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第五章

客廳里,子安和凡姝默默地看着子玄走出客廳上樓去了。凡姝轉過身來,對子安說:

“子安,你真是有個好弟弟。”

“是啊,所以我願意把一切都讓給他。”一看凡姝又有點兒着急了,子安忙補充道,“當然,除了你。我懂得,那樣做,不僅對不起你,子玄也會很痛苦的。”

“那麼,你呢?把我讓給別人,你就不痛苦嗎了”凡姝問道。

子安沒有馬上回答。他慢慢走到窗前,又回過身來,這才說道:“凡姝,你坐下,聽我告訴你。”

凡姝在沙發上坐下。

“不知子玄有沒有和你提起過我們的雙親……”子安突然轉入這樣一個話題,見凡姝輕輕地搖了搖頭,他才繼續說,“我母親是個了不起的女人,父親非常愛她。但母親在我十五歲的時候,病逝了。”

子安嘆了口氣,陷入了痛苦的回憶:

“母親死後,父親徹底垮了。他成天成衣對着我母親的遺像呆坐。母親任何一件小小的遺物,都會引得他流淚。當時我已懂事,盼望父親這種情緒慢慢過去,一切恢復正常。但是,結果井不是如此。他越來越深地沉溺在這種哀思中,以至於只有靠酒醉后的麻木才能尋求到暫時的心靈平靜。他開始酗酒,無故曠工,不負責任,造成工地上出了事故。他和我一樣,也是個建築工程師……”

凡姝望着他,望着這個她用整個心靈深愛着的男子。如今他正深深陷入悲痛的回憶之中,她真想制止他再說下去,幫助他擺脫這折磨人的往事回顧。但是她知道,子安心中的塊壘,非得傾訴出來才能消除,於是決計不打斷他,等他往下說,何況,她確實也想多了解一些子安的雙親。

“他被公司開除了,從此益發垮得不可收拾。酒醉后,他自責,覺得沒有盡到照顧我和子玄的責任,愧對母親。他痛恨自己,想盡辦法懲罰自己,打自己耳光,用頭撞牆,用刀戳那隻拿酒杯的手。但最後,這種痛苦和痛恨又只有在酒精的麻醉作用中才能消解化釋。他就在這種惡性循環中一天一天地苦挨着,掙扎着,家裏能變賣的全賣光了,窮得揭不開鍋。”

“那,你和子玄怎麼辦呢?”凡姝忍不住關切地問。

“靠父親一位老朋友的幫助,我在建築公司當小工,掙點錢,勉強餬口。我什麼活都干過……”

子安用手扶着自己的額頭,實在不想再提那段辛酸的往事。停了停,他說:

“到我十七歲時,還是靠我父親那位老朋友的關係,弄到一份同濟大學的獎學金。於是我一邊上大學,一邊做工,養活子玄和我父親。直至有一天,父親到他曾工作過的建築工地,從一幢剛落成的大樓上跳了下來……

“他留下一封遺書、是給我的……說他已能完全放心地把子玄交給我照顧了。他說,他走了,只會給我帶走一個負擔、一個恥辱……勸我不必悲傷,不必遺憾,因為他感到非常幸福;他終於可以去和我的母親團聚了……”

子安強忍着淚水.便咽着說,而凡姝早已泣不成聲。

子安吸了一口氣,說:“現在你能明白嗎,我對子玄意味着什麼?為了他,我什麼苦都能忍受。我怎麼忍心從他手中把你搶過來呢?我想,我可以一輩子默默地在心中愛你。凡姝,你現在還責備我把你當一個物件讓給子玄,還要問我這樣做是不是痛苦嗎?你能原諒我嗎?”

“子安,”凡姝含淚叫道,“我為你自豪!”

子安的淚珠也在眼眶裏打轉,但他硬是把它們憋了回去。他靠在窗台上,苦笑着無力地搖了搖頭,慢慢地向凡姝伸出雙手……

凡姝迎着他走去,猛地撲到他懷裏。

子安輕撫着凡姝披散在肩上的柔軟黑髮,繼續說:“父親的死,在我心中留下了難忘的恐懼和痛恨……”

見凡姝抬起眼睛看着自己,子安說:

“不是恨我的父母,我很愛他們。我痛恨的是他們之間的那一份愛情。我曾想,如果父親少愛一點我的母親,也許他就不會那樣沉溺干痛苦之中,不會自暴自棄而最終走上絕路。我又很恐懼,我怕我將來會和父親一樣。……從小,母親就笑話過我的痴心。她說,我要是喜歡上一個玩具,那麼,再給我什麼更好的東西,我也不會去看一眼。她說,我這脾氣像父親……我怕,萬一落到類似父親的境地,我會怎樣呢?於是我怕女人,怕婚姻,我決心把全部精力用在事業上……”

“怪不得,子玄有一次竟說你是獨身主義者。”凡姝輕聲說。

“這話有些誇大,不過也不是無中生有,毫無根據。”子安說著笑了笑,輕嘆一聲,“直至你出現了,我的什麼主義也就都破滅了。”

凡姝也笑了。她用手柔柔地拂開子安額前的一組頭髮,久久端視着子安的眼睛,說:

“你有和你父親一樣執著的情感,但是你不會有他那一份失敗,因為你是堅強的。毀了你父親的,不是愛情,而是他後來的懦弱。不管將來遇到什麼事,我們的愛情應該……”

子安伸出手指按在凡妹的唇上,他用發誓般的神情講完了這句話:

“會給我們巨大的力量,伴隨我們幸福地度過一生,對吧?”

凡姝用雙手緊緊摟住子安的腰,把臉貼在他那寬厚堅實的胸膛上,心中在呼喊:這是怎樣的一個比金子還要寶貴的男子漢!但願時光永遠停駐在這一刻,但願一切都永遠不要變!

凡姝回到家裏已經很晚了。她經過客廳,正要上樓回自己房裏去時,客廳里轉來了沈效轅的叫聲:

“是凡姝回來了嗎?”

凡姝推開客廳門,走了進去,見沈效轅坐在客廳沙發上,正從女傭小翠手中接過一杯熱茶喝着。

“爸,你還沒睡?“凡姝1問。

“你上哪兒去了?回來得那麼晚。”沈效轅皺着眉問。

凡姝知道沈效轅從來不反對,甚至還頗樂意她和辛家兄弟來往,因此老實地說:“我一直在辛家,”

“哦,”果然,沈效轅什麼責怪的話也沒說,皺攏的眉頭舒展開了,“辛先生在家嗎?我還有些事想找他呢。”

“什麼事呀,爸”凡姝略微有些緊張地問。

“今天我去看了一下,新樓和花園都建得差不多了。你的生日也快到了。我想問問辛先生,在你生日前,工程能不能全部結束。”

是這樣,凡姝看看沈效轅,不再說什麼。

沈效轅看了一眼侍立在旁的小翠說:“你先去吧,這裏沒什麼事了。”

小翠低頭答應一聲,然後對凡珠說:“小姐,我先去幫你把洗澡水放好。”就走出了客廳。

沈效轅呷了口茶,聲調平緩地問:

“凡姝,你是不是愛辛子安了?”

