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這裏的節奏需要再加強點,還有這裏,你得拉長抖音,否則,會被鋼琴的聲音蓋過,我們再練習一次。」杜聰文站在唐秋意旁邊指點她。「就從第三小節開始好了!」他走回鋼琴,不經意瞥了眼窗外──「該死的,她又在做什麽?」他像一陣風沖了出去。
唐秋意愕然地望着敞開的門。搞不清楚發生了什麽事!
不一會兒工夫,杜聰文不顧湯晨星的掙扎拖着她進來,他繃著臉命令道:「你給我待在這裏!」
「為什麽?我正在澆花。」她手裏還拿着水杓。
杜聰文伸手取走她手中的水杓,打開窗戶往外一丟。「現在你不必澆花了。」
「你這個人真是神經病!」
「我告訴過你別到外面去的,你是嫌肩膀的晒傷不夠嚴重,還是故意要跟我作對,特別跑到大太陽底下去澆花?」
「請你看清楚外面,那叫夕陽。我又不是白痴,故意跟自己過不去。」
他強辯奪理地吼:「我不管那叫什麽陽!反正你給我待在這裏,免得我分心不能做事。」
杜聰文練琴時非常專心,根本沒注意到時間已接近傍晚;他一看到湯晨星在戶外,就直覺地想阻止她,哪裏有時間去看太陽是否快下山。
「你要我在這裏做什麽?」
「隨便都行。」兩人仍對峙地站着。
「無聊。」湯晨星甩頭不理他。只不過禳他塗了兩天葯,他就以這種佔有的姿態說話,好像她的肩膀、手臂是屬於他的,真是大荒謬了!她重整旗鼓道:「我晒傷的地方都已經脫皮了,可以繼續工作了。」
「是嗎?」杜聰文用力握住她的手臂,湯晨星沒防備,「哎喲」,叫了一聲。他得意地說:「你還覺得痛,可見還沒好,你還是認命給我待在這裏;你要是溜走了,我扛也要把你扛回來!那個畫面可是很難看的!」
湯晨星難得大吼:「你以為你是誰?憑什麽命令──」
「憑這個。」杜聰文故意在湯晨星面前晃動手裏的鑰匙,他快速地鎖上門,把鑰匙拋進襯衫口袋,故作輕鬆地對唐秋意說:「我們繼續練習,你可以請晨星聽聽看哪種演奏方式比較好;不過,我得先警告你。晨星不是一位有耐心的聽眾,她在=我的演奏會上還能從頭睡到尾。」
※※※
杜聰又一開門,就聽到她的話──
「你不能再干涉我的舉動了!」湯晨星得意地宣佈。
「什麽意思?」他問。
「你看,全好了。」湯晨星扯低當睡衣穿的大T恤,露出一邊的肩部。
杜聰文視線膠着在她肩部略下的白肌膚上,他費力地移開視線,走近她旁,粗魯地拉高她的衣服:「那又怎樣?」
「是不怎樣。」湯晨星好奇地瞧他一眼。「以後你不能再用這種藉口把我鎖琴房裏,也不必每天晚上來幫我擦藥了。」
杜聰文古怪地盯着她:「你很高興?」
「當然,誰喜歡被限制自由。」湯晨星誠實回笞。「我的工作是幫老張整理前、後院的花樹你不讓找到外面去,教我怎麽工作?」
「你可以跟以前一樣打掃這裏。而且,這裏比外面涼快。」杜聰文試着勸誘她。
「不行!」老張那麽老,一個人怎麽做得完那麽多事。
「隨便你!你再晒傷,我絕不管你。」
湯晨星無視他的不悅,打了個大呵欠。「我要睡了!晚安。」
※※※
「這個女人,她存心想逼瘋我!」
正在拉小提琴的唐秋意,動作停頓下來,偷睨自言自語的杜聰文,心裏奇怪地道:杜大哥是怎麽了?一個上午都心不在焉,不時坐立難安地站起來,不悅地瞄着外面,到底外頭有什麽東西在困擾他?
她禁不住好奇,悄聲地放下琴,躡手躡足地走過去一探究竟──
杜聰文煩躁地瞪着窗外一無所覺,他的視線集中在外面院子,暴露在陽光下蹲身花圃旁的湯晨星。
「她有沒有頭腦!太陽都已經曬到她了,她還蹲在那兒不會移到有遮蔭的地方;也不會穿件長袖的衣服,要是再晒傷了活該!」他嘴裏雖是這麽說,心裏其實替她擔心得很。
自早上,他就一直掛意她在外面工作,不斷起來察看她是否還留在沒有陽光的地方;隨着烈日的漸漸高升,建築物、樹木遮擋陽光的陰影愈來愈少,他的情緒也愈緊繃,完全靜不下心練琴。
他心裏恨不得能立刻拖她進屋來,但誰叫他昨天口快,信誓旦旦說絕不管她,現在,只能侍在屋裏乾着急!他眼神鬱郁、心中充滿對自己的懊惱,忽然,他靈光一閃。飛快轉身往外走,一點也沒發覺自己差點兒撞倒站在他背後的唐秋意──
唐秋意敏捷地扶住窗沿,止住跌勢,拍着胸口鎮定自己的心神,偏頭納悶地自語:「杜大哥真是奇怪。」
她眼波流轉,跑到窗邊一看,露出恍然大悟的笑容──原來是湯晨星!自己早該看出來了,能讓傲慢不倨的社大哥心慌意亂的,除了她還有誰?
