這四個字。大娘看着她,彷彿知道她在想些什麼,嘴角漾起淺笑,在咳了幾聲后開口說:

“你和你娘的裝扮看來不像尋常人家,大娘心想你或許是哪家的千金小姐,一個千金小姐總不能連自個兒的名字都不會寫吧!所以——”

“所以大娘才要教我識字?”

大娘點頭。

“可惜大娘我目不識丁,“上官蔻心”四個字還是我拿着鎖片去請公子寫下來的。”

“啊!是公子寫的嗎?”上官蔻心詫異地瞪大了雙眼,那張發黃的紙這會兒還壓在她的枕頭底下呢!

“只可惜他再也不肯替我寫其它的字,可以的話,大娘真希望能讓你多學一些。”

“沒關係啦!大娘,至少我識得自己的名字啊!而且,您這麼討厭公子的,卻為了我的事去求他——”大娘揮揮手打斷她的說話。

“我什麼時候說過我討厭公子了?再怎麼說,他畢竟也救過我一命。”

“啊!”上官蔻心簡直錯愕到了極點。“他——公子他也救過您?這麼說來,公子他果然是個好人了?”

大娘看了她一眼。

“什麼果然?他絕對、絕對不是什麼好人。”

然後大娘開始說起她和公子相識的經過。

“那一年,瘟疫大流行,村裡一下子死了一大半人,我的女兒、女婿、孫兒也在其中。”時間雖然能讓傷痛褪色,卻無法將之完全抹去,大娘回憶着十多年前的往事,雙眼猶帶淚光。“唉!也不知道老天爺在開什麼玩笑,壯的小的都走了,獨獨留下我這個老太婆。”

見上官蔻心露出難過的表情,大娘擠出笑容並拍拍她的手,繼續說道:

“我哭幹了眼淚,辦好後事之後足足在家裏呆坐了好幾天,我想着自己或許也已經染了病,很快就能去和女兒孫子團聚,誰知竟什麼事也沒有,世事果然無法盡如人意啊!”

“別這麼說,大娘!”上官蔻心略顯激動地低嚷。“如果您真的染病死了,蔻心就遇不着您了啊!”

大娘欣慰一笑。

“你是老天爺賜給我的另一個女兒。”

“大娘沒有其它親人嗎?”上官蔻心問。

“兩個兒子都是娶了妻子忘了娘。反倒是女兒女婿接我同住,對我至為孝順,年幼可愛的孫兒也跟我非常親近,他們相繼在疫病中過世。我可以說是痛不欲生。”大娘長嘆,“雖是這麼說,日子總還是要過下去,於是我收拾東西前去投靠兩個兒子,誰知他們天良眠滅,對我不理不睬也就算了,還縱容兩位媳婦對我這婆婆冷嘲熱諷、惡言相向,最終還掩上房門不讓我進入。”

“太過分了!簡直——簡直是禽獸不如!”上官蔻心憤憤地嚷。

“先夫過世的早,含辛茹苦拉拔成人的兒子卻這般狠心,完全無視我這老太婆的死活,這世間還有什麼值得我留戀?”大娘苦澀地笑了笑。“我萬念俱灰,漫無目的走了不曉得有多久,忘了疲憊,什麼都不想,只隱約覺得越來越冷,越來越冷。”

“您就這麼來到冰雪原?”

大娘點點頭。

“我看着前方的一片雪白,不由自主停下了腳步。有位年輕人好心過來警告我,要我回頭別再往前走,他說冰雪原里住着鬼,一進去就出不來,必死無疑。”

“冰雪原里有鬼?騙人的吧?”上官蔻心蹙眉問。

“是真的喔!”大娘扯了扯嘴角說。

“啊?”上官蔻心非常驚愕。“難道大娘親眼見過?”

“是啊!”

上官蔻心瞪大了雙眼。

“大娘見過鬼?他——他長什麼樣子?”她問,腦里儘是些青面獠牙。

大娘朝她笑笑。

“你也見過的。”

“我?”上官蔻心眨眨眼。“我見過鬼?”

“經常碰面。”

這回上官蔻心張大了嘴。

“您的意思是我動不動就會碰上那——”她打了個哆嗦。“您是在嚇我吧?大娘!”

“在這兒住了十多年都不怕,我說幾句話又怎麼會嚇着你?”

上官蔻心不解地皺起眉。

“大娘為何這麼說呢?我越聽越胡塗了。”

大娘嘆息。

“你還不明白嗎?那鬼就住在咱們隔壁。”

“這麼大個冰雪原總共也就只有我們和公子三人,哪來什麼隔壁——”血色忽然由上官蔻心臉上褪去。“您——您說鬼就住在我們隔壁,難道——”

“你總算明白了。”

“不,我不明白!”上官蔻心哭喪着臉說。

“你只是不敢相信吧?”大娘喝了口水,鬆了口氣。“說來也真怪,該說的話一說出口,好象人也舒服起來了。”

“公子——公子他是鬼?這種事叫我怎麼相信!”震撼尚未消退,上官蔻心一臉的憂心與疑惑。“您弄錯了吧?大娘,公子怎麼會是鬼呢?我見過他的影子,而且他也不是離地三尺飄浮在半空中——”

“唉!你還是沒弄懂我的意思。”

“那麼大娘是什麼意思呢?”

“我說公子是個鬼,意思是他絕非什麼仁慈的善人。”

“但公子是您的救命恩人,大娘不也這麼說過嗎?”

“我是這麼說過。”

“這究竟是怎麼一回事呢?”

“我會告訴你的,今晚我會把所有的事情都告訴你。”

“但是大娘,您該休息了,一下子講了這座多話——”

“無妨,無妨!”大娘微笑着說:“我覺得精神很好,喉嚨也舒服多了。”

“真的嗎?”上官蔻心依舊無法放心,心頭的不安反倒更形擴大。

“我沒事,你瞧,我不是有好一會兒不曾咳嗽了嗎?用不着擔心,靜靜聽我繼續說下去。”

大娘的描述在寂靜的夜裏響起,伴隨着上官蔻心偶爾發出的驚愕抽氣聲,這麼一個說一個聽,不知不覺天已微明。經過這一夜,上官蔻心感覺自己和大娘有如母女一般親昵,卻不知這是她最後一次聽大娘的聲音,最後一次感受她的慈愛與關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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壞壞白郎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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