凡姝嚇了一跳,又驚又羞。她沒想到沈效轅會把話說得如此直截了當。而且,偏偏是在今天,在她和子安剛剛理清了他們之間的情感的時候,這個問題實在來得太快了!

雖說她早看出沈效轅從不干涉自己的私人交往,但這與同意她的戀愛畢竟是兩回事。不過,她是個心地純潔的姑娘,對此不願有所隱瞞。既然已決心要和子安永遠在一起,那麼,遲早要正面回答這個問題。所以她略略沉思,就紅着臉直率地說:“是的。”

沈效轅沒有馬上說話,屋裏靜一了片刻。凡姝感到自己的心臟緊張地跳動着,捏得緊緊的手心裏全是汗。她曾經想過,萬一沈效轅不們意她和豐子安戀愛,她該怎麼辦,但她畢竟還是願意這件事能順利進行。

終於,沈效轅說話了:

“凡姝,你真是個有眼力的姑娘,記得那次在俄國大菜社吃晚飯時,我就說過,辛子安是個難得的好青年。我贊同你的選擇。”

要不是想起了華嬸平日的嘴叨,說她缺乏大家閨秀的風範,凡姝真會高興得跳起來。她滿面含笑地說:

“爸爸,謝謝你……”

沈效轅截斷了她的話:“凡姝,辛子安也愛你嗎?”

凡姝肯定地點了點頭。

“到什麼程度?”沈效轅追問一句。

“程度?”凡姝不知如何回答是好。

沈效轅馬上解釋道:“我的意思是,有沒有到談論婚嫁的地步?”

凡姝又一次羞紅了臉,不好意思地說:“哪能那麼快?我們才剛剛……”

“晤,”沈效轅理解了,又帶笑地表示了極大的關懷,“真到了那一天,你可得立即告訴我,我也好早作準備。”

凡姝抿嘴一笑,輕輕地“嗯”了一聲。

“凡姝,”沈效轅清了清嗓子,“我想,我們以前說好的,不論在什麼情況下,不論對什麼人,你……都應牢記,不能……你不會忘吧?”

沈效轅雖是吞吞吐吐,話不成句,但卻字字清晰,語調嚴肅。

凡姝的微笑被驅散了,代之而起的是一臉的蕭索、落寞。如果這時辛子安在她身旁,一定會心疼地發現,凡姝的眼裏又出現了深深的悲傷。

她感到沈效轅銳利的眼光正專註在自己身上。她稍稍猶豫了一下,認真地說:

“你放心,我答應過的,就一定會做到。”

沈效轅的神情放鬆了。他輕輕吁了口氣,連聲說:

“那就好,那就好,我知道你是個最通情理的好孩子。”

凡姝慢慢走上二樓,還沒走到卧室門口,就見小古怪“嗤溜”一下從她卧室的門縫裏鑽了出來,直撲到她的腳下,圍着她跳着。

凡姝蹲下身子,把它抱起來,親呢地說:“小古怪,想我了嗎?”然後又輕輕地點着它的小鼻子,“你知道我去誰那兒了?”

小古怪用嘴蹭着凡姝的衣服。但猛然間,它停止了這個親熱的動作,渾身的白毛和那對小小的耳朵都豎了起來,對着凡姝身後“嗚——”地叫了起來。

凡姝奇怪地轉身看去。這一看,她嚇得差點叫起來,只見身後通三樓的扶梯上,站着一個矮胖而丑的老婦,她的臉埋在樓梯的陰影里看不很清,只看到滿頭白髮和臉上那對白白的眼珠,此刻正直勾勾地盯着凡殊。

凡姝不明白自己看見的究竟是人還是個鬼,她一隻手緊摟着小古怪,另一隻手捂着自己的嘴,渾身哆嗦着,卻就是挪不動腳步。

幸好,這時候,她卧室的房門開了,小翠走了出來。而那個矮胖女人,倏忽間一扭身,回三樓去了。

“小姐,你怎麼啦?”小翠見凡姝一臉緊張恐怖的神惰,愣愣地看着那空樓梯,就輕輕拉她一下,奇怪地問。

“你,你看見她了嗎?”凡姝用手指着樓梯上剛才那老婦站着的地方,半天才說出話來。

“哦,那是今天晚上才來的傭人,小翠不在意地說,“是個啞巴。”

“新來的傭人?啞巴?”凡姝莫名其妙。

家中原來就有幾個僕婦,在樓后的廚房裏專管做飯、洗衣。華嬸來后,經不住她老是煙咕說忙不過來,沈效轅才雇來小翠,給華嬸做幫手,在樓里侍候主人。怎麼這會兒又來了個啞巴女傭,而且一來就派在三樓?

主僕倆一起回到凡妹的卧室。

小翠是個天真的愛說話的小丫頭,和凡姝也投緣。這時一邊幫凡姝把頭髮盤到頭上,準備着讓凡姝去洗澡,一邊不停地說著:

“今天吃過晚飯,華嬸發善心,說我來這麼些天,也沒上街玩過,讓老趙叔帶我到街上轉轉。等我們回來,就看到這啞婆子在家。華嬸說,這是個老家人,最近才從鄉下出來,來找老爺,老爺看她可憐,收留了她,讓她以後專門在三樓侍候太太。”

“哦。”凡姝這才明白。

“對了,小姐,華嬸說,這啞婆從前就在這兒服侍過太太,你怎麼不認識她?”小翠突然想起,不解地問。

“小姐那時候還小,哪記得那麼多傭人的事。”華嬸不知什麼時候來到卧室門口,這時推門進來,回答了小翠的問話。

凡姝愣了一下,吞吞吐吐地說:“我……大概剛才樓梯上太黑了,我,沒看清楚。”

華嬸不滿地責備小翠:“你別在這兒羅嗦了,快服侍小姐洗澡睡覺。都這麼晚了,小姐要是累得再犯病,看我怎麼收拾你!”