在杜家這些天,唐秋意早就看出杜聰文對湯晨星與眾不同,只是沒想到湯晨星在他的心中竟有這麽大的分量,真讓人咋舌!平常對人冷酷漠然、隱含不屑,只對音樂展現熱情的杜大哥,原來也會對人付出真情──唐秋意輕吐舌頭,不可思議地望着窗外。
同時,在外面的院子──
「晨星姊,杜太太找你。」劉小倩神色緊張地跑過來。
「我馬上去,小倩,你怎麽了?」湯晨星正在挖土,準備種老張從家裏帶來的小盆栽。
「今天早上我整理二樓時,不小心跟阿娟提到你在大少爺的琴房過夜,大小姐正好出來,她可能聽見了┅┅」
「她聽見也沒關係,不會有什麽事的。」湯晨星無所謂地拍拍劉小倩。「我去看看,你幫我跟老張說一聲,要不然,他還以為我又偷懶了。」
湯晨星走後,劉小倩仍是憂心忡忡地。「杜小姐最愛找人麻煩了,一定是她去跟杜太太打小報告的,是大少爺自己叫晨星姊睡琴房的,怎麽可以──」
「她到哪裏去了?」
劉小倩飛快轉身:「大少爺?」
「晨星跑到哪裏去了?」杜聰文手裏抓着襯衫、帽子。
「杜太太叫晨星姊去了,好像是為了她睡在琴房的事。」劉小情說。
※※※
「晨星,你該聽過杜氏集團?那是杜家的公司,在商業界可是舉足輕重的。我們杜家是南投的望族,來往的都是有名望、有地位的家族┅┅」
湯晨星茫然地聽着杜太太敘述杜家的輝煌歷史。不知她告訴自己這些事,有什麽目的?
「杜家的女婿、媳婦,沒有一個不是門當戶對;我父親是海軍五星上將;玉嫻的大姑丈是立法委員,而家裏開的是銀行;三姑丈是信託公司的大股東;三姑丈是台大醫院的權威醫師。個個都是┅┅」
「媽。你就直接跟她說嘛,不必跟她報告我們的家譜。」杜玉嫻忍不住打岔。
「那我就跟你直說,聰文是杜家的長子,他結婚的對象一定要符合我們的門風,而且,普通人家的女孩,我絕對不承認,更別說──」
「媽,我想我們必須談談。」杜聰文在緊要關頭趕到,他寒着一張臉,看起來怪懾人的。
「聰文?」杜太太緊張地看着自己的兒子。
「晨星,這裏沒你的事了。」杜聰文不想在湯晨星面前跟母親討論這件事。
湯晨星從杜太大來不及說完的話里,已了解她的意思──杜太太以為她跟杜聰文之間有男女關係。害怕她會成為杜家的媳婦,怕她辱沒杜家的門楣。都什麽時代了。杜太太還有這種封建思想,真令人訝異,幸虧她跟杜聰文不是那回事,要不然,她絕對受不了。杜太太這樣介入兒女個人的感情問題,確實讓人很反感;可是,她終歸是杜聰文的母親,他實在不應該板著臉嚇自己的媽媽,應該檢討檢討。
「你出來一下。」湯晨星當著杜太太的面,給杜聰文臉色看。
「怎麽了?我媽責備你──」杜聰文跟在她後面,關切地問。
「跟杜太太沒關係。」湯晨星停住,轉身面對他,放軟語調商量地說:「你可不可以對杜太太禮貌點兒,你們這種母子關係,我看了好不習慣,哪有兒子命令母親的?雖然她的想法有點落伍,但都是為你着想,現在她誤會了我們的關係,你就好好地跟她解釋,別再給我惹麻煩。」
「你到底是什麽意思?」她的長篇大論,聽得杜聰文目瞪口呆。
「我的意思是,請你溫柔地向杜太太解釋清楚誤會。」
「什麽誤會?」
「就是她以為我們有┅┅不是單純朋友的關係。」
「你認為我是你的朋友嗎?」杜聰文提出一個讓湯晨星措手不及的問題。
湯晨星驚愕地抬頭看他一眼,倏地低下頭,不大自然地說:「大概是吧!」有股火熱自頸側竄上她的耳朵,她伸手掩住雙耳,瞟他一眼:「你看什麽看,還不進去?杜太太在等你。」
杜聰文走進屋裏時,臉上緩緩綻露笑容──他敢發誓,湯晨星剛才臉紅了!這樣的發現。令他心情輕鬆起來,彷佛兩人的關係又前進了一大步。
