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第九章

每個人都有過去,棋也有。

棋的過去,就是一頭在月光下閃着銀紅色的發,還有一棟坐山面海的米色二層小樓。

棋決定出櫃的時候是四月,出櫃的前一天,他和小司約好,不管有沒有出櫃,不管事情會變成什麼樣,第二天晚上都要在他們第一次一起打球的那個操場上見。

他還記得,那天小司穿了—身改過的,下擺超長,長到有些像大衣的校服。小司很喜歡那件衣服,說穿着它跑起來感覺特酷,特像在飛。

那天晚上他們幹了一件大膽的事,他坐在公園小徑邊的椅子上,看着偶然經過的情侶。小司兩手撐着他的膝蓋,在他的校服遮掩下,半褪下褲子,然後坐在棋的小弟弟上,前後晃動着。

那天晚上月亮很亮,照在小司的柔軟的短髮上,微微泛着些銀紅色的光芒。

小司轉過身,讓棋看到他因為情慾而泛紅的臉頰和眼睛。

小司微微笑着,露出兩顆虎牙。

小司說:「棋子,很刺激哎!我們明天還來這樣做。」

那次是棋對小司的最後的印象。

因為第二天晚上,他們誰也沒能到那個籃球場去。

棋不知道小司遇到了什麼情況,因為他從出櫃的那一分鐘開始,就被鎖在自己的房間裏面,根本不能和外界聯繫。

那期間,棋做了一個十八歲的男生所能做的一切抗爭,包括絕食在內。於是一直到第十二天,他媽媽終於拿了一個手機進來,告訴他是小司打過來的。

那天電話的訊號不太好,電話里沙拉沙拉的,卻沒有小司的聲音傳過來。棋一直在努力聽,一直努力的叫着小司的名字。一直到電話里有一聲詭異的咳嗽傳過來,他才聽到小司猶豫的說:「棋子,我們結束吧!我不喜歡男人。」

小司說:「棋子,下輩子我想當個女人,男人也可以,反正不要跟你一樣就好了。」

然後小司一直在沉默,一直不理會他的質問。從電話里傳來的聲音沙拉沙拉的,一個詭異的咳嗽聲在沙拉沙拉的聲音中斷斷續續的傳過來。

然後小司在電話那頭突然大叫:「棋子,我剛才說的都是假的,都是假的!你別信!我才不要跟你結束!可是,棋子,如果有—天我死了,你答應我,不要跟着來,絕對不要跟來。」

然後電話突然斷了,而這是棋最後一次聽到小司的聲音。

因為等到棋終於弄斷了窗子上的鐵枝從家裏逃出來的時候,小司已經死了。

棋聽說小司死的很美,在四月紛飛的柳絮裏面,從他家的陽台跳下來。他那身改過的校服下擺在風中飄舞,就像一隻滑過天空的鳥。

「就是你!小王八蛋!就是你這個王八蛋害死我兒子的!」小司出殯那天,小司爸拿着一根掃帚疙瘩,一邊打一邊踹,一直把來送小司一程的棋從十樓打到一樓。

小司爸打的很用力,一點都不留情:「要不是你這個小流氓!小司怎麼會變壞!要不是你這個神經病教壞他!他怎麼敢說出那麼大逆不道的話來!」

「我沒有!我不是神經病!我真的喜歡他!」棋一邊擋着小司爸的掃帚疙瘩一邊大叫,「於爸!你告訴我小司為什麼會死?我不信!他答應我,不管結果怎麼樣,都會過來見我一面!」

「你還說你不是神經病!帶壞我兒子!教他喜歡男人!教他不知羞恥!」小司爸的掃帚打的更用力了,「居然敢當著那麼多的人面說出那麼不知羞恥的話!」

「小司說什麼了?」棋坐在地上一邊閃着一邊大叫,「你告訴我他說什麼了!」

小司爸看着坐在地上,抬着被打得鼻青臉腫的臉沖他大叫的棋,就想到自己的兒子曾經也坐在這裏,抬着那張已經鼻青臉腫的臉衝著他叫着說:「你們憑什麼讓我打電話跟他分手!憑什麼拆散我們?憑什麼認為我們是神經病!我喜歡棋子,我就是喜歡李思棋。爸,我就是喜歡男人!你再怎麼打,再怎麼罵也改變不了這個事實!我從小就喜歡男人下面的那根東西,就是喜歡和那東西干!我是神經病又怎麼樣!那也不能改變!你兒子就是個同性戀!」