小翠朝凡姝一伸舌頭,趕快捧着凡姝的浴衣進了衛生間。

洗澡的時候,凡姝一心想的都是子安,心情慢慢平靜了,又恢復了偷快的情緒。

洗完澡出來,她在卧室的書桌前坐下,拉開抽屜,取出自己的日記本。

凡姝早就養成習慣,每晚臨睡前,必定要寫日記。在遇到辛子安前,日記可以說是她唯一的最親的親人,最忠實的的朋友。她每晚在日記中傾訴着自己的一切,就像和親人在談心,又好像是在接受好朋友的評判和幫助,因為在寫日記的同時,她也在回想着自己一天的所作所為所思。

在遇到辛子安並愛上他以後,凡姝的日記寫得更盡心了。她幾乎記下了和辛子安之間的每一次見面和每一句談話。她早就想好,如果將來她不能和子安結合,那麼她就只能靠重溫日記中的這些內容來度過她孤獨的殘生。如果她有幸和子安生活在一起,那麼這本日記就是他們愛情歷程的見證,井將伴着他們走到生命的終點。

她攤開日記本,開始記述今天在辛家度過的難忘的一晚。從他們的初吻,子玄的歸來,到子安對父親的回憶……

她放下筆,活動一下寫得酸麻了的手腕。不知想起了什麼,她突然拿起桌上的小圓鏡,照着自己的臉,又用手撫摸着自己那有點兒燙的雙唇,突然,一陣紅暈湧上她的臉頰。鏡中的那張俏臉上,還顯現出了那對深深的芙渦。她放下鏡子,又拿起了筆,就那樣帶着滿臉的紅星和抑制不住的笑意繼續寫道:

我說,太晚了,我該回家了。但子安仍緊緊地擁着我。不肯鬆手。他吻着我,一次又一次,最後,他無奈地嘆了口氣,撫摸着我的唇說:“凡姝,你自己知道嗎,你的這對唇會把人迷死。以後,你要提醒我,別讓我沉溺在這其中而忘了其他的一切。”我沒回答他,心裏想:我才不會提醒你呢!我要你吻我……吻我……

他會沉溺在我的唇中而丟掉一切嗎?不,他不是那種人。我現在越來越了解,他平日雖然感情不外露,但內心卻蘊藏着極熾烈、豐富、又極細膩的深情,就像埋在地心的岩漿。然而,他又是一個堅毅的、事業心強的真正男子漢。我相信,將來,他的事業會有更大的成功。我要盡我畢生的努力,幫助他永遠站在事業成功的頂峰。

凡姝又一次停了下來。漸漸地,一層愁雲籠罩在她的臉上。她不知該如何往下寫。終於,她深重地嘆了口氣寫道:

我最大的心愿就是能向子安傾訴有關我的一切。但是,我不能不遵我諾言。每一想到這,我的心就會揪緊了般地疼痛。

子安,我多麼渴望成為真正的自己,我該怎麼辦呢……

等凡姝合上日記本上床休息時,已過了凌晨一點。小古怪早就在凡姝床腳的地毯上甜甜地睡著了。

凡姝在床上翻來複去好久,這才深深地沉入了黑甜鄉中。……

她似乎感到有人在扯拽她睡袍的衣袖。她想睜開眼來,但眼皮那麼沉,實在睜不開。又感到有什麼毛茸茸的東西在拱她的臉,並且伴隨着低低的唁唁聲。她狠狠地一使勁,這才睜開眼睛,頭腦也一下清醒過來。原來是小古怪正蹲在她枕頭邊,死命地想把她弄醒。

她有點生氣,更重要的是不理解,她拍拍小古怪,說:“你可從來沒有這樣不聽話!為什麼不讓我睡覺?”

小古怪卻緊張得直喘氣。它對着門口的方向“嗚,嗚”地叫了幾聲,又用嘴咬住凡姝的袖子,好像想把她從床上拖起來。但它實在太小,太弱了,最可憐的是它不會說話,無法把心中的意思告訴主人。

凡姝終於有點兒明白了。她一翻身坐在床上,看看房門,關得好好的。

小古怪見她坐起身來,更起勁地朝房門叫着。凡姝決心下床看個明白,她跋上拖鞋,抱着小古怪,走到門邊,推開房門一看,門外靜悄悄的,什麼也沒有。

凡姝關上門,對小古怪說:“小傢伙,看見了吧,什麼也沒有。你別是做噩夢了吧?”

小古怪雖然不再叫了,但仍在她懷裏煩躁不安地扭動着。

走過書桌旁時,凡姝突然發現,放日記本的抽屜隙開了一條寬寬的縫。她忙拉開抽屜一看,日記本還好好地放在那裏。

自己每天寫完日記,放好本子后,一向都是把抽屜關得好好的,這是怎麼回事呢?凡姝困惑地搖了搖頭,難道今天是太累了,竟疏忽了?

應子玄邀請,辛子安和幾株星期天去參觀美展。

這幾個休假日,天姿都被子玄拉着在館裏幫忙裝修佈置。所以當子安和凡姝到時,她和子玄只是出來招呼了一聲,就都忙自己的去了。

“我哥哥對畫懂得不比我少,有他作講解就足夠了。”子玄臨走時對凡姝說。

子安和凡姝正好自己隨便轉轉,看看。

本以為試展時參觀的人會比較少,誰知卻相當擁擠。

子安、凡姝一走進大廳,迎面就見到子玄所畫的那幅《夢幻天使》。他們都已不是第一次看到這幅畫了,但畫中天使如今在展廳那柔和燈光照射下,顯得益發超塵脫俗美麗非凡。這種幾乎是非人間所有的美,深深地震撼着他們。

他們久久地仁立在這幅畫前,沒想到自己也成了眾多參觀者注意的對象。

凡姝早就發現,在任何公眾場合,子安總是形貌和氣質最傑出的男士。今天自然也是如此。

他挺拔的高身材上穿着一套講究的白色西服,十分流灑大方。凡姝自己以白底粉色小花的綢襯衣和一條寬大的紅色裙子相配,顯得既嬌艷又端主。胸前掛着一個裝飾意味很濃的大大的金十字架,雙耳垂掛着與之相應的十字架形金耳環。凡蛛平日喜歡穿白色或淺色衣裙,今天卻刻意打扮得皈艷而絢麗,與一身潔白的辛子安站在一起,更顯得亭亭玉立,秀麗無比。這一對青年出現在展廳,真令人有鶴立雞群之感。

很快就有眼尖的參觀者注意到凡姝,看出她就是夢幻天使的模特。於是一傳十,十傳百,整個大廳里都在傳說:“天使”自己來看畫展了。沒等子安和凡姝覺察,他們身邊已經擠滿了圍觀的人群。

沉醉在這幅油畫所產生的藝術美感中的子安和凡姝,起初根本未注意周圍發生了什麼。後來還是凡姝感到有點兒不對勁,她惶惑地拉拉子安的衣袖,用眼神向他示意,子安這才把眼光從畫上移開。環顧四周,他也嚇了一跳。但他馬上決定了該怎麼辦。

他拉着凡姝,兩人轉身從這幅畫前走開。

子安那微戚着的眉頭,嚴肅而英俊的臉龐,他那高高的結實的身子,那輕扶着凡姝的手臂,使人一看就明白,這是那位“天使”的保護者則由然嚴肅莊重無形中產生了一種威懾作用,把周圍的人群遠隔在他們倆身外。