不過,他的好心情只維持到他關上門,在轉身面對母親的前一剎那──
「媽。我不喜歡你這樣干涉我的事。」杜聰文瞬間臉色沉了下來。
「大哥,媽是為你好,湯晨星只不過──」杜玉嫻因杜聰文嚴厲的注視。而心怯住口。
「我跟晨星的事,不需要你們插手。」
「聰文,你知道她是個孤兒,而父母又不詳┅┅」杜太太提到湯晨星的口氣,好像她是什麽見不得人的東西。「她怎麽能當杜家的媳婦?她配不上你──」
「我就是喜歡她,她配得上任何她選擇的人。要是她肯答應,我馬上娶她!」杜聰文強調地說。
「聰文!你──」杜太太誇張地捧心,做出快喘不過氣的樣子。
「媽!」杜玉嫻驚叫着扶住她母親。「大哥,你怎麽這樣嚇媽?」
「找不是嚇唬人,你們誰要是再找晨星的麻煩,我就帶着她離開這個家。」杜聰文不耐煩地重申警告,冰冷的語氣代表他的決心。
他頭也不回地走了以後,杜太太突然發出高亢的喊叫:「快打電話給你爸!玉嫻,叫你爸快回來一趟!」
※※※
「媽叫你回來的?」
「你媽就是這樣愛大驚小怪。」
杜永豐、杜聰文兩父子,各據書房一端。
「你有什麽意見?」杜聰文玩弄手中的筆,狀似輕鬆地問,
「你自己的事,由你自己決定,父母是管不了那麽多的。」
他很有自知之明的。就算他這個做老爸的有意見,總文也不會聽他的。仍舊我行我素──杜永豐內心自我解嘲。
杜聰文自他那一端射過來懷疑的眼光。「也許我會在台北待一陣子。」
「咦!多久?你不是在九月要叄加維也納的音樂季?」
「我說的是那之後。我正在考慮接受她的大學的聘書,擔任一年的客座教授。」杜聰文毫無忌憚地顯露自己對湯晨星的用心。
「她知道嗎?」
「時間到了,我自己會跟她說。」
「你打算搬回家裏住,還是──」
「我一個人住習慣了。」
杜永豐開始動着腦筋,該怎麽讓晨星跟聰文繼續保持密切的來往?
※※※
「你為什麽不去?」
「我不想去。」湯晨星戴着杜聰支給的大草帽,穿着杜聰文強塞給她的大號長袖襯衫,蹲在花叢間鬆土。
「為什麽?」杜聰文煩躁地問。
他理所當然以為湯晨星會跟着大夥上台北去叄加唐秋意的獨奏會。五天前,唐秋意回台北時,特別邀請了所有的人去聽她的獨奏會──不料,大家都預備好要上路了,他才發現湯晨星打算留在這裏看家,不跟他們去台北。
「我對音樂會沒興趣。」湯晨星隨便搪塞個理由。
她需要時間檢討她跟杜聰文之間的關係,連劉小倩都以為杜聰文喜歡她,難怪杜太太她們會誤會。她倒不覺得杜聰文跟她的關係有什麽改進,他只是成天盯着她,一會兒干涉她這個;一會兒又干涉她那個,她做什麽事都得經過他的允許。
當然,依她的個性,她是不可能乖乖聽話的,可是,杜聰文總是用蠻力迫使她屈服。
晨星厭惡地看看自己,像她這身打扮,就是杜聰文的規定──只要她在花圃工作,就得穿戴這些裝備──一連十天,她故意假裝丟掉每天地強迫她穿上的襯衫;可是第二天,他總是變出另一件襯衫!湯晨星懷疑他有一衣櫃的襯衫,而她的背包卻已經被他的襯衫塞滿,最後她只好放棄這種無效的抵抗。
「所有的人都去,你不能一個人留在這裏。」杜聰文一貫地命令她。「不管你去不去唐秋意的獨奏會,這三天,你都得跟我上台北!」
「我不要。如果唐小姐知道我人在台北,卻沒去聽她拉小提琴,她一定會很難過。」
「那你就跟大家去音樂廳舒服地睡一覺,你不是稱讚過那裏的座椅很適合睡覺?」
「如果她看到了,會更難過。」
「你這麽在乎她的心情?」杜聰文莫名吃起醋來了。「那你為什麽在我的音樂會上睡覺?你完全不在乎我的感覺!」
「以前我不曉得你們這些音樂家會這麽敏感脆弱;我就是去過你的音樂會後,才注意到的。更何況。我不想打擊她的自信心。」