「他不要臉!我這個當爸爸的還要臉!」小司爸往地上啐了一口,雙目赤紅的說:「那麼無恥的話我才不要聽!他死了更好!活着就是丟人現眼!」

「因為他丟了你的臉,你就逼死他?你就殺了你兒子嗎?」棋一把抓住小司爸手裏的掃帚。

為什麼?為什麼會這樣?頭很痛,痛的要裂了,棋用力奪過小司爸手裏那個掃帚疙瘩,搖搖晃晃的站起來,狠狠抹去臉上的血。

不會錯,不會有錯。不管小司是怎麼死的,都和眼前這個男人有關係,都是被眼前這個男人逼死的。

不是他的錯,絕不是他的錯。

小司爸被急救車帶走了以後,棋也因為故意傷害罪被起訴。

在上庭前,經精神科專家監定,棋患有嚴重的抑鬱症和臆想症,引發暴力傾向。

法庭撤銷了棋的起訴,並勒令他立即去精神病院就醫。

棋的父親在會面室里對棋說:「爸爸能幫你的就這麼多。」

棋的母親哭着說:「小棋,那裏有最好的專家,肯定能治好你同性戀的毛病。」

然後棋就被帶進了一個叫遠山療養院的地方,在一棟坐山面海的米色二層小樓里,第一次見到那個梢微有點禿頭的男人。

憑良心講,張院長不是一個壞人,他也並不認為同性戀真的是精神病。但棋的父親以他的前途相逼,說什麼都要讓他治好自己兒子的同性戀傾向,他也只能恭敬不如從命,給了棋一間單獨的房間,親自為他治療。

「芝麻,你知道什麼叫電擊療法嗎?」棋的身體不由自主的發起抖來,似乎又回到了那被人不斷通電的時候,「就是在你的頭上連上電極,然後給你看裸男的照片,等你硬起來,就給你通電。」棋緊緊的握着志麻的手顫抖着說:「芝麻,你知道腦子裏通電是什麼感覺嗎?是沒有感覺,什麼都感覺不到,你能看見你全身在抽搐,但是你感覺不到自己,最後連眼睛都看不見,徹底沒有感覺。等你恢復過來,就會不知道自己叫什麼,在哪裏,是個什麼東西。這時候,就有人會在你面前拿出一張裸體女人的照片,看你會不會硬起來。如果你硬不起來,就會把你送回病房,等你恢復記憶,然後再來一次這樣的折磨。」

「明知道這是不可能的事情,卻要一次又一次的來。他其實只是想告訴我,別堅持了,跟我爸低頭吧!這樣大家都好做,他保得住他的位子,我爸保得住他的面子,而我還能乖乖做個好兒子,不用一輩子住在精神病院裏。」棋嘲笑着自己說:「我以為我堅持的下去,結果最後我最後終於都受不了了,完全受不了。我只要看到那根連着電極的電線伸過來,我就會害怕,渾身發抖,停也停不下來。那時候,只要治療不停,我的記憶都是混亂的。你知道記憶混亂是什麼樣的嗎?我告訴你,是記憶連不起來,有時候記得這些,有時候記得那些,我今天記得我小學五年級拿過劍擊比賽的冠軍,明天就變成了國中二年級,而小學五年級我還沒學過劍擊。到最後,我連倔強是怎麼回事都忘了,只能害怕,害怕自己看見女人硬不起來。到最後,隨便給我一張女人的照片我都能硬起來,只要別電我,什麼都可以。最後連我自己都以為我對異性有感覺。」

「所以……你才能從精神病院裏出來嗎?所以你才變成那個見女人就上的色狼?」志麻低着頭,渾身抖着,回握住棋的手,「別說了,棋,你別說下去,我不想聽了。」

沒有感覺的感覺是什麼樣的?志麻看着自己的微微顫抖的手,可以感覺到手抖動在腿上帶來的晃動,可以感覺手臂肌肉緊縮的感覺。如果這些感覺都沒了,那他看到的是什麼?這個微微晃動的東西,真的是他的手嗎?如果不是,那他是什麼?他存在在這個世界上嗎?如果他連記憶都沒有,那他到底是個什麼樣的存在?

可怕,這個故事好可怕,棋的過去為什麼那麼可怕?

而最可怕的是,棋為什麼要給他講這個故事?為什麼要讓他知道自己的過去?讓他知道,他的勇氣有多自以為是,有多麼的可笑嗎?棋沒有懦弱過,他那麼勇敢,敢面對過一切他不曾面對,也不敢面對的事情。

志麻咬着嘴唇,渾身都在顫抖,棋是想告訴他,在他經歷過那麼多事情之後,離開這個圈子是他最後的選擇,他的勇氣已經不足以再面對重來一次的挑戰了吧!