子安帶着凡姝徑直穿過展廳,來到通往工作人員辦公處的後門口。聽他說是找辛子玄的,那裏的一個守門人讓他和凡姝進去,把尾隨在他們後面的人擋住了。

進去就是一道扶梯,靜悄悄的,沒一個人。

凡姝一下子癱軟地靠在子安身上,說:“我都有點兒害怕了。”

子安這才發現,凡姝的額頭和鼻尖都冒出了細細的汗珠。他掏出手絹給她擦去,一邊輕聲說:“那有什麼可怕的?看你,都出汗了。”

他們上樓找到子玄和天姿。凡姝已恢復了平靜,把剛才的事,當笑話講給子玄和天姿聽。

子玄聽完后說;“展廳里,還有我一幅《天使在林中》,另外還有幾幅別人的畫很不錯,本來你們可以再看看。現在,我看只能算了。以後再找機會吧。”

“怕什麼?我陪你們一起下去!有誰要再圍住你們,我就把他們趕開。”天姿不服氣地說。

“天姿,你不知道,來參觀的人很雜。說不定有幾個小痞子混在裏面,何必惹這種不愉快?”子玄說,又問子安:“哥,你說呢?”

子安說:“以後再找機會來看吧,或者索性等你們閉幕以後。今天我看就算了。”他看了一下表,“快十一點了。中午,我請你們到‘藍羚’吃西餐,離這裏很近。”

子玄爽快地點頭:“好。你們先去訂座,我和天姿把手頭的事收拾一下,過半小時到。”他想了想又說:“不過,吃飯時間不能過長,下午還有事。馬上要正式開館,這幾天是最忙的。”

子安與凡姝起身下樓,子玄又追到樓梯口叮嚀:“哥,就從樓下那扇小邊門出去,別再穿過展廳了。”

子安在藍羚西菜社要了個雅緻的小單間。

他和凡姝剛在小圓餐桌上坐下不久,子玄和天姿也到了。

他們喝着香擯酒,隨意地聊天。這裏的隔音設備不錯,小單間裏安靜舒適。

第一道菜奶油濃湯端上來了。子玄剛在盤裏舀了一勺,突然“撲呼”一聲笑了。

“你笑什麼?”天姿奇怪地問。

“我想起剛到法國時,最頭疼吃那兒的飯菜,特別是那些臭哄哄的奶酪。”子玄笑着說。

“那你怎麼辦?兩、三年下來不餓死你。”天姿說。

“還不是被哥哥逼着硬往下咽,後來也就習慣了。”子玄說著瞥子安一眼,“當時,我還想,還不如哥哥去德國,讓我一個人在法國,還自由些。”

“去德國?怎麼想到叫你哥哥去德國?”凡姝好奇了。

“你還不知道這事?凡姝,看來你得對我哥多了解了解。”子玄故弄玄虛地眨眨眼,“我哥在同濟上學時,有個德國教授很賞識他,幫他聯繫好大學畢業後去德國留學,獎學金相當高。可我當時要去法國學畫,哥哥為了我,謝絕了那位教授的好意,一起去法國勤工儉學。”

子玄喝了口湯,見凡姝、天姿在認真地等着聽他往下說,就又講:“我當時只有十六、七歲,說實話,要不是有哥哥在身旁,也許我在法國的學業就堅持不下來了。哥,想想那時我們也真不容易,特別是你,夠辛苦的,……”子玄有些激動起來。

“子玄,別在女士面前嘆苦經了,這會影響她們胃口的。”子安故意輕鬆地說,打斷了子玄的話。他已感到身旁的凡姝正滿懷着讚美和愛慕盯着他的臉,他不要子玄再為他唱頌歌。

坐在子安對面的天姿,也在感動地看着他。她心底深處有着濃濃的羨慕和妒忌,羨慕子玄有這麼個好哥哥,妒忌凡姝有這麼個好戀人。

但天姿畢竟豪爽豁達,洒脫地甩了甩飄到額前的頭髮,彷彿要把這些油然而生的念頭都甩得遠遠的。她對子玄說:

“我看,現在你該開始學習徹底的獨立了,……”

餐桌上靜了片刻。誰都明白天姿話中的含義,但誰都不知道該如何接口。

侍者送來了第二道菜:牛排和蔬菜沙拉。半晌,還是子玄開口道:

“你太小看我了,我已經二十三歲,可以去獨闖天下啦!”

他顯得輕鬆自如地微笑着說,然而,這實在不是個成功的微笑。

凡姝感到了子安的尷尬。她機靈地扯開話題:

“我想請你們幫我一個忙。”

“什麼事?”天姿和子玄連忙問,連子安都停下刀叉,看着凡姝。

“給我的新房子和花園起個名字吧。”凡姝要求道。

“花園不是叫‘沈園’嗎?”天婆說,“我聽你講過,你為什麼要加蓋一座傷心橋和關於陸遊的故事。”

凡姝想了想說:“花園叫‘沈園’還可以,但是那座橋我不想叫傷心橋,太傷感,似乎不大吉利。”

子玄馬上想到那天他親眼看到的情景。他知道這座橋是他哥哥和凡姝互吐衷腸的地方,是他們愛情的見證。他沉思了一會兒,說:

“我來給這座橋起個名字:‘雙影橋’,你們說合適嗎了”

子安與凡姝不禁對視一眼,他們不得不承認,子玄把陸遊的“孤鴻照影”稍稍改動一下,倒也貼切而雋永。

凡姝舉起手中的香檳,感激地看着子玄:

“敬你一杯,子玄。你起了一個好名字,就叫它雙影橋。”

子玄與幾株碰了一下杯,他一口氣把大半杯香鎮喝了個底朝天。這酒真苦啊,一直苦透了他的心肝肺腑。

侍者送來了第三、第四道菜,兩位女士已經吃飽,放下了刀叉。

天姿在苦苦思索着樓房的名稱,她自語道:“叫什麼好呢?‘水晶宮’?大俗。‘白玉樓’?也不合適。”她把目光投向子安:“這房子的名字該你來起,子安。你是它的設計者,該最了解它!”