「那我的自信心呢?」
「你這個人自信滿滿,偶爾遭受一下打擊也無傷。」她直言不諱。
杜聰文打量她的表情,不確定這是對他的批評,還是對他的讚美,最後他決定略過這個問題。
「如果你不去台北。那我也留下來。」
「那怎麽可以!」湯晨星一副他在開玩笑的表情。「你自己答應唐小姐要跟她合奏一曲的。」
「你只會替她着想,為什麽不替我着想?」杜聰文不滿地鼓起臉。
聽到他激昂的質問。湯晨星不解地仰頭看他:「這也是為你自己好,你不能看唐小姐個性溫和好欺負,就這樣對待人家。兩個人要長久相處,是需要互相體貼幫助的,像你這樣變化無常又容易生氣┅┅喂!你怎麽了?」湯晨星納悶發現杜聰文僵着臉扭頭走了
該死的湯晨星!她竟然想把他和唐秋意湊成一對!杜聰文邊走邊氣忿地自語。難道她真那麽遲鈍,不知道他對她的感情?他已經這樣不顧自尊、委屈自己迎合她,她竟還┅┅
「大少爺,晨星姊要跟我們一起去了嗎?」劉小倩笑着迎過來。
「不要管她!」杜聰文惡聲說。「我們走!」
※※※
三天的演奏會圓滿結束。
杜家一行人自音樂廳走出來,外頭是強風豪雨,在風雨中一夥人慌忙上車。
杜永豐一家人搭乘由司機駕駛的轎車;其餘的人,則坐公司的巴士回台北杜家。
在車上,杜太太跟杜玉嫻唱着雙簧,不斷稱讚唐秋意哪裏好、哪裏棒。快把唐秋意捧上天了。
自從杜永豐明白表示,不反對湯晨星做杜家的媳婦後,杜太太不敢再提起這事。可她心裏還是期待奇迹出現,希望能讓他們改變主意,因此。在他們面前努力推崇唐秋意;可惜,杜永豐若有所思地盡望着情緒不佳的杜聰文,兩父子都沒注意轉杜太太說話。到了家門口。杜太太跟杜玉嫻才暫時停口。
風雨實在太大了!杜家母女在傭人撐傘下,快步進屋去;杜聰文表情不馴地拒絕了傭人送過來的命,瀟洒地穿過風雨,停在前廊甩掉頭上的水珠。
杜永豐隨後過來,擔憂地望着順屋檐而下的水珠,自言自語說:
「氣象報告說,這個強烈颱風今晚從台東登陸,整個中南部都將籠罩在暴風圈內。台北雨就已經這麽大了,南投不曉得情形要不要緊?」
杜永豐略一停頓,自眼角觀察兒子的反應──只見杜聰文突地停住動作,冷峻的臉龐,一無表情地杵立在原處。
杜永豐又說:「山區的雨量一大就會引起山洪爆發,我們的房子就在山區里,年久失修,要是出了什麽意外,就後悔莫及、遺憾終身了。」他意有所指地看看杜聰文,而他仍是僵立在那裏不吭聲。
唉!看來聰文是不會先屈服的了!杜永豐嘆着氣,不知這次晨星又是怎麽惹火聰文,讓他氣得丟下她一個人在南投?算了,遇上聰文這種硬脾氣,他也插不上手,只好隨他們去了!杜永豐無聲地又嘆口氣,打開門──
「爸,車子借我。」杜聰文突然跑入雨中,從司機手裏拿過車鑰匙,加足馬力高速奔馳而去。
「聰文上哪兒去?」杜太太匆忙跑出來。
「去他早該去的地方。」杜永豐充滿哲理地一笑,扶着太太進屋。「你別再擔心了,他的事除了他自己,誰也作不了主。」
※※※
辟啪苦楚的風雨聲,在她耳邊呼嘯着,斗大的雨點打在身上還真有點疼。湯晨星抓緊身上的雨衣,減少阻力地彎低身體在狂風中前進。
她真沒想到,颱風會這麽大!睡覺前她看天空隱約可見的星子,心裏還在嘲笑氣象局這次又預測錯誤,颱風八成又轉向了。沒想到,半夜就被狂風吹落東西的巨響給吵醒,一瞬間大雨傾盆而下,打在破璃窗上──「咚!咚!咚」地像在打鼓;愈來愈強的風力,好像想把樹連根撥起!連待在屋裏的她,都能感受到那股強大的力量。
磚造的後棟不會有問題吧?湯晨星突然想到──糟了!昨晚她回後棟盥洗。忘了檢查門窗是否關牢,要是雨水浸濕了大家的東西┅┅不行,她得過去看看!