如果撕下面具的代價,就是如同地獄的折磨,志麻想,他終於能夠理解棋為什麼一直那樣拼了命的隱藏自己。

棋終於向他打開了心扉,但他除了絕望,什麼都看不到。

「別講了,棋,你別講了。」志麻喃喃的說,終於控制不住的站起來大叫,「我知道了,我明白你的意思了。對不起,我—直說你懦弱,一直認為你是個膽小鬼。你以前說的沒錯,我什麼都不明白,什麼都不明白就逼你,什麼都不明白就一次又一次的指賣你。棋,我放棄,我這次真的放棄了,我絕對不會逼你,我放過你,以後,我也絕對不會在你面前出現。」說完使勁甩開棋的手,扭頭就跑。

「芝麻!別走!」棋緊緊的抓着芝麻的手,「不是這樣,不是這樣的。你為什麼要這麼理解?如果我真的是那個意思,我為什麼要和小蘭分手?芝麻,我不是想要你放棄,我是想要你原諒,原諒我以前的一切,原諒我曾經那麼懦弱,我明明喜歡你,卻一直逃避你,一直逃避自己的渴望。我一直那麼自私,一直放縱自己,放縱自己的慾望,放縱自己的懦弱,放縱自己嫉妒,放縱自己逃避。」

棋狠狠的,一下將志麻抱在懷裏:「芝麻,我跟你說這一切,是因為我怕了,我怕你跟我一樣,我怕看到你逃避,怕看到你變得脆弱,怕你終於有一天受不了這一切,選擇逃避我,離開我,讓我再也看不到你。芝麻,我不要,我曾經失去過一切,我不想因為我的懦弱,連你也失去。芝麻,你沒說錯,我是個膽小鬼。我是個那麼懦弱的膽小鬼,怎麼能禁得起再一次失去我最喜歡的人,怎麼禁得起再一次的悔不當初?!」

棋……這是在跟他告白嗎?志麻看着天上在薄薄的雲中若隱若現的月亮。月光冷冷的照下來,一點實際的感覺都沒有。

沒有現實感,一點現實感都沒有,棋是在說喜歡他嗎?是終於肯和他在—起了嗎?那明天呢?後天呢?棋要什麼時候離開他?要什麼時候再一次的跟他說對不起?

「棋,別說了,別再說了。」志麻的閉上眼睛,緩緩的抱着棋的身體。

捨不得離開,真的捨不得,可是不敢賭,他不敢賭,他不想連最後那個堅強的空殼子都不給自己剩下。

「棋,你知道我一直等你說這句話,一直等着你給我回應:可是為什麼,你要一次又一次的反覆,一次又一次的給我希望,然後一次又一次的跟我道歉。」志麻閉起眼睛,忍住不讓自己的眼淚流出來,「找沒有勇氣了,沒有力氣了。棋,這次輪到我跟你說,放棄吧!別折磨我擦,也別折磨你自己。」

「我不會的,這次絕對不會!」棋抬起手,將志麻的頭壓進自己的肩膀中,

「志麻,你相信我一次,相信我一次好不好?給我一次機會向你證明,也給你自己一次機會。如果你一直忘不了我的懦弱,忘不了我是怎麼逃避,那我就讓你忘記,不管讓我做什麼我都可以,就算讓我再進一次療養院都可以,你把以前的事情都忘掉。」

棋放開志麻,站在他面前,看着他的眼睛說:「楊志麻,讓我們重新開始好不好?」

****

二00一年五月二十日晴天不是搬家天

三八出院以後就決定轉學了,這次是要轉到國外的大學去。

豬頭決定去住宿舍,他說待在那個家裏,回憶太多。

這個豬頭,居然也能說出這麼哲學的話。

而我和棋,我最後決定聽他的話,重新開始,今天搬進了他家。

我們終於正式在一起了。

雖然我知道,我和棋之間,還有很多要面對的壓力。

棋的過去,我的家庭,棋的家庭,還有更多更多我們現在想不到的問題。

我不知道,靠着我們兩個僅有不多的勇氣,能不能在這個世界裏一直走下去。

***

神啊!感謝你,最起碼,你給了我們一起並肩走下去的機會。

我們終於正式睡在一起了。

雖然我知道,我和芝麻之間,還有很多要面對的壓力。

芝麻想翻身,不想用套子,出去打野戰,還有更多更多我們現在想不到的問匙。

但是我相信,如果有芝麻在身邊,我們就會有足夠的勇氣一直走下去。

神啊!雖然你曾經剝奪了我面對世界的力量,但感謝你,終於讓我能夠牢牢握住芝麻妹妹充滿勇氣的手。

靠!色情狂!還有,我告訴你,我、不、是、妹、妹!你今天不要想睡床了!

開,開玩笑的啦!喂!你不是認真的吧!難道你現在不想轉頭看看嗎?我剛把拉鏈打開了……

——摘自《芝麻棋日記》

《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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芝麻日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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