天姿自己也不知怎麼搞的,她雖然認識辛子安時間不短,與他的接觸,也絕不比凡姝為少,但當凡姝很自然地稱他為子安時,她卻老覺得叫不出口,總要一本正經地稱一聲“辛先生”。然而,自從她知道子安與幾殊戀愛之後,卻在不知不覺中,改口叫起“子安”來了。

當凡姝請大家給她的樓房起名時,兩個字馬上在子安的腦海中跳了出來。這是他給這幢自己精心設計的樓房想出的名字,他覺得既優美又完全符合他的設計思想。

但他性格穩重內向,寧可讓別人先說,如有凡姝中意的,他當然會尊重的。現在天姿問到他頭上,他也就不得不說了。

“幻廬。”他脫口而出,並用手指比劃着這兩個字。

“幻廬!”另外三人不約而同地重複了一遍。

“是的。幻影的幻,夢幻的幻。”子安解釋道。

“幻廬,一座充滿幻想的房子,多美!”凡姝衷心地讚歎。

“為什麼起這個名字?”天姿問道,但還未等子安回答,便又興奮地叫,“我知道了,夢幻天使住的地方,當然該叫幻廬!”

子玄讚賞地用叉子敲敲桌面:“幻廬,妙,簡直妙極!本來那幢樓房就給人一種朦朦朧朧的,無法用言語窮盡的美,這名字概括出了樓房的風格。”

他心中還想:也符合樓房主人的秉賦和氣質,這麼姣美的女孩,凡間罕見,只會在幻境中出現……

“除此之外,還有一層意思,”子安微微含笑說,“它從我的畫紙上走下來,第一次立體地、形象地展示它的美,並不是在現實的地基上,而是在一個夢幻中。”

他果然記得我的那個夢!凡姝在心裏輕呼。驟然,她覺得,渾身的血液都變得滾燙,每一根血脈都愉悅地貧張着,那血便在四肢和軀體內快速地奔騰涌流。她微微眯起眼睛,用盛着香濱的冰涼的酒杯,緊貼着自己發熱的額頭。

子立和天姿雖然不明白子安所說的是一個怎樣的夢,但卻猜到一定與凡妹有關。這屬於子安和凡姝的秘密,所以他們倆都不追問。

吃過餐后的甜點心,喝了兩口咖啡,子玄與天姿就匆匆走了。

他們倆一走出這個安靜的小單間,凡姝就握住子安放在桌上的手,眼眶濕潤地看着子安說:

“謝謝你,子安。”

“喲,怎麼對我客氣起來了?”子安感到凡姝的激動,故意隨便地問一句:“謝我什麼呀;

凡姝忘情地說:”為了你做的所有這一切,為了有你的存在,為了我能遇見你,為了你肯接受我的愛……”

子安站起身,把凡姝從椅子上拉起來,輕聲說:“告訴你一個秘密,你總以為我肯重新回來造這幢樓房,是因為天姿說服了我。其實,那天在她進我辦公室前,我已經決定同意你的請求。後來,你對我講述了你的夢,這就更堅定了我要把樓房造好的決心。”

他捧起凡姝的臉,親呢地點了點她的鼻子說:“雖然這完全違背我的性格和處事原則。要是換了第二個人,一會兒要拆,一會兒要重建,我……”

“別說了,求你,”凡姝的小手輕輕掩到子安嘴上。那光彩照人的雙眸,那樣含情脈脈地凝視着子安。漸漸地,那眸子暗淡起來,就好像夏日晴空突然飄來兩朵烏雲。

凡姝低懦着說:“我知道,你完全有權利問我,為什麼明明喜歡你的設計,卻要鬧着推倒重來。但是,”她懇求地說。請你別問,好嗎?”

子安諒解地說;“現在一切都已過去.只要你不想說,我永遠不會問。”

凡姝感動地卻又有些悲哀地偎在子安懷中。

子安輕輕撥了撥凡姝的耳環說:“我們該走了。要不,侍者還以為我們在這兒醉倒了呢。下午你還想上哪兒去玩玩?”

“你能陪我一整天?”凡姝驚喜地問。

“不只一整夭,連晚上都安排好了。到我那裏去聽音樂。我從法國帶回來一些很好的唱片,特別是精彩的小提琴獨奏和協奏。這是我生活中最大的奢侈,平時不輕易事用的。”

子安知道凡姝在大學是學文藝的,鋼琴彈得不錯,他自信他的安排凡妹一定會喜歡。

果然,凡姝像個小姑娘似地一拍巴掌,原地轉了一個圈,那條紅裙劃出了一個漂亮的大圓:“太好了,我也喜歡小提琴曲。今晚我要檢查一下你的寶庫……”

她突然停下,咬着嘴唇想了想,說;“喲,我差點忘了。今晚約好要去看京戲……”她望着子安,“這樣吧,我們明夭再欣賞唱片,今天你陪我去看京戲,好嗎?是宋桂生,就是花艷秋,演《太真外傳》,他的戲不錯。

子安立即想起,子玄曾和他提起過這個唱戲的宋桂生,他明顯地在對凡姝獻殷勤。天姿說見了他噁心,而凡姝卻和他很談得來。

一股酸澀的,子安從未體驗過的感覺,突然在他胃裏攪動起來,使他很不舒服。他想都不想就用不容置疑地口吻說:

“不,不去看京戲,我要你去我那兒聽唱片。”

凡姝怔了任,但馬上就笑了。她偷偷瞥一一眼門口,見外面沒人,就踞起腳尖,在於安的唇上吻了一下,說:“真專制!好,依你。現在,先送我回家,我要去洗個澡,換換衣服。然後我就去你家。你等着.今天我來燒一頓晚飯給你吃。怎麼,不相信?那樣瞪着看我幹嘛?我的手藝還不錯呢。然後,就一起欣賞唱片,滿意了嗎?”

子安欣喜地用吻蓋住了那張噪噪不休的小嘴。

子安把凡姝送到沈宅門口。回家路口,又特地彎到小菜場,買了不少雞、魚和蔬菜。到家后,把買來的吃食住案板上一放,準備等凡姝到來,兩人一起下廚動手。

他跑上樓去,打開自己屋裏那個塞得滿滿的唱片櫃,精心挑選了一疊唱片,放在唱機邊上,又開始整理房間。今晚,他將在這裏頭一次接待自己的女朋友。好在他房間從來就很整潔,與子玄大不相同。不一會兒,就收拾得井井有條。

最後的程序是沖淋浴,邊沖邊哼着什麼曲子,這在子安來說,是少有的。

從浴間出來,卧室的電話響了。拿起聽筒,是凡姝的聲音:

“子安,你聽我說,我到家時.宋桂生已等在家裏好久,因為,我是和他約定過,今天先去後台看他扮戲,然後再看他的《太真外傳》我回絕他,說是以後再去,可他軟磨着,可憐巴巴的,我不答應,他就不走。他說,因為我說過今天去,他讓後台把一切都準備好了。你看,快五點了,我再不答應,他今晚就非誤場不可,你說我怎麼好……”

宋桂生,花艷秋,這個傢伙!但凡姝為什麼見了他就這樣下不了決斷?反要我來作決定。

“子安,看來我只好去戲院了,行嗎?子安,你說話呀。明天,我一定去你那兒,好嗎?”