此時,屋外的風比她想像的要強了好幾倍,逆着強風而行,她舉步艱難,輕薄的身子好像快飛起來了;每前進一步,都得費好大的力氣,磅礴的雨勢阻礙了她的視線,更加深行進的困難。
「轟轟!轟!」
停下喘口氣的湯晨星在風雨蕭蕭聲中,依稀聽見機器馬達的聲音,她撥開蓋在眼前的濕發,眼前迷濛一片,什麽也看不到。
「辟啪!」一響斷裂聲,一棵大樹緩緩傾斜地側向她站的方向,湯晨星慌亂後退不及摔在地上,眼睜睜看着樹木朝着她倒下,她抱頭埋在胸前,害怕地尖叫一聲──
「啊!」
聰文剛打開主屋的大門,即聽到房子左側,通往後屋的方向,類似湯晨星的喊叫聲,心裏一驚,快速地跑向那裏──
「晨星!你在哪裏?晨星──」他邊跑邊拚命地喊着。
「碰!」一聲巨響。杜聰文瘋狂地沖向轟然撞擊地面的大樹,他跳過阻路的粗大樹榦,雙手慌亂地撥開繁密的枝葉,大叫着湯晨星的名字:
「晨星!晨星!你在哪裏?該死的快回答我!」
湯晨星幸運地沒被樹榦壓中,只是被掃過的樹枝刮傷,她在泥濘的草地上掙扎地爬起,訝異竟然聽到有人在叫喊她,又聽到熟悉的詛咒──「該死的」!
她難以置信地睜圓眼,是他?
「杜聰文?你怎會在──」
她剛發出聲音,下一秒就被人猛力抱住,那力道之大,幾乎榨光了她肺部的空氣。
「你真該死!這麽大的風雨,你該死的還跑到外面來!」杜聰文突然拉開她,用力地搖晃她又吼又叫。
「我──」湯晨星趁機換口氣,沒時間開口,又被杜聰文用力按進懷裏。
「幸虧你沒事,要是你發生了意外,我永遠都不會原諒我自己的。」他聲音忽然變得顫抖。在她的頭頂沒有條理地嘶吼,發泄心中緊張的情緒。「不準再這樣嚇我!要是你敢再這樣拿自己的性命來冒險。我一定會好好地教訓你。把你關在屋子裏一輩子!」
湯晨星從沒見過這樣失去理性的杜聰文。她一顆腦袋給他叫得亂烘烘的,只能無助地揪住他濕透襯衫,忽地,杜聰文抱起她,彎着身替她擋住龐大的雨勢,努力快跑回主屋。
杜聰文用腳踢開大門,直接將湯晨星抱上三樓自己的房間,她一落地就被柔軟的乾浴巾從頭裹到腳,他不由分說地立刻拿毛巾吸拭她直滴水的頭髮。
湯晨星被動地站着,帶着一絲震撼地打量杜聰文──他綳起的肌肉,散發出一股致命的力量,抿緊的雙唇、深刻的臉部線條和異常冷硬的眼神──都令她心悸!
她赫然發現他握有一種神奇的力量,能主宰她的心跳、脈搏。令她又是心慌又是神迷,好像他們之間有什麽事要發生了┅┅
「不要這樣看我!」杜聰文粗嗄地吼着。他不會被她迷離的眼神軟化,他正在生她的氣!
湯晨星第一次在異性面前覺得羞澀,她倉皇低頭,難以自抑地紅了臉,無形的電波,將兩人籠罩在極小的空間中,他不時地碰觸過她肌膚的手熱得燙人,她的意識彷佛飄離了自我,集中在他的每個動作上,她全然無措。
垂下頭露出纖細優雅頸線的她,顯得格外脆弱,這樣的湯晨星令杜聰文差點剋制不住地想把她摟進懷裏的衝動。他不想結束撫弄她頭髮的親密舉動,只好拖延地繼續擦着她的頭髮,直到擔心她穿着濕衣服會生病的憂慮冒上來,才勉強停住手的動作──
「你的衣服都濕了,得換下來。」他嗓子粗嗄得連他自己都認不出是自己的聲音,他赧澀地清清喉嚨,再說一次。「換下你的衣服,我拿衣服給你──」
隨着杜聰文的移動,解除了神秘的魔咒,湯晨星猛然清醒。她忙不迭地想逃開:「不用了!我回──」
她突然發現自己被困住了!她的衣服都在後屋,在這樣的風雨下,她怎麽回去拿乾凈的衣服。
「先洗個熱水澡,再換上衣服!」杜聰文遞過自己的T恤,將她推入浴室。
侍湯晨星從浴室走出來。杜聰文已經換下身上濕透的正式禮服,赤裸着上身,僅穿着一條長褲。
湯晨星迴避地移開視線,走到落地窗前,怔忡地望着外頭的暴風雨:「你怎麽這個時候回來?」
杜聰文沒回答,眼光鎖在她的背上,半晌,忽然走到她的背後。兩手撐在她兩旁的玻璃上,將她困在他及落地窗之間──湯晨星第一個直覺想逃,可是,他貼得那麽近,只要她一移動就會碰到他,而她只能環緊身體,盡量避免碰觸到他散發教人窒息的熱力的身體。
「你不要命地跑到外面去做什麽?」杜聰文越過她的頭頂,眼中閃着危險的光芒,視若無睹地射向窗外。
湯晨星以低微的音量說明一切,最後遲疑地老實說出當時的情緒:「我聽到你的聲音時┅┅真的很高興,謝謝你┅┅回來了。」
杜聰文浸淫在一股強烈的喜悅中,他臉部的肌肉痙攣地抖動,開了幾次口都說不出話,倏地,他遵從內心吶喊許久的渴望。雙手在她的胸前交握,讓她無一絲空隙地熨貼在自己的身前,頂在她頭頂的下顎不住地摩擦她┅┅
又來了!湯晨星感覺到一股熱潮湧上臉頰,胸口漲滿不知名的情愫,她有如快窒息般的喘氣,全身乏力地靠在他結實溫暖的胸膛。原來,有人可以依靠的滋味是這樣,她又驚又奇地自嘆。
他惑人的男性味道,竄進她的鼻息、她的體內,提醒她兩人親昵的程度。雖然理智告訴她,該掙開他強力的擁抱,但心裏卻有些依依不捨,兩方交戰結果下,她嬌小的身軀貼着他輕輕挪動,象徵性地掙扎着,卻沒想到這對男性的肉體,是如何致命的誘惑。
他猛抽一口氣,手臂突地縮緊。堅硬的身體不由自主地頂向她柔軟的嬌軀──湯晨星訝異地送出一聲嚶嚀,從沒接觸過熱情男性的她不由輕顫,昏眩的頭腦讓她以女性的本能回應他熱情的邀約。
透過隔在兩人之間的單薄衣料,他能感覺到她意亂情迷的臣服,他渴望擁有她,可是,這只是男歡女愛中她純真的反應,不是因為他,不是因為她愛他!杜聰文苦澀察覺自己快要失控,咬緊牙關強迫自己放開她,退開一步,胸部劇烈的起伏着──
驟然失去溫暖的倚靠,湯晨星感到前所未有的孤單,她不知所措地轉身尋找他;杜聰文卻猛地轉身背對她,以掩飾自己明顯的慾望。
「你睡這裏!」他逃難似的快速離開自己的房間。
湯晨星愕然楞住,突然感到一陣羞恥──她真不敢相信,自己竟然對他產生激情需索?她連跟男人親吻都沒有過。竟然會┅┅
她羞愧地以雙手掩住臉,難怪杜聰文會落荒而逃!她再也沒有臉見他了,湯晨星消極地想永遠避開杜聰文,颱風一過,她就要馬上離開這裏,她作了決定。
為了避免再看到他,她別無選擇地留在房間裏。剛才匆忙間,她也沒注意杜聰文抱她進來的是誰的房間,看這屋裏充滿男性化的擺飾,也許是杜懷德的房間。由於他今年沒回來。所以房間空着。湯晨星倏然覺得安心許多。她爬上超大的床鋪,在柔軟的被單內躺下;忽然有了一個意外的發現──杜聰文拿給她在琴房使用的枕頭床單。原來是跟這裏的成一套。
※※※
他悄悄地潛近躺在床上的人兒。灼利的眼神在黑暗中閃爍,抗拒不住誘惑,他在她的身旁躺下,雙眼專註地凝視她可人的睡容,修長的手指由自己的意志撫弄她垂在耳際的秀髮┅┅
杜聰文一直侍在樓下,沒有勇氣上來看她,怕在她臉上看到對自己的厭惡,經過她的溫柔之後,他不想再被她冷漠忽視。他不敢奢望湯晨星會突然開竅,明了她是他心中唯一在意的人;從她遲鈍地想把他跟唐秋意湊在一塊,就知道她對他根本毫不在乎。