好啊,你不是很明白該怎麼辦嗎?還要問我幹什麼?子安思,他一聲不響地聽着,直到凡姝把話說完,他才冷冷地說:

“明天晚上我沒空,聽唱片的事,以後再說吧。”

說完,他就擱上了電話。

子安機械地下樓,走進廚房。案板上,那些雞、魚、蔬菜還攤放着。他突然覺得,這一切是對他的嘲諷,特別是那條張着嘴、翻着白眼的魚,簡直像在對他示威似的。

一股無名的酸楚和痛苦猛地攫住了他。突然,他一揮手,案板上的東西全被櫓到了地上。

子安頭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沈效轅往辛子安辦公室去了個電話,約他下午去家中談談工程收尾的有關問題。

子安實在不想去,推託再三,經不起沈效轅苦苦敦請,答應下班前去談一會兒。

子安到沈家時,客廳里只有沈效轅一人。他先是着實誇獎了一番工程的質量和進度,對豐子安表示了由衷的感激。接着,就提到最後工期問題。

“辛先生,不知整個工程,尚需多少時日方可告竣?小女對妹的生日在即,我打算在新樓里給她慶賀一下。”沈效轅問。

辛子安很快在頭腦中清理了一下工地上遺留的問題,然後說:“估計半個月內樓房與花園可以竣工。”

“那太好了,”沈效轅一面往煙缸里彈着煙灰,一面高興地說,“不過,只有十多天了,能來得及嗎?”

“不會有什麼問題,”辛子安很有把握地說,只是,樓房的室內裝修……”

“本來我想請辛先生推薦個室內裝修師負責此事的,但凡姝一時心血來潮,說是她要親自來設計裝修,已經在開始定製一些傢具和裝飾材料。”

辛子安想,凡姝倒沒和我說起過,莫非還要對我保密嗎?

自從那晚凡姝跟宋桂生去看戲而沒去他那兒聽唱片,已經過去好幾天了。子安知道她正在忙着期末大考,不想去干擾她。何況這一陣公司的業務又特別多,把他拖得從早到晚脫不開身。

“不過,我對凡姝這方面的能力實在不敢信任。我想,到時候還得請李先生幫忙。”沈效轅又說。

“到時再說吧。”辛子安回答着,一面已站起身來,準備告辭。

正在這時,凡姝匆匆走進客廳,後面緊跟着一個男人,手中提着凡姝那個上學用的大書包。從此人的長相裝束和神態,子安馬上斷定,他便是宋桂生,那個唱旦角的紅戲子。看得出來,他們剛從外面回來。

看到辛子安在客廳里,凡姝又驚又喜,叫道:“子安……”

那邊,宋桂生恭敬地口稱伯父,與沈效轅打招呼。看來,他與沈效轅已是很熟捻。一副沈府常客的樣子。

小古怪像團小絨球那樣直滾到客廳里,撲到凡姝腳下。凡姝剛俯下身去,宋桂生已搶先一把抱起了它,親熱地說:“哈,小古怪,來歡迎我們了,是嗎?”

沈效轅這時已站起身來,他為兩位初次謀面的客人介紹說:

“辛先生,這位是宋桂生老闆,眼下紅遍上海的花旦花艷秋.就自他。宋老闆,這位是大名鼎鼎的建築師辛子安先生,小女的新樓就是辛先生一手設計承建的。”

辛子安禮節性地點點頭,而宋桂生卻天生自來熟似地連連說:

“久仰,久仰。小可早想請凡姝小姐引見先生,不想今日一睹丰采,真是三生有幸。小可有一塊地皮,也想蓋幢樓房,此事還想煩勞辛先生大駕。您給凡姝小姐造的那房子,實在太漂亮,令宋某羨慕不已。”

宋桂生說的是一口道地北方官話,簡直就像在戲台上念台詞一般,抑揚頓挫,有腔有調。

辛子安注意到,宋桂生長得確實十分清秀俊美,如果剔除掉那一點裝腔作勢的俗氣,倒也不失為一個美男子。而且宋桂生態度謙卑恭順,待人殷勤周到。你看,他這會兒已放下小古怪,正忙忙地從華嬸手中接過一杯冷飲,巴巴地遞給凡妹。當凡姝喝了一口,正想把杯子放下時,他早又機靈地伸過手去,把杯子接過來,跑去放在茶几上。

凡姝走到子安身邊說:“宋先生是很想和你見見,說過好幾次了。哎,你站着幹嗎?坐么!子安不想流露出什麼,便又在沙發上坐下。

“阿姝,你不是在學校嗎?這是從哪兒來?”沈效轅問。

“今天上午是最後一門考試,明天沒事了。中午宋先生來接我,去了他戲班子……”凡姝回答。

“伯父,敝班近日準備開排全本《西廂記》,在下覺得有些舊台詞不行,特請凡姝小姐幫助改改本子。呢,伯父,凡姝對這個戲真是很有研究哩,敝班上下都佩服得不得了!”宋桂生面對效轅,眼光卻頻頻投向凡殊,極口讚美道。

“哪裏有什麼研究,我只是喜歡這個戲而已。”凡姝被宋桂生說得不好意思起來,她眼角捎着子安,故意說得輕描淡寫。

“伯父,辛先生,等敝班上演此戲,一定要請二位光臨指教。”宋桂生說著抱拳向效轅、子安拱了一拱。

“這次宋先生要反串張生。我覺得他對這個角色很有獨到理解,一定會演得很精彩。爸,子安,到時候,你們真的要去看一下喔。”凡姝說。

“凡姝小姐過獎了。小可的當行是青衣花旦,本該演紅娘,但所改的本子張生的戲重,所以在下決定親自反串,也是偶一為之而已。”宋桂生不知是客氣還是炫耀,說著轉向凡姝:“不過,幾株小姐,這可得讓您多費心了,將來這戲叫響還是砸鍋,可就指着您啦。”

好傢夥,他還沒完了!看來是居心叵測,別有打算!但凡姝怎麼受得了他那副娘娘腔呢?我才聽了這幾句,就覺得渾身起雞皮疙瘩。辛子安又一次站起身來,客氣但十分堅決地說:

“對不起,我告辭了。”

“辛先生,馬上開飯了,請在此便飯後再走。”沈效轅趕忙站起來伸手挽留。

“謝謝,改日再叨擾吧。”辛子安已向客廳門走去。

“子安,等等,我送送你。”凡姝緊追幾步,來到客廳門口。

“不用,你還有客人。”辛子安冷冷地說,頭也不回地走了。

這天,辛子安破天荒地在公司里對高老闆狠發了一通脾氣。

一連幾天,他都在公司承建的盧家灣民房工地上。他發現,無論是工程質量和建築材料,都跟他的設計要求相差很遠。問工地上的人,又都說是上面吩咐的,他們不知道。

子安從工地趕回公司,徑直走進高老闆的辦公室,責問他這究竟是怎麼回事。

高老闆不緊不慢地說:“這批民用公房,本來就造價低,加上從市裡到下面每一級主管,層層剋扣,我應付成這個樣子,已經不容易了。早知如此,子安,我根本不會請你來設計,太屈才了。想想也是,這種平民住房,將來還不是給那些公務員住,要那麼多講究幹嗎了你就睜一眼閉一眼,對付過去算了。”

“我知道,這批房子將來是租給中下層市民的,他們也是人。也不能因為這樣,就處處偷工減料,不按設計要求亂打折扣?”

對於子安提出的返工要求,高老闆雖然態度非常客氣,但骨子裏卻硬得很,一點兒不肯讓步。最後惹得子安火冒三丈,拍桌大吼道:

“你這樣干,將來房子倒坍,要出人命的!你等着償命吧!”

高老闆是個修養到了家的商人,竟還滿面堆笑地說:

“子安,哎,子安,別發火,有話慢慢說么!”

辛子安已經無話可說,他氣沖沖地甩上辦公室的大門,大步走了出去。這才發現,門外已圍着不少公司同事,正在偷聽呢。一見他出來,哄地一聲,馬上作鳥獸散。

有幾個平時較熟悉的,不好意思地和他搭訕,或不着邊際地表示慰問。他誰都不看,誰也不理,回到自己辦公室悶悶地坐了好久。

回家的路上,平時愛和他聊幾句的包車夫老張,今天也識相地不開口。子安想,今天下午他大發脾氣的事,一定在全公司都傳開了。

坐在黃包車上,被涼風一吹,他頭腦漸漸冷靜下來。高老闆這麼做固然可惡,可自己如此光火,也實在犯不着。他不能不承認:這些日子來,情緒非常不好,而這無疑跟凡姝有關。

自從那次在沈家相遇之後,凡姝來過幾次電話相約,子安都借口業務忙,回絕了。忙是實情,但也因為他有意要把自己和凡姝的這段情冷一冷。

他不懷疑凡姝愛他,並且愛得很強烈;但是不敢說宋桂生對凡妹就毫無吸引力。而在感情上腳踩兩隻船,是他辛子安所絕對不能允許的。他想,反正我已袒露了胸懷,現在讓凡姝再好好地作一次選擇吧。

但是強迫自己不與凡姝見面,這卻使他痛苦萬分。不論他在哪裏,在做什麼,常會有一個念頭突然冒出:這一刻,凡姝在哪裏?她一定正和那個戲子在一起,在幫他修改戲本,斟酌唱詞,而花艷秋對凡妹也一定是百般殷勤……這樣一想,就像有一把火灼燒着他的心。

他告誡自己:這是瞎想,毫無根據,趕快停止。但他發現,自己的思緒並不受理智控制。凡姝那麼深地嵌入他心裏,即使他的心被烤焦煮爛,也已經不能把凡姝從那兒抹去。

愈是不願想,就愈是要想,愈是不願在壞處想,就愈是想得危險可怕,直到想出一身一頭的冷汗。有好幾次,他也曾想去找凡姝談談清楚,但大男子的驕傲和矜持,至今阻止着他往訪的腳步。

誰知今天他開門走進自家客廳,凡姝竟笑嘻嘻地站在那兒,懷裏還抱着小古怪。這使他心中一陣狂喜,隨後是一陣酸楚,頓時呆站在那裏。

“我讓林媽回家去了。還沒吃飯吧?飯菜在爐灶上熱着呢。”凡殊親親熱熱地問,就像這些日子他們根本沒有發生過任何爭議和疏遠似的。

辛子安的心早軟了,但他似乎不能馬上把這段距離縮短為零,於是,他竟端着連他自己都討厭的那副冷換架勢說:

“我吃過了,不勞費心!”

說完了他就後悔,覺得不該這樣對待凡姝。其實他根本就沒吃過晚飯,只是因為生氣,不感到餓而已。聽他說吃過飯了,凡蛛抱着小古怪坐回到沙發上說:

“我今天專門來聽你的唱片,你不是早就邀請過我嗎?我還帶了另一名小聽眾,你歡迎嗎?”

子安腦中馬上閃過他那天滿心歡喜地作好一切準備等待凡姝來聽唱片的情景。一想到這,他那顆驕傲的心上被刺傷的地方,又隱隱作起痛來。他競脫口而出:

“此一時,彼一時,今天我沒聽唱片的心情。”

那臉上的神情分明是說:上次你為什麼不來?

凡姝斜脫了子安一眼,根嘴一笑。她暫且不理會子安,而把小古怪舉到自己臉前,用額頭摩拿着小古怪的鼻子說:

“小古怪,快看看,這麼個人人稱道的有成就的大男人,也會吃醋呢!”

子安的臉一下子變得通紅,凡姝的話捅到了他心中的隱秘,他氣急地站起身來說:

“你——”

凡姝已把小古怪放到地上,這時撲過去摟住了子安的腰說:

“別生氣了,好不好,你不知道,這些天,我有多想你……”

子安心頭一熱,一股酸酸的味道直衝到鼻腔和咽喉。早先反覆想過的要把自己和凡姝這段情冷一冷的念頭,一下被拋到九霄雲外。他摟緊凡姝,捧起她的臉,把自己的唇重重地壓在凡姝已迎了上來的紅唇上,像渴極了似地吮吸着。一邊呻吟般輕喚着:“哦,凡姝……凡姝……凡姝……”

小古怪對這一幕感到好奇和不解,在他們兩人的腳邊,亂竄亂叫。

半晌,子安用手指梳理着凡姝那被他弄亂了的頭髮,慢慢地說:

“凡姝,你真的愛我?”

“難道你還懷疑?”凡姝覺得好笑。

子安情不自禁吻了吻凡姝的笑臉,然後鄭重其事地說:

“那,你能不能聽我一句話?”

凡姝把頭往子安的懷裏拱了拱,更緊地貼近他的胸膛,輕輕地說:

“為什麼是一句話呢?我什麼都聽你的。”

“我要你再不和宋桂生這個人來往。”子安一字一頓地說。

他雖看不到凡姝埋在他胸口的臉,但是他敏感到,隨着他的話音,凡姝受到震驚似地抖了抖。她那溫暖的、柔柔的身子競慢慢變得僵硬起來。

凡姝稍稍掙離子安,抬頭問:“這是為什麼?