他在不知不覺中睡著了,再醒過來時四周一片黑暗,停電了!他擔心湯晨星一個人在樓上,才上樓來看看。
湯晨星忽然翻身枕在他的手臂上,蜷靠在他的胸間,他屏住氣不敢移動,直到她再度規律地呼吸。杜聰文難以自抑滿懷柔情,着迷地貼近她的臉頰,烙上幾點輕吻,在她的耳邊低訴如情人的呢喃:
「我收回我所說過的話。不管這世界如何變化,我所愛的、我所要的──唯有你,不管要付出什麽代價、多少時間。我絕不放棄追求你,直到你成為我的人,為我所有!」
※※※
這種天氣真讓人受不了!湯晨星走在她住處附近的巷道上,她剛從杜氏公司回來。
今天早上,她主動到公司去見杜先生。既然她沒有遵照約定,擅自離開南投杜家,就該知會杜先生一聲,他有權力停止幫她追查她媽媽的下落。
不料。杜先生聽了她的話,立刻表明無論如何徵信社的工作仍會繼續進行。不僅如此,他還問也不問她離開杜家的原因,就提供一份待遇優渥得離譜的工作給她。
他簡單說明工作的內容──工作地點就在她學校附近,月薪三萬元,只要做單的家務,絕對不會耽誤她學校的課業,唯一的條件是──必須住在那裏。
她問了問僱主是誰,杜先生眼光閃爍,含糊地說,是一位剛回國的大學教授。她想想還是拒絕了,杜先生馬上提高薪水為五萬元,還要她再考慮一下,等開學後再答覆他。
湯晨星怎麽想都覺得奇怪,什麽樣的教授會付那麽高的薪水請一位學生當兼職的管家?不管它了,反正她已經決定拒絕了;她看看時間,也該吃中飯了。
過了一會兒。湯晨星一手提着在巷口麵店真的陽春麵;一手掏出公寓大門的鑰匙開門。
路旁一部黑色的私人轎車裏,下來一位戴着黑色墨鏡、黑襯衫、黑長褲的年輕男子向她走來。
她開了門,彎腰查看信箱是否有郵件。只有一些廣告信函──她低頭翻閱手中的信函,突然發現有人站在門口遮住了光線,她移開些說:「對不起,擋到你的路了。」
奇怪的是,那人仍是佇立不動地站在原處,她莫名回頭──怔愣一下,佯裝若無其事地低下頭:「是你。」
「你為什麽不告而別?」杜聰文壓抑地問。
昨天,他刻意在湯晨星醒來前離開,希望給她時間和空間想想發生的事;沒想到她竟然跑回台北!為什麽?他一再問自己。
湯晨星不認為樓梯閑適合討論這件事,她領頭爬上樓梯,杜聰文沒有選擇地跟在後面,到她住的四樓。
「你要喝什麽?」湯晨星先扭開電風扇。
杜聰文摘下墨鏡搖頭拒絕,趁着湯晨星進到屋後去。他打量着她住的地方──客廳里只有簡單的四張陳舊藤椅,一個簡陋的茶几和一台小電視;牆壁上的壁紙已經剝落褪色。他心裏思忖着;如果以提供一間舒適的房間,來說服她搬去跟他住,是否比較有成功的機會?
湯晨星利用獨處的幾分鐘好鎮定心情,她向來不喜歡逃避現實。這次,她實在不應該因為一時驚慌失措、羞於面對他,而逃回台北。該來的怎麽也逃不了,只會拖延自己的擔憂,既然杜聰文來了,她就該直截了當地跟他道歉。
因此,她一回到客廳就端坐在杜聰文對面,吸口氣,慎重地說:「我要跟你道歉。那天晚上,我┅┅」那該怎麽說?輕薄,還是冒犯?湯晨星頓時失去語言組織能力。「我也不知道該怎麽說,就是┅┅只能說那時我受了一點驚嚇,所以失常。你┅┅忽然跑走了,我想你大概覺得我很怪異。我也不知道為什麽,在那一短暫的時間,竟然把你當成夢幻中的異性朋友,不過你放心,我已經恢復正常了,我保證不會再那樣┅┅騷擾你。」憋着氣。她好不容易說完了,羞赧地不敢看他。
原來,她是因為這樣才離開的!杜聰又呼出一口長氣。隔天早上,為了避免驚嚇她,他特意在她醒來前離開自己的房間;沒想到,她就這樣不告而別,他還以為。她是因為察覺他對她的追求意圖。不願接受他而離開的。原來不是,他頓時感到一股喜悅流竄通體,心中漸漸燃起希望的火花──
整理內心紛亂的情緒許久,杜聰文才緩緩開口:「我一點也不介意那樣的『騷擾』。」
「咦?」湯晨星倏地抬頭,不信他真這樣說。
「那天晚上,我之所以離開,是怕自己控制不住佔了你的便宜,我不要你對我們之間發生的任何事感到後悔。」
他攫住她因訝異而睜大的眼眸,真實地剖析自己的感情。
「我說過我想討好你、追求你是認真的,我從來沒有像現在這麽確定過。老實說,我也掙扎過很長的一段時間,你跟我是截然不同的兩個人,無論是個性或興趣。在你眼中我什麽也不是,我所擁有的財富、權勢,反而成為你討厭我的理由,連我最被人推崇的音樂表現也吸引不了你。這一年在國外,我常常想到你,想到你跟我頂嘴的模樣、不理會我的命令、高傲的態度┅┅所有的種種。甚至你批評我的那些話──『沒有女孩子受得了你這種跋扈自我的個性』。明明知道你討厭我,可是有些事,一旦開始了就再也止不住了,我沒有辦法控制自己的感情、自己的心,但,它們就是選擇了你!如果你肯給我機會追求你,你會發現我真的願意為你改變,或許我已經為你改變了,只是你沒有發覺──」
湯晨星不知所措地別開頭,她怎麽也想不到杜聰文會說出這樣的話,她從沒談戀愛的經驗,也從沒把杜聰文跟戀愛的對象聯想在一起。但,事情的進展卻讓她大感意外、措手不及,完全不知該說些什麽;心中卻自然湧現甜蜜的滋味,一幕幕回憶的畫面閃過腦海,她恍然發現一個事實。其實他已經在不知不覺中滲入她的生活里了,那些被她認為是霸道的干涉。全是他關心的表現,自己對他的厭惡早就化為無形,而且由一種微妙的情感取代。
對湯晨星來說,這是一種全新的體驗,有點兒驚惶,又有點兒興奮的期待,她真的不知道自己是否準備好接受別人的感情。一直以來,她都是孤獨的,她不需要別人,也不想讓自己感到需要,她害怕裸裎自己的內心世界。
「你願意給我機會嗎?」這是他一生中所經歷過最難熬的幾分鐘。
「我不知道。」湯晨星誠實地回答。「我不明白我自己對你有着什麽樣的感情。但絕對不是厭惡。或許這不會是聰明之舉,我們之間有太多的不同,還有許多外在的阻力──」
「我不會讓任何人、任何事阻隔我們。」湯晨星坦白的話。更加堅定杜聰文的信心。只要她不再排拒他就夠了,目前這樣就夠了!
杜聰文堅定的態度,讓湯晨星莫名感動,但仍驅不走她內心的困惑:「你如何能確定,我跟你在一起會成功?」
「因為我打算盡一切努力讓它成功。」
「我不保證能像你這樣付出──」
「我不要你做任何改變、任何付出,只要你敞開心接受我,給我們機會。」杜聰文從沒想過自己會有為愛謙卑的一天。
「那就試試看吧!」湯晨星終於屈服心中潛藏許久的渴望,答應了。
如釋重負的虛脫感,讓杜聰文閉上眼,狂跳的心訴說著他的喜悅,他開了幾次口才說得出話來:「你┅┅你┅┅是否願意搬來跟┅┅跟我住?」
湯晨星瞪大眼,訝異他突兀的要求。
「不是,我的意思是┅┅」杜聰文慌忙解釋。「我決定到你的大學裏講課一年,住的地方就在這附近,因為那兒有很多房間,我真的希望你可以搬過去一起住,就像在南投那樣,我會付你薪水──你不要誤會,我真的需要人幫忙整理房子;不過,如果你不喜歡整理也沒關係。我只是希望我們有機會相處、增進彼此的關係。」
原來杜先生提供她的工作就是┅┅為什麽杜先生要隱瞞部分實情?杜聰文知情嗎?湯晨星打量杜聰文誠懇請求的表情。嗯,他應該不知道這件事,依他的個性,是不準別人插手私事的。
湯晨星突然興起捉弄他的意圖:「已經有人請我做類似的工作了,而且他提供的條件更優渥──當然也提供食宿。」
「是誰?男的女的?」杜聰文忽地表情凝重起來。
「你不認識,是一位剛學成歸國的年輕教授。」
年輕教授?一定是個男人!
「你不能答應他,我可以給你更好的條件,隨便你說什麽,我都答應。」
「來不及了,我已經笞應人家了。」
「你怎麽可以隨便跟不認識的男人住在一起,如果他個性殘暴、心理變態。對你起了歹念怎麽辦?」
湯晨星藏不住嘴角的笑意:「我看過他,雖然脾氣有點急躁,但還不至於像你說的那樣怪異。」
「你對他的印象很好?」杜聰文眉頭深鎖不悅地問。
「馬馬虎虎。」湯晨星仍是掛着一臉笑意看他。
「我不喜歡你跟他住在一起!」杜聰文悶不住氣斷然地說。
「沒有辦法,我已經決定跟他住在一起了。」
杜聰文沮喪地抿緊下顎,他可以隨心所欲地指使任何人,但不包括她!他心裏充塞着挫折無力感,他該死的才會讓湯晨星跟別的男人住在一起!
這個夏天結束時,杜聰文懷着忐忑不安的心情飛回維也納叄加音樂季,順便安排回國的事宜,一路上,他絞盡腦汁地想找出辦法來讓湯晨星遠離那個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