“因為他在追求你。”子安直截了當地說。

凡姝那微皺的眉心舒展了:“沒有的事,你在瞎猜疑。

“我的感覺不會騙我。因為我愛你,別人對你的愛慕,哪怕一絲一毫,休想瞞過我。”

凡姝皺皺鼻子,帶着滿臉溫柔的笑意,調皮地說:

“我說你在吃醋吧,你還不承認。告訴你,我早和宋桂生說過,你是我的戀人。”

怪不得么,這個在戲台上慣演風月老手的戲子,才如此拚命下功夫,他要把你從我這裏奪走呢,凡妹。這種人可是挖牆角的行家!

彷彿真怕有人來奪走凡姝,辛子安把凡姝摟得更緊:“你以為你和他這麼說了,他就不會想入非非?才不呢!唯一的辦法是,你不再和他來往,不再給他任何希望和可乘之機,他才不得不死心。”

凡姝用了點勁,從子安懷中脫出。她坐回到沙發上,咬着嘴唇,沉吟了一會兒,說:

“我只是喜歡京戲……”

子安坐到她身邊,正色道:“我不反對你喜歡京戲,但是這並不意味着一定要和這個什麼花老闆攪在一起。”

凡姝默默地端詳着子安,她的眉梢眼底漸漸透出了一股嚴肅和憂鬱:

“子安,我希望你明白,我,我對改編《西廂記》有興趣……而宋桂生,雖有這個願望,卻感到困難,力不從心。我想幫助他做成這件事。”

“這是他設下的圈套,誘你往裏面鑽!倘若他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呢?”妒忌和不滿的火苗已在辛子安體內竄起,因而口氣也變得銳利起來。

“別那麼說,子安,你不了解他、”凡殊幾乎是帶着點兒懇求的意味說。

子安難地從沙發上站起。豎著眉毛:

“凡殊,我不懂為什麼你這樣為他辯護。你說我不了解他,你又知道他多少呢!連天姿都說,看到他就噁心。”

“天姿這是偏見。難道你看人也這麼不公平?”凡殊的嗓音也不覺高了起來。

子安只覺得火氣在猛地往上竄;頭腦發熱,手心出汗。他強咽下一口唾沫,冷峻地說:

“我已說過了,如果你真愛我,如果你要我愛你,就馬上離開他和他的那個戲班子。我可不想將來在小報上,把我們的名字和他聯在一起。”

凡姝愕然地搖着頭,痛心地低語道:

“那麼說,妒忌還是次要的。你根本是……看不起他。”

凡姝那種為宋桂生抱不平、喊冤屈的樣子,像一根銳刺,再一次深深扎傷了辛子安。他索性更加尖銳凌厲地叫道:

“不錯,我輕視他!這種跑碼頭唱戲的,本沒有幾個正經人,何況像他那種油頭粉面,俗不可耐,男不男、女不女的旦角!”

凡姝的眼睛驟然睜大,一動不動地瞪視着辛子安,像面對着一個從不認識的陌生人。她把拳頭捏得緊緊的,壓在心口,極力想控制住自己那抖得像風中殘葉般的身子。半晌,她才從齒縫裏進出暗啞的嗓音;

“你,你竟說出這種話……辛子安,難道,難道是我看錯了你?”

憤怒和妒忌使辛子安心亂如麻,他眼裏剎時間蒙了一層淚水。他絕沒想到凡姝會說出這樣的話。陡然間,他仰頭髮出一陣狂笑,又猛然收住,不無凄厲地對凡姝說:

“好,好,你看錯了我,我得罪了你的宋老闆,你傷心,你為他辯護……”

一向說話謹嚴的子安,此刻竟變得語天倫次起來。他惱恨自己,更恨凡姝,堵塞在心胸中的塊壘,不吐出來就會把他憋死。他一步跨到凡姝面前,狂暴地抓住她的手臂,搖晃着吼道:

“你,你是愛上他了,對嗎?”

凡姝感到自己的手臂骨幾乎被辛子安捏碎,尤其使她痛心的是,子安那兇狠得不像是他的目光。凡姝的心在流淚,在滴血,但是她的眼眶卻乾澀得發疼。猛然間,她拚命用力甩開了子安的手,像是受到不能容忍的褻讀,決絕地說:

“我不必回答你!”

辛子安全身冷汗直冒,頭上青筋暴漲。他怒聲咆哮:

“那麼說,你以前對我所說的一切全是假話?你在欺騙我,你是個騙子!”

假話!欺騙!騙子1這些字眼就像是鋒利的尖刀捅入了凡姝的肌體,猛扎在她正在流血的心上。辛子安,辛子安,你罵得好狠!

驀然間,凡姝感到那麼累,那麼無力,兩條腿再也支撐不住自己的身子,她搖搖晃晃地扶住沙發椅背,凄然冷笑道:

“好,你罵得好。騙子!是的,我是騙子……”

“啪——一”,急怒攻心的辛子安,神志迷亂地舉起右手,對着凡姝揮了下去。

凡姝本已站立不穩,哪裏經得起這一記耳光。她一下癱倒在地上。

從他們開始吵架就識相地路伏在凡姝腳下的小古怪,這時猛地竄起來,對準豐子安那隻打人的右手,狠命一口咬了下去。真難為這個小東西,竟咬得辛子安手上鮮血淋漓。

劇痛使辛子安頓時從迷亂的雲端直摔到現實的平地,他清醒過來,猛地跪在凡姝身邊。

只見凡姝雙目緊閉,臉色煞白,好像全身的血液隨着他那一巴掌全流走了。

“天哪,我幹了些什麼,我瘋了嗎Z”辛子安撕肝裂肺般地疼痛。

他忙把凡姝抱到長沙發上躺好,一面連聲說:

“凡姝,凡姝,你怎麼啦?凡姝,你醒醒……”

凡姝慢慢睜開了眼晴。她撐起身子,想坐起來。子安忙上前扶她。但是凡姝像見了魔鬼似地,往後縮着身子,恐怖地叫起來:

“不,不,別碰我!”

小古怪也在一旁唁唁地叫,用它的小爪子狠命抓着子安。

“原諒我,凡姝,我一時昏了頭。我不該……”子安哀求道。

“不……不……”凡姝木然地搖擺着頭,喉嚨里打着干噎,再也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

他像怕冷似地摟緊早已偎到她懷中的小古怪,搖搖晃晃地站起身,眼睛直很愣地瞪着前方,向客廳門口走去。

子安忙上前攔住她;“別走,凡姝,聽我向你解釋……”

他的聲音顫抖,頭上的汗珠直掛下來,右手還在滴血。

凡姝停下腳步,朝他看了一眼,那眼光猶如一潭死水,像塊灰漆塗的冰。從那裏透出的絕望和悲涼,驚得子安不禁畏縮地倒退了一步。而她卻已幾步走到門口,一把拉開了客廳門。

“你等等,我送你。”子安忙回身從沙發上拿起凡姝的大紗巾追出去。就在這一剎那,凡姝已走到門外,就像有鬼在後面追趕似的,她發瘋般狂奔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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幻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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